秦文君
家里有一本很舊的地圖冊,孩提時代,它成了我的伴侶,我常常癡迷地看,像看最好看的永遠看不厭的美圖。
那個年齡已經(jīng)知道仰慕世界之大,幻想有朝一日繞著它走一圈。
巍峨的世界在地圖冊上濃縮得那么小,那么微妙。父親在地圖冊上畫了一個小小的深色的點,指著這螞蟻大小的地方,說這是家鄉(xiāng)的位置,好山好水就在這里。這地方閉上眼睛也能找到,不用在地圖上找,一直藏在他心里。
父親說這也是我的家鄉(xiāng),是整個家族世代的根。聽他說得那么肯定,我茫然了。出生在上海的我,想象不出“家鄉(xiāng)”這個詞會有力量,值得深情地念叨,因為它對于我是陌生、模糊的概念。
春天,暮春來臨的時節(jié),父親買了火車票,和我一起乘著綠皮火車去了沂蒙山。下了火車,他對著遠處延綿的沂蒙山拜一拜,點著村口的兩棵樹說:“這是我小時候種的,現(xiàn)在還在,它們會比我活得長?!?/p>
樹上的喜鵲喳喳地叫起來,仿佛回應(yīng)父親。
我們住在祖父的老屋里。老屋外觀看著高大,古舊,走進去感覺陰沉,神秘而肅穆,也許是年代太久的緣故。父親是在老屋里出世的,祖父本人也生在老屋,住了80多年,直到仙逝在那里。最不可思議的,我太祖父也是在老屋出生,很多傳統(tǒng)真是亙古不變。如果世道不革新,我大概也會在老屋發(fā)出人生的第一聲哭啼吧。
老屋庇佑了家里幾代人,被尊為福屋,無論多舊了家里人都不舍得拆除,最多是修繕。
它的院子很方正,少許的樹和少許散養(yǎng)的雞和鴨,樹杈上掛著小燈籠,為老屋增添了人間煙火味。院子占著高處,前面少遮攔,推開院子門,放眼看去是田野和農(nóng)舍。田隴上的很多小花真的開了,成群結(jié)隊地享有花期的榮耀,有的小花熱烈地開一下,很快殘敗了。大自然里的花朵和城里暖房里栽培的精致的按時開放的花不一樣,粗放而倔強,不嬌不寵,自妖嬈,盡開顏。
有莊稼人打扮的人,成群地從田野深處過來,他們的面目并沒有在眼前消失,而是越來越清晰,這些是來老屋和父親團聚的親戚。
和父親沾親帶故的人有那么多,龐大的親戚隊伍,一些面龐,眼神,姿態(tài),口音暗暗相合的人們聚會在一起,長的是北方人的臉型,說話是北方口音,行事是北方人的禮儀和思維,彼此熱烈的感情,快把老屋點燃了。
其中有一個大胖奶奶,走路搖晃,父親拉來椅子讓她坐,她坐下后被兩邊的扶手卡住,活像長在扶手椅里的人。她的膝前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女孩,黑而瘦,有一雙聰慧的眼睛。她怕生,使勁想擠進胖奶奶的腿間。
她叫寶菊,我家遠親,她爸在一千里外的煤礦挖煤,她媽去照料丈夫生活,家里留下寶菊,寶菊爺爺和胖奶奶老兩口,還有一條大黑狗。
很快,郵遞員找來了,那大哥標(biāo)準(zhǔn)的山東大漢,忠烈,憨厚,說話大嗓門,像是從《水滸傳》里跑出來的草莽英雄。他認識全村的人,會親手把信函送到人們手上。
原來是寶菊爸寄錢回來了。寶菊的爺爺眉飛色舞,笑得咧開嘴,露出被煙草熏黃的牙齒,因為激動,他手舞足蹈,眼眶發(fā)紅。他把右手的食指伸向鮮紅的印泥按一下,夸張地拔出來,把手印深深地按在匯款單上。又將收到的錢幣放進貼身的衣兜,用手捂住了,按了好幾次。
我悄悄地看看父親,很想問他,老爺爺是個貪財鬼嗎?
父親告訴我,在農(nóng)村能享受到自然風(fēng)光,獲得耕種與豐收的快樂,可是低下的科技能力決定人們靠天吃飯。寶菊的爺爺終身務(wù)農(nóng),伴隨著種地人的一生,會有天災(zāi),饑餓和疾病的打擊。如今饑餓解決了,卻趕上了被疾病纏繞的不幸。窮人最怕患病。寶菊的奶奶患了嚴重的浮腫病,身上一按一個深深的坑。寶菊爸是大孝子,千里迢迢去挖煤,每天累得跟狗似的,攢下錢寄來,那是給胖奶奶買藥的救命錢。
我看著寶菊奶奶,她安詳?shù)爻衣冻錾埔獾奈⑿?,為了這一家人彼此的情意,我有點想哭。
廚房里在煮大鍋飯,用干柴和鐵鍋燒的飯,有讓人松弛而愉悅的松枝香味。
爸爸留來訪的親友吃飯,本家的嬸子、嫂子們早從家里帶來好吃的饃饃、小米煎餅。有的包了大個的茴香水餃,炸了蘿卜圓子,有的殺了自家養(yǎng)的小雞燉茄子,還有的燒了拿手的肉餅和鹵豆腐什么的。父親把供銷社里的肉罐頭和糖果,酒和香煙買斷貨了。
還有一道白菜燉肉,用一個新臉盆裝,白菜是爺爺種的,豬是嬸嬸養(yǎng)大的,肉有白膘,切得厚厚的,燉菜里還放了山上采來的鮮蘑菇,普通的農(nóng)家菜能鮮美到極點!桌子上有親戚們帶來的山菇,瓜果,羊奶,栗子,真是一場盛大的百家宴。
院子里到處是奔跑的小孩,有個呀呀學(xué)語,猛吃猛喝,噎住了,被爸爸笑罵,哭起來了。黃色的黑色的狗,開心地鉆在人堆里找好吃的。
那一片喧鬧,讓我自豪,我從沒見過那么熱鬧的,有面子的聚餐。我不會孤單了,即便獨自在天涯海角,只要想一想在遙遠的山里,有一個屬于我的親切家鄉(xiāng),還有那么多跟我沾著親的人,就會增加膽氣。
一起吃了飯之后,消除了陌生,寶菊過來和我說話了,還陪我去小河邊玩。這心靈手巧的小姑娘,把親手捏制的泥人送我。這里的小伙伴們似乎都會這一技巧,他們捏了泥人,擺在我面前,爭著說自己捏的泥人是最漂亮的,誰也說服不了誰。他們想在我這個小外來客面前有面子。
我和寶菊每時每刻在一起,過鄉(xiāng)村小孩的調(diào)皮日子,上午去放羊,下午去摘野果子,第二天跟著寶菊爺爺去趕集,每天在一起想著過好看的、熠熠生輝的、有香味的生活。
寶菊喜歡在打谷場上奔跑,喜歡在田地里捉螞蚱,她認識這一帶所有的鳥獸,各種植物。她說家鄉(xiāng)這片大地很古老,已經(jīng)種出不知多少好東西,還能再種呢。在她的心里,這個世界蘊含的最生機勃勃的力量就在身邊,摸得著,看得見。
父親帶我離開家鄉(xiāng)那一天,寶菊一大早就來了,和我拉鉤,說永遠不忘記我們的友情。
火車開來了,我歡天喜地,感覺火車是甜的,只是要和寶菊分開了,心里有些不舍。親戚們也來相送,把我們的到來看作一個節(jié)日。我對家鄉(xiāng)的感情近了很多,努力記住了地圖冊上父親畫的一個小黑點。紙上的故鄉(xiāng)因為有了生動的人和人情,變了模樣。
火車開了,父親這漂泊的游子,沉浸在憂傷中。載著他,帶他離開家鄉(xiāng)的火車,在他眼里會有特別難過和復(fù)雜的味道吧,和眼淚一樣。
我跟著父親,越來越遠地離開家鄉(xiāng),恍惚中,家鄉(xiāng)成了一個女神,向我們伸出庇護心靈的羽翼。
(摘自《解放日報》2015.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