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朗
事情是這樣的。阿鐘在賓館向老5開了一槍,老5應聲倒地??辞樾问撬懒?。阿鐘是警察。阿鐘為什么要向老5開槍,我不知道,可能是生意上的事。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有一個服務員把腦袋伸進房間,也被阿鐘干掉了,可能是滅口。然后客戶經(jīng)理來了,被阿鐘開槍打死了,打掃衛(wèi)生的來了,被打死了,電工來修熱水器,被打死了,甚至有一個走錯房間的客人,也被他打死了。總之,進來的人都回不去了。
外面下著雨,在北京路有一家咖啡屋,我和一個叫嘎嘎的女人在一起。嘎嘎不是漢族。我女朋友很多,哪個民族都有,我會好幾種民族語言。我在新疆混得如魚得水。我和嘎嘎沒喝咖啡,我們喝啤酒,里面還兌了紅酒,這樣過癮。嘎嘎酒量很大,她以前當過坐臺小姐,靠陪酒賺錢。不過她現(xiàn)在是一路車司機,今天她休息。
“我想賣掉一輛車。太累了。”嘎嘎說。
“有人開價60萬?!彼终f。
“我想把這些錢買門面房,這樣保險些。”嘎嘎爬在桌子上說,她扭動著屁股,她的屁股像我們草原上的大尾羊,彈性十足。她還不死心,想把屁股扭動的力度再大一些,無奈空間實在太小。她喝了一口酒,由于晃動得厲害,大部分喝到嘴巴外面了。
這個包廂空間很小,除了桌子和椅子,做起事來需要一定的技巧。門上的玻璃窗貼著一層非常薄的紙,不停地有人過來過去,客人去衛(wèi)生間要經(jīng)過我們的包間。外面下著大雨,在客人喧嘩的縫隙里我能聽到雨聲。還有汽車的喇叭聲音,他們在催我呢。
我不停地喘息著,前方是無盡的深淵,有幾次恨不得整個人都想跟著進去。玻璃紙外面的顏色不停地變幻著,紅的,黃的,紫的,男的,女的。有的醉鬼一頭撞在門上,整個包間都跟著顫抖。在這里面做事極其恐怖。我的思緒也跟著顏色在飄,想著一顆一顆流動的子彈,就沒有辦法集中精力,只好草草了事。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在我身上,只是沒有這次嚴重。
嘎嘎點了一支煙,重重地坐椅子上,這椅子設計的和火車硬座一模一樣。她的頭發(fā)像是剛洗過,一縷一縷粘在臉上。說實話,除了有點胖,嘎嘎還是一個很美麗的八零后。
“今天你咋啦?”她有些生氣??吹贸?,她今天對我的表現(xiàn)十分不滿。
“我最討厭女人做事的時候想其他的事。想賣你就賣啊,天天晚上數(shù)毛毛錢真的很累?!蔽尹c了一支煙說。每天晚上下班后,嘎嘎領著幾個老婆子開箱數(shù)錢,要數(shù)到天亮,她現(xiàn)在有三輛公交車。在一個邊疆小城里,三輛公交車一天也掙不了多少錢,還把人累個半死。
“你有心事!”嘎嘎說。
“出人命了?!蔽覍λf。我把阿鐘殺人的事給嘎嘎說了。她不信,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情,我還能和她在咖啡屋里喝酒干事。足以說明這是假的。
“你咋知道的?”她問。
“我當時就在跟前?!蔽艺f。
“他咋沒把你也殺掉?”她問。
“不知道。可能他想留下我當證人。”我說。
“為什么留下你當證人?別人都死了?!彼龁?。
“不知道?!蔽艺f。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問。
“就是不知道的意思?!蔽艺f。
“再幫我捏一下撒。這幾天全是我開車,那貨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备赂抡f著又湊了過來。
“這里痛死啦。”嘎嘎指著脖子又補充說。語氣里有撒嬌的成分。
“干嗎?。縿偛挪皇菐湍隳筮^了嘛!”我生氣地說。我現(xiàn)在哪有心思給她干這事啊,我約她出來,就是想聽聽她對這件事的看法。
現(xiàn)在嘎嘎又爬在桌子上,背朝我。她形狀像一只龍蝦。她堵在那里,占據(jù)了唯一通道,我想離開她,但是我搬不動她。于是我又沿著她的后腦勺開始往下按,好多女人知道我會按摩,我給好多女人按摩過。嘎嘎的屁股頂在我的肚子上,她擰來擰去讓我不停地分心。她的背上有好多處疤痕,新的,還沒愈合,老的,已經(jīng)結成疤痕。那是她老公用煙頭燙的。嘎嘎的老公是我們這個城市最有名的賭徒,而且輸了錢就喜歡拿嘎嘎出氣,嘎嘎的婚姻生活也不幸福,不然也不會和我鬼混在一起。我和嘎嘎在一起是因為我喜歡她,因為有一個賭鬼男人,嘎嘎手頭并不寬裕。
“他為什么不殺我?”我問嘎嘎。
“不知道。沒道理啊?!彼f。
“你的意思是說我該殺?”我十分生氣地在她身上拍了一掌。
“呃呃呃!”她感到疼了。
“我現(xiàn)在該咋辦?”我問嘎嘎。
“自首吧。你肯定是幫兇。再說你也跑不掉的。我會去看你的?!彼f。
“這正是我擔心的原因?!蔽彝睦锱苣??說不定現(xiàn)在全城都在搜捕我。阿鐘沒有把我殺掉肯定是有原因的??墒撬麨槭裁匆獨⑽夷兀课覀兪嵌嗌倌甑蔫F哥們。但是不殺我又說不過去,因為那么多目擊證人都被他殺掉了。
“你掐我干嗎?媽的!”我的小弟弟被嘎嘎掐了一把,疼得差點憋過氣去。
“這我就放心了?!备赂抡f。
“我以為他把你也殺掉了,你變成鬼魂來請我喝酒,實際上你想把我也殺掉?!彼f。她反身摟住我,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開始親我,她的皮膚細嫩光滑,還有股淡淡的草香味兒。嘴唇也很厚,十分性感。胸罩掉到桌子下面了。我想給她撿起來,但是摸了半天也沒找到。
“你真可憐。”她說。
“所以我第一時間跑來找你。我真的不知道咋辦?!蔽艺f著把頭埋進嘎嘎的懷里,她輕柔地梳理著我的頭發(fā),其實那上面什么也沒有。我很害怕。我對嘎嘎說。我覺得眼淚就要打濕她的乳房了,她沒生過小孩,乳頭有黃豆粒那么大。還有粉粉的乳暈。女人通常這時候都很溫暖,這讓我想起了媽媽。大腦空白,呼吸窒息,我在第一時間溜進她的房間,這樣的事情僅此一次,我的情緒有些失控了。
“好些了嗎?”嘎嘎說。
“好點了?!蔽艺f。她開始穿衣服。門外的影子停止流動了,就像一張安靜的白紙。有一只蒼蠅像直升機一樣飛來飛去。我們很害怕這時候突然有人推門進來。有一種垂死的感覺,肯定要去刑場,然后槍斃。這是早晚的事。這件事大家都有份,誰也說不清楚。
“別害怕。我陪你自首?!彼f。所有的女朋友里面,只有嘎嘎對我是真心。我感動得想哭。有她陪著,我感覺真的好多了。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克服最初的恐懼了,再說,我又沒有殺人,事情發(fā)生的太突然,我跟本就沒有時間幫上任何忙。阿鐘當時只顧忙著殺人,不湊巧的是,那些運氣不好的人都趕在一個時間段進來,就像趕集似的。就算合謀,實際上我也只算一個旁觀者而已。是阿鐘開的槍,他有槍,我沒槍,他是警察。
雨下得好大,我和嘎嘎離開咖啡屋的時候,看見阿鐘他們在外面等我。我有些生氣,他們不停地打喇叭,這讓我很分心,現(xiàn)在的人不缺狂躁,就缺耐心。對他們來說,也許我和嘎嘎見面是毫無意義的一件事。我進來的時候,阿鐘他們在車上,車里不算阿鐘一共有四個人,全是熟悉的面孔。他們等我和嘎嘎告別?,F(xiàn)在車沒了,他們站在一棵大樹下,全身淋得濕透。這是一場秋雨,進入秋雨的新疆,很冷的。
“走吧?!蔽覍Π㈢娬f。嘎嘎挽著我的胳膊,樣子有點像情人。我是有家室的人,有點不自在。這樣的事,第一時間我是不會給老婆說的,也許我會把一件好事第一時間告訴她,但是我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她。
“想好了嗎?”阿鐘打著噴嚏問我。他很胖,皮帶都是大號的。
“你不穿制服的樣子更像警察?!蔽覍λf。他笑了一下。
“你這球人?!彼f。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殺老5,當時房間里只有我們?nèi)齻€人,他們在談一件事,整個過程看不出有什么不愉快。后來槍聲響了,我從衛(wèi)生間跑出來,看見老5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了。他們談事的時候我沒地方可去,就在衛(wèi)生間里拉屎。其實我什么也沒拉,只是坐在馬桶上裝裝樣子。再后來,就像我給嘎嘎說的那樣,死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就把尸體堆在一起,阿鐘不可能干這事,這是體力活。
其實,我從賓館跑出來的第一時間,并沒有去見嘎嘎,實際上我去見我大哥了。當時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在殺人現(xiàn)場的原因是,阿鐘沒殺我,是因為我也是殺人兇手之一。因為當時在房間里活著的人只有我和他。而且有人把尸體堆成一堆,這活肯定是我干的,阿鐘手里有槍,再說當時能幫他的只有我了。把尸體堆成一堆肯定是有原因的,可能當時我很害怕,想討好他。因為他手里有槍。也可能我想把他們藏起來,尸體太多,無處可藏。但是我身上一點血跡都沒粘。這說明也不是我干的,房間里肯定還有第三個活人。
總體來說,我肯定有說不清楚的地方。
我去見我大哥的時候,就沒有想逃跑的事。只是想在去看守所之前給自己多爭取一點自由的時間。之后,誰知道我要在監(jiān)獄里呆多久呢。這件事肯定要讓我老死在監(jiān)獄里,因為殺人不是一件小事啊,更何況死了這么多人。在通往看守所的路上,肯定我要失去很多親人。我去找我大哥的理由說出來十分可笑,我剛買了一款新手機,好幾千塊,把它帶著去看守所有點可惜,以后肯定用不著它了。我想把這個手機送給我大哥,小時候他對我最好了。記得他當知青那會,回家的時候總是給我?guī)酌X,讓我買冰棒吃。他還囑咐我不要一下子把錢花光,隔幾天買一只冰棒。那時我還小,每次都把錢一下子花光了。我把手機送給大哥之后,就開始尋找去看守所的路,中途又返回了一次。我可能又去了另外一個地方,當時我正在和我老婆辦復婚手續(xù),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參加一個社團集會。自從她參加這個社團以后,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改變。每天下班回家,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嘴里不停地說“嗨,老公,我回來了,您辛苦啦!”之類的一大堆廢話。出門告別的時候也是這樣,她們把這叫“國學”。這樣的廢話也就持續(xù)了一個月左右,然后又恢復了原先的嘴臉,連她自己都承認這樣對待自己的男人實在是一種罪過。社團還經(jīng)常組織她們?nèi)ワ埖瓿匀思业氖o?,還要像狗一樣把盤子舔凈,說是“光盤行動”。這樣請客的人就不好意思浪費糧食了。好像成效也不大,中國人都喜歡講面子,窮大方。我每天都在家里餓肚子,老婆睡覺的時候喜歡打呼嚕,聲音基本上和禽獸保持一致。有一段時間,她們要跑好幾家飯店,吃的東西也不一樣,要是再喝上幾杯,我感覺像是在一個豬圈里睡覺。社團教會她們愛黨愛祖國愛人民愛天下所有的事,就是沒教會如何愛自己的男人,每天晚上往床上一躺,硬的像木頭,除了鼻子出氣,其他地方基本上都是關閉的。
我有很多女人,但是只能和一個女人度過整個夜晚。我是一個不幸福的男人。
我從賓館出來之后,像一只失落的狗,跑了好多地方,有些地方我自己都記不清了。實際上我沒有去找我大哥。我大哥在我18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肯定是去了大哥的墳地,但是在我的記憶里我真的是去找過我大哥了。他當時在一個維吾爾式的庭院里干活,在修剪葡萄。春天到了,他要給他的葡萄修枝。他準備在綠蔭中度過整個夏天,這樣秋天來的時候,他就會把好多新鮮葡萄曬成葡萄干。他去世的時候還是一個毛頭小伙,我見到他的時候依然是毛頭小伙的樣子。而我已經(jīng)十分蒼老了,滿臉疤痕,經(jīng)常有男人毫無緣由地把我揍一頓,不知道為什么很多男人恨我。我給大哥說了賓館發(fā)生的事,把手機送給他就跑掉了,出門的時候我哭了,我只有這一個親人了。當時我已離婚多年,雖然還和老婆住著,但她不是我的親人,只能算同居。我記得我大哥當時什么也沒有說,他只是盯著平板手機發(fā)呆,他死的時候,中國只有極少數(shù)人家有電話,而且大部分都在領導家,領導要指揮千軍萬馬,沒電話可不行?,F(xiàn)在連山里放羊的人屁股后面都別著手機,30年的變化,對一個活著的人來說,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事情變得很嚴重,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我們一幫子人還在行走,看守所就在前方的某一個角落。一群人走著丟著,等到雨徹底停止以后,就剩下我和阿鐘嘎嘎三個人了。阿鐘建議休息一會兒,他很胖,除了開車,他已經(jīng)不習慣走路了。嘎嘎幾次想離開我們,都被阿鐘拽住了,可能他現(xiàn)在還需要一個目擊證人,也可能因為我的存在他沒有辦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嘎嘎想離開我們,大概是因為阿鐘有槍的緣故,因為在這之前已經(jīng)死了那么多人。而我卻沒有更好的想法,去看守所的路上,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我只是一個旁觀者,對我來說,我并不在意這一切的發(fā)生。而且,對死者,我也沒有更多的看法。死者當中我只認識老5,現(xiàn)在連他的影像也變得模糊起來。
“死,也是一種解脫?!蔽揖褪沁@樣想的,現(xiàn)在還不是追究法律責任的時候,法律在看守所里面,現(xiàn)在我們還在通往看守所的路上。
阿鐘建議大家喝上一杯,我和嘎嘎都很支持。有人給我們拿來啤酒,我們開始喝啤酒,也有人給我們端來一大盤羊肉,我們開始吃羊肉。當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葬禮上的時候,已經(jīng)喝掉好幾瓶啤酒了。這是一個農(nóng)家小院,門口放著一個大型農(nóng)機具,好像用來收麥子的。還有一個耕地用的鏵犁,一輛小四輪拖拉機。院子很亂,有很多人給死者幫忙。這家人的廁所有些麻煩,還沒走到跟前,臭味已經(jīng)把你攔住了。我去不成廁所,只好憋著。葡萄架下面放著一口大棺材,死者還沒入殮躺在另外一個地方。進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給死者磕過頭,老人有五個兒子,兩個女兒,算是個大戶人家。阿鐘一個人跪下,單獨為老人燒紙磕頭,我和嘎嘎一組。我們磕頭的時候,死者的兒女們就給我們還禮。我們磕幾個頭他們就還幾個頭。兒女們披麻戴孝,因為是喜喪,所以沒人哭。
死者的孩子們選派一個能說的代表陪我們喝酒,他向我們介紹母親的生平,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還有年齡。只有69歲,這在當下中國,不算高壽。死是一種解脫,活著沒安全感。只要不死,對任何人來說,不管生病的,不生病的,有錢的,沒錢的,當然,也包括當官的。統(tǒng)統(tǒng)沒有安全感。
我們喝啤酒的時候,談起了老5。因為他是我和阿鐘的朋友,最近老5的日子不太好過,進了一批假種子,他想把種子賣給農(nóng)民,又害怕出事。國家對種子管得很嚴,出事要判刑的。他最近和阿鐘來往很密切,肯定和假種子有關。阿鐘是警察,不光有槍,還有權。
“生命只有一次。”我說。
“是的,只有一次?!卑㈢娬f。
“只有一次?!备赂驴隙ㄕf。
“唉。絕對只有一次?!彼勒叩膬鹤右脖硎举澩?。他一口氣喝了大半瓶啤酒,抹了一把眼淚。他說他母親小時候最疼他。
“你對老5開槍之前,是咋想的?”我忍不住問阿鐘。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如何開口問他。
“我對誰開槍了?你有毛病?。 卑㈢娬f。
“當然是老5。他手里有300噸假種子?!蔽艺f。
“他手里有300噸假種子跟我有啥關系!”阿鐘生氣地說。
“300噸種子可以賣好多錢呢。一人一半?!蔽易匝宰哉Z地說。很明顯,板上釘釘?shù)氖侣铩?/p>
“這可是坑農(nóng)啊。是違法的。”嘎嘎說。
“你這人真可笑,怪不得老5說你是個傻逼。”阿鐘喝了一口酒笑了起來。他說話的時候用眼睛瞪了一下嘎嘎,里面有蔑視的成分。大部分警察都長著一臉霸氣,可以說是威嚴,也可以說蠻橫。他總是瞧不起我的女人,認為我的女人除了來路不明,還趕不上他的女人漂亮。嘎嘎的爺爺是漢族,奶奶是維吾爾族,她爸爸戶口上是漢族,媽媽是蒙古族。嘎嘎的戶口上是蒙古族,找的卻是漢族老公。我有好多這樣的女朋友,這讓阿鐘十分嫉妒,就給我起了一個“統(tǒng)戰(zhàn)部長”的外號。自從嘎嘎知道阿鐘殺了人之后,對他十分害怕,哪怕是一個微小的動作,嘎嘎都會以為他在掏槍。農(nóng)家小院不停地播放哀樂。
嘎嘎?lián)陌㈢姏]有自控力。因為她感覺阿鐘看她的目光像箭。
“我為什么要殺人?”阿鐘喝了一口啤酒說。這句話有點嘟噥的性質,他一只眼睛看著我,另一只看著嘎嘎,卻和死者的兒子碰了一杯酒。
我們都有些害怕。他是怎么做到的,警察都有這功夫嗎?
“我怎么知道你為什么要殺人,因為你是警察,警察有槍。”我對他說。
“你以為這個世界上就警察有槍?你真幼稚。”他說。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黑社會,所以我沒有槍。我膽子特小,見只螞蟻都繞著走?!蔽艺f道。
“我也是一樣啊。”嘎嘎也開始表白自己膽小。
“你們城里人真可笑?!彼勒叩膬鹤油蝗恍α似饋恚行┳?。他很疲乏,幾天沒睡覺了。
“我只是個保安。保安沒槍的。你這傻逼!”阿鐘對我說。
“你沒想過把我也一起殺掉?”我問阿鐘。我想起了當時的情景,他為什么要留下一個活口,而且是我。我們的關系現(xiàn)在很一般,是我竭力勸阻他不要和老5合伙做假種子生意的,這是坑爹的事兒。阿鐘為這件事很惱火。老5對我也很生氣,因為他把所有的本錢都押在300噸假玉米種子上了。對我生氣的還有幾個維吾爾族人,他們是二道販子,車都開到庫房門前了,我硬是攔著。我攪黃了他們的生意,他們揚言要收拾我。
“我干嗎要殺你?我們是最好的哥們啊,你真的有?。 卑㈢娍磥碛悬c生氣了。
“煩死了。我們換個話題吧?!备赂抡f。大家贊同。
我們開始吃羊肉,阿鐘抓起一塊骨頭胡亂啃著,我們也是,有些骨頭只啃了幾口就扔在一邊了。漢族人煮羊肉水平不行,不好吃。今年的羊肉價格特便宜,有一陣子比豬肉都便宜。因為進口肉多了。
“知道羊肉為什么這么便宜嗎?”阿鐘說。
我們搖頭。
“市里派了100個殺羊高手,一個人一天可以殺100只羊?!彼f。
“那又咋樣?”我說。
“他們現(xiàn)在澳大利亞,那里的人不吃羊肉。他們養(yǎng)羊只是為了剪羊毛?,F(xiàn)在明白我們這里為什么羊肉這么便宜了吧?”阿鐘得意地說。仿佛這100個人是他派出去的,或者他是這100個人里面的其中之一。死者的兒子爬在桌子上睡著了,有人過來把他架走了,一個接替者和我們坐在一起。大家又開始喝酒,這次是白酒。接替者也是死者的兒子,他也給我們談他的母親,用了大量證據(jù)向我們表明,小時候,乃至現(xiàn)在媽媽最疼愛的,只有他一個人。
“咱們離開這里吧?”嘎嘎開始急躁起來。
這時候進來幾個人,他們一進門就開始哭??隙ㄊ撬勒呱昂门笥?。
在通往看守所的路上,阿鐘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丟了,他一直堅持說自己是個保安,每天在單位里只管掃地,給花澆水。單位發(fā)的木頭棒子也只是用來防身。哪來的槍啊,他說,別說殺人這檔子事,平時殺雞都是他老婆沖在前面。阿鐘消失后,問題更加嚴重了,阿鐘不承認自己殺人,事情在向著相反的方向發(fā)展??傆幸粋€人在現(xiàn)場開槍,一個人是目擊證人。不是他就是我?,F(xiàn)在只剩下我和嘎嘎兩個人。我們相互攙扶著繼續(xù)趕路。
我開始嘔吐,酒喝多了。天有些黑了,有個黑影一直尾隨著我們,肯定是阿鐘,他想干掉我們。滅口的時機到來了,因為我堅持認為阿鐘把老5殺掉以后,又殺了好多人。阿鐘在說服我的過程中失去了耐心,或者他在說服我的過程中又有了新的想法,因為嘎嘎也加入我們的行列里面了。阿鐘肯定感覺到,過不了一天,所有的女人都會知道這件事。女人都是長舌頭,這事藏也藏不住,她們的男人很快也會知道。男人知道這件事肯定會扯出更多麻煩。
黑影在樹林子里面躲躲閃閃的,像一團跳來跳去的鬼火。我和嘎嘎害怕極了。酒也醒了大半,走起路來腳下軟綿綿的不聽使喚,摔了好多跟頭。有一只狗從我們身邊路過,它超過我們,回頭看了我們一會兒,然后一下子消失在夜色里,過一會兒又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竄出來,圍著我們轉上幾圈然后又不見了蹤影。
“肯定是阿鐘變的,他要對咱們下手了。”嘎嘎嚇得哭了起來。
“別瞎說啊,它只是一條狗。你科幻電影看多了。再說他是我的哥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就算是殺光所有的人,阿鐘也不會殺我的?!蔽野参恐赂隆N覀儸F(xiàn)在不敢再往前走了,為了躲避那只狗,我們在一片玉米地里藏了起來。我不想現(xiàn)在就死,那只狗的身上也許就捆綁著一只槍,它在前面的某一個地方潛伏著,隨時都可以射出兩粒子彈,一顆給我一顆給嘎嘎。子彈帶著大片大片紅色,不知何時開始出游,它所惠及的地方,正期待著美麗花蕊的綻放。我們和黑夜僵持著,身下的青草被我們的熱量暖得燙手,我們的周圍出現(xiàn)好多淫蕩的聲音,好似那狗呼出的氣味兒,也似蟲草發(fā)出的碰擊聲。在與黑夜僵持的過程中,兩顆顫抖的生命也前所未有地融合在一起。以前是為了偷情,現(xiàn)在是為了活下去。為了緩解情緒,我和嘎嘎把那事也給做了。我們太緊張了,一天內(nèi)做了兩次這樣的事,第一次是我,第二次是我們倆。為了我,嘎嘎也加入了恐怖之中。
為了壯膽,我們弄出的聲音好大,在空曠的原野上,我們像神父一樣散布著被上帝拯救的假象。我們不再關心周圍的一切,不停地互相折磨對方,像兩只烈獸把對方撕咬得鮮血淋漓。當一大塊烏云在追逐月亮的時候,滿天已是繁星浩蕩了。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死掉了,接下來是寂寞和無處可去。
我認識老5的時候,是在一個秋天的夜晚。當時老5是羊販子,正忙著趕一群羊下山,而我當時開著一輛沒有牌照的卡車在山下等他,我們要把這群羊販到城里。事成之后老5答應送給我10只綿羊做為報酬。這趟買賣相當劃算。趕羊是件很麻煩的事,不光山路危險,中途狼也很多。為了多掙些錢,老5常常鋌而走險。
這是一輛黑車,沒有任何手續(xù),而阿鐘業(yè)余時間就冒充執(zhí)法大隊的人,他為我保駕護航,事成之后我答應送給他兩只羊做為回報。啥也不干白拿兩只大肥羊,阿鐘覺得也很劃算。當時他還不認識老5。嘎嘎經(jīng)常跟著我干這些事,因為她的血統(tǒng)關系,哪個民族她都沾點血緣,所以看不出她具體長得像哪個民族。遇到蒙古人我們就扮演蒙古人,遇到哈薩克族我們就扮演哈薩克人,反正語言不成問題。在新疆,你想在牧區(qū)混,我們這種人是最佳人選。嘎嘎當時還是坐臺小姐,專陪有錢人喝酒,她酒量超大。認識我以后,嘎嘎就不去娛樂場所了,可是我的境況也好不到哪去,老婆把自己的錢袋子看得比命還緊,我經(jīng)常在家餓肚子。沒錢的時候嘎嘎還是去舞廳陪酒,不過我的按摩手法極好,混吃混喝不成問題。說我是個吃軟飯的有點難聽,但是很多女人喜歡我也是不爭的事實。不過嘎嘎命好,遇見一個有錢的老公。
事情本來進展的很順利,老5趕著他的羊群翻過了一座一座山頭,快要接近賽里木湖的時候,也就是在最后一個山頭發(fā)生了意外。他被一家蒙古人打劫了。這家蒙古人不要他的錢,不要他的羊,人家相中老5的人了。老5是正宗甘肅人,來自一個優(yōu)秀的品種家庭,雖然從小受窮,但是長得卻是一表人材。這家蒙古人少男多女,非要招老5做上門女婿,成了金山銀山隨他拿,成不了哪也別想去,給他們當長工。當時老5已經(jīng)結過婚,老家有三個孩子,他不能犯重婚罪。
這件事后來給阿鐘擺平了。由此老5和他也成了好朋友。關系好得勝過我,倆人經(jīng)常合伙做生意,常常為一件事吵得不可開交,可是他們又誰也離不開誰,只要有生意就會和好如初。
“我真想殺了他?!庇幸淮卫?咬牙切齒地對我說。他和阿鐘做生意每次他都拿小頭,上次阿鐘把他從蒙古人家里解救出來,分走了他一半的羊,當然還不算我給他的那兩只。
天快亮的時候,我和嘎嘎離開了玉米地。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走了一個相反的方向,這期間我們經(jīng)歷了秋天、春天和夏天。我們徹底迷路了,迷失在一團一團不同的氣味里。是阿鐘帶我們來的,他對這個地方很熟悉。一切都悄無聲息地進行著,太陽出來了,露水消失了,鳥們沒工夫鳴叫,都忙著筑窩下蛋。有一大批昆蟲在夜晚的鳴叫中失去了生命,它們在一天之內(nèi)干完了我們?nèi)祟愐惠呑右龅氖?,光榮地死掉了。
我和嘎嘎又冷又餓,路過一個維吾爾族人院落,女主人正在陽光下擠牛奶,我們向她討了兩碗生牛奶,喝下去肚子里熱乎乎的。我們找到村委會,院子里沒人,只有國旗在旗桿上呼啦呼啦響。有一個老漢經(jīng)過這里,我們向他打聽看守所的方向,老人不懂漢語,我們嘗試著用維吾爾語跟他交流,效果也不明顯。這個村子有好多條路,我們找不到出村的路口。
“我們真的要去看守所嗎?”嘎嘎問我。
“當然。這是肯定的。”我對她說。
“為什么?你要這樣?沒人抓你。你還不明白!”嘎嘎對我說。
“因為只有看守所最安全。我現(xiàn)在想起來了,老5他們是我殺的。早晚的事兒,死就是一種解脫。我大哥說過,死是最安全的?!蔽覍Ω赂抡f。
“好吧。既然這樣我也沒意見。我陪你?!彼f。
這一天,我們不知道跑了多少路,去了多少地方,后來還爬上一輛線路車,我們返回城里。進城以后,我們鬼鬼祟祟地來到北京路一家咖啡屋。這時候開始下起了大雨,我們剛喝完第一瓶啤酒。后來我們又要了好多啤酒,用杯子喝已經(jīng)不過癮,我們開始直接吹。一口氣可以喝掉半瓶,一瓶啤酒兩次就可以喝完。節(jié)省時間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停地喝。
后來,我們實在喝不動了,但是我們感覺還能喝下去。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嘎嘎開始哭泣。我把她摟在懷里,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后來嘎嘎可能感覺哭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能產(chǎn)生很多麻煩。她停止了哭泣。
“我們離開這里吧。”
“好的?!?/p>
“你覺得我還好看嗎?”
“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蔽覍λf。她今天沒有化妝,這讓我有點陌生。不化妝的嘎嘎更接近現(xiàn)實。
嘎嘎笑了一下。她笑得很難看。
我們從咖啡屋出來的時候,外面停著三輛警車。警察給嘎嘎帶上手銬,她被塞進警車。嘎嘎后來被提起訴訟,檢方指控她謀殺親夫。最后她被法院判了死緩。嘎嘎被警察帶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對我說,甚至沒來得及看我一眼。這件事來的太突然,根本來不及想嘎嘎就消失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嘎嘎。
那天,嘎嘎被警察帶走后,我在雨中呆了好長時間,大腦一片空白,像一堆亂七八糟的電影膠片。我大哥在雨中向我跑來,他把手機還給我就跑掉了,什么話也沒說。他不會玩這東西,再說那邊也沒信號。這個世界除了死是最安全的一種存在,我大哥可能覺得再也找不到一處比死更安全的地方了。如果現(xiàn)在讓他選擇未來,我覺得他肯定還是選擇死亡。現(xiàn)實讓我們蒙羞。
老5來電話說,他已經(jīng)把假種子當牲口飼料處理掉了,他約我一起去飼料廠監(jiān)督銷毀這批假種子。
“這次賠大啦?!崩?在電話里喊道。
“你沒死?”我問他。
“我他媽活得好好的,干嗎要死!”老5說。我返回咖啡屋,把剩下的啤酒全部喝光。我不知道去哪里,這時候我想起老婆,她正在社團參加集會。上次是光盤行動,這次不知道是什么內(nèi)容。她懷孕了,我們正在辦理復婚手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