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公共輿論中的權力運作機制管窺

李哲

〔摘要〕“木瓜之役”的本事乃浙江兩級師范學堂風潮。之前學界對“木瓜之役”個案的探討，大多將其作為一個“事件”，并以圍繞作家生平研究的模式展開，以期補足魯迅在杭州任教期間的生平經(jīng)歷。本文試圖打破“事件”的邊界，從近代史研究的路徑入手，對“木瓜之役”的本事“師校風潮”予以還原，進而勾勒被作家生平所遮蔽的政治文化語境，管窺清末公共輿論中的權力運作機制。

〔關鍵詞〕木瓜之役；浙江兩級師范學堂風潮；夏震武；許壽裳；魯迅

〔中圖分類號〕I20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6）05-0037-09

1910年，魯迅在給友人許壽裳的信中提及：“木瓜之役，倏忽匝歲，別亦良久，甚以為懷?！薄?〕所謂“木瓜之役”發(fā)生于1909年底，其本事系指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持續(xù)兩周的大風潮。此次風潮的緣起，乃在師校教師許壽裳、魯迅等人與新任監(jiān)督夏震武之間的沖突，而其影響卻遠遠超出師校之外，在杭州政、學、報三界都引發(fā)了強烈震蕩。是役后，兩級師范學堂遭受重挫，教務長許壽裳去職，另一當事人魯迅亦返回故鄉(xiāng)紹興。及至給許壽裳寫信之時，距“木瓜之役”已滿一年，但魯迅提及此事，胸中仍有塊壘難平：“藐躬窮奇，所至顛沛，一遘于杭，兩遇于越，夫豈天而既厭周德，將不令我索立于華夏邪？”〔2〕其中“一遘于杭”四字，道盡彼時風濤之險。

1918年，《狂人日記》發(fā)表于《新青年》雜志，魯迅自此介入“文學革命”，并逐漸以新文學作家的身份知名于時人。及至1936年逝世時，魯迅作為新文學作家的經(jīng)典地位已然確立，1940年代之后更是聲望日隆，迄今盛名不衰。由此，“木瓜之役”及其指涉的“師校風潮”常常作為民國元年前魯迅的生平經(jīng)歷予以審視。但由于魯迅本人回憶材料的缺失，加之彼時日記、書信內(nèi)容的湮滅不聞，從而導致“一遘于杭”的經(jīng)歷成為作家生平的一大空白。后世魯迅研究界對“木瓜之役”的鉤沉索隱，也正是以補足作家生平為鵠的。

有關“木瓜之役”的詳細敘述，最早來自許壽裳的《亡友魯迅印象記》。之后，張宗祥的《回憶魯迅先生》、楊莘耜《六十年間師友的回憶》等文也對此事多有敘述。許、張、楊三人系魯迅在兩級師范學堂時期的同事、摯友，也是“木瓜之役”的參與者，自然在立場、心態(tài)等方面與魯迅本人多有相通之處。這既為后世研究者對魯迅此一時期經(jīng)歷的探討提供了材料，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木瓜之役”的敘述方式。2005年版的《魯迅全集》中，魯迅向許壽裳提及“木瓜之役”的原信收錄于第11卷（書信卷），而文后注釋列出的“木瓜之役”一條，對其本事扼要敘述：

一九○九年夏魯迅自日本回國，經(jīng)許壽裳推薦任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生理、化學教員。同年冬，該校原任監(jiān)督沈鈞儒去職，清政府改派夏震武繼任。夏為封建頑固派，以道學自命，為人木強，人稱夏木瓜。他到校后對學校工作百般指摘，并要全體教師以下屬見上司的禮儀參見，許壽裳、魯迅、張宗祥等二十多人乃罷教、辭職，并搬出校外，以示抗議。夏又令學生至禮堂謁見，學生亦憤而罷課，學潮延續(xù)兩周。夏被迫離職，教師勝利返校，開會慶祝并合影留念，這次事件被稱為“木瓜之役”。 〔3〕

表面看來，此條注釋最大限度地淡化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侵擾，其語氣也頗為客觀，注釋者似乎已經(jīng)把魯迅經(jīng)歷的“木瓜之役”予以了歷史化敘述。但問題在于，無論是魯迅自身的書信，還是許壽裳等人的回憶文字，都帶有鮮明的主觀化色彩，“夏木瓜”一詞本身就是魯迅友人圈子內(nèi)部的話語。而更重要的是，魯迅后來雖為著名作家，但在此次風潮中并非重要人物。因此，從作家生平層面展開的“木瓜之役”敘事，其實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從近代史層面對兩級師范學堂風潮予以考察的范圍和幅度。從這個意義上說，全集注釋的末句把“木瓜之役”稱之為一次“事件”，恰恰有著對“風潮”本身的限制和遮蔽。

相比“風潮”而言，“事件”的邊界逼仄且具封閉性。

從空間維度上看，以魯迅為中心的“事件”半徑極短，其敘述所及只能達于師校教員與監(jiān)督?jīng)_突而止，這不僅導致對立人物夏震武的形象出現(xiàn)了臉譜化、符號化的傾向，也在很大程度上把浙江巡撫、提學使司、地方教育會、學生群體等在風潮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的因素排除在敘事視野之外。而從時間維度來看，作為“事件”的“木瓜之役”基本把敘事鎖定在魯迅、許壽裳等人親身經(jīng)歷的兩周“風潮”中，而此次“風潮”發(fā)生的原因，及其后的歷史影響，因與魯迅生平?jīng)]有直接關聯(lián)，就在很大程度上被遮蔽乃至滌除。

綜上所述，本文并不準備對作為魯迅生平的“木瓜之役”予以查遺補缺，而是將其拉出作家生平研究的既有框架，從近代史層面對其本事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大風潮予以考察。在此一考察過程中，本文將以事發(fā)當時的報刊資料為基礎“木瓜之役”相關史料，楊天石、王景山等先生有全面輯錄。其中楊天石輯錄《關于“木瓜之役”》，見于《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二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王景山《“木瓜之役”大事日志》，見朱正、陳漱瑜編《魯迅史料考證》，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不再單純依賴魯迅、許壽裳等人的回憶文字，以期對“風潮”予以整體性、多角度的呈現(xiàn)。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自然會在很大程度上降低魯迅在“木瓜之役”事件中的角色地位，但卻能夠在對歷史現(xiàn)場的還原中為呈現(xiàn)魯迅等知識分子的生存境遇和文化心態(tài)提供某種可能的路徑。

一、“新舊沖突”：

“木瓜之役”敘事中的文化立場如前所述，所謂“木瓜之役”（“師校風潮”）的緣起，在于許壽裳等師校教員與新任監(jiān)督夏震武之沖突。結合晚清學界具體的社會情境來看，這一沖突有著相當?shù)奶厥庑?，如《東方雜志》評論中所說：“按歷來學校風潮皆起于學生，惟此則起于新監(jiān)督與舊教員之沖突，為向來所無?！薄?〕關于沖突的起因，魯迅本人并未有任何回憶，而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一文中有扼要描述：

到校的一天，他要我陪同謁圣，我拒絕了，說開學時已經(jīng)拜過孔子，恕不奉陪。他很不高興，我也如此。接著因為他對于住堂的教員們，僅僅差送一張名片，并不親自拜會，教員們大嘩，立刻集會于會議廳，請他出席，他還要擺臭架子，于是教員們一哄而散?！?〕

相比而言，張宗祥、楊莘耜等人的回憶中似更為詳實，且補足了更多細節(jié)：

夏監(jiān)督到校之后，教務長許季茀就拿了一張教師名單去和他接洽，他就很不客氣地說另有指示，季茀只好退出。接著就有一紙手諭下來。內(nèi)開：一，定某日在禮堂與各教師相見；二，必須各穿按品禮服等等。這一來可就放了大炮，而且炮也炸咧。第一，要教師在禮堂見監(jiān)督而且要穿禮服，這就等于下屬見上司的“庭參”；第二，袍褂、大帽、不但有的人很少，就有，也不愿意穿這種服飾（內(nèi)中張燮和、夏丏尊二人還有兩條假辮子，季茀和魯迅連假辮子也沒有）。因此，以季茀為首認為監(jiān)督對教師不禮貌，全體教師罷教，向提學使提出辭呈。〔6〕

上任前一天，夏有一信給許季茀，說是我明天到校接任，大家應齊集禮堂，聽候率領拜孔夫子。我們見了這封信，都哄堂大笑，第二天早上我們都齊集大樓上等他，果然他戴著滿清的紅纓帽白石頭頂子，穿著袍兒、套兒、靴兒的來了，他見了我們這一群人，衣冠不整，短發(fā)蓬松，又沒有為他設孔夫子牌位，似乎有點生氣，他就自己高坐在椅子上。季茀時為教務長，當然第一個和他接談，他開口便說：“你們這個師范學堂辦得很不好?！边€沒有說到第二句，大家聽了，都勃然大怒，哄然而起，“我們什么地方辦得不好？你說！你說！”“你當面侮辱我們?！庇械娜诉€大聲地罵他，“你這個假孝子”，“你這個假道學”，“你這個老頑固，還配來做我們的校長。”大聲呼喊，鬧成一團，他看著樣子不對頭，就想脫身而逃?！?〕

與許壽裳等人的回憶文字相比，時任監(jiān)督的夏震武在風潮之中對此次沖突的描述似乎更接近歷史現(xiàn)場，其在《致許教務長書》中歸納了“沖突”的三點原因：

季茀教習足下，足下所以反對監(jiān)督者有三：一謁圣，二禮堂相見，三驗收校具款項。自天子以至庶人皆有謁圣之禮，足下以教習而反對謁圣，是謂非圣無法；禮堂相見，教習居左，監(jiān)督居右，賓主之禮，天下之通禮也。足下一教習而反對行禮，是謂蔑禮；驗收校具款項，事界之事，非教界之事也，足下以教界而干涉事界，是謂侵權?！?〕

把夏震武此信與許、張、楊三人的回憶文字比對，會發(fā)現(xiàn)后者的敘述與夏信之前兩條在事實層面多有契合（其差別僅在價值判斷上），而第三條所謂“驗收校具款項”則被基本含糊帶過。大致而言，前兩者為“名”，第三者為“實”，名、實之間畛域分明，并不在同一個層面上。而許壽裳等人在回憶中重“名”輕“實”，體現(xiàn)出鮮明的后設立場：“庶務”的略去，淡化了夏震武作為師范監(jiān)督的地位；而聚焦于“禮節(jié)”則在很大程度上凸顯了夏氏的文化身份。綜觀許壽裳等人的回憶文字，會發(fā)現(xiàn)描述夏震武“極端守舊”的文字比比皆是，如“理學大儒”“尊經(jīng)、尊王”“道學”“孝子”等等。而“木瓜”一詞本身，系師校教員為夏震武所取之綽號，其中也包含了對其“守舊”傾向的某種嘲諷：“杭州俗語，凡是遇到木頭木腦不懂事情的人，都名之曰‘木瓜?！?〔9〕如此，《東方雜志》所謂“新監(jiān)督與舊教員之沖突”，實則被敘述成了“新教員與舊監(jiān)督之沖突”：前者之“新舊”乃師校任職之資歷，而后者之“新舊”乃是就文化立場而言。

在晚清獨特的歷史語境中，文化與政治這兩者之間的畛域并不分明，因此許壽裳等人所回憶的“新舊沖突”，也常常與“革命/保守”的對抗相互纏繞。如張宗祥所說：“我們在前清末年的教書匠，除了一班‘祿蠹之外，沒有一個不提起皇帝就頭痛，提起政府就眼烏的?！薄?0〕楊莘耜也提及：“其時兩級師范教職員中留日學生約占十之八九，短衣無辮。在夏震武看起來，這些人都是亂黨，都是革命黨，我們對夏亦看不順眼，說他是個老頑固，說他是個假孝子（傳說他在母死后廬墓三年中生有一子的事情，這種爭論，在現(xiàn)在看來，也是很可笑的）?！薄?1〕

需要強調(diào)的是，這樣一種“重名輕實”的敘述并非僅僅許壽裳、魯迅一方所為，夏震武一方的回憶者們雖然持有完全不同的價值立場，但其對師校風潮的事實敘述同樣建立在“新/舊”、“革命/保守”的二元結構上。與魯迅友人一樣，夏氏的學生也略去“庶務”性的“接收校具款項”，而強調(diào)夏震武的“守舊者”的身份，以揄揚其文化品格。如夏氏的門生周鐘岳就在《靈峰先生墓表》中述及：

先生至教育會，則以廉恥教育宣于眾。及任師校，亦以是勵諸生，謂大亂將作，救亡之策，莫急于倡廉恥以正人心，聞者感奮。受任六月，絕干請，杜奔走，忤當事意，諸教習亦不便其所為，私相結以訐先生，先生遂引去?！?2〕

而另一位門人楊展成也憶及：

日本教習喟然告諸生曰：中國必亡，顧忠孝節(jié)義有一字即可立國。夏某廬墓六年，孝子也；彈劾親貴，奔走行在，忠臣也。若此則四字有其二，在我國則歡迎不暇，而中國乃拒之，惟恐不速，中國必亡?！?3〕

由此可見，無論是魯迅友人一方，還是夏震武門生一派，其回憶皆偏離了對師范風潮過程本身的描述，而試圖通過敘述來申辯各自在風潮中所持的政治文化立場。如此，“新/舊”、“革命/保守”所指涉的社會史情境就被抽空了，它們成為歷時性維度上的“意義”沖突。這其實使得后世對“木瓜之役”的研究總是從單純的思想史層面展開，而以不同思想的“論爭”為其框架，如林辰先生就認為：“從表面上看，這次風潮似乎是有夏震武對教員缺乏禮貌所引起，但骨子里卻是一場具有政治意味的文化教育戰(zhàn)線上的斗爭……所以，這次風潮的發(fā)生是不可避免的，它在對待清朝政權和封建文化思想的態(tài)度上，表現(xiàn)了一場新和舊、革命和反動的斗爭?！薄?4〕即使在新時期之后，有學者逐漸從夏震武一方角度出發(fā)，重新理解“木瓜之役”，但仍然陷入了“翻案”邏輯的陷阱，未能超越“新/舊”、“革命/保守”的思維框架。

二、“非圣無法”：“禮教”背后的政治威壓

如林辰先生所說，夏震武是一個“擁護清朝統(tǒng)治，一生以‘尊經(jīng)、‘忠君為事的人物”，而魯迅等則是“自日本歸國，具有民主革命和科學思想的人” 〔15〕，兩者在思想觀念上的差異自不待言。但這里的問題在于，“差異”并非導致雙方“沖突”的充分條件，更無法形成完整、動態(tài)的“沖突”敘事。從這個意義上說，對“木瓜之役”的歷史性呈現(xiàn)，首先必須把所謂“新/舊”“革命/保守”放在晚清具體的政治文化語境中予以辨析，進而從社會史層面敘述兩級師范學堂“新監(jiān)督與舊教員之沖突”的發(fā)生機制。

夏震武蒞校時間為1909年12月22日，下車伊始，便與許壽裳等發(fā)生沖突。次日的《申報》專電對此有簡短報道：“師范新監(jiān)督夏震武今日帶各府代表到堂接辦，勒令教員職員學生赴禮堂謁見，全體大憤，一律停課。”〔16〕如前所述，夏震武所歸納之“沖突”起因有“謁圣”、“禮堂相見”和“驗收校具款項”三事。在這里，“謁圣”“禮堂相見”兩條為“禮節(jié)”問題，“驗收校具款項”一條則為“庶務”事宜；兩者相較而言，“接收校具款項”實為“沖突”爆發(fā)之關鍵，蓋因其與“調(diào)查”“整頓”相關，觸及教員及前監(jiān)督之利益和名譽。夏震武之后就曾坦言：“惟推原風潮之起，由前監(jiān)督教長教員力拒調(diào)查所致。”〔17〕與利害攸關的“調(diào)查”相比，“謁圣”“禮堂相見”本為枝節(jié)，即使作為沖突方之一的教員許壽裳等人也未必介懷：“教員等雖頗駭詫，然以事小，遂不復相問?！薄?8〕事實上，夏震武所言之“調(diào)查”“整頓”，乃以全浙教育總會之名義行之；但教育總會非行政機關，或具“調(diào)查”之資格，但絕無“整頓”之權力，夏氏將“調(diào)查”“整頓”一體言之，且雜以“驗收校具款項”事，自然引起師校教員之詰問，要求其“明示證據(jù)”。夏氏于此無以答對，因而“盛怒之余，遽斥教員為失禮，頓足而起，力言學校名譽甚壞，理應調(diào)查，理應整頓，聲色俱厲，不顧而出?！薄?9〕由此可見，言教員群體“失禮”之過，系道德攻訐之語，其背后挾有“調(diào)查”“整頓”之威勢。

沖突爆發(fā)后，夏氏向浙江巡撫增韞辭職反獲慰留，因而蠻橫地向教務長許壽裳發(fā)函指摘，其中多有“非圣無法”、“蔑禮”之言，且痛詆其“直頑悖無恥之所為，我?guī)煼秾W生夙重禮教，必不容一日立于學堂之上矣，請即辭去，無以污我?guī)煼??！薄?0〕而在給師范學生的信中，夏氏則稱“師范諸生，以禮相見，謁圣之時，秩序肅然”，且令學生自習，“使人知諸生能以表率自處，保全名譽，毋令誣蔑諸生者得以實其言焉?！薄?1〕

兩相比較，夏氏之所謂“禮”各不相同：對學生意圖拉攏，因而談“禮儀”以敦促之，勸慰之；對許壽裳勒令辭職，則言“禮教”，其氣焰之跋扈、辭旨之峻烈，令《致全體學生函》難以望其項背。許壽裳被辭后，提學使袁嘉谷為維持校務計，曾勸夏震武暫緩實行：“惟尊處既已發(fā)表，自難收回成命，可否由弟等與春帥暨雷川作霖諸公從中代為轉(zhuǎn)圜，以維大局，作為俟得人后再令出堂?！薄?2〕但夏震武接信后堅不從命，其所持之理據(jù)，依然是“禮義廉恥”，“來示為教務長委曲斡旋，具見維持學界之盛心，曷勝欽佩！惟君子愛人以德，不聞以姑息。許君當日如此決裂，萬無再留之理，聽其辭去，即所以為許君地也。否則，不為許君存一分廉恥，即為弟留一分地步，將來百事無可整頓，弟惟告退而已?！薄?3〕

針對夏震武咄咄逼人的道德譴責，許壽裳等人自然不能無動于衷。按許壽裳之說，罷教之目的，首先在于反對夏震武指斥師?！懊u甚壞”的斷言：

思人生名譽為第二之生命，令監(jiān)督并未表示確實證據(jù)，于心竊有未安。名譽所關，一時無從質(zhì)證，不得已敬求中丞轉(zhuǎn)問監(jiān)督，請其明示證據(jù)，以付公論。如曲在教員，教員等決不敢辭其咎，若曲在監(jiān)督，諒必別有處置之方。此時年假已近，教員等并不敢犧牲全校功課，虛擲光陰，徒以曲直未分，殊難緘默，除函稟提學司外，為此冒昧備函，徑陳鈞座，敬求示覆，無任仰跂待命之至！〔24〕

捍衛(wèi)自身名譽之外，亦有對監(jiān)督夏震武之反詰：

敬啟者，本日新監(jiān)督夏滌庵先生蒞堂，先于昨日致函前監(jiān)督沈衡山先生，并禮單一紙，托代揭示，函中并不分教員學生，一概云揭示而已。禮單內(nèi)亦不注時刻，教員等自清晨靜候，之十時已過，新監(jiān)督始至，邀同教育總會會員十六人，蒞堂調(diào)查。教員等遵照所定禮單，由舊監(jiān)督介紹接見，詎知新監(jiān)督并不自遵禮單，遲之又久，并無介紹接見之事。教員等以為新監(jiān)督初至，不能不與謀面，乃齊集會議室，托舊監(jiān)督邀請相見，寒暄未畢，因問今日蒞堂禮單，通告教員學生概用揭示，竊所未喻。新監(jiān)督云禮節(jié)單理應揭示，而終不言其理?！?5〕

此段文字，明敘新監(jiān)督蒞堂之過程，但“揭示不分教員學生”、“禮單不注明時刻”、“十時已過始至”、“并不自遵禮單”等語，皆諷刺夏震武顢頇無禮之失，而如“教員等自清晨靜候”“不能不與謀面”等說，則剖白自身守禮之恭謹。這里的關鍵在于，無論是反詰還是剖白，師校教員的話語皆在“禮”之層面展開，而并未持操所謂“民主革命和科學思想”。許壽裳在日后的回憶中提及此次“交鋒”時說：“夏震武來信罵我是‘離經(jīng)叛道，非圣侮法，簡直是要砍頭的罪名；我便報以‘理學欺人，大言誣實。”〔26〕許、楊用“理學欺人”“假孝子”等語攻訐夏震武，意在辯證“禮”之真?zhèn)?，消解夏震武以理學家自命的道德優(yōu)勢。這與其說是在反對“舊禮教”，倒不如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借助“舊禮教”反對夏震武個人及其背后的政治威壓。

由此可知，師校教員與監(jiān)督夏震武之間的爭持，并非兩套話語（“新/舊”或“革命/保守”）之間的話語沖突，而是圍繞同一套話語（“禮”）展開的人事沖突——雙方都在用“禮”為自身的合法性背書。從這一意義上看，林辰先生所謂“新和舊、革命和反動的斗爭”之說，并不能從思想史的單一維度予以理解，而必須充分考慮民國元年之前的政治文化語境及其公共輿論空間內(nèi)在的運作機制。

囿于“辛亥革命失敗 ”之成說，清季與民初政治文化語境之差異往往不為研究者所重視。不可否認，中國現(xiàn)代性意義上的公共輿論空間，在清季已然形成：“在1895年以后，社會精英的新式報紙則和新學堂及學會一起，變成了傳播新政治意識的有力工具?！薄?7〕而在“這三種工具和機構互相支持”下，便有了讀書人參政、議政的新式渠道——“這些新的渠道體系一經(jīng)溝通，能夠很快地把分散的個人觀點集中起來并加以鼓吹，創(chuàng)造了類似現(xiàn)代的社會輿論的事物?！薄?8〕但直到辛亥革命以前，中國之國體、政體并未發(fā)生根本性變化，所以公共輿論空間之運作，不能不受制于清廷的政治權威。因此，清季的“新和舊”，尚不能與“五四”時期的“新舊之爭”一體視之：后者之“新”與“舊”，是相對獨立的思想文化范疇，其“論爭”之勝負，也可決之于公共輿論；而前者意義上的“新舊之爭”，固然也在公共空間中進行，但也與清廷專制意志之向背有著莫大干系。

“木瓜之役”中對峙的“新監(jiān)督”與“舊教員”，亦可作如是觀。

首先，在清末教育“廢科舉，興學?！钡拇蟊尘爸拢恼鹞渌灾岸Y義廉恥”雖然不合時宜、腐朽沒落，但卻與清廷以“名教”捍衛(wèi)君政體制的初衷多有契合。1909年，京師大學堂監(jiān)督劉廷琛電請夏震武擔任經(jīng)科教習，其中有“非經(jīng)師人師不足式靡正俗”〔29〕一語，亦可視為夏氏當選全浙教育會會長，旋被任命為師范監(jiān)督之根本原因。1905年，學部成立，其所頒布之教育宗旨即宣稱：“竊謂中國政教之所固有，而亟宜發(fā)明以距異說者有二：曰忠君，曰尊孔。”〔30〕按此，夏震武蒞校所行之“謁圣”，實亦與學部之“尊孔”條目一脈相承：“無論大小學堂，宜以經(jīng)學為必修之課目，作贊揚孔子之歌，以化末俗澆漓之習；春秋釋菜及孔子誕日，必在學堂致祭作樂以表歡欣鼓舞之忱。其經(jīng)義之貫徹中外，洞達天人，經(jīng)注經(jīng)說之足資羽翼者，必條分縷析，編為教科，頒之學堂以為圭臬。”〔31〕在學部頒定的宗旨中，所謂“尊孔”當然不是單純的文化問題，而是與忠君并列、呼應：“務使全國學生每飯不忘忠義，仰先烈而思天地高厚之恩，睹時局而深風雨飄搖之懼，則一切犯名干義之邪說皆無自而萌?！薄?2〕在這種“政教一體”的語境里，夏震武對許壽裳“非圣無法”的道德譴責，也構成了某種政治威壓。于此我們才能理解，許壽裳為何會將其視為“要砍頭的罪名”。

與夏震武不同，許壽裳、魯迅等人留學日本，參與光復會，接受“排滿”學說，與章炳麟、陶成章等革命志士亦過從亦密。但清季杭州之政治語境迥異于日本，許壽裳、魯迅等人任職兩級師范學堂時即使心懷“民主革命”之思，也斷無可能出之于口，更不必說在“風潮”當口以此等話語訴諸輿論。1907年，安徽巡撫恩銘被刺，浙籍革命志士徐錫麟、秋瑾等慘遭殺害，浙江巡撫羅織黨案，其影響之久，波及于兩年后的兩級師范學堂。據(jù)《申報》載：

胡生十五日下午被誘拘到巡警分局，巡官徐士炎令警兵強剝校服，旋即帶同巡士扭辮拖打，押往巡警總局，沿途凌虐，道左咸知，拘禁三日，備受困辱，回堂后胡生言未及終，痛哭聲嘶，聞者莫不悲憤?！?3〕

①②③夏震武：《復曾子固中丞書》，《靈峰先生集》卷四，轉(zhuǎn)引自《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二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420頁。此處胡生名胡俊，系兩級師范學堂學生，因“革命黨”嫌疑被巡警分局逮捕入獄，并飽受摧殘。因此事件，師范監(jiān)督王孚川去職，學、警兩界勢成水火，形成了人人自危之局面。許壽裳、魯迅等人陸續(xù)任職兩級師范，正在胡俊被捕事件后不久，及至師校風潮起時，亦不過半年有余?！包h案”余波猶在，留日歸來且“短衣無辮”之許壽裳、魯迅，自有被視為“革黨”之可能。如魯迅后來所回憶的那樣：“現(xiàn)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約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單是剪下辮子就會坐牢或殺頭的了。”〔34〕

一方是契合于清廷意志的“禮義廉恥”，另一方則是被排斥于公共輿論空間之外的“革命思想”——這種話語上的不平衡性，使得所謂“革命和反動的斗爭”根本無從展開，甚至就清季中國尤其是浙江省的政治文化語境而言，“革命”本身即是“反動”。正因為此，許壽裳等人才會選擇規(guī)避“革命”，而以“禮教”本身的話語與夏震武相周旋，這既是一種聰明的策略，但同時也彰顯了他們在清季輿論環(huán)境之下的諸多無奈。

三、“整頓”與“調(diào)?！保?/p>

浙省官廳對學界的權力運作有關師校風潮之結局，前述《魯迅全集》注釋“木瓜之役”一條有簡短描述：“夏被迫離職，教師勝利返校，開會慶祝并合影留念。這次事件被稱為‘木瓜之役?！?〔35〕因?qū)ⅰ澳竟现邸币浴笆录币曋艘粩⑹鰧Ξ斒氯怂?jīng)歷的“師校沖突”與牽涉杭府各界的“風潮”未能予以明確區(qū)分，從而出現(xiàn)了諸多含混乃至錯訛。這其中最重要的問題在于，把勾連著“長時段”的“風潮”擱置在封閉性的“事件”框架里，而清季地方官僚體制也在很大程度上被遮蔽了。事實上，“師校沖突”中雙方共同爭持之“禮”的背后，有著清廷余威猶在的政治權力。此種權力始終關聯(lián)這“師校風潮”的發(fā)動、蔓延與終結，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風潮”整體亦可納入此一權力的運作機制中予以審視。

如前所述，“風潮”的真正起因并非“禮儀”之名，而是關涉到師校教員及前任監(jiān)督沈鈞儒切身利益及名譽的“整頓”之實。所謂“整頓”干系至為嚴重，絕非夏震武一人敢行之于師校。夏震武本人對此亦心知肚明，因此在就任之前，就向浙江巡撫增韞表明：“弟所以不敢應命者，懼整頓之言方出，沮撓紛起，身敗名辱，而無補于事?！雹俣愿矣诰腿?，顯然是因為得到了增韞支持的允諾，“足下果能始終主持，不為浮議所搖，教員反抗則辭教員，學生反抗則黜學生，俾弟得實行整頓，弟豈敢自外！”②及至蒞校遭遇挫折以后，增韞也仍在為其背書，“夏監(jiān)督上院辭職，以教務庶務兩部拒不點交為言，增中丞謂此系小事，何必辭職?！雹?/p>

進而言之，學界風潮自20世紀初期便已在中國各地蜂起，及至1905年后，“區(qū)域性學潮激增，聲勢越來越大”?！?6〕在此一時代潮流中，新式教育已經(jīng)展開的浙江省自然不會例外，而建校不久的兩級師范學堂更是監(jiān)督迭換，風潮屢起。從這個意義上說，“整頓”亦非決于浙江巡撫增韞一人、限于浙江一省，而是迫于全國形勢而形成的朝野共識。事實上，在“師校風潮”中周旋調(diào)停的新任提學使袁嘉谷，本就是為整頓浙江省學務而來。據(jù)1909年《申報》消息：“新簡署理浙江提學使袁嘉谷于日前召見時，奉攝政王面諭：浙省學界屢釀風潮，前提學使支恒榮因循敷衍，此次赴浙，務須認真整頓，以仰副朝廷興學育才之意。”〔37〕袁嘉谷本人對整頓學務事宜也極力贊成，《申報》也提及他“以浙省學務非嚴加整飭不足以除積習，已面稟榮尚書，擬有京酌調(diào)干員數(shù)人隨浙省辦理學務，藉資得力，榮尚書已允其請”。〔38〕事實上，“師校沖突”雖以夏震武蒞校觸發(fā)，但“整頓”一事之淵源卻在清廷權力之運作。正因為此，雙方在沖突之后，也必然呼喚此一權力之介入與仲裁。據(jù)《申報》所載，“沖突”之后，監(jiān)督與教員雙方皆訴諸浙江巡撫：“夏監(jiān)督見勢不佳，挾同代表先赴撫院稟訴，為先發(fā)制人之計。而全體職員亦要求沈監(jiān)督領銜，群赴撫院剖白”。〔39〕無論監(jiān)督夏震武還是教員許壽裳等人，所謂“稟訴”與“剖白”之對象皆是代表地方官僚體制的“撫院”，由此，政治權威已經(jīng)被賦予了師校沖突的仲裁權。

①《讀〈浙江日報〉載心僧氏〈師校評議〉之感言》（節(jié)錄），轉(zhuǎn)引自《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二輯，445頁。當然，雙方的“稟訴”與“剖白”也為浙省乃至滬上各大報刊登載，其在訴諸官府的同時，已經(jīng)公諸輿論。正是在這個由報刊組成的輿論場中，以杭府各學堂及府一級地方教育會為主體的“學界”力量被動員起來，形成了更為浩大的“反夏”勢力。1910年初，杭府學界發(fā)布公啟，抨擊監(jiān)督夏震武“違背部章，提前放假”，“似此以私人志氣，凌蔑學界，貽害學生，大局何堪設想！凡為學界一分子，均得主張公道，維持教育前途。同人等準于十九日午后四時，假木場巷仁錢教育會開會集議，公決辦法。事關吾浙全局，非區(qū)區(qū)為教員鳴不平也。”〔40〕此后，“高等學堂監(jiān)督吳雷川太史、中學堂監(jiān)督姚作霖中翰同謁撫憲，質(zhì)問是否保全學堂，抑僅保全夏監(jiān)督？請示方針。撫憲因即函致提學使，另擬辦法?！薄?1〕與許壽裳等教員一樣，杭州學界在輿論中也把攻擊的矛頭指向夏震武個人，其中“請示方針”四字，仍可看出他們把巡撫、提學司、學部這些官僚體制視為之仲裁主體，而非反對之對象。

由此可知，波及杭州政、學、報各界的 “大風潮”，并非師校內(nèi)部監(jiān)督與教員沖突在公共輿論中的自然延展。盡管公共輿論場域召喚出“學界”這類能與官僚彼此拮抗的權力主體，但官僚體制依然把持行政權，所有的輿論必須通過地方督撫、提學使等官員的具體作為發(fā)揮切實作用。

從這個意義上說，“師校風潮”平息的關鍵人物，乃是浙江新任提學使袁嘉谷。如前所述，袁嘉谷赴浙，本攜清廷“整頓學務”之使命，但杭州方興未艾的師校風潮，卻使其在接印視事后迅速調(diào)整政策：“提學司袁樹五文宗……以浙省學務頗有不滿人意之處，而亟圖整頓，頗難入手，又值師范風潮激烈，調(diào)停維持煞費口舌，故決擬將整頓意見延至明春上學期再行宣布，現(xiàn)在先行改良?！薄?2〕在袁嘉谷的介入下，地方官僚體制對“師校風潮”處置之措施由“整頓”轉(zhuǎn)為“調(diào)停”，此一節(jié)點意義重大。首先，提學使直屬學部，為朝廷欽命之專門學務官員，由他出面處置“師校風潮”，在很大程度上切斷了夏震武與巡撫增韞之間直接關聯(lián)，于此，夏震武所期望的“教員反抗則辭教員，學生反抗則黜學生”的強硬措施已不可能踐行。其次，當以“調(diào)停者”而非“仲裁者”身份出現(xiàn)時，官僚體制之權力開始與學界之訴求、報界之輿論相契合，而一意孤行的夏震武則成為眾矢之的：“夏震武蹂躪師范學堂，并反抗各憲調(diào)停，學界大憤，聯(lián)名電稟學部，該堂全體學生公決退學 ?！薄?3〕按此一消息，“學界大憤”之輿論，與夏震武“反抗各憲調(diào)?！庇心箨P系，官場權力對輿論之影響亦可見一斑。至此，夏震武去職，實則成為袁嘉谷行使“調(diào)停維持”舉措的首要前提：“官場亦知此事非可含糊了結，遂決計撤消監(jiān)督，以息風潮?！薄?4〕

事情的結果順理成章，袁嘉谷本人以浙江巡撫增韞之名義，照會夏震武，撤銷其監(jiān)督之職，并親赴師校辦理交接。在交接后給師范學生的演講中，袁嘉谷一面極力撇清自身與夏震武之關系：“夏監(jiān)督專以停課放假為主見，與兄弟宗旨相反”，一面宣布自己暫行監(jiān)理師校的決定，并“請議長商議即日延聘監(jiān)督來堂，敦請教員，俾使克日上課”?！?5〕此即為全集注釋條目中所謂“教師勝利返校”之由來。只是所謂“勝利”并非教員“斗爭”的結果，而恰恰是巡撫、提學使行使權力所致，總體而言，后者才是居于“風潮”中心的關鍵人物，而他們的措置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風潮”的走向。正因為此，提學使袁嘉谷才受到時論“材識卓然，措置裕如”的稱許?！?6〕

結語

從整體上反顧“師校風潮”之曲折原委，會發(fā)現(xiàn)清廷及其地方官僚體制與各方勢力之間的關系至為微妙。

對于夏震武，官府始以“整頓”之名任用之，終以“調(diào)?！敝T黜之， 因而頗受“大吏游移”之譏：“罷李綱以謝金人，竄朱熹以禁偽學，不意又于吾身親見之也。”①然夏震武所言之“廉恥教育”，深契清廷“忠君、尊孔”之宗旨，這使得他的罷黜被賦予某種道統(tǒng)失落的意味：“其污蔑夏先生一人之名譽猶淺，實欲使廉恥教育之迂談不聞于當世，孔、孟、程、朱之一脈永絕于來茲而后快?！薄蹲x〈浙江日報〉載心僧氏〈師校評議〉之感言》（節(jié)錄），轉(zhuǎn)引自《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二輯，445-446頁。也正基于對“道統(tǒng)”的捍衛(wèi)，浙江地方官員對夏震武名譽的維護并不因罷黜本身而終止。袁嘉谷在辦理監(jiān)督交接時即聲明：“此事大家明白，與先生名譽無所關系?！薄?7〕而巡撫增韞的剖白則更耐人尋味：“取消監(jiān)督，則夏會長得保其從前道德之名譽，仍可發(fā)揮其廉恥教育于教育總會之中，不至因小小齟齬致滋口實，是本部院犧牲行政官之名譽，所以為夏會長計者，不為不周。”〔48〕在這里，對“行政”之犧牲與對“道德”之保存統(tǒng)一契合，這其實反向表明清末官府之“行政”與“道德”已經(jīng)截然兩途、互相拮抗。

對于許壽裳、魯迅等為代表的教員群體，官府始以“整頓”威嚇之，終以“調(diào)?！蓖炝糁嗫梢娗寮尽傲棥憋L潮中權力格局的重組。從“整頓”到“調(diào)?！钡淖兓?，表明了清季公共空間的逐漸生成，政界、學界與報界等之間的社會分野已經(jīng)隱然出現(xiàn)，且初步形成了彼此制衡、互相博弈的運作機制。但此種機制的限度也在“風潮”中暴露多多：首先，清廷（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地位仍不均衡。官府盡管在師范學堂事務上對留日學生為主的教員群體頗為倚重，但“整頓”背后的不信任依然存在，雙方合作缺乏共同的意識形態(tài)紐帶相維系，而只是在擱置意識形態(tài)的前提下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第二，清末“立憲”以“庶政公諸輿論”為特色，但在社會未能充分發(fā)展的前提下貿(mào)然放權，導致以包括“學界”在內(nèi)的社會力量陷入混亂，在秩序缺失的前提下，其內(nèi)部的各種權力的運作互相沖突、彼此拮抗，又反過來誘發(fā)了以“整頓”為旨歸的集權運作。這其實形成了一個“放權-混亂-整頓”的死循環(huán)過程。具體到杭府學界而言，地方教育會的腐敗，師校內(nèi)部的師生矛盾、地域分歧等，并不會隨著夏震武的去職而消失，師校乃至學界隨時都有“風潮”再起之危險。

基于這種復雜多變的歷史情境，“勝利返?！钡慕處熑后w其實并無“勝利”可言。許壽裳、魯迅等相繼離開，落入了魯迅所說“故人分散盡矣”的狀態(tài)，這其實標志著以留日學生為主的師校教師群體并未形成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群落。也正因為此，魯迅才將“木瓜之役”視為“一遘于杭”的遭遇，且與“兩遇于越”相互勾連，發(fā)出了“夫豈天而既厭周德，將不令我索立于華夏邪”〔49〕的悲嘆。或許此時的魯迅自身也尚未明了，“木瓜之役”所指涉的“師校風潮”并非偶然、孤立的“事件”，而是勾連著“長時段”的社會變遷過程。清季中國遭逢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本就是一個劇烈變動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風潮”恰恰是社會生活的基本面。因此對魯迅等知識分子來說，“木瓜之役”的經(jīng)歷既非開始，也遠非終結，那是他們作為生命個體時時刻刻身處其中的生存境遇，也是他們作為知識分子要面對、背負和反抗的歷史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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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申報·專電（杭州）〔N〕.1909-12-23.

〔17〕夏震武.夏會長請派大員徹查師范風潮〔N〕.申報，1910-01-11.

〔18〕〔19〕〔24〕〔25〕許壽裳等.師范教員全體上增中丞書〔N〕.申報，1909-12-27.

〔21〕夏震武.夏監(jiān)督致全體學生函〔N〕.申報，1909-12-27.

〔22〕袁嘉谷.提學使致師范監(jiān)督函〔N〕.申報，1909-12-29.

〔23〕夏震武.師范監(jiān)督復提學使函〔N〕.申報，1909-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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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經(jīng)科大學電請經(jīng)學教習〔N〕.申報，1909-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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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師范學堂聯(lián)名請辦巡官〔N〕.申報，1909-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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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新簡浙提學召見述聞〔N〕.申報，1909-11-16.

〔38〕袁提學整飭浙學著手辦法〔N〕.申報，1909-11-29.

〔39〕全浙師范大風潮紀詳〔N〕.申報，1909-12-25.

〔40〕學界公啟〔N〕.申報，1910-01-04.

〔41〕〔44〕兩級師范消弭風潮之辦法〔N〕.申報，1910-01-07.

〔42〕袁文宗下車新猷〔N〕.申報，1909-12-30.

〔43〕申報·專電（杭州）〔N〕.1909-12-27.

〔45〕〔47〕兩浙師范大風潮余紀〔N〕.申報，1910-01-08.

〔46〕逸丞.論夏震武〔N〕.全浙公報，1910-01-17.

〔48〕浙撫撤消夏監(jiān)督之用意〔N〕.申報，1910-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