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殿上一見鐘情花園中兩相聯(lián)吟

倪亦斌

《西廂記》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唐代李紳（772-846年）所作的《鶯鶯歌》，和由唐代元稹（779-831年）署名的同題材傳奇《鶯鶯傳》?！耳L鶯傳》又名《會真記》，篇目中的“真”字原指仙人，隨后，“真”字也被用來指稱能夠出門在外拋頭露面的漂亮女子。在傳統(tǒng)社會，大戶人家的閨女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會輕易被外人看到。除了在正式相親的時候閨秀也許會有機會偷覷未來的夫婿，才子和佳人之間的相遇只可能偶然發(fā)生在節(jié)日郊游踏青、看元宵燈會、去廟里燒香等有限場合。

“會真記”這個題目的意思是主人公張君瑞（張生）和崔鶯鶯的相遇，并不是經(jīng)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統(tǒng)宗法渠道，因而屬于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在《會真記》中，作者借此情愛故事明確表示了男女大欲的正當性：“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弊蕴拼越档膸装倌觊g，崔鶯鶯和張生的故事深為受眾喜愛，經(jīng)過無數(shù)文人、藝人加工改寫，編成歌詞、戲曲在各地傳唱，并且以抄本、刻本的形式廣為流傳。到了元代，文人王實甫在金代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的基礎(chǔ)上，完成了情節(jié)更為完整、人物更為豐滿的雜劇劇本《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從此，“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賈仲明續(xù)編《錄鬼簿》）。在越來越多的文人以“情”這個關(guān)鍵詞來宣揚個性解放的晚明，王實甫的《西廂記》被視為“情詞之宗”（凌濛初《譚曲雜札》）、“麗曲之最勝者”（張琦《曲律》）、“古今至文”（李贄《童心說》），風靡朝廷廟堂、市井農(nóng)家。因此，《西廂記》不但在城鄉(xiāng)舞臺上傾倒觀眾，而且成為中國工藝美術(shù)史上以最多種類的媒材表現(xiàn)最多場景的單一文學作品。

從木刻戲曲插圖、彩印版畫、扇面、繡品、木雕、牙刻牙雕、陶瓷器、琺瑯畫、磨砂玻璃畫、景泰藍鑲嵌畫、珍珠母螺鈿鑲嵌畫，到傳為唐寅、仇英等名畫家所繪的商業(yè)性重彩工筆卷軸畫、鏡片，以及海上畫派名家任薰畫的冊頁等，《西廂記》曲意畫在傳統(tǒng)和新興媒材上頻繁出現(xiàn)，以各種藝術(shù)手法表現(xiàn)的人物形象和場景內(nèi)容數(shù)不勝數(shù)。

在形形色色表現(xiàn)《西廂記》故事的題材中，除木刻版戲曲插圖以外，首屈一指的當數(shù)瓷器。在其他材質(zhì)上出現(xiàn)的場景，瓷器上幾乎都有，全劇五本二十一折，每折戲都有一種以上的故事場景，總共達數(shù)十種之多，同一時間點上的場景，往往有不同風格的表現(xiàn)，涉及瓷器成百上千。繪有《西廂記》畫面的瓷器器形繁多，有碗、碟、盤、盆、斗、壇、壺、酒盅、筆筒、香筒、粥罐、燈罩、魚缸、桌屏、鈴鐺杯、香粉盒、將軍罐，以及筒瓶、棒槌瓶、觀音瓶等各式瓶。

畫面在瓷器上的安排有一器多圖和一器一圖之分。在大碗、大盤、大棒槌瓶、大圓蓋盒等大型器皿上，可以排列多幅甚至整部戲的連環(huán)畫。例如英國倫敦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藏有一件高大的康熙青花棒槌瓶，筒形側(cè)面排列場景多達24幅。常見的裝飾形式是一器一圖組成的成套碟、盤，偶爾也見觚瓶，當初這樣成套的有近20件。介于前述兩者之間的有碗或者方斗，通常沿外側(cè)一周繪4幅曲意畫。

美國潔蕊堂藏有一件康熙五彩方斗，口大底小，屬于不能在輪車上拉坯成型的琢器，燒制口沿棱角筆直完美的成品比較困難，彌足珍貴。方斗四面繪《西廂記》曲意圖，其中一幅為《佛殿奇逢》—進京趕考的張生途經(jīng)蒲津關(guān)歇腳，去當?shù)毓艅x普救寺游玩，迎面遇見了因旅途羈留暫住寺內(nèi)的相國家小姐崔鶯鶯。平時沒有機會見到如此天姿國色的張生，只覺得眼前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身，一時間“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陪伴張生的和尚法聰見到張生行為失態(tài)，連忙提醒他休惹事。另一邊鶯鶯的丫鬟紅娘注意到附近有陌生男人，趕緊催促小姐移步。鶯鶯在離去時回首對張生望了一眼。在五彩方斗上，瓷畫匠讓張生和法聰站在室內(nèi)，與室外月臺上的小姐、丫鬟分屬兩個空間，以示意男女有別。張生頭戴黑幞頭，身穿綠綢大衫，手持紅折扇。一旁的和尚光著頭，著赭色直裰，伸出一手似乎在給張生指點寺內(nèi)景物，這時張生的注意力已經(jīng)完全放在了鶯鶯身上。門洞外紅娘著綠衣紅裙，外罩釉上藍彩無袖褙子，手握紈扇，正與鶯鶯說話。鶯鶯著紅衣綠裙，系著碎花腰裙，正有意無意向張生望去，手中折扇打開，隨時可以遮掩臉面。室外紅日當頭，月臺邊上筑圍欄，欄板之間的柱子裝飾雕刻的望柱頭，茂盛的芭蕉從墻后探出。在劇本中，張生和鶯鶯的相遇之處是在大佛殿前，細心的插圖設(shè)計者通常會在屋內(nèi)畫個佛像。此件方斗的創(chuàng)作者別出心裁，略去了佛像，室內(nèi)方桌上擺一部書匣，背后襯以山水屏風，將佛堂轉(zhuǎn)換為書房。此畫的點睛之筆在于鶯鶯眼前的一對翩躚彩蝶，以圖像象征青年男女一見鐘情。

潔蕊堂藏品中還有一款康熙五彩碗，器外開光內(nèi)繪4幅《西廂記》曲意圖，其中一幅為與前一幅場景鄰近的《隔墻聯(lián)吟》。張生自打見了鶯鶯，即刻害上相思病，決定在普救寺借房住下，以便伺機接近心中的女神。張生從和尚那里打聽到鶯鶯夜間會去花園燒香，就先藏在假山后面等著。待鶯鶯從角門出來，張生看到月下的鶯鶯比初見時面容更加標致，似湘陵妃子，如月宮嫦娥，心中愛意氤氳不能自已，遂朗聲高吟一絕：“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柄L鶯聽聞，芳心被此清新詩句觸動，和詩曰：“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yīng)憐長嘆人。”張生和鶯鶯通過賡句聯(lián)吟加深了了解，萌生惺惺相惜之感，奠定了趣味相投的情感基礎(chǔ)。

墻角聯(lián)吟 木刻版畫 《重鍥出像音釋西廂評林大全》 建安熊龍峰忠正堂刻印 ?1592年

在王實甫所撰《西廂記》的這折戲中，沒有提到在張生和鶯鶯之間隔著一堵墻，最初刊刻的《西廂記》曲意畫上，也是張生和鶯鶯同處花園中。直到明代萬歷年間梓行的建陽忠正堂熊龍峰刊本《西廂記》，才首次出現(xiàn)橫亙在男女主人公之間的一道墻。嗣后，因為磚墻直觀地成為張生與鶯鶯爭取戀愛自由的障礙，同時又象征傳統(tǒng)宗法社會恪守的男女大防，為舞美設(shè)計和插畫作者所青睞，成為主流畫法。在康熙五彩碗上，張生一身士子打扮站在墻外，頭戴黑唐巾，著一領(lǐng)藍綢大衫，腰系革帶，右手倒提著一把打開的金箔折扇。瓷畫匠善意地把墻畫得很低矮，以便讓墻內(nèi)外的男女主人公可以順當?shù)孛寄總髑?。紅娘仍然是外罩無袖褙子，正舉著雙手做驚訝狀。墻內(nèi)紅娘右側(cè)長著一棵碩大的芭蕉，張生的身后欄桿蜿蜒，洞石兀立，都是庭園小品的標配。

張生在拜訪方丈法本借房子的時候，聽說崔家要為去世的崔老相國念經(jīng)超度，心想這又是個可以在近處一睹鶯鶯芳容的絕好機會，就央求老和尚也算他一份，同時超度他的亡父。潔蕊堂藏康熙碗的另外一面即繪此“齋壇鬧會”場景。圖中一行人正向廟堂行進，準備參加儀式。法聰和尚敲著木魚走在最前面，張生手捧供佛的香花瓶緊隨其后，忍不住回頭盯看后面的鶯鶯。方丈頭戴毗盧帽，身披色彩斑斕的百衲衣，手持錫杖，紅娘在他右邊擎著幡旗，最后是崔母陪伴鶯鶯。前面一位著綠衣紅褲的小廝鳴鑼開道，鶯鶯的小弟弟歡郎年紀雖小，也雙手捧著托盤，盤內(nèi)放置敬拜祖先的盅碗。如果不是野外場景，瓷畫匠畫背景的基本套路是建筑物和戶外月臺相結(jié)合。因此鶯鶯和崔母在圖中出現(xiàn)在月洞窗內(nèi)，而其他人組成的隊伍則行進在戶外高臺上。他們身后有墻沿，高臺下花園中可見洞石與樹木。

方斗和碗盞之類的器皿周圍可以裝飾4個開光圖像，這些圖像常常不是嚴格按照戲文故事的發(fā)展脈絡(luò)連貫出現(xiàn)，其裝飾功能遠遠高于講故事的功能。相隔300多年之后，今人必須先熟悉傳統(tǒng)文學故事的情節(jié)，才能更好地理解當年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這些圖像時的用心。

五彩人物故事圖紋碗 ?清康熙年間（1662-1722年） ?口徑20.3cm ?美國潔蕊堂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