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小衣的詩（九首）

青小衣

在草原，美必須被旁觀

露水無須貼近，馬蹄會暖熱

喜歡和一床床花草攀親

還有蘑菇，群居的螞蟻，林中飛來的雀

這些草原的子民

蒼鷹的翅尖咬住我眼睛里那朵云

山嵐之下，群峰正在搬運成噸的翠綠

石頭們整夜在敖包相會

遠處，走失的羊群，又回到人間

可在白樺樹旁，我忽然慚愧

不想說話，只想把身子再站直一些

人一旦模仿自然之物

風(fēng)就摩挲耳朵，并把一顆心轉(zhuǎn)置

這大地，洶涌，自由，柔軟的力度

綠從腳底直逼骨骼，到發(fā)梢后

斜射的日光，落在我和一塊巖石之間

多么浩瀚，等同于絕望，和暈眩

開滿向日葵的山坡，側(cè)斜著

像掛滿時鐘的墻壁，花瓣的指針微動

時間的孩子騎馬挎槍追過來

我嗅著青草香忘記了鏡片后有雨

在草原看落日的人，都是淘金者

很有可能成為金子。轉(zhuǎn)眼就是小半生

罌粟，格桑，土豆花，小楊梅，菟絲子

都是生命某些縫隙中的甜膩味覺

手指漸漸回溫，目光映過萬木之林

草原小住，給時光打一塊補丁

俗世兀自席卷，請看我于白晝潰敗之時

獨自妖嬈著，清涼豐盈

我坐在時光倒流的地方

我喜歡坐在一些地方，一塊石頭

或一堆原木上

時光會倒流，一寸一寸退回去

退到很遠的昨天，更遠的前天

那時候，只有黑白照片，彩色膠卷

都鋪在野外。春天里，花粉落在我的鼻尖上

冬季很漫長，一地一地的雪

我的頭發(fā)沒有燙染過

臉上也沒有擦過脂粉

衣褲上的花都是印染的，容易掉色

能洗出一大盆紅一大盆藍

父親從部隊回來，穿著綠軍裝

在地里幫母親干活

他走過玉米地、高粱地時

滿地的莊稼都變成了穿軍裝的父親

那時，樹木都長過屋頂

活著的人都住在村莊

地上的房子里，去世的人都住在村外

地下的房子里。彼此相守，看護著家園

時光再退一步。一切高度都低下來

萬物都是處女身

云牽云，天空更高遠，風(fēng)吹風(fēng)

大地更遼闊。人在天地間有走不完的路

三月很小

風(fēng)里的冷很小

暖也很小。眼神看過去

樹上的小卷葉兒

地上的小蟲子。小鳥在巢中待哺

三月很小，不要輕易伸手

張口，步子再小一點

輕一點。身體里

小溪剛破冰，魚籽尚在腹中

小三月，懷著大驚喜

需要很大的愛

太陽，是一壺剛燒溫的水

添柴加木，靜等水開

兩棵樹

樓下的蛋糕店，門前有兩棵樹

寒風(fēng)中，他們把交錯的指尖伸得很遠

枯枝都流不出淚了

我一直覺得這是一棵男樹

和一棵女樹。我喜歡從陽臺向下望

我看他們，他們看著彼此

我還記得他們夏天的模樣

雨來了就歡快地洗澡，互相撫摸

風(fēng)來了就唱歌，合唱的都是小情歌

不是所有的樹都要成才

更多的時候，它們是為了像人一樣

生長，相愛，寂靜死去

村莊，一下雪就變成我的故鄉(xiāng)

村莊，一下雪就變成我的故鄉(xiāng)

房屋蜷縮在大地的深處

綿羊般安靜，煙囪都呵著白氣

在下雪的日子里，我總是嗜睡

做各種夢。暖和的，滾燙的，柔軟的

白屋頂把我捂在手心

這么多年，什么都在變

變得陌生，堅硬。只有雪花沒有變

走在雪地上的聲音沒有變

一場雪，又一場雪

蓋住那些變化了的事物，讓它們在雪下

沉默，想起自己最初的樣子

九年

在時光與河流的拐彎處

我一退再退

那個打劫了九年的賊

明目張膽地偷走了

我身體里粉紅的，烏黑的，光滑的

柔美的部分

只剩下寂靜的，遼闊的，喑啞的

像被掠奪一空的稻田

墜落金子的黃昏

我用僅存的幾根羽毛向落日撞去

飛翔的火焰掠過河流

我必須止住渴望

止住一個人

否定論

在灰塵還沒有落下來之前

在烏鴉還沒有張開嘴之前

在月亮還沒有厭世之前

在一場病還沒有形成瘟疫之前

在一匹馬低頭吃草還沒有受驚之前

在大風(fēng)還沒有吹走我的頭巾

解開我的紐扣之前

在我還沒有掉進污水池之前

在我還沒有弄臟鞋子之前

在那條金魚還在我眼里游來游去之前

在我還有體溫和血液之前

在死之前，請讓我再笑一次

怕黑就點燈，怕冷就生火

怕只怕，燈也死了，火也死了

人造的也死了，天造的也死了

空蕩蕩的，人間

端坐在廢墟上，已經(jīng)沒有了人

觀云

云朵為山巒搭起白帳篷

一朵一朵

在地上，畫出黑色的自畫像

它們跑著，從高空伸出手

掏出內(nèi)心的黑

把另一個自己摁在大地上

內(nèi)心有風(fēng)雨的事物

都會有黑暗

像人的影子，與衣服的顏色無關(guān)

我每次都放棄這樣的念頭

在夜里，很多次抬頭

仰望墻上的時鐘

看它從容地邁著步子

居高臨下地乜斜著我

我就想跳起來抓住它的手腳

像和一個人打架那樣

死死地抓住它控制住它

可我每次都放棄這樣的念頭

咬住嘴唇，眉頭皺得更緊

窗外，車輪整夜飛奔

蘆花都白了頭，河水在冰層下流

流呀流

流到遠方的眼睛里，更遠方的懷里

流到我的耳朵里

流到天亮，還沒有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