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二則

小偷

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梳子不見了，找啊找，就是沒有。去買一把新的易如反掌，可她不想去，找啊找，找啊找，找啊找。

這把梳子陪了她一年。柄子拿起來舒服溫潤，上面鑲有亮晶晶的珍珠，看了讓人愛不釋手。它淺黃的顏色會隨著光線的變化變成淡粉色、淺藍色或者深藍色，遠遠看上去也像黑色，的確叫人喜歡。

她在心里說：“好吧，既然我已經(jīng)決定這兩天不出門，為了一把梳子去超市也夠麻煩的?！?/p>

她連著三天沒有梳頭。洗了頭發(fā)，用手稍稍整理一下就不去管它了。有一天她對著鏡子發(fā)現(xiàn)這種稍顯凌亂的發(fā)型比精心梳理過的發(fā)型更適合她。她很開心，險些笑了出來。

已有十天沒梳頭，沒出門也已經(jīng)有十天了。

有一天她洗澡時發(fā)現(xiàn)洗發(fā)水不見了?！罢媸瞧婀?，應(yīng)該還沒用完啊。就算用完了，瓶子也應(yīng)該在啊?！?/p>

她從小就喜歡那些漂亮精致的瓶子，買洗發(fā)水時自然也會偏愛瓶子漂亮的。洗發(fā)水一用完她就把瓶子清理干凈，將它“請”上浴室的玻璃臺。

找啊找，找啊找，就是找不到。她光著腳在屋子里足足找了二十幾分鐘。那些明明知道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地方，床下、書柜，最后連鞋柜也翻遍了，還是沒找到。寒冷和疲憊讓她莫名地生了氣，她大喊一聲，穿上衣服，走進自己的小屋坐在電腦前。她就是不想去超市。

她五天都沒有洗頭，已經(jīng)有十五天沒有出門了，偶爾站在陽臺上，呆呆地看一眼冷冷的秋色，深吸幾口都市被污染的空氣，她便又進了屋。第十六天的早晨，一起床她就發(fā)現(xiàn)帶有金線刺繡的淺黃色拖鞋不見了。以往她一起床就會往下伸腳穿上拖鞋，這次探了半天都沒找到拖鞋，她揉著眼睛往地上看，拖鞋沒了。她往床底下找，也沒有?！罢媸瞧婀?！”她坐在地上想了想，最后手腳朝地，把大半個身子都擠進床下去找，還是沒找到?！熬褪乔疤焱砩贤线^來放在這兒的呀，鞋一離腳我就上床睡覺了。平時也都這樣啊，這拖鞋到底跑哪兒去了？”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冥思苦想，打了個哈欠?！半y道在別的地方脫了光腳過來的？”這樣一想（雖然她也不大相信自己會這么做），她就去別的屋子找。她從手工布藝店里買來的那雙拖鞋的確不見了，這雙拖鞋的里子是粗布的，鞋面是淺黃色的緞子，上面還有三棵紅色的樹呢。比起上次生氣的經(jīng)歷，這次她除了生氣還多了一些詫異。她利用半天時間細(xì)細(xì)地找，還是一無所獲。那雙拖鞋就那么消失了。

她現(xiàn)在還是單身貴族，從老家來到這座城市快一年了，她在這里沒有一個朋友。她早出晚歸，一下班就往自己的出租屋里跑。剛搬過來時屋子里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所以她碰上喜歡的東西就往家里搬，現(xiàn)在家里堆了不少東西，用她的話說就是“收集了不少垃圾”。這房子租金便宜，周圍的服務(wù)設(shè)施也很到位，離工作的地方也不算遠。剛開始，她還不大相信自己能找到這么好的住所，高興得像找到了自己畢生的幸福。

事情并沒有轉(zhuǎn)向好的方向。整整十一個月來她都在拼命工作，可突然有一天工作莫名地丟了，十一個月的努力就這樣白白浪費了。她現(xiàn)在有時間可以待在家里，坐吃她那點可憐的積蓄。第一周她還在操心怎么再找個工作糊口，可有一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在床上抱著枕頭什么也不說，哪里都不去，就這么一直睡下去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變得疲憊不堪，心里老了很多。她果斷起床，帶著自己那點可憐的積蓄走進了超市。她買了足夠兩個月吃的糧食和零食，還有各種雜志和俄文的言情小說，那是她唯一懂的外語。她還買了一臺紅色的筆記本電腦，提著大包小包，哼著歌像個富人一樣走進家門，這樣一過就是二十幾天。雜志在三天后被她扔進了垃圾桶；同樣，讓人無法信以為真的言情小說在十幾天后被她放到了浴室的梳妝臺上。從早到晚，她拿著遙控器不停地?fù)Q臺，到了晚上就坐到電腦前。因為第二天無事可做，她最近一直玩到后半夜，然后拖著疲憊的身子鉆進被窩就一直睡到中午。

昨天她就是這么過的。今天拖鞋不見了，弄得她心情很低落。她光著腳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吃東西，趕緊往廚房走。她現(xiàn)在沒有一點食欲，找拖鞋耗盡了她的全部精力，使她又開始莫名地生氣，可是沒有力氣喊出來了。

她努力安慰自己：“算了，算了，那雙破拖鞋早就該扔了。”雖然拖鞋幾乎是新的，她努力讓自己相信它已經(jīng)很舊。她馬馬虎虎地給自己煎了一顆雞蛋，吃了一點，又坐到了電腦前。不一會兒，腳上開始有陣陣涼意。過了兩三個小時她很不情愿地站起來，穿上了自己冬天的厚襪子。這樣竟然比穿拖鞋還舒服?！叭ニ鼈€破拖鞋！”她氣憤地詛咒那雙拖鞋，繼續(xù)盯電腦屏幕。

二十天，她哪兒也沒去。

有一天早上，她看著自己許久沒有洗過的頭發(fā)和穿著厚襪子的腳，看著鏡子里因為熬夜玩電腦熬成的熊貓眼，對她自己說：“是到了改變一切的時候了?！彼⒖套屪约盒袆悠饋?，開始收拾已是一片狼藉的房間，把廚房里堆得滿滿的各種廚具和包裝盒收拾干凈，提著垃圾出了門。秋天早已襲來，五顏六色的樹葉在前面迎接她。

扔了垃圾，她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其他人都在忙碌，孩子們也不像夏天那么淘氣了，他們已不再打鬧，也不看彼此一眼，比賽似的忙著什么，真是奇怪。她看著馬路上的車流、像在等待什么的一排排老房子、從老房子那邊升起的太陽、正在匆忙挪動的白云以及無情地抖落葉子的樹木，自言自語道：“沒意思！”她想讓自己和這個紛亂的世界隔絕開來，哪怕時間很短暫也好。她回到屋里，關(guān)上房門，上了鎖，又走到電腦前。第二十五天的早晨她比往常起得早一些，進廚房吃了點東西，回頭看看自己的小屋子。小屋子……天啊，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紅色的寶貝不見了。她驚叫了一下后，才完全清醒，迅速掃視了一下小屋子，然后小跑著去大屋子里找，還是沒有找到。

女人沒再找，而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就這樣在地上愣愣地坐了近半個小時?；剡^神來，她才輕手輕腳地再次走進那間小屋子里。她把被子翻了又翻，找遍了床下和衣柜里，甚至生氣地翻開了那方形的藍色地毯，然后去廚房、去門樓里找，最后連浴室都沒放過。她紅色的筆記本電腦的確不見了。她跑到陽臺上，拼命地大喊了一聲。

她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出門了。

沒了筆記本，她的脾氣也變得古怪，動不動就破口大罵，無緣無故地踢東西，做著飯突然會把碗筷往墻上摔。她不再去陽臺，連電視也很少看了。她整天待在屋子里來回踱步，書拿起來也不讀，拿著遙控器也不用。她打開衣柜開始試衣服，最后一件都沒穿，統(tǒng)統(tǒng)都扔了回去。

又過了七天。

有一天早上她突然感覺有些冷。她很不情愿地睜開了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被褥和窗簾都不見了，就連那個藍色的波斯地毯和稍稍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了。她愣愣地看了半天才明白這里發(fā)生了什么，渾身顫抖起來。

她又冷又害怕，失魂落魄地走到衣柜面前，打開一看，眼前一下子就黑了。衣柜里的衣服全都不見了。

第二天她發(fā)現(xiàn)沒有吃的了。她不清楚糧食是她自己吃光的還是被人偷了去。她赤身裸體地坐在廚房里，這一整天都沒有動。到了晚上，她努力站起來，走到大屋子的沙發(fā)跟前，貓一樣蜷縮著過了一晚上。她太冷了，根本無法入睡，夜里被凍醒了好幾次。

又過了兩天。這一天她睜開眼就發(fā)現(xiàn)了情況不妙。她蜷縮在那里正等待著什么。過了一會兒，她才艱難地站起來去廚房。喝口水也好，可是……

在去廚房的路上，她看到了此刻鏡子里的自己。她被自己的模樣嚇壞了，大喊一聲“天啊”便走到鏡子跟前。她發(fā)現(xiàn)自己烏黑的長發(fā)、眉毛、睫毛都已不翼而飛。

鏡子里的女人臉色蒼白、消瘦得可怕：沒有眉毛和睫毛，頭上光禿禿的，讓人不忍看下去。她用盡最后的一點力氣砸碎了那面鏡子。

滿地的碎片映射著她的萎靡不振和赤裸裸的樣子。她想大喊一聲，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響；她想大哭，卻哭不出一滴眼淚。

“我的聲音和眼淚恐怕也被偷走了吧？”她絕望地這樣想。

“不管是誰，不管是誰，進來吧，放馬進來吧，天啊。”她第一次希望有人進來，開始虔誠地祈禱。她知道不會有人來。她踩著滿地的玻璃碎片隨時準(zhǔn)備去開門，卻沒有一點力氣。她水也沒喝，顫悠悠地走到沙發(fā)跟前，倒了下去。

夜里她好像聽見有人在敲門。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像貓一樣一躍而起，跑過去開門。根本沒人，寒冷和黑暗像是要吸走她，正在靜悄悄地?fù)溥^來。

女人艱難地關(guān)上門，房門沒有上鎖。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這是她第一次哭且哭了很久。她哭起來沒有聲音，沒有眼淚，就連肩膀也不顫抖了。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朋友、故鄉(xiāng)，曾經(jīng)喜歡過的男人，可這一切都朦朦朧朧，不成體系?！半y道我的記憶也被偷走了嗎？”

第二天醒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少了一樣?xùn)|西，卻不知道少的是什么，應(yīng)該是器官或內(nèi)臟吧。她怕站起身就會有巨大的疼痛襲來，卻發(fā)現(xiàn)竟然沒有了痛覺。她慶幸自己沒有感到痛感，心中燃起一點光亮和希望，起身去廚房喝涼水。

她覺得心里空空的，有氣無力地摸著自己漸漸殘缺的身體熬到了晚上，走到沙發(fā)上陷了進去。

“明天不知又會少什么？”她這樣問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剩下的東西她也一無所知。

第二天醒來時她覺得自己變得輕飄飄的，小偷一定偷走了她的某個器官。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焦躁、厭惡和苦悶，就那么悄無聲息地起床了。

那天晚上女人收到了從門縫里塞進來的一封信。她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的驚喜狀態(tài)，望著信封在沙發(fā)上坐了近一個小時，然后小心翼翼地拆開漂亮的黃色信封。

信來自炒她魷魚的那個老板。老板希望她回去工作，說代替她的女員工好吃懶做，上班經(jīng)常遲到。那封信她反反復(fù)復(fù)讀了很久后，站起來走向陽臺，她好幾天都沒來過陽臺了。她的光頭在風(fēng)中感覺有些冷，顫抖著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樓下的人們依舊在忙碌。

“想跟別人不一樣，怎么就那么難呢？”這個問題她像是在問別人，也像在捫心自問，可沒有人回答她。她決定重新回去工作。

她的房間又恢復(fù)了原貌，一樣?xùn)|西也不多，一樣也不少。梳子、洗發(fā)水、拖鞋、鏡子、碗筷、盤子都有了新的，她還買了一臺新的筆記本電腦，能買的東西都被她買了回來?，F(xiàn)在她經(jīng)常早出晚歸，再苦再累她也不會抱怨?，F(xiàn)在她很少想起家鄉(xiāng)，日復(fù)一日毫無新意的工作完全控制著她。

過了冬天和春天，經(jīng)過夏天之后又是秋天了。她長出了的頭發(fā)，比以前的更好看。她還在忙碌著。有時候她也會失眠，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時她也會問自己：小偷到底偷去了她的哪個器官？

遺產(chǎn)

“祖父手里的筆掉地上啦！”堂哥這樣小聲告訴我的時候我正在給祖父畫像，那年我九歲。

屋里的人們停止了穿梭，好像太陽從天上消失了，可怕的安靜籠罩著屋子。窗簾明明開著，但夜晚似乎突然來臨了，人們都圍著老人，一動不動地站著，活像一個個雕塑。那時候我只是個小孩。十分鐘后佛祖帶走了祖父，我從黑暗的屋子里走出來，看到外面刺眼的陽光。從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小孩子了。

祖父手里的筆掉地時我的畫還沒畫完。聽到有人喊，我站起來，像貓一樣躡手躡腳地走進祖父的房間。至今我也不明白平時活蹦亂跳的我那天怎么就成了輕手輕腳的人。

正在走向死亡的人，正在吸最后一口氣的老人！

我不知道圍在祖父身邊的人們都在想什么，可我很清楚他們看到了什么———恐懼。是啊，巨大的恐懼！他們害怕極了。

當(dāng)時的我不知道他們怕的是什么。多年以后我長大成人，有一次看著祖父的遺像想起他去世的那天，突然明白了人們害怕的原因。我第一次知道生活的恐怖，渾身開始瑟瑟發(fā)抖。看著九十歲高齡時離開我們的祖父，他們其實都沒有怕。他們怕的不是骨肉分離，因為九十歲也算終得圓滿。只是……恐怖依然無聲無息地占據(jù)著他們的身心，他們想到自己也會那樣死去，才感到害怕。這也沒有什么不對。

那年我九歲。站在那里，我感受到的卻是愛，而非恐怖，當(dāng)場能夠感知愛的就只有我。我手里拿著那幅還沒完成的畫，純真地看著祖父漸漸地停止了呼吸。

他們說，祖父去世時遺書還沒有寫完。人們說祖父生前的遺囑本上羅列了與他相關(guān)的好多人，每一個人都得到了遺產(chǎn)和臨別贈言，寫到最后一個人時他手里的筆就落到了地上，祖父也失去了知覺。沒有得到遺產(chǎn)的人就是我！我默默地盯著那本遺言簿，一眼掃過其他的名字，最后才看見自己名字。想到?jīng)]能從祖父那里得到一丁點兒的遺產(chǎn)和遺言，我嗚嗚大哭起來。我這么一哭，嚇壞了家里人。祖父給他們留下了豐厚的遺產(chǎn)，只是不包括他最小的孫女！當(dāng)時我還沒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世界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一想到?jīng)]有任何遺產(chǎn)就覺得自己給祖父畫的像有點自作多情，愣愣地站在那里。

有人用白布單蓋住了祖父的臉。

我縱身跑過去推開他的手，掀起祖父臉上的白布單，端詳了一會兒，俯身去吻他的臉。

巨大的恐懼和豐厚的遺產(chǎn)之后，悔恨、悲傷和感恩一同向我襲來，愣在那里的人們看到我的舉動一起驚呼，一位叔叔過來輕輕地拽我，叫我離開那里。

我猛然回頭，嚇到了那些人，他們齊刷刷地后退了一步?？吹轿覠o比鎮(zhèn)定，還面帶微笑，他們的確被嚇壞了。

我逐一掃視他們的臉，舉起我手中還未完成的畫像，用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常用的口吻說：“我過去把這幅畫畫完再過來，行不行？等祖父睡醒了我再送給他。”口氣咄咄逼人，帶著野蠻和自信的口吻。人們一下子就安靜了。我走到大門那邊，用憎恨的口氣警告他們：“我看你們誰還敢蓋住爺爺?shù)哪?！?/p>

祖父的遺產(chǎn)惠及他的兄弟、至親、兒孫和遠親。他甚至給二十年前死去的弟弟的兩個孫子留了一筆遺產(chǎn)。大家都說那筆遺產(chǎn)很貴重，藝術(shù)博物館的館長來找過他好幾次，他都沒答應(yīng)捐獻。祖父把那個帶有純金配飾的腰帶送給了我哥哥，那是我們家族的見證；把白玉石的煙嘴留給了我爸爸；產(chǎn)自達里崗崖的精致馬鞍送給了姐夫；祖母用過的貴族頭飾和鑲著珊瑚珍珠的發(fā)卡給了姐姐；存有他畢生積蓄的儲蓄本交給了他的兒媳，也就是我的媽媽。他們都說祖父很早就開始準(zhǔn)備這些，清點每一筆遺產(chǎn)和它應(yīng)該歸屬的主人，毫不含糊。

只是，沒有給整天黏著他的孫女我留下任何東西。

這個話題在親戚中間持續(xù)了很久。祖父的遺產(chǎn)都有了歸屬，他們都加倍珍惜那些東西，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會賣了換錢。就這樣，祖?zhèn)鞯臇|西一件件地外流，最后什么也沒剩下。那些東西就像祖父的呼吸一樣漸漸地從我們身邊消失了。偶爾有家庭聚會，人們才帶著遺憾和惋惜提及那些遺產(chǎn)，說那金腰帶和白玉石的煙嘴真是難得的好東西。

長大結(jié)了婚，我抱怨過祖父一次。當(dāng)時我的男人賭博上了癮，債臺高筑。那晚我抱著孩子久久無法入睡，想到祖父給其他人留了那么多東西，卻沒有留一丁點兒東西給我，鼻子感覺酸酸的。到了第二天，這種怨氣早已煙消云散。對我來說祖父本身就是個寶，我不大奢望什么豐厚的遺產(chǎn)。其實，也不是祖父寫到我名字那兒就斷了氣，這應(yīng)該是他早計劃好的。那天早上，親戚們圍上來的時候他還拿著遺言簿仔細(xì)核對每一個人的名字，還說了一些祝福的話呢。然后才簽上名字，念誦著六字真言咒后閉上了眼睛。也就是說，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小的時候親戚們故意隱瞞了這些細(xì)節(jié)，等我長大懂事他們才帶著憂郁的神色跟我解釋。等我完全懂事時父親才如實告訴我這些，他帶著憐憫的眼神說了一些安慰我的話。他說：“你還能想得起祖父最后的幾天嗎？你好好想想，他沒和你說過什么吧？”我并不覺得委屈，只是有點奇怪祖父立遺囑時怎么會忘了我？不過我也一直沒當(dāng)回事。

懷上了第一個孩子，我時常夢見祖父。我也奇怪為什么夢境總是一次次重復(fù)。每次夢到祖父，我都會進入無限的悲痛中，也會勾起我兒時單純美好的回憶。

那時還處于社會主義時期，我還小。那時我們的房子都有統(tǒng)一的樣式，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日子也和房子一樣平淡無奇。不過房子的位置還不錯，屋前屋后有用樹木當(dāng)院墻的花園。祖父去世的第二年我們喬遷新居，之后就很少再去光顧那座老房子了。明明知道我兒時的伙伴們都在那里等我，我依然不愿意回去，總覺得祖父在那里站著或坐著在等我。我越來越篤信這一點，為了不讓我的美夢破碎，才故意不回。我相信祖父還坐在屋外的木頭長椅上叼著煙斗，根本不能接受坐在那里的不是他，而是別人。只要一過去，我就會淚眼婆娑。就讓過去的事情過去好了。就像那些逝去的韶光一樣，我也會跟祖父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應(yīng)該給世界留下一點念想才對?；貞浭巧罾镒罴冋娴臇|西，為了保持回憶的純真，我們有必要定期清理自己的內(nèi)心；為了對得起曾經(jīng)，對得起曾經(jīng)的純真，我們有必要時刻審視自己。過了許久我才明白，與祖父有關(guān)的回憶常常讓我從滿是污垢的現(xiàn)實生活里抽身，告訴我真正愛和被愛過的人如何進行自救，如何保持內(nèi)心的純凈。

有一次我告訴父親自己常常夢見祖父。父親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小聲問道：“在夢里祖父都和你說了什么？”

“不知道……應(yīng)該是……不過一樣的情節(jié)總是一次次被重復(fù)?！蔽胰鐚嵉鼗卮稹?/p>

“什么樣的情節(jié)？”父親小聲問我，聲音開始顫抖。

“他總在老屋的花園里走來走去，指向那邊說著我聽不清的話?！蔽覀械卣f。

父親低下頭，默不作聲。

孩子就要降臨了。我決定生了兒子就給他起和祖父一樣的名字，結(jié)果我生了個女孩兒，由她的外公為她起了名?？吹綘攲O二人，我突然想起了祖父，眼淚嘩嘩地流個不停。我知道那是幸福的淚。

時光如梭，現(xiàn)在女兒已十歲。本以為會無限延長的幸福突然轉(zhuǎn)了個彎，曾經(jīng)每天跟我說“我愛你”的老公現(xiàn)在睡覺時喜歡背對著我。這樣的日子整整持續(xù)了一年。

有一天晚上他又醉醺醺地回家，女兒聽到動靜便去扶他，給他解開領(lǐng)帶。他竟然流著低賤的眼淚說：“你是爸爸活著的全部意義?！甭犃诉@話，我便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有外遇這件事我早有察覺，不是親眼所見所以也糊里糊涂地到了今日。一切就這么結(jié)束了。想到自己十年來苦心經(jīng)營的幸福在一瞬間崩塌，所有的悲傷、嫉妒、氣憤、厭惡、自信都變得不復(fù)存在，心里變得空落落、冷冰冰。這樣的日子也沒過多久，空落落的心里又裝滿了氣憤、厭惡、后悔、絕望和煎熬，我憎恨、厭惡那個將我的男人從我身邊搶走的女人，每日以淚洗面，折磨自己也折磨他，無休無止的家庭大戰(zhàn)就此開始。

崩塌的廢墟里也有生存空間，所以我們沒離婚。女兒在眼巴巴地看著我們，我倆誰也邁不出這一步。幸福的日子漸漸遠去，幸福的反義詞成了我們生活的整個面貌。

我悲傷地發(fā)現(xiàn)我的脾氣一天天在變壞。在鏡子里看到頭發(fā)一把把地脫落，我絕望地想，什么時候這一切可以畫上句號？

離開鏡子的時候我也給自己打氣，心想從明天起要讓這些倒霉的日子去見鬼，然后才上床睡覺。

第二天睡醒后，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自己男人的臉，我在心里悲傷地大喊：“我愛他，無比地愛他?！?/p>

我的男人起床準(zhǔn)備去上班，在門口吻了吻女兒，轉(zhuǎn)過頭無奈地跟我說：“今晚我要早早地回來，說到做到。”他不敢直視我的眼睛。他出了門，我的后背就會感覺涼颼颼的，我讓自己接受這樣的事實：“愛，我還愛著他?！?/p>

我的心現(xiàn)在已支離破碎，身體被切割成了幾萬塊。愛，不愛。愛，不愛。愛，不愛。愛……

小時候郊游我喜歡采花瓣玩。如今我要面對的是比花瓣還要珍貴、還要嬌嫩的女兒。她似乎在一次次地問我，你愛不愛？愛不愛？愛不愛？你愛不愛？每每這樣，我就能感受得到一些單純的東西，那些比嬌嫩的花瓣還要單純的東西正在悄無聲息地片片凋零。我在煎熬中掙扎著。

熬過七個月就像過了七年。老公決定和那個女孩斷絕關(guān)系，之前他從未向我透露外遇的事，這次卻直視著我說：“我決定放棄她了。沒有你，日子將無法繼續(xù)。你能原諒我嗎？讓我們重新開始吧。”聽到他的決心，我便斷定之前的猜測很準(zhǔn)，再一次黯然神傷。

是啊，他說了這么一句話，把一切都掏空了。我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進了臥室。

那天晚上我又夢見了祖父。

他和十年前一模一樣，還叼著長長的煙斗，在云霧繚繞中瞇縫著炯炯有神的眼睛望向遠方，指著那里和我說著什么。

醒來時，我已淚流滿面。他躺在我身旁，看著我流淚。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悔恨和期盼，突然覺得他很討厭：“我夢見的不是你，是我的祖父?！闭f完我便轉(zhuǎn)身去睡。

兩天后，我拿出自己最心愛的旅行包，把衣服都找出來往里塞。老公剛好下班回來，被這一幕怔住了。我不緊不慢地把需要的東西放進包里，最后找出雨傘準(zhǔn)備出門。老公擋在前面不讓我出去。

“讓開！”這聲音大得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老公笨拙地挪開身體，跪在我前面。

“不要走，起碼也應(yīng)該替孩子想想吧。”他的聲音不大，有微微的顫音。

“讓開！”我還是很決絕。

“我不！”說完他鼓起勇氣站起來，張開雙手扶住兩邊的門框。這不像是一個成年男人做得出來的動作，充滿了天真的傻氣、無聊和后悔。我的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不過還是給了他一巴掌。我的天哪，這一巴掌力氣怎么那么大，下去之后我的委屈和悔恨瞬間消失了。兩個小時之后我走出家門。發(fā)現(xiàn)新起點的愉悅、痛下決定的爽快包圍著我，讓我渾身微微發(fā)燙，那才是真正的安慰。老公怕同時失去我和女兒兩個人，緊緊抱住女兒不肯松手，女兒拼命地喊著：“媽媽，別走！”她的聲音顫抖著，完全失去了理智。坐上行駛在黑夜里的火車，聽著它均勻的節(jié)奏，我走進了一個全新的境地。想到第二天便能抵達故鄉(xiāng)，我的心早已飛回那個祖父還健在時的幸福童年，單純美好的回憶迎面撲來。我似乎能聞得到摸得到它，可以依靠它的光芒取暖。撫摸著老屋，我的手指都能感覺得到來自內(nèi)心的愉悅。

“不知那里現(xiàn)在住著什么人？會讓我進去嗎？進去了我會有怎樣的感受？墻壁應(yīng)該都煥然一新了吧？”帶著這些種種猜測，我輕輕按響了門鈴。

“啊，你是來買房的吧？”

大門開啟后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句話。

“是的。”

我不知不覺撒了謊，之后便不再言語。

“來，來，進來看看，屋里特別暖和。我們的廣告發(fā)出去才一天您就來了。買這套房子，肯定不叫您后悔。屋里住著特別舒服，所有設(shè)施離你都那么近。你從窗戶往外看，你看到用樹木做院墻的花園了吧？那里特安靜、特舒服。小臥室門上面的那一排衣柜有點糟糕，我準(zhǔn)備找人弄一下……”

女房東喋喋不休地說著，她的最后一句讓我幡然醒悟，我這才想起自己現(xiàn)在是在哪里，為何而來，今夕是何夕。我握住她的手大喊：“不用，不用修！”房東嚇了一跳，仔仔細(xì)細(xì)打量著我，不說話了。幾分鐘過后，我在小時候最喜歡的那間屋子里喝著茶，在女房東犀利的目光之下跟她聊著老屋。

“這里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就是在這老屋里出生的?！闭f話間我險些流下了淚。

是啊，我馬上就決定了，房子我要買下來。女房東聽了我的經(jīng)歷很是感動，她同時也感覺到了我的購房意向，馬上抬高了房價。就這樣，我買下了二十年前曾經(jīng)生活過，在我夢里縈繞了十年的老屋，開始了新生活。

回老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又夢見了祖父。他手里拿著玉石煙袋坐在屋里，突然指向窗外的花園，接著說了幾句話，便在繚繞的煙霧中消失了。天還沒亮我就醒了，這場夢讓我沒有一點睡意，起床后我翻報紙，找了個裝修工，打算把年久失修的老屋裝點成新的居所。

裝修房子花了很長時間，老屋實在是太老了。我用滿是回憶的眼光看著師傅們正在揭掉的墻紙，就好像也揭著我的心。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里，回憶著往事。

我和哥哥姐姐小時候?qū)懴碌氖难院蛪堃煌凰喝?，父親親手刷漆的窗臺和媽媽隔一天就擦一次的窗戶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都是閃閃發(fā)光的新玩意兒。

“這是什么？”有人在問我。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那個搖搖欲墜的門板被裝修工拽下來，從雙層的門板中間掉下來一個灰色的包裹。心跳幾乎要停止，我抽了筋一樣站在那里動彈不得。裝修工仔細(xì)掃視了一遍，準(zhǔn)備打開包裹。我以驚人的速度跳過去，從他手里奪過包裹，朝他喊道：“不要打開！這是我的，知道嗎？是我祖父留給我的?！碑?dāng)時我像極了九歲那年，說來也怪。

我走到屋前那座無人看管的花園里，坐在長椅上，努力讓心跳歸為正常，努力不讓我的手繼續(xù)顫抖。我在那里坐了十幾分鐘。

“包裹里會是什么？”我忍不住猜。是祖父祖母留下的當(dāng)?shù)靥禺a(chǎn)，還是銀子、族譜或者是秘藏的經(jīng)文？

現(xiàn)在我想不起來當(dāng)時想了些什么，我堅信包裹里的東西一定不是凡物。想到多年前關(guān)于遺產(chǎn)的那次風(fēng)波，覺得祖父給我留下的東西一定是涉及整個家族的精細(xì)之物，不是他和祖母的結(jié)婚證書就是他親手寫下的個人傳記。此刻，祖父一定在天上看著我。想起這些，我的眼睛又被浸濕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包裹竟然沒怎么受損。打開包裹，我首先看到的是發(fā)黃的紙張，像是一觸碰就會損壞它似的。在那張發(fā)黃的紙上有祖父的手跡，還是用傳統(tǒng)蒙古文寫的。我的喉嚨里像卡住了什么東西，開始哽咽。

我拿起那張泛黃的紙，透過淚水去閱讀上面的文字，試了幾次都沒看清。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包裹放在長椅上，開始號啕大哭，久久不能平靜。

平靜后，我用衣服的里子擦了擦被淚水浸濕的手，長長舒了一口氣，開始讀那封信：

這封信是我留給小孫女格日勒圖雅·斯?fàn)柕ぐ偷倪z書。你是我心中的太陽，你的格日勒圖雅（光芒）始終照耀著我，只要有你在我身邊，面對死亡我依然能保持快樂，能夠安詳?shù)亻]上眼睛。你是祖父一輩子做好人的理由，也是佛祖賜予我的禮物，是我耄耋之年的伙伴。我的黃毛丫頭是我策·哈如拉唯一的財產(chǎn)繼承人，我所有遺產(chǎn)唯一的繼承人，具體內(nèi)容已寫在你右手的掌心上。

我激動而又傷感地讀著信，完全驚呆了。我閉上眼睛，坐在那里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把信讀了十遍。

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九歲時坐在祖父腿上玩耍的情景。

那時候祖父常常觀察我的掌心，微笑著吻我的額頭。我想了好長時間才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感覺心里五味雜陳，再一次大哭起來。我的生活賜予了我最大的財富。

我仔細(xì)端詳著自己整日給女兒洗衣服、給老公熨襯衫、忙著擦地板的手，現(xiàn)在手指都已變形。一出生我便有了自己的財富，它容不得玷污，不管生活有多苦，也應(yīng)該拿起手中的筆。我是別人的母親和妻子，同時也是畫家和雕塑家呀！

我輕輕地吻了那封信，就像最后一次吻著祖父。再看包裹，里面還有祖父祖母的合影一張，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那是我小時候講給祖父的故事，祖父都記在這個筆記本里，筆記本上還有不少我兒時的畫作。

小時候的故事里有好多英雄，正義總是能戰(zhàn)勝邪惡，故事的結(jié)局總是美好的。那時候一到晚上祖父就讓我講故事，然后把這些故事都記下來。厚厚的筆記本里記錄了近兩百個童話故事。其他孩子的祖父都給孩子講故事，祖父卻喜歡讓我講。我講故事時祖父如身臨其境般瞪大眼睛豎起耳朵來聽。他有聽障，但能聽得懂我的故事。我講完故事他點點頭說：“嗯，講得太棒了，我的黃毛丫頭可真厲害！”有了祖父的鼓勵我變得自信起來，每次都會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故事講得一次比一次精彩。

長大后我要是生個孩子，希望都生男孩。他們十個人都是英雄，其中一個應(yīng)該和祖父一樣會寫字，脾氣也好。還有一個得像我哥哥一樣，能跑進熊熊大火里去救人。我給十個孩子十匹長著翅膀的飛馬，再建一所供他們上學(xué)的大學(xué)校，學(xué)校里的老師都得像我祖父。因為祖父愛讀書，聽別人講故事從不插話。我曾給祖父發(fā)誓，要常常保持微笑，所以現(xiàn)在不能哭。我是那十個英雄的母親，所以也不能總吃糖果，偶爾才可以吃一顆。小時候我給祖父發(fā)過誓，要成為當(dāng)今世界最著名的畫家，我要開始畫馬。我畫的馬翅膀都很長，一個是藍色的，另一個是黃色的。我要騎著它去給那些無法獨自入睡的孩子們講故事，送給他們我的畫作。得到我的畫作，孩子們也會成為畫家。

就算是失憶的人，偶爾也會有記憶。祖父在我心里還是老樣子，他的容貌依舊在我眼前。我終于明白了那場夢的前因后果，原來它一直在呼喚我。

我走到一棵大樹下停下來。小時候祖父和我經(jīng)常在這棵樹下找“秘密”玩。我每天問祖父：“您最愛的人是我還是哥哥？”祖父閉上眼睛，假裝在思考，然后在我耳邊說：“我去花園把答案藏起來。如果你找到了寫有‘我愛你的紙條，這一天你就可以心想事成；得到的紙條上如果寫著‘不愛你，那你肯定要倒霉?！?/p>

一大早我便跑向花園。大樹下有三處記號。

祖父和我找兩種顏色的玻璃碎片埋起來，祖父背著我在閃閃發(fā)亮的玻璃碎片下壓兩張分別寫有“我愛你”和“不愛你”的紙條。如果我挖到了寫有“不愛你”字樣的紙條，就會變得特別乖巧，跟祖父坦白自己做過的所有壞事，保證此類事情不再發(fā)生，得到祖父的原諒之后我才能安然入睡。到了有標(biāo)記的地方，我就用大拇指輕輕撥開蓋在上面的土，找出玻璃碎片下發(fā)亮的紙條。小時候可真好。

身體硬朗的祖父突然有一天害了病，整整半年都臥床不起。有一次他堅持坐起來，獨自走了出去。沒有人知道他出門見了誰，聊了些什么。

明明知道樹下不可能有什么，我還是忍不住蹲下去挖。挖了半個小時，竟然找到了一個“秘密”。我無法壓抑激動的心情，哼著歌站了很久。

早已想不起這是我和祖父什么時候埋下去的“秘密”。玻璃碎片下竟不是我和祖父寫“秘密”時常用的黃、藍、綠三種顏色的俄羅斯巧克力紙，而是一小片綢子。我非常驚訝，拿開玻璃碎片拽出綢子。綢子被人用心地打了結(jié)，裝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我本不應(yīng)該期待什么，可還是忍不住打開了塑料袋。在那張巧克力紙上用傳統(tǒng)蒙古文的草體認(rèn)認(rèn)真真寫著三個字。

我無比激動，蹲下來抱住那棵樹，接著發(fā)了瘋似的挖起來。挖了二十幾分鐘，找出了九張“秘密”。“找秘密”是我和祖父給這個游戲起的名字。每一個“秘密”的內(nèi)容都一樣，在一張發(fā)黃的紙上用傳統(tǒng)蒙古文寫著“我愛你”，字寫得有些潦草，可還是能看得出是用了心的。紙張被褐色的綢子包著，放在透明的塑料袋里。

躺在病床上的祖父那天說要出去透透風(fēng)，原來是為了這個。祖父用這種方式給我留了遺產(chǎn)。他在跟我說，就算長大后經(jīng)歷了世間的磨難和困苦，也應(yīng)該保持一顆單純的初心，給生活一個漂亮的答案。

祖父年邁之后常常解讀我的掌心線，說我必能長壽，智慧和善緣會一直伴隨我。他一次次吻我的手掌，還把手含在他牙齒掉光的嘴里，用舌頭胳肢我的掌心。我的手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滑，它經(jīng)歷了太多太多，給予孩子生命的乳汁，被它抓過、捏過、摸過的東西不計其數(shù)。拿著裝有心靈秘密的小袋子，我竟像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地朝屋里走去。

進了屋，我把裝滿祖父體溫的小袋子放在嘴唇上吻了許久，站起來撥通了老公的電話。心里的抱怨和憎恨此時竟然全都消失了。我?guī)е\的心，用熱戀的口吻把祖父留給我的那句話激動地跟他說了九遍。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