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坐好，看我飛翔

作者簡介：

曾海，男，湖南人。曾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小說集《挺過兩百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在鐵路部門工作。

文中的某些情節(jié)并非虛構(gòu)，

向那位逃離魔爪的幸存者致以問候。

——作 者

最近幾天，趙三平都會在窗前站幾分鐘，看一看那棵粗壯的法國梧桐樹。在他的記憶里，這棵梧桐樹沒有童年，一出世就到了八十歲，老氣橫秋。兩年前，三平去醫(yī)院進(jìn)行腫瘤切除手術(shù)，聽見梧桐樹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為他哭泣。三平當(dāng)時很擔(dān)心，生怕這樹過不了那個冬天，死在他的前面。當(dāng)他的病情略有好轉(zhuǎn)時，梧桐樹上已掛滿了綠葉?，F(xiàn)在，春風(fēng)浩蕩，三平發(fā)現(xiàn)梧桐樹又長出了嫩綠的葉芽。他不知道自己體內(nèi)的腫瘤是什么樣的形狀，如果也長成和葉芽一樣就好了。那么乖巧。

春天來了，他的生命卻進(jìn)入了倒計時。

對于死亡，趙三平并不害怕，幾十年的刑警生涯，他見過很多的死亡。與兩個孿生哥哥相比，他多活了幾十年。三平無親無故，遺囑早在一個月前就寫好了，交給一位律師朋友保存。昨天晚上，三平清好他所寫的日記，隨意翻了幾頁，他的文筆還可以，本想留給小洛，后來覺得不妥。他的職業(yè)特殊，接觸了太多的陰暗面，久而久之，心態(tài)有點灰暗，字里行間常有偏頗之詞。再三考慮，三平找了個鐵桶，點燃火苗，然后一頁一頁地撕開日記本，丟進(jìn)鐵桶里?；饎菪苄?，他以往的喜怒哀樂全部付之一炬。一百多萬字，燒得三平熱淚盈眶。除了日記，三平還有六個筆記本，記錄了一些經(jīng)典案例。這六個本子他沒燒，決定留給小洛。

在三平吃鎮(zhèn)痛藥的時候，小洛打來了電話。

小洛說：“師傅，局里來了個老頭，他說是你父親?！?/p>

三平說：“會有這種事？我找了他幾十年，音訊全無，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來，是個騙子吧？”

小洛說：“據(jù)我觀察，他應(yīng)該是你父親。”

三平說：“依據(jù)呢？是不是他右耳上也有顆黑痣？”

小洛說：“正確，與你右耳上的黑痣一樣，微小的區(qū)別是他的黑痣長了兩根毛，而你沒有?！?/p>

三平說：“有巧合的可能嗎？”

小洛說：“也許有。但你們的面部骨骼十分相似。怎么處理？”

三平說：“還能怎么處理，送他過來，不要張揚。”

小洛說：“明白。需要延時吧？”

三平說：“你多繞兩圈，給我騰出點時間清醒一下頭腦。”

放下電話，趙三平微閉雙眼，回想著父親的模樣。冥思苦想，除了記得耳朵上的黑痣，父親的模樣仍是一團(tuán)模糊。三平走到鏡子前，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參照物，再虛擬出父親的形象。看了半天，他不禁苦笑，父親會蒼老，但也比自己的樣子好看些。他摸摸頭頂，有點扎手。發(fā)茬不長，他還是心有余悸，拿起電動剃須刀，在頭上推來推去。

幾十年來，趙三平一直留光頭，今天的頭剃得最光滑。

樓梯間傳來了腳步聲。根據(jù)三平的判斷，小洛走在前面，身負(fù)重物。另一個人的腳步聲較輕，看來老頭子的雙腿還未衰老。三平拉開了門，小洛向他點點頭，背著一個旅行包進(jìn)屋了。趙三平抬起頭，注視眼前的老人。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這就是他的父親，如同一個模版鑄出的硬幣。老人的身高和自己相等，五官的輪廓與自己一樣。老人有一頭銀發(fā)，梳理得很精致。從面部的皮膚來看，老人是個注重保養(yǎng)的人。再看裝束，老人穿了件橘紅色沖鋒衣，淺白色牛仔褲，腳上是雙耐克球鞋。三平暗想，有的人雖說老了，卻是老當(dāng)益壯。有的人還沒老，卻是龍鐘老態(tài)。很不幸，他屬于后者。

“三平，我是你的父親趙東陽?！崩先说穆曇粲悬c顫抖。

“我看出來了?！比胶芷届o。

“我走投無路了?！?/p>

“那就進(jìn)來吧。”

趙東陽走了進(jìn)去，三平關(guān)上了門。

父親換鞋的時候，三平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一個古稀老人竟然像年輕人一樣，金雞獨立，不用彎腰便解了鞋帶，身體沒有一絲搖晃。趙三平也能做這個動作，但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父親穿好拖鞋，朝三平笑了笑。三平?jīng)]有笑。

“你還好吧？”父親問道。

三平回答說：“不好，快要死了?！?/p>

父親一時語塞，目光躲躲閃閃。小洛端著茶走過來，把茶杯放到趙東陽手上，請他坐下來休息。趙東陽接過茶，說聲謝謝，坐到了沙發(fā)上。小洛捅了三平一下，兩人朝陽臺走去。

“親人相逢，你不能有個笑臉？”小洛說。

三平朝客廳望了一眼，笑著說：“我對他笑不出來?！?/p>

“我知道你和他有矛盾，但沒想到矛盾這么大。”

“矛盾這個詞太輕了，應(yīng)該是怨恨。不說這些了，我們一起喝次茶吧?！?/p>

兩個人從陽臺轉(zhuǎn)到了書房。趙東陽站在門邊問三平，能不能洗個澡，三平說可以。他領(lǐng)著父親走到衛(wèi)生間，說了下操作程序。父親點著頭，說用過這東西。離開時，三平問父親有沒有換洗的衣褲，父親說換洗的衣褲還是帶了一套。三平聽出了潛臺詞，一個走投無路的人缺的東西會很多很多。他回到了書房，剛坐下，父親又過來了。他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問三平有沒有沐浴露，他洗不慣香皂。三平說沒有。他用詞簡潔，回答干脆，父親退了回去。

老頭子健美厚實的胸肌給三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還有多少時間？”小洛問。

三平明白小洛問的是什么，他說：“最多五個月?！?/p>

“沒有一點希望了？”

“正進(jìn)入晚期，骨頭開始痛了，再過段時間，會頭暈頭痛，一旦出現(xiàn)昏迷，就只能等死了?！彼攘丝诓?，說：“你爭取用最短的時間，幫我查一查他的情況。”三平?jīng)]有指名道姓，小洛應(yīng)該知道要查的人是誰。

“我看了他的身份證，在車上和他聊了聊，有點眉目了，會查個水落石出的?！?/p>

喝完兩壺茶，小洛說他該走了。握完手，小洛說，力氣挺大的。三平說，放屁的勁都用上了。兩人相視一笑，三平看見了小洛潔白的牙齒，那是健康的標(biāo)志，他已病入膏肓，殘缺不齊的牙齒早已東倒西歪。小洛揮揮手上了車，趙三平悵然若失，他想矯情一次，抱一抱小洛，卻沒有勇氣。在這個世界上，小洛是他最親的人。迎面刮來的寒風(fēng)，吹得三平舌頭都涼了。他轉(zhuǎn)身回家，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他還沒退化成冷血動物，應(yīng)該給父親買兩瓶酒。

還要是高檔次的酒。

回到家中，他看見父親從陽臺上走過來。父親盯著三平手上的酒，微微一笑。他說，這么大的房子，一直是你一個人??？三平說，現(xiàn)在加上你是兩個人住。他坐下來，點燃一支香煙，抽了兩口，突然意識到冷落了父親，忙又給了父親一支煙。父親一邊點煙一邊說，這么好的煙，一個月要拿多少錢才能抽得起？趙三平皺起眉頭，他不喜歡父親這種講話的方式。話里有話，另有所指，某些行走在官場和江湖上的人才這么說話，他非常討厭。趙三平問父親，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趙東陽從旅行包里拿出一張報紙，遞給了三平。這是一張省報，有篇文章詳細(xì)地報道了刑警趙三平如何神勇機(jī)智地屢破大案，還附有一張正面彩色照片。那時的他，神采飛揚，耳朵上的黑痣像喝醉酒的蒼蠅，正在酣睡。趙三平看了下報紙的發(fā)行日期，距今已有七年。他放下報紙，無話可說。

“該做中飯了，家里有什么菜？”父親在一旁問道。

“冰箱里有菜，我來做。”三平說。

“你休息，我的廚藝挺好的?！?/p>

“這一餐還是我來做，如果你想做飯，今后由你負(fù)責(zé)。”

趙東陽點頭說好。他收起報紙，再去開電視，靠著沙發(fā)坐下，兩條腿搭到了茶幾上。三平的身影在遠(yuǎn)處閃了下，他趕緊收起了雙腿。趙三平站在廚房里大聲說，這是你的家，不必講究。趙東陽又把腿搭了上去。這餐飯，趙三平多做了幾樣菜，紅燒魚、小炒牛肉、蒸排骨、涼拌西蘭花。為了喝酒，加了一盤花生米。三平喝了半杯酒，如果不是要敬父親的酒，他滴酒不沾。趙東陽胃口好，喝了三杯酒，吃了兩碗飯。他對三平說，酒杯太小了，他不習(xí)慣。三平說有大酒杯。吃完飯，三平從錢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到父親面前。他說，卡上有兩萬多塊錢，密碼是196762。出門左拐彎有家超市，超市上面有服裝專賣店，你可以隨便買。趙東陽說，要不要買張床？三平說，不買，我睡沙發(fā)，你睡床。趙東陽收好銀行卡，伏到桌上哭起來。

“我早點來找你就好了?！彼吙捱呎f。

“為什么不早點來呢？”

“你穿著警服，我害怕?！?/p>

“現(xiàn)在不怕了？”

趙東陽沒有回答。趙三平也沒有追問。

那天的夜晚特別黑，三平和父親坐在一起看電視，感覺很別扭，雖說同一血脈，卻有強(qiáng)烈的陌生感。他見父親也是心神不定，眼神左顧右盼。還不到九點，三平想睡覺了。電視里正播放一檔選秀節(jié)目，幾個男女輪番上陣，裝瘋賣傻，電視里的觀眾放肆地笑。其實有些地方可以不笑，三平的父親笑得就很有節(jié)制。放廣告的時候，趙東陽問三平吃不吃蘋果，三平說你吃吧，我牙齒咬不爛。蘋果很脆，趙東陽的口腔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吃完蘋果，趙東陽走到三平身邊。他說，這么涼的天，你剃個光頭不冷嗎？他的手伸向三平的頭。趙三平站起來，身體側(cè)向一邊。他說，不能摸我的頭，千萬不能摸我的頭。趙東陽說，為什么不能摸？三平說，不要問為什么。趙東陽坐了回去。廣告結(jié)束，電視節(jié)目又開始了。趙東陽無心看電視，他對三平說，你還記得我?guī)汜烎~的事嗎？那時候你還小，騎在我的肩上，兩只小手抓著我的頭發(fā)。我不記得是在河里還是在海里釣魚，釣了一下午也沒釣到一條魚。趙三平看了父親一眼，他說釣魚的事，是有用意的，這是在試探自己的記憶力。三平說，我們在一口水塘邊釣魚，一共釣了五條魚，我們一人吃了一條。

三平的記性太好了，五歲的事情仍記憶猶新。

趙東陽的臉變了顏色。他站起來朝臥室走去。

趙三平關(guān)了電視，躺到了沙發(fā)上?；疾『?，三平的睡眠質(zhì)量很不好。今天更是糟糕。一個小時過去了，他才感到大腦有點迷糊，這是要入眠的預(yù)兆。但只過了半個小時，他又坐了起來，背部沁出一層汗。在這三十分鐘內(nèi)，他夢見一條長蛇爬進(jìn)了寺廟，一個手執(zhí)長劍的僧人上躥下跳，與蛇搏斗。那蛇用尾巴卷起僧人，拋向空中。僧人落下時，正砸在趙三平的身上。他被驚醒了，慌慌張張地穿好衣服，走到陽臺上，瞇著眼睛向外觀望。他想看看月亮走到了什么地方，天空一片混沌，月亮躲進(jìn)了云層中。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傳來了歌聲，一個男人借助麥克風(fēng)，正在摧殘王菲的歌。他唱得太難聽了，趙三平忽然有了尿意。他轉(zhuǎn)過身，看見距他五米遠(yuǎn)的地方有個黑乎乎的人影，像頭黑熊，一動不動。他知道那是自己的父親。病魔還未傷及他的視力，可他怎么看也看不清父親的面孔?？諝獗粷饪s了，三平張開嘴才能吸吮到足夠的氧氣。兩個人對視了幾分鐘，趙三平聽見父親說，你能喊我一聲嗎？我有幾十年沒聽到那兩個字了。趙三平咬著牙，沉默不語。過了幾分鐘，黑影從趙三平的視線內(nèi)消失了。

不知不覺之中，梧桐樹的葉芽開始綻放，樹葉由小到大，顏色從淺到深，綠成了一片。而趙三平的體重逐日下降，顴骨越來越凸起，每次吃飯如同受刑，他估計食管出現(xiàn)了病灶?？粗峭纯嗟臉幼樱w東陽心如刀絞，想方設(shè)法做些美味可口的菜肴，希望三平能多吃一口。他說，男人要會吃，特別是你。趙三平按著喉結(jié)，輕輕地點著頭。為了不讓父親掃興，他說，你多吃點，老年人需要營養(yǎng)。趙東陽說，我知道，你喜歡吃什么就講出來，我去買。趙三平說，什么也不想吃。一天上午，趙東陽買回一只鴿子，他對三平說鴿子能補人的元氣，燉著吃效果最好。他還說，吃鴿子是有講究的，不能用刀殺，要用水悶死，讓它的血保留在體內(nèi)。趙三平的額頭暴起了青筋，他看著竹籠里的鴿子，這是只年邁的信鴿，也許曾給它的主人贏得過榮譽，現(xiàn)在它老了，不能參加賽事，也就失去了價值，但它的眼睛還是那么溫柔。趙三平提著竹籠來到陽臺，將鴿子放了出去。鴿子在空中盤旋了兩周，歡快地朝南飛去。趙三平一愣，捂住了雙眼。

可憐的鴿子，又去尋找它的主人啦！

一個月過去了，趙三平與父親朝夕相處，關(guān)系不冷不熱。期間，他們有過兩次談話。一次是白天，三平說他想回首一下往事，父親長嘆一聲，說往事不堪回首。談話不歡而散。另一次是在夜晚，三平說他還是想回首一下往事，父親沒有嘆氣，他說我們還是朝前看吧。談話再次不歡而散。三平很無奈，審訊是他的強(qiáng)項，但總不能對父親搞逼供吧。他后來也想通了，自己精明了一輩子，快樂總是眷戀那些傻里傻氣的人。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再翻歷史的舊賬，只會自尋煩惱。他想，做個頭腦簡單的人吧。某些方面，他覺得應(yīng)該向父親學(xué)習(xí)。趙東陽有兩大愛好，第一個是美食。趙東陽對飲食極為講究，他每天喝一杯牛奶，一杯蜂蜜水，晚餐喝二兩白酒。水果輪換著吃，以香蕉和蘋果為主。每周七天，一天吃雞或是鴨一只。兩天吃魚，中間有間隔。一天吃牛肉或羊肉。一天吃豬肉或排骨，只吃新鮮的。一天吃豆制品或蛋類。還有一天吃素，清腸排毒。他廚藝精湛，每樣菜的味道都是那么好，可惜趙三平?jīng)]口福，每次只能吃一點。他還偏食，凡是海產(chǎn)品，不管是魚還是海帶，他堅決不吃。趙東陽的第二個愛好是健身，他每天鍛煉，早晨跑步，打太極拳。晚上散步，做廣播體操。他肢體柔軟，彎腰時頭能觸到小腿，倒立時雙手可以行走。這兩個動作，趙三平偷偷地試著去做，差點閃了腰，還重重地摔了一跤。

他估計父親能活一百歲。

一天下午，小洛來到了三平家。握手時，三平抓著小洛的手看了下，發(fā)現(xiàn)指關(guān)節(jié)有一處傷痕。他問小洛，你也學(xué)會打人了？打掉了幾顆牙？小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打掉了一顆門牙。兩人在書房坐下，小洛說前幾天抓了個人，那人太兇殘了，入室強(qiáng)奸婦女，犯罪過程中嫌嬰兒哭鬧掃了他的興，竟然把嬰兒摔死在地板上。所以，他就破了戒，給了那人一拳。三平說，打得好，但下不為例。小洛點點頭說，我這兩年脾氣變壞了，見了那些沒人性的東西恨不得咬上兩口。你有過這樣的沖動嗎？三平說，沒有。小洛說，不可能吧？趙三平關(guān)上房門，對小洛說，我給你講一個案例吧。一九六七年六月二日的下午，一個女人帶著她的三個孩子坐長途汽車來到靠近海邊的小鎮(zhèn)上。三個孩子都是男性，老大和老二是雙胞胎，八歲，老三六歲。他們很興奮，母親說要領(lǐng)著他們?nèi)タ刺柭淙氪蠛５拿谰啊Ｄ赣H說那樣的美景太壯觀了，一輪鮮紅的太陽在落海之前會貼著海面跳躍，就像小孩拍皮球一樣，彈上來彈下去，最后慢慢地沉到海水中。女人帶著孩子們走進(jìn)一家飯店，點了四碗肉絲面條。吃面條的時候，三個孩子顧不上講話，那肉太香了。女人沒吃面條。她面容憂郁，看著三個孩子吃。見他們吃完面條，女人把自己那份面條一分為三，讓三個孩子吃了，她特意給老三多分了一點肉絲。她知道這是孩子們最后的晚餐。女人的丈夫是個采購員，風(fēng)流好色，在幾個城市有相好的女性，為了博取這些女人的歡心，采購員貪污公款，半年前被判了十年刑。離異后的女人也不甘寂寞，愛上一個未婚的中年男人，他們想組成一個家庭，而女人的三個孩子就成了累贅。那是個美麗的女人，渴望著未來的幸福。從飯店出來，女人帶著孩子朝山上走去，她說站得高才能看得遠(yuǎn)。山并不高，他們沒費多大的勁就爬了上去，但還是來晚了一步，有半邊太陽沉到了海水里。三個男孩朝海邊跑去，停在了一處懸崖邊。老大激動地說，看啊，大海吃掉了太陽。老二喘著粗氣說，太陽怎么不跳起來呢？老大說，它漏氣了，沒有氣的皮球你能拍得起嗎？老二說，我拍不起。老三膽小，不敢靠近懸崖，他站在一棵馬尾松下。女人走到他身邊，摸著他的臉說，你也去看看太陽吧。老三跟在她身后朝前走去。女人沒有理會快要沉入海底的太陽，她一直走到懸崖邊，低頭向下望去。海水正在上漲，巨大的礁石快要被淹沒了。女人回頭對老大和老二說，下面好像有一群魚。老大和老二走到女人身邊，伸長脖子朝下看。女人回頭對老三說，你也過來看看魚。老三笑著說，我不看，會摔下去的。他坐到了草地上，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扔向了大海，石頭沒扔多遠(yuǎn)，他低下頭，想找一片薄點的石頭，那樣就能扔遠(yuǎn)點。如他所愿，真找到了一塊。當(dāng)他抬起頭時，看見自己的兩個哥哥被女人揪住了頭發(fā)，在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兩個哥哥的身體飛向了大海。他嚇呆了，渾身發(fā)抖。那個女人朝他跑來，只有七八米的距離，女人來到老三的身邊時摔了一跤，她的手觸到了老三的頭。也是命不該絕，因為頭上長虱子，老三剃了個光頭。女人再次伸出手，想抓他的衣服，老三往下一滾，拔腿狂奔。那個女人追了幾步停下來，她的腳受傷了。

趙三平停止了講述，他喝了口茶水。

“你的眉毛向上動了下，是不是突然出現(xiàn)的兩次巧合，讓你懷疑事情的真實性？”趙三平問小洛。

“我不敢相信?！毙÷迦嗔巳嘈夭?。

“事情的真實性是不容懷疑的，你如果有機(jī)會，可以查一查原來的旅大市留下的檔案，應(yīng)該有此案的記錄。那個女人被判死刑，行刑的地點就在海邊的懸崖處?！?/p>

“旅大市是不是現(xiàn)在的大連市？”

“旅大市原來所轄的地區(qū)包括大連和旅順口區(qū)，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旅大市被撤銷了。古人說，久分必合，久合必分，說不定某一天又會冒出一個旅大市?！?/p>

“應(yīng)該不會的，大連已是名聲在外了?！毙÷暹f給趙三平一支煙，“那個老三后來怎樣？”

“他被一個年老的民警收養(yǎng)了。”

“從那以后，他一直留著光頭吧？”

“是的，他不敢留頭發(fā)。有段時間，他試圖睜著眼睛睡覺，結(jié)果以失敗告終。他性格孤僻，一生只交了一個朋友?！?/p>

有人輕輕地敲門，小洛開開門，看見趙東陽端著水果盤站在門邊。他問小洛吃不吃蘋果，小洛說謝謝，拿了兩個紅蘋果。趙東陽轉(zhuǎn)身離去。小洛遞給趙三平一個蘋果，趙三平說不想吃。小洛說，他的頭發(fā)全白了，沒有一根黑的。三平說，我早看見了。讓你調(diào)查的事情有結(jié)果嗎？小洛將手插進(jìn)口袋，他的指尖觸到一張紙。這張紙記錄了一個男人所走過的人生路程，概括起來有兩點：一，坐過兩次牢，一次十年，一次三年。二，曾當(dāng)過兩次繼父，最終被繼子趕出家門。

小洛說：“沒有結(jié)果。你還是當(dāng)個孝子吧?！?/p>

三平說：“我也是這么想的。不過，你還要繼續(xù)修煉?！?/p>

小洛的手從口袋里抽了出來。他說：“你的頭沒痛吧？”

“快了，有時感覺昏昏沉沉的?！?/p>

“如果頭暈了，告訴我一聲，我來陪你?！?/p>

趙三平走到小洛身旁，在他肩上輕拍了兩下。他說：“我當(dāng)警察的第一天，養(yǎng)父問我怕不怕死，我說怕。他說怕死是正常的，但該死的時候，你要勇敢地去死。我已經(jīng)到了該死的時候，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沒什么區(qū)別，我不想斷氣時骨瘦如柴，嚇到陰間的小鬼，我想留點尊嚴(yán)?！?/p>

“我們的性格都一樣，不愿當(dāng)弱者。”

“你回去吧，今天的話題太沉重了?！?/p>

他們走到門邊時，小洛說，我想摸摸你的頭。三平?jīng)]有遲疑，默默地低下了頭。小洛的手剛一觸到三平的頭便縮了回去，他一路小跑下了樓梯。趙三平關(guān)上了門，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小洛了，兩顆淚珠滾出了眼眶。樓下傳來震耳的聲音。趙三平走到窗前，看見小洛一手抱著樹，一手捂著臉，正在放聲痛哭。伴著小洛的哭聲，樹的枝葉在不停地顫抖。

那天晚上，趙三平想醉，喝了一點酒，果然爛醉如泥。

窗前的梧桐樹已透出勃勃生機(jī)，每天有鳥為它唱歌。觸景生情，趙三平很想變成那棵樹。他知道這是癡心妄想，茍延殘喘的他，看不到秋風(fēng)掃落葉的那一幕了。與之相反，父親忙進(jìn)忙出，毫無倦態(tài)。一天早晨，趙三平推開窗戶，望見父親在打太極拳。從招式上看，他功力不淺，一個野馬分鬃，一個白鶴亮翅，如行云流水。趙三平抖抖肩膀，轉(zhuǎn)轉(zhuǎn)手腕，也想擺出一個招式，腰椎卻像被針刺了一般。一動不如一靜，他只能呆呆地看父親打拳。趙東陽打到一半時，突然一個收式，停了下來。趙三平覺得奇怪，他怎么不打完呢？一個花枝招展的老太太走到趙東陽身邊，笑吟吟地和他說起了話。不知說什么事，兩人眉飛色舞。趙三平明白過來，父親一直在等待那個老太太的出現(xiàn)，他打拳只不過是在展示雄性的魅力。

靜水深流。趙三平的眉頭蹙成了一團(tuán)。

一個周末的晚上，趙東陽說想和三平聊一聊，三平說聊吧。趙東陽問三平，你當(dāng)初為什么不成個家呢？孤陽不生，你如果找個伴侶，生個孩子，身體也許會好些。趙三平說，我們的遺傳有問題，所以不想成家。趙東陽說，我想找個伴，征求一下你的意見。趙三平說，是樓上那個姓陳的老太太吧？我沒意見，但你要慎重地考慮考慮。趙東陽說，我考慮過了，她比我小十歲，年齡上有差距，可我的身體狀況好，有個醫(yī)生說我能活九十多歲。趙三平說，這個醫(yī)生太神了，你們準(zhǔn)備什么時候結(jié)婚呢？趙東陽說，小陳的意思是越快越好，但她有個條件，不知你會不會同意？趙三平說，她想住到我們家吧？趙東陽說，是的，她提議把這套房產(chǎn)的戶頭轉(zhuǎn)到我和她的名下。趙三平說，不行，這套房子我已有了安排，你有使用權(quán)，沒有支配權(quán)。趙東陽說，為什么？我是你的父親，怎么不能有支配權(quán)呢？趙三平說，這是為你好，陳老太太的兒子吸毒，已經(jīng)賣掉了兩套房子。趙東陽說，小陳講，她和兒子斷絕了關(guān)系。趙三平說，那也不行。趙東陽說，你都這個樣子了，為什么不能成全我呢？趙三平注視著父親，不知說什么好。趙東陽站了起來，深吸了一口氣，抓著椅子高高舉起，砸向了地面。還抬起右腿，用力跺了兩下。他對三平說，明天早上不要喊我吃飯，我絕食了。趙東陽去了臥室。

他還是露出了本性。趙三平無奈地?fù)u搖頭。

三平彎腰扶起椅子，忽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他想，該去看看大海了，早點變成一條魚，在浩瀚的海洋里，尋找他的兩個哥哥。趙三平躺到了沙發(fā)上。

太陽出來了，光芒四射。三平對父親說，我要去看大海。父親說，大海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片水。三平說，我想再看看太陽沉到海中的景色。父親說，是不是很壯觀？三平說，應(yīng)該是很悲壯，太陽像皮球一樣在海面上跳躍，驚心動魄。父親說，那我跟你一起去吧。上天慈悲，他們坐著五彩祥云，飄到了海邊。三平說，我想吃碗面條再上山。父親說，面條不好吃，我們還是吃餃子吧。三平說，就吃面條，你喂我吃好不好？父親說，你又不是嬰兒，還是自己吃吧。三平吃完面條，領(lǐng)著父親向山上走去。父親說，為什么要到山上去呢？太累人了。三平說，站在懸崖邊才能看得更清楚。他伸手向空中一抓，掌中有了一副手銬，他銬住了自己的左手。父親說，你怎么有手銬？我最怕這個東西了。三平說，銬住你的右手，我們就連為一體了，我拽著你上山。父親將手伸給了三平。他們的手銬在了一起。父親一邊走一邊問三平，你帶了槍嗎？三平說，我不喜歡槍。夕陽西下，他們來到了懸崖邊。一望無際的大海波濤洶涌，太陽在海面上一起一伏。三平說，你看太陽是不是在跳躍？父親說，我不敢看，你快松了手銬，我想離開這里。三平松了手銬，他說，你不能走，我還要表演節(jié)目給你看。父親說，什么節(jié)目？三平說，你看下面的礁石像不像大烏龜，人要是跳下去，會摔成渣子，巨浪沖過來，就干干凈凈了。父親向后退了兩步，他說，你是不是想把我推下去？我還不想死。三平說，不能讓你死，你會長命百歲，你會千年不朽，還會萬壽無疆?，F(xiàn)在，請你坐好，看我飛翔。三平拍了拍光腦殼，大喊一聲，大平二平我來了。他縱身飛向天空，如一只瘦鳥，輕盈地飛啊飛啊。他太輕了，一股氣流又把他卷到了懸崖上。三平看見父親正在長嚎，他哭喊道，逆子啊逆子，你為什么要這樣死，你為什么不能好好地死啊。他的話隨風(fēng)飄向大海，被一陣陣海浪聲所淹沒。三平說，我就要這樣死。他又飛向了夢寐以求的大海。

砰的一聲響，趙三平滾下了沙發(fā)。他爬了起來，擦去頭上的冷汗。沒有海水，沒有波濤，四周黑黝黝的。趙三平不敢回想剛才的噩夢。而夢中所發(fā)生的事情正是他籌劃多日的方案，只是還沒有付諸行動。他不明白為什么夢中的部分對話，竟然與他的構(gòu)思完全相同，難道真的像人們說的那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走到父親的臥室門口，聽見一陣鼾聲忽高忽低。三平轉(zhuǎn)身去了書房，拿出一樣?xùn)|西，又回到了父親的臥室前。他把一張紙貼在了門上。離去之前，他的兩片嘴唇一張一合，動了兩下，發(fā)出的響聲連他自己也聽不清楚。

天剛亮，趙東陽睜開了眼睛，看見門的下部變白了。他穿上鞋，湊到跟前去看，原來是張布告。布告的時間落款是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末，上面有個死刑犯，是個女的，名叫李青蘋。趙東陽渾身一軟，坐到了地上。

李青蘋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選自《湖南文學(xué)》2017年第7期

原刊責(zé)編 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