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無心（短篇小說）

璧如

老王在干什么？

閑得心慌的時候，孫茂名的好奇心會一點一點地冒出來，在口腔和頭腔里轉(zhuǎn)上一圈，找不到出路，又百無聊賴地沉到腹腔去。有時還來不及轉(zhuǎn)上一圈，就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驚嚇回去，繼續(xù)潛伏在孫茂名的心里。

其實老王已經(jīng)跟他無關(guān)了，自從老王離開公司后，孫茂名就沒再見過他，飯桌上偶爾聽人說起，也是只言片語，來不及細嚼就隨著酒菜咽進肚子。

孫茂名的肚子很大，裝得下24瓶啤酒和一桌子魚肉，卻獨獨裝不下老王。也不是裝不下，而是消化不了。老王就像孫茂名裝在肚子里的一只蛔蟲，從一顆不起眼的蟲卵，生長成幾乎能咬到孫茂名心臟的大長蟲。孫茂名痛著，卻除不掉。

老王在公司的時候，他把老王當(dāng)作對手，處處提防，時時算計。可是老王離開公司后，坐在總經(jīng)理交椅上的他卻并沒有想象中的得意。他很想知道，那個老王，離開公司后在干什么。

酒席間，會聽人說起老王的近況。那些人似乎都是老王安排在他身邊的眼線，總是在他意志稍稍松懈的時候，觸發(fā)孫茂名心里最敏感的按鈕。他們無比羨慕地談?wù)摾贤酰@讓孫茂名的胃里一陣陣得不舒服，他很想一拳揍向自己的肚子，讓老王現(xiàn)出真身。可是那個老王，已經(jīng)修煉出更加高強的功力，讓他這個想出拳的人，連邊角都沾不上了。

老王在干什么呢？老王也會時常想起他嗎？會以怎樣的心情想起他呢？

或者老王根本不會想起他孫茂名！

每每這樣想的時候，孫茂名就會生出一股無名的怒火，對，他還是控制不住想出拳，想一拳擊碎老王鼻梁上的眼鏡，想看到他趴在地上拼湊眼鏡碎片的狼狽樣子。

當(dāng)然，他也只能想想而已。

即便這樣，孫茂名的心情還是稍微舒暢了些。

他站起身來，雙手無意識地將突出腰帶束縛的肚子向上端了端。時針指向下午4點，郝院士搭乘的火車還有半個小時進北戴河車站，現(xiàn)在去接，時間剛剛好。

孫茂名天生就是時間的精算師，從上學(xué)到工作，除了睡覺，他從來沒有讓時間無意義地流出他的指縫，也正因為此，孫茂名取得了明顯超越同齡人的戰(zhàn)績。他小心地把握著自己的戰(zhàn)績，不被別人打倒。直到他來到這個公司，直到他遇到老王，很多事情才變得復(fù)雜起來。

車子在濱海大道上急速地行駛著，將路邊的騎行者們無情地甩在連汽車尾氣都聞不到的后方。雨后的路面偶爾會有一洼積水，孫茂名狠狠地踩住油門壓上去，然后看看空無一人的后視鏡，想象著騎行者被污水濺到后憤怒而狼狽的樣子。

如果那個騎行者是老王，這個加速的動作就完美了。

孫茂名在自己想象出的鏡頭中笑著，卻也多少有些失落。

老王離開公司，跟他一起離開的還有那些總是被打亂的節(jié)奏，那些總是攪得孫茂名不能安睡的意外。這本應(yīng)該讓孫茂名感到欣慰的，可是他卻莫名其妙地悵然若失。他甚至偷偷地期待老王能突然回到公司，哪怕只是幾個小時，或者幾分鐘也好。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孫茂名漸漸意識到，老王曾經(jīng)帶給他很多不一樣的體驗，而那些發(fā)生過的小事情，就像一棵棵不起眼的種子，落在他心里，莫名其妙地發(fā)出嫩芽。

從北京開來的動車分秒不差地駛進北戴河車站，孫茂名接上郝院士，徑直駛向“福膳齋”。這是一個隱藏在開發(fā)區(qū)琛河景觀公園盡頭的僻靜小院，只有八個雅間，外墻是青磚青瓦，點綴著白色窗框，內(nèi)部裝飾古色古香。房間很大，根據(jù)琴、棋、書、畫的特點，內(nèi)部擺放各有不同。這次孫茂名選了“琴韻”，房內(nèi)正中一張原木大餐桌，餐具都是粗陶工藝品?？繅σ贿吺且粡埥鸾z楠木羅漢床，右側(cè)靠窗的地方一把七弦古琴橫置于鳳尾形琴案上，墻上掛有竹簫和長笛，博古架上是各式各樣的陶塤。老板是個儒雅的中年男子，一手古琴彈得韻味悠遠。要不是因為老王，孫茂名是萬萬不會把郝院士安排在這里的。

看著郝院士聆聽琴曲的愜意表情，孫茂名不由自主地陷入回憶。

那時孫茂名剛被老板挖過來，志得意滿，準(zhǔn)備施展雄才偉略，大干一番。卻不料第一次接待貴賓，就碰了一鼻子灰。那是郝院士到北戴河參加專業(yè)學(xué)術(shù)研討會，孫茂名主動請纓前去接洽。郝院士聽說這個海邊小城居然有搞3D打印設(shè)備研發(fā)的公司，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爽快地同意來公司現(xiàn)場看看。

郝院士是國內(nèi)“3D打印第一人”，對于孫茂名就職的這家剛剛從傳統(tǒng)工業(yè)轉(zhuǎn)型到高科技領(lǐng)域的公司來說，就是殿堂級的引路人。與郝院士建立親密的關(guān)系，將為孫茂名在公司站穩(wěn)腳跟，樹立威信，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孫茂名設(shè)計了一套萬全的接待方案，這是他來公司打響的第一炮，容不得半點馬虎。

他，孫茂名，必須跟郝院士建立親密的伙伴關(guān)系。

一切都非常順利，就像孫茂名那幾十年的人生，只要他認真地努力過，就一定能收獲他想收獲的。

郝院士對公司的轉(zhuǎn)型給予了極大的肯定，也為公司的發(fā)展提出了非常中肯的指導(dǎo)意見，孫茂名注意到老板的臉上漸漸泛起紅光，他知道郝院士此行，收獲最大的是老板，其次就是他孫茂名。

他把晚餐安排在區(qū)內(nèi)唯一的五星級酒店——秦皇國際，覺得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足以體現(xiàn)公司對院士的尊重。眼看著郝院士上了老板的車，孫茂名趕緊抄近路趕到酒店，對餐具擺放、菜品、酒品一一做出安排。正當(dāng)他在酒店樓下翹首迎接的時候，卻突然接到老板的電話，說晚餐換了地方，在一個說不出叫什么路的小院里，讓他趕快過去。

這讓孫茂名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這樣的詞，在成年之后的孫茂名的字典里，幾乎不曾出現(xiàn)過。他喜歡下棋，相信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不論晚上幾點睡覺，他都堅持早上5點鐘起床，梳理一天的工作，也為未來做好假設(shè)和鋪墊?？梢哉f，孫茂名的未來從不迷茫。他的設(shè)想，就是未來。而一旦現(xiàn)實跳出了他設(shè)想的框框，孫茂名總能揪出這背后的黑手，勇敢地與之搏斗，將現(xiàn)實重新拉回到他的軌道上來。現(xiàn)在，孫茂名就需要馬上找出這只黑手，然后干掉他。

措手不及的孫茂名一邊按照老板所指示的大概方位，焦急地在開發(fā)區(qū)西部新建成的沒有標(biāo)注路名的小路上尋找那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院落，一邊急速地判斷眼前的形勢。他知道，有人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出招了。

當(dāng)孫茂名終于找到這個小院落的時候，郝院士已經(jīng)喝到了興奮處，正在書案前揮毫潑墨。沒有人注意到灰頭土臉的孫茂名，大家都在屏息凝神，欣賞郝院士的書法。孫茂名憑著敏銳的直覺，一眼就辨認出了自己的對手，一定是站在郝院士身側(cè)，那個看起來氣定神閑的老王。

如果不是剛剛中了招，孫茂名原本還真沒把老王放在眼里。

老王是公司的副總，是跟老板一起打天下的哥們兄弟，很多公司都是這樣起步的。但隨著公司做大做強，哥們兒之間的矛盾會越來越大，最后的結(jié)果往往只有兩個，不是散伙兒就是黃攤兒。在公司向集團化邁進的關(guān)鍵時刻，老板把孫茂名挖過來，其用意不言自明。

到公司報道到的第一天，孫茂名認真觀察過老王。四十多歲的年紀(jì)，方臉，除了眼睛格外小之外，五官沒什么特點，放在人群中很快就湮沒了。見人總是笑著，卻很少說話。唯一引起孫茂名注意的是，老王的慢，這與孫茂名認識的職場經(jīng)理人都不一樣。不同于孫茂名的大步流星，老王的步子總是邁得四平八穩(wěn)，一抬腳仿佛端起一碗水，一落地仿佛踩下一個坑。孫茂名疑心老王有什么內(nèi)家功夫，他仔細觀察過老王的腳印，既沒有踏雪無痕，也不是入土三分，卻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他的神經(jīng)中樞上，讓他渾身不自在。

他想，老王肯定很各色。

老王基本不開車，公司給他配了奔馳，但也只是在接送客人的時候用用，平常不是走路，就是騎他那輛八成新的捷安特。

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作秀。

開公司的車，不單是身份的象征，也是出于效率的考慮。在這個分秒必爭的市場上，哪來的閑情浪費在路上。對于這個善于作秀的對手，孫茂名知道，實力，就是最好的拳頭。更何況，他能感覺到老板有意借助他來打壓老王，既然對手已經(jīng)出招，他必定加倍奉還。

今天，大意了，孫茂名只能悶悶地挨下這一拳。但這拳不會白挨，他不會再給對手出拳的機會。

郝院士的字寫完，蓄勢待發(fā)的孫茂名卻插不上話。那是一幅篆書，他不懂，完全不認識。讓孫茂名意外的是，老王卻能評頭論足地說道一番?！昂略菏抗怀錾頃闶兰遥@幅字既體現(xiàn)出儒家中庸之道的中正平和，又蘊含了道家大象無形的深遠境界，沒有幾十年的修養(yǎng)，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币环f辭把郝院士的眼睛說亮了，兩人的手握在一起，頗有一點“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味道。

孫茂名的心里酸酸的，這算什么？一頓飯局居然扭轉(zhuǎn)了乾坤？更讓孫茂名痛惜的是這“乾坤”只是他一個人的，老板并沒有因為他晚到而感到半點遺憾。孫茂名只能尷尬地站在一旁，勉強賠笑著。一直到把郝院士送回賓館，老板還沉浸在酒后亢奮的狀態(tài)中不能自拔，摟著老王兄弟長兄弟短地叫著?！靶值?，你果然是福將。多虧你，要不是你知道這個四合院，郝院士今天未必肯賞臉吃飯呀。龍蝦鮑魚？五星級賓館？人家怕是早吃膩啦。郝院士是高人啊，高人喜歡去哪？”老板轉(zhuǎn)過頭來看孫茂名，孫茂名躲著老板呼出的酒氣，僵硬地笑著。“去山林啊，去陋室啊，去四合院啊，”老板兀自得意地往下說，“沒想到院士也喜歡舞文弄墨，沒想到效果這么好?！?/p>

是啊，沒想到效果這么好。前幾日打了雞血一樣的干勁突然消失了，孫茂名覺得自己像被放了氣的皮球一樣跳動不起來。多少天的種樹插秧，多少天的施肥除草，到頭來一個措手不及，被對手摘了桃子，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桃子，這可是王母娘娘的御賜蟠桃啊。

孫茂名痛心疾首、夜不能寐。他特意買來全套的老莊孔孟，臨時惡補，卻也只是囫圇吞棗，道不出究竟。

正如孫茂名預(yù)料的一樣，德高望重的郝院士欣然接受公司的聘任，與公司共建“院士專家工作站”，不但自己每年來公司參與發(fā)展研討，還將手下的一批博士團隊派過來進站工作。郝院士的加盟讓剛剛轉(zhuǎn)型到科技產(chǎn)業(yè)的公司，只用了幾年時間，就從探索階段，迅速攀升到國內(nèi)技術(shù)的領(lǐng)先位置。

那段時期，孫茂名能感覺到，公司上上下下都像是被點著了火的蒸汽機推動著一樣，分秒必爭，充滿激情。

獨有老王是個例外。

老王還是那樣——慢。

但他卻不敢對老王的“慢”掉以輕心，他漸漸看出這“慢”里透著玄機。

因為銷量低迷，老板在會議室拍桌子瞪眼睛，看誰都是飯桶。一屋子人都恨不得戴上面具，貼墻角坐，生怕被老板盯上。只有老王渾然不覺，慢悠悠地在會議室里轉(zhuǎn)著圈，給每個人的茶杯里續(xù)上水，隨手把一只茶碗遞給老板。孫茂名眼看著老板瞪著眼睛想要發(fā)作，卻只是喘了幾口粗氣，接過老王遞過來的茶碗，坐下，喝干。會議室里出奇的安靜，直到電話鈴聲響起。

上級臨時通知，讓馬上趕到公司西廠區(qū)給市長匯報項目。

在開發(fā)區(qū)，像這樣有兩個、甚至三個廠區(qū)的企業(yè)很多。公司在初創(chuàng)階段的規(guī)劃，總是趕不上企業(yè)發(fā)展壯大的速度。伴隨著開發(fā)區(qū)基礎(chǔ)設(shè)施不斷向西擴張，一些成長型企業(yè)也跟著向西延伸。西廠的占地面積是東廠的兩倍，地剛批下來的時候，老板還說這是有預(yù)留空間的，可是西廠建成才發(fā)現(xiàn)還是小了。

公司召開高層會議，專題研究怎樣壓縮各部門空間、進行整體搬遷的問題。各位老總都在面紅耳赤地為自己的團隊爭取空間的時候，老王只是喝茶。等大家都不說話了，他才放下茶杯，慢條斯理地說，其實不必全搬過去的，老廠區(qū)作為公司一期，新區(qū)作為二期，既保證了發(fā)展空間，又保留了發(fā)展軌跡。一舉兩得，不是很好。

孫茂名當(dāng)時是反對的，說兵分兩路影響效率。但老王只是笑了一下，說：“西，五行屬金，利生產(chǎn)，利銷售；東，五行屬木，利研發(fā)，利行政。”

這簡直就是殺手锏，孫茂名張著嘴，無話可說。老板一直深信陰陽五行。孫茂名入職之前，老板還特意要走了他的生辰八字。那是孫茂名第一次知道，所謂命運，原來并不全靠自己的奮斗。所幸獵頭公司很快就通知他去入職了，他也漸漸在崗位奮斗中忘記了這個小插曲。

沒有任何意外，老王的意見得到大家一致?lián)碜o。公司總部和研發(fā)還在東廠區(qū)，生產(chǎn)和銷售放在西廠區(qū)。市長這次來開發(fā)區(qū)調(diào)研，臨時決定參觀位于西廠的機器人車間。

這段路孫茂名每天都走，8車位寬的大道，一腳油門很快就能到。老板沒叫司機，直接上了孫茂名的車，也招呼老王一起過去。老王似乎猶豫一下，慢慢走過來，又中途折回，把他那輛捷安特折疊起來，放進后備箱，然后才拉開車門坐進來。

孫茂名撇撇嘴，踩了一腳推背感十足的油門。還沒走多遠，接近西廠的十字路口就堵了一條長長的車隊，好像是開發(fā)區(qū)正在搞地震火災(zāi)應(yīng)急演練，實行了臨時交通管制，地點恰好設(shè)在西廠路口位置的科技城廣場。孫茂名急得直按喇叭，車子就是不肯向前挪動一寸。現(xiàn)在別說他開的是奔馳，就是蘭博基尼，也只能心急如焚地停在這里。

老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下車，取出捷安特，就像是早早準(zhǔn)備好的一樣。

這是一個巧合嗎？

孫茂名不信?？墒鞘郎嫌泻芏嗍?，不信又能如何呢？只見老王把車推到跟前，敲敲他的車窗，問道：“要不你先騎車過去？”孫茂名和老板對視一眼，見老板抬了抬下巴，索性不客氣，接過車子狂蹬而去。

這次匯報非常成功，市長當(dāng)即安排開發(fā)區(qū)管委會投資建設(shè)一個3D打印技術(shù)公益展廳，系統(tǒng)地展示3D技術(shù)。

但讓人泄氣的是，市長也被消防演練耽誤了，跟老王他們幾乎同時到達西廠。因此孫茂名拼命狂蹬自行車的鏡頭，回想起來，真是顯得既可笑，又毫無意義。

一曲琴罷，郝院士問孫茂名這是什么曲子，孫茂名才從回憶中抽身出來。他猶豫著說：“是不是《十面埋伏》?。俊焙略菏空f：“看來你不常來啊，這是我國最著名的古琴曲——《高山流水》?！睂O茂名恍然大悟，說：“這是伯牙子期的故事?！焙略菏奎c了點頭，兀自念著：“借問人間愁寂意，伯牙絕弦已無聲?！?/p>

孫茂名的心里酸酸的，他猜想郝院士一定想到了老王。郝院士每次過來，公司都安排在“福膳齋”接待。這已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盡管老王離職快一年了，盡管孫茂名平常從不光顧，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將郝院士接到這里。

只有在這里，才能感受到郝院士區(qū)別于“學(xué)術(shù)泰斗”的另一面?！袄贤蹼x開公司多久了？”果然，郝院士很快就把話題引到老王身上，“去哪里高就了？”

“好像也沒去哪兒，正在做一名自由的行者?！睂O茂名故意說得云淡風(fēng)輕。

“行者？”郝院士笑了，“我記得他說過要騎行全國，不知道是不是做到了。我還收到一張他從西藏色達寄來的明信片，當(dāng)時還以為你們公司組織的旅游呢?！?/p>

孫茂名暗暗咬了咬牙。色達，那是他計劃了幾次，也沒能成行的地方。江南的小橋流水和西北的大漠風(fēng)光，對于一直走南闖北的他來說，早就習(xí)以為常了。但是，色達，從微信朋友圈里第一次看到這個地方，看到藍天白云下那滿山滿坡的紅色廟宇，看到滿臉虔誠的信徒們一步一個等身長頭的隊伍，孫茂名的內(nèi)心突然溫暖了一下，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注入身體，催促他，到色達去。哪怕只是站一下，呼吸一下那里的空氣，都可以告慰他內(nèi)心的饑渴。可是他卻抽不出時間。他總是很忙。就在今年，他還給自己設(shè)定了目標(biāo)，如果公司業(yè)績增長達到20%，他就獎勵自己去色達放松幾天。如今，聽說老王去過了他向往已久的圣地，孫茂名心里悵然若失，色達啊，色達，又被老王給“玷污”了。

真的，有時他很想把老王揪到眼前來，問問清楚，問問那些老王笑容背后若隱若現(xiàn)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就像上次市長走后，孫茂名難得跟老王聊上幾句與工作無關(guān)的閑話。

“老王，你是不是提前知道有消防演練啊？”

“巧合，巧合，”老王笑著回應(yīng)，頓了一下又問道，“你知道‘巧合吧？”

孫茂名不懂老王什么意思，他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只是習(xí)慣性地抽出一支煙，剛要遞給老王，卻想起他不抽煙，便又縮回來。

“‘巧通‘竅，‘巧合，‘竅合，就是因緣際會的意思?！?/p>

孫茂名聽不得老王云里霧里的，拉回話題：“看來你真不愧為公司的福將。”老板一直在公開場合稱老王為福將，孫茂名下意識地引用過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建公益展廳看起來是政府為企業(yè)宣傳買單，可既然是政府投資，那宣傳的對象當(dāng)然就是社會大眾和政府官員，與我們公司的銷售市場并不搭界，我看未必有我們預(yù)期的效果。”

“好事壞事走著瞧吧，有你這個福將在準(zhǔn)錯不了。對了，剛才老板正火冒三丈呢，怎么你一杯茶遞過去他就沒脾氣了？你倆有約定啊？”這個疑問要是不趕緊解決，孫茂名怕自己晚上又會睡不著覺。

老王突然就笑了，他看到孫茂名莫名其妙的表情，極力忍住，“那可不是茶，”一張嘴卻又忍不住咳嗽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給孫茂名揭開謎底。

“誰要是遞給你一盞宋朝定窯的茶碗，看你敢不敢發(fā)脾氣?！崩贤跣Φ醚劬Χ紱]了。

孫茂名暗暗吸上一口氣，原來如此。他下意識地把煙扔在地上，抬起腳來碾了一下，又碾一下，原來如此。

老板漸漸生出退休的想法，最有希望接班的就是他和老王。孫茂名進入公司也有幾年了，從第一天開始，他就卯足干勁創(chuàng)造業(yè)績，樹立威信。他想要這個位置，幾次凌厲地進攻，想要打掉老王臉上那種篤定的笑容?？衫贤鯀s渾然不覺，依舊我行我素。這讓孫茂名非常煩躁，就好像每次使足了力氣出拳，卻總打在空氣中一樣。

他渴望著一次酣暢淋漓的較量，渴望用一次勝利安撫自己煩躁的情緒。孫茂名不缺乏耐心，他知道最后的角逐一定會到來，他需要的就是積蓄力量。

果然，老板出了一道題：如何讓3D打印機的銷量，實現(xiàn)倍速增長。

自從3D打印多功能展廳建成后，來自各方的宣傳報道鋪天蓋地，暑期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在北戴河辦公期間也多次視察，給予很高評價。可實際上呢？不幸被老王說中了，雖然好評如潮，但銷量不溫不火，增長緩慢，與公司的研發(fā)投入明顯不成正比。

提高銷量，成為全公司的頭等大事。在老板明確表達年內(nèi)退休的時間點上，這無疑成為孫茂名和老王共同面對的考題。這兩年，孫茂名一直有意識地在營銷團隊中安排自己的骨干，目的就是等這一天到來。

孫茂名是有遠見的，他早就對市場進行了細分，對老客戶和目標(biāo)客戶進行追蹤，一份針對不同客戶的促銷方案呼之欲出。

孫茂名聽說過老王在公司初創(chuàng)階段創(chuàng)造的銷售奇跡，但是他不信。他只相信眼見為實，這樣一個悠慢的老王，怎么可能創(chuàng)造銷售奇跡。他同樣不相信，運氣總在老王那邊。就像他不相信，所謂陰陽五行，就能決定他的一生。

這一次較量，孫茂名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他贏得雖不輕松，卻也毫無意外。不知從哪一天起，公司上下都能夠看出，老板對孫茂名的倚重明顯多了些。

孫茂名卻不敢掉以輕心，他在暗中觀察老王的反應(yīng)。

老王的反應(yīng)就像以前一樣，仍然還是沒有反應(yīng)。

但突然蹦出來兩個合同，卻驚得孫茂名一身冷汗。

借助郝院士的威望，老王安排行政部門將3D打印有關(guān)的上下游研發(fā)和制造公司召集到一起，搞了一個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高端論壇。論壇在行業(yè)內(nèi)引起轟動，得到風(fēng)投和基金的追捧。根據(jù)老王的提議，老板適時在蘇州和珠海選擇了兩家比較有實力的公司合作，技術(shù)入股，設(shè)立分公司。

銷量倍增的奇跡很快就被公司向集團化邁進的興奮給掩蓋。孫茂名不得不承認，老王的策略更有利于公司的長遠發(fā)展。

隔著玻璃門，孫茂名觀察對面的辦公室里，老王沖水、倒茶，慢慢地呷上一口，然后長時間地陷入靜止。他不知道老王是在思考，還是在禪定。

這個總讓孫茂名背后冒冷汗的老王，第一次讓孫茂名深深折服。孫茂名有些喪氣，但他不得不振作起來，永不放棄，這是他的原則。

果然，孫茂名的堅持讓他贏得了他應(yīng)得的位置。

然而就在自己慶祝勝利的時候，老王卻離開了公司，這讓他所孜孜追求的勝利來得格外輕易，又格外不痛快。

本以為離開公司后的老王會退出他孫茂名的世界，但偏偏不是這樣，總有人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提起老王。離開他視線的老王，反倒在孫茂名心里成長得更加高大起來。

老王在山上開了一個茶館，老王在海邊開了一個書吧，老王騎著車去環(huán)游世界。

老王到底在干什么？

孫茂名真想弄清楚，老王笑容背后的那抹淡定，到底是因為曾經(jīng)的努力拼搏，還是因為洞察到神秘的力量。

就像現(xiàn)在，“福膳齋”的老板正一臉崇拜地說著，老王去了終南山，隱居在一個小木屋里，過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

孫茂名只有苦笑。

老王變成了天邊變化莫測的云，他抓不到，卻又忘不了。

孫茂名意識到，他與老王的距離越來越大，大到彼此之間根本無法了解。就好像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這叫做“天壤之別”吧？可是，誰在天上呢？每每想到這里，孫茂名就恨不得揍向自己的肚子。

老王在干什么？會不會想起他？

孫茂名越來越害怕，那個老王從來就沒有當(dāng)他是對手。所以，大概也不會想起他吧?？墒侨衾贤跽娴膹膩頉]有想起過他，那他和老王的最后一點殘存的關(guān)系，似乎也斷了。

他突然想到老王走的時候，把郝院士題寫的那幅字留給了他。當(dāng)時他一笑置之。

現(xiàn)在，也許該問問郝院士，那四個字到底寫的是什么。

陰歷初三的月牙斜斜地彎在夜色中，星星在頭頂眨著狡黠的眼睛。與郝院士推杯換盞的時候，孫茂名暗暗琢磨，除了色達，這世界上一定還有什么地方更值得他去探索。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