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自佳
沅水,發(fā)源于云貴高原云霧茫茫的苗嶺,是湖南四大河流中最長的山谷型河流,約1200余公里長,彎彎曲曲,跌跌宕宕,灘多灘險,潭多潭深,其中游段夾岸石壁如刀削,孔穴點綴,非常奇特。我國古代與現(xiàn)代兩大文豪屈原與沈從文曾歷經(jīng)于此,他們的不朽篇章中都留下了特意的關注。
屈原關注苗族“跳香”
湘西沅水流域辰州境內的苗族民眾,每當農(nóng)歷金秋十月五谷豐登、丹桂飄香時節(jié),村村寨寨殺肥豬、磨豆腐、釀桂酒、打糍粑、作祭品,擇吉日良辰,全村男女老少聚集在一起舉行慶豐收、酬天神祭祀活動,屆時擊鼓鳴鑼,眾多男女青年邊唱邊跳,圍著身著袈娑的巫師團團旋轉起舞,酬神、娛神,人神共樂。之后便是頭人給老幼分食祭品,青壯年相互敬酒狂飲,通宵達旦。這就是“跳香”。
“跳香”有幾千年歷史了,兩千年前屈原看到的應是同樣的情形。
苗族文學巨匠沈從文在其散文名篇《箱子巖》中寫道:“當時我心想,多古怪的一切!兩千年前那個楚國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瘋瘋癲癲來到這個充滿了奇異光彩的地方,目擊身經(jīng)這些驚心動魄的景物,兩千年來的讀書人,或許就沒有福分讀《九歌》那類文章,中國文學史也就不會如現(xiàn)在的樣子了?!?/p>
歷史正是這樣。兩千年前,屈原被流放,溯沅水而上考察民情時,曾親眼目睹過沅水中游辰州府境內的苗族先民,在金秋十月里舉行的最古老的原始祭神娛神、人神共樂的跳香活動。屈原在其《九歌》的“東皇太一”中有過生動的描述: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幭庥瘳櫍翆奄猸偡?。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揚枹兮拊鼓,疏緩節(jié)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五音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p>
這首古詩大致是講:在一個吉祥美好的日子里,女巫師穿著漂亮的衣服,于鼓樂聲中高聲歌唱,并舉足奮袂,蹁躚起舞,步履繁會雜錯,歡樂的氣氛盈滿殿堂,東皇太一歡天喜地飲桂酒、椒漿,品嘗著祭品,享受著人們對他非常虔誠的感恩之情。
文中的上皇太一就是東皇太一,也就是伏義,這是根據(jù)聞一多考證而言說的。《楚辭詮釋》寫道:“據(jù)聞一多考證,東皇太一即伏義。伏義是苗族傳說中的人類始祖,也是最尊貴的天神?!保ㄙF州人民出版社1984年2月版第32頁注1),詩中的“靈”就是靈巫,即女巫。
據(jù)傳說,沅水中游辰州境內的苗族先民,金秋十月舉行跳香活動祭祀的主神就是伏義。其祭祀的時節(jié)是有“桂酒”“椒漿”的時候,即五谷豐登的秋收之后,這與屈原所描述的情景是非常相似的,同時苗族先民祭祀的目的是感恩天神賜予的五谷豐登之年,所以舉行祭祀跳香活動就是酬神、娛神,即人神共樂。
屈原是目睹了苗族先民舉行的十月跳香活動之后,感慨萬千,揮筆寫下了《東皇太一》的。
據(jù)王逸在《楚辭補注》的序言中曰:“《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伏竄其城……其……詞鄙俚,因作《九歌》之曲?!边@是對屈原流放,途經(jīng)沅水中游辰州境內,目睹了苗族先民慶祝五谷豐登舉行跳香儀式而祭神娛神的詮釋,實為佐證。
(附記:苗族“跳香”已于2008年成功申報湖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即將申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
沈從文關注“箱子巖”
箱子巖,是沅水流域中游最著名的一大奇觀,在湘西自治州瀘溪縣白沙城對面的懸崖絕壁上,本地人喜歡叫它“仙人洞”,說洞里那口箱子是仙人放置的。巖洞丈余深,可容納十來人,距下面的沅水水面約七八十米高,筆者家鄉(xiāng)古老苗寨——辛女村與其隔河遙望。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筆者常乘船上上下下,見著“仙人洞”里尚擱置有一口淡紅色的木箱……可現(xiàn)在卻不見了,僅有一根曾擱置木箱的木棒橫在那里,仍不失為一大奇觀。
苗族文學大師沈從文在其《自我評述》中寫道:“我人來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終還是個鄉(xiāng)下人,不習慣城市生活,苦苦懷念我家鄉(xiāng)那條沅水和水邊的人們……”沈從文原名沈岳煥,1902年12月生于湘西鳳凰城里的苗族貧寒家庭。他從小聰明好學,很得老師們的寵愛。1917年因家境貧困而輟學。鳳凰人歷來有崇尚從戎之風,視當兵吃皇糧是年輕人謀求生計的重要出路。那年沈從文正好15歲,可算毛毛后生家了。這年他投奔到地方上的一支土著部隊,跟著他們在沅水流域闖蕩了五年。沅水兩岸挺立的山巒巉石,河里如狂的濤聲和船夫悠揚動聽的號子,使人如迷如醉的旖旎風光,以及船夫、排舶佬、漁民、水兵、妓女等等都一一進入了他后來諸多名篇佳章,如《箱子巖》《丈夫》《常得的船》《沅陵的人》《老伴》《瀘溪·浦市·箱子巖》《沅水上游幾個縣份》……
特別是,他對奇特的“箱子巖”非常感興趣,不僅單獨寫了篇很有名的《箱子巖》,而且在另一篇寫湘西千年小縣城瀘溪,千年集鎮(zhèn)、沅水流域水運碼頭浦市時,又將其寫入,題為《瀘溪·浦市·箱子巖》,而且將這一詭譎的奇觀作了生動的描述與深刻的解說:“在許多游記上,多載及沅水流域的中段,沿河斷崖絕壁古穴原人住處的遺跡,赭紅木屋或倉庫,說來異常動人。倘若旅行者以為這東西值得一看,就應當坐小船去。這個斷崖同沅水流域許多濱河斷崖一樣,都是石灰?guī)r做成的。這個特別著名的懸崖,是在瀘溪浦市之間,名叫箱子巖。那種赭紅色木柜一般方形木器,現(xiàn)今還有三五具好好擱在嶄削巖石半空石縫石罅間,這是真的原人住居遺跡,還是古代蠻人寄存骨殖的木柜不得而知。對于它產(chǎn)生存在的意義,應當還有些較古的記載或傳說,年代久,便遺失了?!?/p>
1983年仲春,筆者曾陪同四川大學民族研究所所長,考古專家蒙默教授赴實地考察后,他說此“箱子巖”是古代苗族先民擱置于懸崖石罅間的懸棺。
那時,沈從文雖然不是什么考古專家或者歷史學家,可作為一位苗族文學大師對沅水非常著名的“箱子巖”進行了認真的思考,推想得合情合理:“這是真的原人居住遺跡,還是古代蠻人寄存骨殖的木柜……”蒙默教授考察的結論,與沈從文解說的后句段是一脈相承的,沈從文所言“蠻人寄存骨殖的木柜”就是蒙默教授所說的“古代苗族先民的懸棺”。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