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子
遼東千里邊關萬里風月,從來不乏鄉(xiāng)村古鎮(zhèn),不過細細地篩來揀去,舉在頭里當屬第一流古鎮(zhèn)的,還非東港的大孤山莫屬。雖然大孤山鎮(zhèn)隸屬東港市轄治,可資歷卻比它頭頂上的東港市還要古老,甚至堪比奉天城。這里的老話兒怎么說?“先有孤山鎮(zhèn),后有奉天城。”一個邊關僻遠的小鎮(zhèn),竟然敢說先于奉天城開埠,聽者不免驚詫:是真是假?
且先尋尋古物見證吧,現存龐大的孤山古廟群即始建于唐代。玄宗年間,大孤山作為唐朝重要的交通港口,建了望海寺,只這一處古寺,就證明了孤山鎮(zhèn)的歷史距今至少有一千三百多年。
日本人松尾在《南滿地區(qū)宗教概況》中記載:唐太宗李世民命尉遲恭在大孤山建廟。從前一直詫異李世民怎么會讓尉遲恭在孤山建廟?他怎么會知道北方大海邊的這方小鎮(zhèn)?后來從史籍中看到李世民曾御駕親征到過遼東,征討高句麗,內心釋然,這一旁證可鑒:孤山古鎮(zhèn)存在的時間的確有一千三百年。
由唐至宋遼金元明清,朝代更迭,金戈鐵馬,邊關不靖,大孤山廟岌岌荒草,數度枯榮。及至大清一統江山,于乾隆十一年,才有山東嶗山道士倪理休來大孤山重續(xù)廟篇。倪理休屬嶗山道教傳人,他托缽化緣,建了廟群的主體部分——三霄娘娘殿。又一百余年,其間這里的孤山碼頭承載著龐大的闖關東移民潮分流事務,人跡日盛,廟宇香火日盛,逐步修建,才有了今日這規(guī)模龐大的孤山古廟建筑群和孤山古鎮(zhèn)。
我因工作之需曾數次到孤山鎮(zhèn),有時采訪民間藝人,有時采訪工農業(yè)戰(zhàn)線英模人物。采訪之余閑話,得知對方先人大都是闖關東移民,落腳孤山,自然因為這里是水陸碼頭,是闖關東移民進入遼東的第一站。但移民潮在此短暫駐足后,挑著擔子篳路藍縷向遼東腹地遷移時,這些人的祖先卻選擇留在了這里,細究之下,概因他們的先人大都具備繪畫才藝,孤山古廟群永遠有著繪不完的壁畫。這些壁畫里所表現的佛神仙道形象自清朝末年后要求得更為寫真精確,一個畫工一天所繪,不過巴掌大小一塊方寸,所以廟宇需要大量畫工。孤山民間藝人“泥人曹”的祖先家譜上就是這樣記載:祖上闖關東,從孤山碼頭上岸后即為孤山廟宇畫工。他們在這里畫了一輩子,留下了曹氏家族血脈,曹氏便成了孤山鎮(zhèn)枝繁葉茂、有名有姓的大家族。
可見這方古鎮(zhèn)的繁榮與古廟群有莫大的關系。
2010年,我曾在十月的艷陽下于孤山古鎮(zhèn)胡同里穿來行去。鎮(zhèn)里古跡已不多,但偶爾還是有四合院靜靜地閉合于胡同深處,有難辨的黃土墻和青黛瓦就那么一小截兒還沒來得及拆凈。小胡同里有一家小館子炒驢肉,很香。一戶墻內有杏梅樹枝出墻,卻已春顏老去,蒼枝出墻,似百歲瘢手。這方古鎮(zhèn)除古廟群,鎮(zhèn)內建筑已和所有的鄉(xiāng)鎮(zhèn)一樣日新月異,連舊磚瓦都少見。然而翻開舊史古籍,那些在古鎮(zhèn)的微光中沉浮,能證明古鎮(zhèn)更加古老的人物,還都健在。他們與往日的古鎮(zhèn)一道在發(fā)黃的字紙中靜靜呼吸,從未遠去。我想,一方土地的古老和繁榮固然有數不清的古物為證:地下的棺槨葬器,地上的亭臺殿宇,但最能使這一方土地在人心里活起來并有溫度的,當是在這方土地上活過的人。他們作為古鎮(zhèn)的標志,在這里演繹過全部的或精彩或無奈的人生。直到現在,他們還活在古鎮(zhèn)的人心里,茶余飯后講起來,激情澎湃,山呼海嘯。講著講著,耳邊就似有遠去的足音重又在青石階上輕輕遲疑徘徊。甚至某個雨后的清晨,有人疑見他們突然出現在古鎮(zhèn)薄霧蒙蒙的光影里、塵埃里……
我決定把筆墨留給在這個古鎮(zhèn)上走過和活過的人。
大明王朝的東江兵總——毛文龍
大孤山之所以歷經千年不衰,除森森廟宇、古剎鐘聲為其帶來香火繞繚、人聲鼎沸,還在于它是一處地理位置十分優(yōu)越的水陸碼頭、商賈重地。它面向黃海,腋挾大洋河。黃海收鴨綠江入懷,于天地間蒼蒼茫茫,一望無涯。大洋河逶迤綿延,粗波大浪,轉瞬即逝浩渺云天。孤山古鎮(zhèn)于山水之間,似是孤帆遠影,命懸天外,卻不料有造化之手一點,這里就成了樞紐,成了軸心。屈指算去,孤山古鎮(zhèn)與周邊各縣——岫巖、鳳城、莊河、東港、丹東差不多都是等距離。所以這處碼頭港口不大,但槽船貨物往來,經由這里向陸路各縣里發(fā)外散,終日繁忙得要死。近代,孤山碼頭是山東半島和內地商賈往來東北的經轉站,古代,這樣的地理位置,不用說,自然又是兵家重地。
說來話長,歷史上北方的政權更迭演變比眨眼還快。遼東半島歷經渤海國、契丹遼國、完顏阿骨打的金國、努爾哈赤的后金女真,無論誰主宰這里,都少不了金戈鐵馬一番廝殺。因北方素被稱東北夷,文化不發(fā)達,可供詳盡考據的經史子籍不如江南各省多,唯明代邊關典籍,非常詳盡,留下了袁崇煥,也留下了毛文龍。
毛文龍碑現在還在孤山前方的海島——大鹿島上。大鹿島隸屬孤山鎮(zhèn)轄區(qū),也是孤山古鎮(zhèn)的一部分,坐小船用不了多久,就可上島看到此碑。
毛文龍所處的時代是明末崇禎年間,這是一個即將朽爛的末朝之尾。此時努爾哈赤的后金大勢已成,明朝政權在遼東呈節(jié)節(jié)敗退之勢,遼東邊關一破,后金就可直抵京城。崇禎皇帝急得惶惶無主,他懦弱多疑,此時更不知誰人可倚誰人可靠,慌亂中只好輪番撤換鎮(zhèn)守遼東的文臣武將。
明天啟元年,遼東大部分已失,努爾哈赤大軍已攻下沈陽城,于是,崇禎皇帝命戶部主事王化貞出任廣寧巡撫。毛文龍是王化貞的部下,王化貞對毛文龍厚愛有加,委以重任,命他率船隊出發(fā),經海路馳往遼東。毛文龍從此開始為大明王朝建功立業(yè),官至第一任東江兵總,繞口的官銜是:“欽差平遼使宣行游擊將軍任總鎮(zhèn)左軍都督府左軍都督毛文龍?!?/p>
明未的毛文龍把孤山作為了退守自如的后方基地,天啟年間,他就是從這里率明軍從碼頭分批坐小船登上大鹿島的。登島后的毛文龍不負重望,大敗后金努爾哈赤部隊。隨即毛文龍又返回孤山休整,在這里吃著糙米,吃著魚蝦。兩個月后,毛文龍又一次率明軍登上大鹿島,一番血戰(zhàn),后金又被擊潰。在大明王朝風雨飄搖之際得此鎮(zhèn)邊猛將,不啻社稷福音,但第二年,毛文龍就被袁崇煥所殺。翻開歷史,中國人總是最難被外夷制伏,能毀滅自己的,只有窩里斗。
至于袁崇煥為何要殺掉同朝同氣的毛文龍,一說毛文龍口無遮攔個性驕悍跋扈,又一說毛文龍謊報戰(zhàn)功貪污朝廷軍餉。還有的說毛文龍表面抗金實則貪腐,他的部隊經常在孤山港口走私人參皮貨和貂皮鹿茸。然而剝開歷史,發(fā)現真實的原因并不在此,而在于朝廷內部的派系權斗。
袁崇煥官至明朝督師薊遼的兵部尚書,到遼東,也屬臨危受命。他受命朝廷前往遼東任職時,老師錢龍賜曾悄悄在他耳邊提醒:毛文龍可是個閹黨!明朝廷內魏忠賢的閹黨勢力無人不懼,袁崇煥就曾深受其害因而與閹黨結怨,所以,還未見毛文龍本人便已視他為異己。更兼毛文龍為人行事粗粗拉拉,對袁崇煥數次試探毫無警覺,這都為日后埋下了殺機。
人際交往中的某些“意會”,大概說的都是不能公開的私下交易。袁崇煥生性慷慨豪邁,有膽氣,也有些意氣用事,他離京赴任前曾向崇禎夸口,五年之內,還邊陲安靖,可實際他一到任上,就知道這不可能。于是他決定與后金議和,只要邊關維和,他就可以給崇禎帝一個交代。
袁崇煥派使者隱行后金,使者意會,知袁崇煥欲與后金議和,便代為委婉轉達,后金則開出條件,要他殺掉毛文龍方肯議和。
讀史讀到這里,真是大大吃了一驚。宋遼金時代,北方的金國就是通過這個辦法除掉了岳飛。當宋使向金國皇帝說明宋欽宗的議和請求時,金國就開出條件:殺岳飛,方議和。
于是秦檜會意,看懂了欽宗討厭岳飛的心思,最后以“莫須有”罪名殺岳飛于風波亭。
明未崇禎二年,袁崇煥列數毛文龍十二宗大罪,亦誘殺毛文龍于遼東雙島灣。史書上記載,毛文龍興沖沖從鴨綠江口乘船而下,還給袁崇煥帶了見面禮物,卻不想,走進了袁崇煥為他設計的死路。
毛文龍死后遼東兵勢崩潰,部下反叛投奔后金,導致邊關迅速陷落。不久,崇禎帝中了后金的反間計,又凌遲了袁崇煥。
在孤山鎮(zhèn)內已尋不到毛文龍遺跡,但孤山港口卻總有他的身影。到大鹿島旅游的人回程坐在船上,問尋著毛文龍,了解著明末邊關戰(zhàn)事,話題會一直說到旅店打烊。
來自安徒生故鄉(xiāng)的修女——聶樂信
聶樂信的名字在孤山家喻戶曉,如果她在天有靈得知孤山人是如此想念她,崇敬她,這一生她沒在故國丹麥留下任何人生軌跡,反倒在遙遠的中國成為眾人心中的貞潔圣女,說句俗話:她當含笑九泉。
聶樂信原名艾倫·聶樂希恩,她的中文名字“聶樂信”,取的正是聶樂希恩的音譯。
聶樂信1871年7月生,父親是基督徒,她出生后即受洗皈依耶穌基督。說到這里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夏天,一位老嫗到報社找到我,送給我一大包老照片。她打開一幅給我看,告訴我這是已去天國與天父團聚的聶樂信。那時我并不知道聶樂信何許人也,只見發(fā)黃的照片上是個身材健壯的外國女子,沉靜地坐在椅上,目光堅毅,神情端肅。老嫗似將心底一樁重大事情托付于我,目光深沉,眼眶濕潤。她說她今年已經八十多歲了,有生之年不多。她看過我寫的東西,相信我會好好保存這些照片,日后肯定會用得上,說完匆匆離去。
我站在走廊送她,驚訝于她八十多歲的年紀,相貌竟如六十歲一樣年輕。
她走后,我展開這一大包照片,所見都是這個叫聶樂信的女子。根據照片內容,我知道這是批很有史料價值的老照片。我并不研究聶樂信,也承擔不起這樣的托付,便決定待我仔細看過后把它轉交給市檔案館。
沒等看完,老嫗又來報社找我,要回了那包老照片,她難為情地說:他們都說我把聶樂信的照片給賣了,我要把照片拿回去給他們看看。
我把照片還給了她。她離開后,我突然感覺不對,便急忙跑到大街上追趕老嫗,想留下她的電話,可滿大街都沒有她的身影。
聶樂信的身世和她在孤山的歷史光影遺存就這樣在我面前一閃即逝。
不過,我還是以這種方式結識了聶樂信。以后查閱有限的史料,得知聶樂信來自安徒生的故鄉(xiāng)——丹麥。1896年,她受丹麥基督教傳導協會的派遣,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她在北京學習兩年漢語,于1898年11月15日來到孤山鎮(zhèn)。那天,孤山大雪,聶樂信騎著大馬,在風雪中走進了孤山鎮(zhèn)。
聶樂信來到中國的時代,正值清朝末年,八國聯軍即將打進北京城,慈禧太后也即將率光緒皇帝到山西逃難。她定居后,又趕上軍閥混戰(zhàn),總之這是中國社會最糟糕的時代。天下紛亂,暴民四起,民生毫無保障。孤山街頭常有乞討無著凍餓而死的尸骨,棄嬰更是常年不絕。嬰兒死亡率極高,山坡上經常升起焚燒死嬰的煙霧。
讀東北史,離不開閻寶航。二戰(zhàn)時期,他獲取了有關德國閃擊原蘇聯、日本突襲珍珠港和日本關東軍在中國東北設防部署等三大國際戰(zhàn)略情報,并先后供給戰(zhàn)時盟國蘇聯和美國,被譽為中國的“左爾格”。這里要說的是閻寶航即將出國求學時,曾通過基督教會將妻女托付給聶樂信,她們在孤山聶樂信身邊有過短暫的居留,時間是1925年夏天。
“我們住的那間屋子房前有一個大院子,院子里一棵大山梨樹就在我們窗外面,房后有一棵杏樹。這些樹上都結滿了果子。吃飯時大家都到食堂去,登上兩間屋子相連的大火炕??簧戏胖蛔溃恍鹱?、大娘和孩子們圍坐在一起,都是生活無依無靠被聶教士收養(yǎng),進院勞動的。大家吃著苞米茬子粥就咸菜,有時是苞米面發(fā)的糕片兒。乍去時,人生地不熟,加上一換水土,身體素來弱的妹妹吃不了,光淌眼淚不敢哭出聲……媽媽一心惦著學手藝,學識字,也顧不上我們?!?/p>
“天漸漸冷了起來,孤兒院里流行了皮膚傳染病。為了隔離,我們被安置到一個閑置不用的兩間食堂的外間屋。這兒炕上潮濕,門窗不嚴實,屋里又陰又冷,每當夜間刮大風時,門窗拍擊,響個不停。炕上跳蚤挺多,身子被搔破,孩子們都大感染上了疥瘡。當時奉軍調動頻繁,大孤山鎮(zhèn)上街里不停地過兵,年輕的婦女不敢外出,我只得自己到鎮(zhèn)上找診所……”
這是閻寶航女兒閻明詩的回憶,這成了聶樂信所處的中國時代最真實的記錄。
聶樂信就在這樣的社會景況中開始了她的孤山歲月。她首先致力于辦學和救濟貧民,在孤山古鎮(zhèn)辦起了崇政女子小學和崇政貧民救濟所,收養(yǎng)無家可歸的棄兒,收留處于社會最底層無家可歸的婦女,教她們自食其力,組織她們從事編織和刺繡生產。當時,孤山鎮(zhèn)上凡是鰥寡孤獨,只要沒飯吃活不下去的,都來找聶樂信。只要經可靠的人引薦,聶樂信都毫不遲疑地接受。她身邊的貧民越來越多,僅花邊廠就有三四百人,還有這些貧民的子女,這是一個龐大的數字。聶樂信卻安然篤定,對投奔而來的貧民做著有條不紊的安排。在很多人的記憶里,聶樂信簡樸而勤奮:“她個子很高,走路很快,手里經常拿著活計,不停地干著。就是在做小禮拜時,她也不停地編織些活計,很少看到她閑著。她裝束簡樸,腳上經常穿一雙布鞋。她住的屋子無什么陳設,只有一張床……”聶樂信讓手快的織花邊兒、織臺布,體格好的上山放繭、種地、養(yǎng)奶牛、養(yǎng)雞,產出的牛奶和雞蛋,給棄嬰和貧病交加的老人吃。
后來,聶樂信的花邊兒工廠和養(yǎng)牛養(yǎng)繭種地也支撐不了龐大的開銷了,她想買點田產以便養(yǎng)活更多的人,政府不允許外國人在中國置業(yè),聶樂信便加入了中國籍。她入中國籍的那天,孤山社會各界都來慶賀,有商家還吹吹打打送來了匾額,聶樂信也滿臉喜色,按孤山風俗擺了好幾桌酒席。
1947年,共產黨在東北奪取了政權,孤山鎮(zhèn)成立了人民政府。孤山教堂的丹麥人都回了國,聶樂信卻執(zhí)意不走。土改中,聶樂信置的一百多畝地和兩百多間房產都分給了窮人,當地政府給聶樂信留下了足夠晚年生活的一座小樓、幾頭牛、一些田產,還沒忘了分給她一片燒柴用的大葦塘,并責成教友王成仁照顧聶樂信的生活。
很多人猜測土改分了聶樂信,她會失落甚至心生怨恨,可據她身邊的教友叢淑玉回憶,聶樂信對新社會分了她的田產和房屋,沒有絲毫怨言。她也在悄悄觀察,見人民政府成立后再不允許隨便丟棄嬰兒,鰥寡孤獨收進了敬老院,孤山鎮(zhèn)不再過兵,不再有匪患。從教友們的真實回憶來看,聶樂信對新政權是認同的。
她創(chuàng)辦的崇政女校不但開啟民智,還拯救了許多棄嬰和孤兒,使她們成年后走上了自食其力的道路。姜寶珍就是聶樂信收養(yǎng)的孤兒。她在崇政女校畢業(yè)后,聶樂信又供她讀了大學,姜寶珍畢業(yè)后回孤山鎮(zhèn)報效母校,擔任了崇政女校校長。解放后,崇政女校成為了聞名全國的孤山中學,郭沫若為這所學校題寫了校名,至今郭老的手澤還鐫刻在學校門前。
還有她從丹麥移植到大孤山的杏樹已枝繁葉茂,開花結果,“孤山杏梅”成了這方水土獨有的特產。遠近聞名曾有移栽,所得皆不及孤山原產杏梅。孤山杏梅色澤橙黃甜蜜,最大的像桃子一般大小。每年夏天鄰近各縣都有孤山杏梅出售,據說多為贗品,真正的孤山杏梅少而彌珍。
1960年夏天,聶樂信在孤山古鎮(zhèn)去世,終身未嫁。臨終前,她要求死后埋在大孤山腳下。如愿。
自她二十八歲騎著大馬來到孤山,至九十歲耄耋去世,聶樂信總計在孤山生活了六十余年。
聶樂信的名字已經和大孤山融為了一體。至今,這鎮(zhèn)子里還留有她太多的念想:三育堂,孤山杏梅,被她拯救的孤兒寡母……每到春天,聶樂信從丹麥移植的杏梅花兒就開了。古鎮(zhèn)杏花春雨,聶樂信,就會又一次從花海中重生。
我猜那個要把照片交給我保存的老嫗,一定和聶樂信有著非同一般的交往。她濕漉漉的目光平和溫潤,臉上的表情潔凈單純,那是接受過長久的宗教熏陶才有的氣質。
古廟方丈——胡然方
孤山還有一個有趣人物——胡然方。
說他有趣,是從他一生軌跡可見人的心性太過玲瓏,是如此易為天地戲弄。
胡然方是孤山古廟群的住持。他自小體弱多病,爹娘怕養(yǎng)不活,便送他出家度化。他先屬金山派,清居道人,不可娶妻。以后又改為正乙派,即伙居道,可以娶妻。胡然方娶了兩房妻,另一房是續(xù)弦。他的宗教信仰一入場就是這樣滑稽不貞——從金山派改為正乙派。
如果沒有日本人入侵,一個身體羸弱的男人,守著一群古廟,在廟里享受著香火供養(yǎng),下山還有妻子,當是不錯的人生。悲就悲在日本人來了。
九一八事變后,一些日本軍人陸續(xù)到大孤山古廟游覽,發(fā)現藥王殿內有一個紙糊的牌位,上書“安部仲麻呂之位”。安部仲麻呂是日本人,唐朝開元年間到東土大唐求學,后為翰林院大學士。唐代詩選中李白詩《哭晁卿衡》,哭的就是安部仲麻呂,安部仲麻呂的中國名“晁衡”。李白哭晁衡是傳說安部仲麻呂回國渡海遭遇風暴,“明月不歸沉碧?!?,海難喪生。實際上安部仲麻呂在風暴中漂流到了安南,即今日越南。被人救起后,他還固執(zhí)地要回到長安,便乘船北上。行進中又一次遭遇海上風暴。他坐在船上漂流數日,水盡糧絕之際被人救起,登上了大鹿島,又從大鹿島坐船去了大孤山。
看地圖,越南離遼東半島很遠,想到長安卻進了遼東,航向也不對。于是猜想,安部仲麻呂別是當初從日本一出發(fā)就直奔遼東半島吧?因為這里與日本的直線距離最近,說不定他是先在這里登了陸,補充了糧食和淡水,再直奔都城長安呢。既然到了孤山,進了古廟,拜了海神娘娘,也是順理成章的。
至于安部仲麻呂是如何到的古廟,牌位又是何人何時立于此,已不重要。胡然方聽小道士說日本人對著這個字跡模糊的紙牌位久久叩拜,感覺此事非同小可。胡然方識字,懂繪畫,頭腦靈光。他當夜對著史書典籍查閱,得知安部仲麻呂是日本人,曾于唐代到中國,任過鎮(zhèn)南都護等職。此時東北義勇軍抗日烽火正熾,國聯裁定日本從中國東北撤軍。日軍能否久駐,誰都拿不準。胡然方暗中觀察,直到1934年義勇軍徹底失敗,日本人在東北逐漸站穩(wěn),他才決定做安部仲麻呂一事。
他先在孤山廟“圣水宮”前豎一石碑,上刻“安部仲麻呂遺跡”,之后,胡然方拍日本人馬屁,以孤山古廟住持名義向偽滿洲國宗教事務部申請,要為安部仲麻呂塑像,建廟宇。這一想法深得日本人賞識。日本人通過偽滿洲國外交部給胡然方送來一張安部仲麻呂畫像。胡然方找雕塑藝人按畫像為安部仲麻呂塑了一尊泥像,又為安部仲麻呂建了一座廟。
胡然方此舉甚得日本人好感,安部仲麻呂廟建成后奉天、安東、東溝、鳳城、岫巖等地的日本人都來祭拜,“日滿親善”有了鐵證。偽滿洲國大臣也順著日本人的心意前來拜祭,宮內府大臣袁金凱看過后評價胡然方:“胡道人不俗?!贝撕蠛环角嘣浦鄙?,擔任了周邊地區(qū)的道教支會長直至偽滿洲國道教總會副會長,又隨偽滿洲國宗教代表團出訪日本,受到了日本裕仁天皇的接見。
一個小廟里的方丈,最大的成就不過是畫幾筆水墨牡丹,現在升到如此高位,胡然方覺得臉比從前大多了。臉闊好辦事,他翻開孤山古廟記事薄,發(fā)現一百年前有位住持把一片海邊葦塘典租給了一戶農民,現在這片葦塘已經入住五十二戶人家,成了這些人活命的根本。胡然方決定和這五十二戶人家打官司,要回葦塘。
官司由日本人仲裁,最后的結果出乎胡然方意料——這片葦塘誰都得不到,只能賣給日本人開設的安東六合造紙廠。胡然方和五十二戶人家都只得到了一點點賠款。
胡然方這一爭,斷了五十二戶人家的生路,最大的受益者竟成了日本人。然而胡然方卻不管這個,他為孤山古廟爭得了一筆錢財,此事當上廟史。胡然方便在廟前立碑昭告,刻記了與五十二戶人家打官司的詳情,碑文中有感謝偽滿洲國宗教司副司長森永次太郎和一些日本要人的記錄。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胡然方萬分震驚,在此之前的1944年,曾有北滿神秘道人來孤山規(guī)勸他不要跟日本人走得太近,要他一本正經做道士,不參政,辭去偽滿洲國道教總會副會長一職。胡然方對此不屑,現在他后悔也晚了。
但他頭腦靈活,還要補救。當即安排人把與五十二戶人家打官司的石碑推倒,上面的字全部鏟掉。又把安部仲麻呂的碑也推倒,塑像也砸了,廟也拆了。
1945年,東北民主聯軍第一次出現在孤山鎮(zhèn)時,他躲起來。第二年,共產黨所建的民主政府在清理孤山廟產時,從胡然方家起出兩大車青布白布,這都是孤山廟產土地打的糧食賣了出荷糧所得。說明他做住持,做得并不清白。
民主政府用這批布給東北民主聯軍做了軍裝,余下的,分給了孤山百姓。
此時正是東北國共軍事上的拉鋸時期。共產黨轉移后,國民黨進駐孤山。胡然方找到孤山第一次解放時分得他廟產的農民,要人家退還他的財產,這就是后來所說的國共拉鋸時期東北出現的“反革命反把倒算”。想不到胡然方一個僧道,怎會如此隨俗?見對方還不出,胡然方就找國民黨,把人家送進局子,吊著打,直到這家將自己的家產全部給了胡然方才被放出。從這點看,胡然方不但善于投機,心地也實在不善,真是個俗人。
世事不斷愚弄著胡然方,1947年春天,共產黨又回來了,胡然方又跑了。跑,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秋天,孤山區(qū)保安團在馬家店太平山剿匪,在匪窩子里抓到了胡然方。不知怎么,又讓胡然方跑脫了。過了些日子,胡然方又被另一部隊抓到,這次關押他的地點,就在大孤山古廟。
看押他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孫是家。胡然方給孫是家寫紙條,要孫救他,或弄點毒藥,他要自殺。孫是家沒有應承。
1948年,胡然方關押于當時的安東縣法院。他的身板兒怎禁得起如此風浪?進了法院就病得一天不如一天,被批準保外就醫(yī),回了老家。第二年春天,縣里公安局來人傳曾經看守過他的鄉(xiāng)親孫是家,要他去辨認胡然方。
孫是家到胡家一看,靈床上一具昏黃的尸體,臉浮腫,刮了胡子,和以往孤山古廟那個頭腦機靈、風神飄灑的住持胡然方判若兩人,不過,仔細看看,又真的是他——胡然方。
聽說胡然方牡丹畫得好,“鳳城有個胡螃蟹,孤山有個胡牡丹”。
他本來可以安然地畫畫牡丹,做個住持。
“馇子王”“泥人曹”及董寶君
這一方小天地,因為年代太久,鎮(zhèn)里種種人物種種傳說盤根錯節(jié),演繹到了今天,也照舊林林總總可以說章論回,讓人罷筆不得。有一年到孤山采訪,清晨天不亮就跟著同事趕魚市。黑咕隆冬的看不清,只見趕海的漁民用小舢板運上生鮮活靈的魚蝦、蜆子、海螺、海錐兒、海錢兒、螃蟹……稀里糊涂地趕到天亮,我看看自己,拎的是文蛤,同事拎的是馬蹄蛤。這樣海鮮浩大的早市,我們卻只買了這一樣,彼此笑當時光顧著看光景,忘了買了。
以后每次進孤山,都像是擠進去,印象里孤山鎮(zhèn)子里的人忒多,熙攘的人流走路撞頭絆腿。進了市場,滿眼都是好吃好喝:炒栗子、煮毛豆、爐蝦醬、水晶肘子、醬里脊、腌蝦爬腌螃蟹……這本是處水陸碼頭,瀕海古鎮(zhèn),五風雜地,舊時小小的一條街上不但有妓院、煙館、賭局子,還有耍猴兒變戲法兒走江湖唱戲的呢。今天的古鎮(zhèn),正街古跡不多,可風氣里這個古字還在,丹東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在孤山鎮(zhèn)就有了三個。
一個是“馇子王”,一個是“泥人曹”,一個是會剪紙的董寶君。
馇子王老王頭,矮小敦實的身材,像海邊漁民一樣風吹日曬的黑紅臉膛,一雙大手又圓又硬。他曾是孤山鎮(zhèn)最古老的王家馇子鋪少掌柜的,從前他爹那輩兒,王家馇子鋪就紅火得很。孤山水好,出美人,王家的馇子得了孤山水的靈性,柔軟柔韌,遠近聞名??墒莻鞯剿@輩兒,馇子鋪就再難發(fā)展了,因為作坊生產,利薄,孩子不愿接他這一行。王家馇子鋪被市里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老王頭受了鼓勵想繼續(xù)經營下去,換掉了原先馇子鋪的大石磨,改成了電磨??伤隁q大了,越來越做不動了。
老王頭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做好了馇子,然后獨自套上毛驢車,到附近幾十里外的莊河集上去賣。集上的人都認識老王頭,孤山的馇子不愁賣。
可是日子太寂寞,老王頭賣馇子是一個人,賣完了回程還是一個人。他抱著鞭桿坐著毛驢車怕困,有時就自言自語,有時太悶了干脆就蓋著小棉被兒躺在驢車上睡覺。毛驢認得路,會直接把老王頭拉回家。只有一次,毛驢把他拉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天黑了,老王頭一睜眼,壞了!老王頭跟我說這些時,忽閃著硬硬的黑睫毛,嘿嘿笑了。
我想,毛驢肯定是把他拉鄰縣去了。
“泥人曹”家住孤山鎮(zhèn)最里面,靠近大海邊。雖說他的泥人遠近聞名,可手藝已經停擺——兒子不肯學。家里現存泥人都是他自己傾注心血舍不得賣的寶貝。他把泥人拿出來擺到炕上給我看。中國人骨子里的仁義禮智信,在民間根扎得更深,泥人曹把一腔熱血都塑到泥人里,劉關張?zhí)覉@三結義里的劉備、關羽、張飛,個個相貌堂堂,一身正氣。還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皆是神形兼?zhèn)洌?/p>
泥人曹承襲祖上的藝術天賦,喜歡畫畫,捏泥人,可如果他不住在孤山鎮(zhèn),也許還捏不成泥人。那年,他在海邊自家老屋墻基下發(fā)現了一處淤泥,青黛色,細膩得猶如胭脂。泥人曹用手仔細地拈來搓去,最后認定這是大海遠去后,留下的千萬年海底淤泥,這是黏性最好的泥!泥人曹大喜,把淤泥挖回家曬干,碾碎,淘盡沙礫,再加水和了,捶熟,于是,這大海的饋贈成就了他“泥人曹”一生的執(zhí)著。他捏的人物上下五千年,捏誰像誰;他捏的小動物躍躍欲試,栩栩于飛,誰看了都說像真的一樣,“簡直是活了!”其間的靈性源自他的內心,也源自千萬年的海底淤泥,因為這泥性是活的。
只是現在,他捏不動了。
跟全國多地的手藝人不一樣,泥人曹從來沒靠過這泥人養(yǎng)家,有人買了當然好,沒人買他也要捏,因為喜歡,他這一生就喜歡這件事。
出了泥人曹家的院子,他指給我看遠處他挖海底淤泥的地方。那是一處通向大海的小路,再遠處煙波浩渺,一望無際。
董寶君是個樂天人物,從他身上可見古鎮(zhèn)的民風遺存:生而喜樂。我采訪他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剪紙,他卻抖著扇子非要扭大秧歌給我看。他在自家地上扭,樂顛顛兒,渾身顫得踩在水波兒上一樣直搖晃。捏蘭花兒指,飛眉吊眼,扮小媳婦,側影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樣。這一年他已經六十多歲了。
扭完了他拿著剪子當場剪給我看,你指什么他剪什么,活靈活現,這是真功夫。他的手工剪紙有股真正的民俗味兒,很像小時祖母為我剪的那些小人兒,帶著固執(zhí)的懵懂和拙樸,又像關良的京戲水墨人物畫,有一種無法模仿的憨拙之態(tài)。
他開朗喜樂,有童趣。那次見他,他剛續(xù)弦不久,新夫人會做辣椒醬。她打開蓋子讓我看,只見上面汪著一層紅油,還撒著芝麻粒兒,香氣撲鼻。
臨走時,董寶君剪了一個放牛娃和一頭牛送我,并找個紙殼兒,替我粘在紙殼兒上,省得路上弄皺巴了,然后小心翼翼地蓋上自己的名章。只有這時,他才嚴肅下來,不說不笑了。
千年古鎮(zhèn),生生不息的,除了人還是人。千百年后,古鎮(zhèn)還在,這些人也將是孤山史趣的一部分。所以感嘆古鎮(zhèn)的生命力,莫過于感嘆古鎮(zhèn)上的人,人的血脈不僅可以穿墻打洞,更可以穿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