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封建文人的富貴神仙歌到悲喜交加的磨難曲

鄭秀琴

摘要：蒲松齡的聊齋俚曲代表了他在俗文學(xué)領(lǐng)域的杰出成就。改編自《聊齋志異·張鴻漸》這篇小說的俚曲有兩種——《富貴神仙》和《磨難曲》，后者代表了蒲氏俚曲的最高成就。盡管二者取材于同一篇小說，在思想和藝術(shù)上卻可以看出作家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世界觀和創(chuàng)作手法的顯著變化；這兩種俚曲還具有聊齋俚曲的共同特質(zhì)：“俗”與風(fēng)趣幽默。

關(guān)鍵詞：張鴻漸；聊齋俚曲；富貴神仙；磨難曲

中圖分類號：I207.37 文獻標識碼：A

在蒲松齡的俚曲中，成就最高的當(dāng)數(shù)《磨難曲》。《富貴神仙》和《磨難曲》都是根據(jù)《聊齋志異·張鴻漸》改編的。蒲松齡對這個題材特別鐘愛，先把它寫成說唱形式的《富貴神仙》，再加以擴充改編成戲曲形式的《磨難曲》。這個先悲后喜的故事頗富傳奇性，而且對現(xiàn)實的反映也極為豐富和深刻。小說《張鴻漸》主要寫永平名士張鴻漸因為代筆創(chuàng)詞控告盧龍縣令趙某貪暴獲罪，不得已別妻棄子，逃亡在外，歷盡艱辛，路遇狐仙施舜華，結(jié)為夫婦。三年后，因思家心切，在狐仙幫助下與妻兒團聚，沒想到又措手殺死覬覦妻子方氏美色的無賴。為了不連累妻子，張鴻漸投案自首。在被押往京師的路上，被經(jīng)過的舜華解救，在太原設(shè)館教書十年，再次歸家。兒子參加科舉考試，考中后來人報喜，張鴻漸誤以為是官差來抓自己，落荒而逃，又在異地與兒子巧遇并相認。前后歷經(jīng)十余年，全家才終于團圓。故事是以張鴻漸十幾年的逃亡生活為線索結(jié)構(gòu)而成的，與狐仙施舜華的邂逅只是其中一段浪漫的小插曲。小說主要揭露當(dāng)時社會的腐?。贺澒贆M行、吏治黑暗、民不聊生，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或者像范生一樣被無辜杖斃卻無處伸冤；或者像張鴻漸一樣妻離子散、亡命天涯。這些普通知識分子的命運是作為他們其中一員的蒲松齡最為關(guān)心的，同時也是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為此作家選擇了這一題材，并進行了兩次創(chuàng)作 ① 。

《張鴻漸》先后被改編為兩部俚曲——《富貴神仙》和《磨難曲》。《富貴神仙》把小說中并不明顯的因果報應(yīng)渲染到了一種極致，從題目《富貴神仙》就可以看到這種意味。

在俚曲的第一回楔子中，作家生動細致地描繪了“富貴神仙”的生活：

這人原是一個才子，他下半世的榮華盡可觀。每日奔波條處里撞，一舉成名四海傳。歌兒舞女美似玉，金銀財寶積如山；一捧兒孫皆富貴，美妾成群妻又賢；萬頃田園無薄土，千層樓閣接青天；大小渾身錦繡裹，車馬盈門滿道看；八洞神仙來上壽，福祿二星落塵寰；天官也賜千般福，人世永成百歲歡。夫婦才到七十外，又見曾孫中狀元；吃了仙酒老來少，模樣只像三十前?！鞝斮n了生鐵券，千年萬輩做高官?！?[1] 2892-2893

這不光是作者的夢想，也是封建社會所有讀書人的夢想——金榜題名、位高權(quán)重、子孫滿堂、富可敵國、長生不老，而且這種狀態(tài)會永遠保持下去，真的上天做神仙的話，又怎能享受到這般俗世的快樂呢？！蒲松齡以形象的筆觸書寫了令人艷羨的“富貴神仙”生活，反映出他對這種理想生活的向往，同時也給了那些處于社會下層的人們以精神上的安慰，強烈地反映出作家在思想深處，認為夫妻恩愛、生活安逸、健康長壽、子孫中舉做官就是富貴神仙的生活。

在故事行將結(jié)束時的第十四回“八仙慶壽”中，對張鴻漸否極泰來的人生進行了描寫：張鴻漸節(jié)節(jié)高升、位及人臣；家中人丁興旺、子孫滿堂；兒孫們也都科舉順利、仕途順暢。與他有過一段情緣的狐仙施舜華，在他的壽誕之日約下八洞神仙來為他賀壽，福壽二仙也來祝福，這一場面在作家筆下被寫得喜氣洋洋、流光溢彩，并得出結(jié)論“因知海上神仙窟，只在人間富貴家”，完成了富貴神仙的故事，宣揚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思想。

后來蒲松齡再次把《富貴神仙》改編為俚曲《磨難曲》。雖然改編自同一故事，但《磨難曲》從思想藝術(shù)上與前面的《富貴神仙》相比，都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可以看出作家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世界觀的顯著變化：

在思想方面，《磨難曲》所描寫的社會生活更為廣闊，作家對生活的理解也更為深刻。小說中對百姓的苦難并沒有直接的描寫，作品始終圍繞著張鴻漸亡命天涯的經(jīng)歷展開。雖然也在某種程度上揭露了封建吏治的黑暗，但反映生活的廣度、深度稍顯不夠。從《張鴻漸》改編而來的《富貴神仙》有十四回，第二回“張生逃難”的開頭詳細交代了秀才們集體狀告盧龍縣令的緣由，在敘述過程中塑造了學(xué)識淵博、仁慈義氣、救難恤患的張鴻漸形象，也揭露了馬縣令的貪酷本性，但仍缺乏對百姓痛苦生活的描寫，主要借張鴻漸的苦難和抗?fàn)帲磉_了作者對富貴神仙的追求。在此基礎(chǔ)上改編的《磨難曲》共有三十六回，在第一回“百姓逃亡”和第二回“貪官比較”中作家沒有再次闡述富貴神仙的思想，而是細致描繪了百姓逃亡和范秀才被杖斃的慘烈場面，揭露了當(dāng)時貪官污吏橫行、小民百姓水深火熱的痛苦生活。由于作者親歷了山東從康熙四十二到四十四年的天災(zāi)，又看到貪官酷吏帶來的人禍，對掙扎在饑餓和死亡線上飽受磨難的廣大人民充滿了同情，因為他也是其中的一員，所以寫來分外生動感人。

在對封建吏治的揭露上，作家也越來越深刻。小說只概括寫了“時盧龍令趙某貪暴，人民共苦之”，到了《富貴神仙》，對縣令和衙役的如狼似虎已作了具體描寫，但斗爭矛頭僅僅指向一個基層的貪官，并沒有觸及官場的黑暗本質(zhì)；而《磨難曲》中對下至基層小吏（縣令、衙役）上到封疆大吏的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橫征暴斂和懦弱無能進行了無情地揭露與抨擊，表達了對社會不公、朝廷腐敗的憤懣之情，使《磨難曲》頗具戰(zhàn)斗性。作為當(dāng)?shù)氐淖罡哕娛麻L官臧軍門明知道盧龍縣令的貪暴和杖斃范秀才的真相，卻收下他萬兩白銀的賄賂，還將其他無辜的秀才充軍發(fā)配；在對以任義為首領(lǐng)的起義軍的征討中，官軍幾次潰退，最后以失敗告終……作家對朝廷上下、文官武將進行了全方位的描寫，抨擊了他們的貪酷和無能，無情地揭露了整個官場的層層黑幕。

《磨難曲》中的馬縣令是一個典型的貪官污吏的代表：永平遇到大災(zāi)之年，馬縣令為了繼續(xù)貪污百姓的租稅以滿足一己之私，竟然賄賂查勘官，隱瞞災(zāi)情，這又給當(dāng)?shù)卦斐闪司薮蟮娜说?。為人老實的范秀才只因還欠三分糧，來到公堂上懇求緩期繳稅，竟被活活打死。正如關(guān)漢卿在雜劇《竇娥冤》中痛罵的“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官場的腐敗和黎民百姓的痛苦生活通過這個情節(jié)，被赤裸裸地呈現(xiàn)出來，形象闡釋了苛政猛于虎的黑暗統(tǒng)治。而軍門因拿了賄銀，不僅使馬縣令逍遙法外，而且把可憐的秀才們由原告變?yōu)楸桓妫瑲⒘藘蓚€秀才后，其余人也被發(fā)配遼陽。多虧他們遇到三山大王、嫉惡如仇的草莽英雄任義，才得以生還，否則即使能活著到達目的地，在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社會里，也會死無葬身之地。這些無辜者的命運何其可悲！而他們的悲劇就是像馬縣令、臧軍門這些地方官吏制造的。他們上下其手，上級官吏受賄故意錯判，下級官吏以金錢買得自由，彼此包庇利用，官僚機構(gòu)已經(jīng)徹底腐化墮落了。再看那些身居高位的廟堂之臣：面臨北兵的進犯，都督楊蕃坐擁重兵，卻按兵不動，反放縱手下禍害百姓，和北兵一樣奸淫擄掠，以至百姓聽說三山大王任義被招安要去京城，都戀戀不舍、痛哭失聲。廣大百姓生活在一個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作家對他們所受苦難的描寫中流露出深摯的同情，再加上他對本應(yīng)是國家中流砥柱而實際卻成為整個社會的蛀蟲——各級官僚的鞭撻，使作品反映的意義更加廣泛、深刻。作品中還充滿了無情的嘲諷，如寫馬縣令升堂時“堂上有坐著的知縣，堂下有站著的知縣，還有走著的知縣”，把他與各路爪牙之間相互勾結(jié)、胡作非為、魚肉百姓的惡行以寓莊于諧的方式進行了絕妙的諷刺。再如面對北兵不敢應(yīng)戰(zhàn)的都督楊蕃卻在打了大勝仗、被招安的義軍領(lǐng)袖任義面前擺譜，而任義則表現(xiàn)得不卑不亢；回京后任義御封為忠義侯，楊蕃成為他的下屬，馬上對任義變得謙恭有禮。這種對比進一步突出了任義的英雄本色，也嘲諷了像楊蕃這樣上不能為皇帝分憂、下不能保家衛(wèi)國的無能官僚的丑惡嘴臉，在笑聲中引發(fā)人們對黑暗吏治的深思。

在藝術(shù)描寫上，《磨難曲》的情節(jié)設(shè)置和人物塑造方面與小說和《富貴神仙》相比也有了長足的進步。小說是以張鴻漸的坎坷經(jīng)歷為線索，單線展開故事，基本沒有涉及到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許多情況也都是通過張妻方氏之口簡要敘述出來的，盡管這樣好像避免了情節(jié)上的旁逸斜出，使故事比較緊湊、集中，卻使整部作品顯得開掘生活的力度不夠。到《富貴神仙》中，張鴻漸的逃亡和方氏在家中的親身經(jīng)歷及目睹的種種事件被蒲松齡同時作為兩條線索來編織故事，有時互相獨立，有時又有所交叉，使人物和事件都變得更加豐滿和立體化。尤其是對張鴻漸妻子方氏的塑造，與小說中的人物相比，具有鮮明的個性。小說中對張鴻漸夫妻倆性格的描寫都很模糊，給讀者留下的印象就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才子和一個含辛茹苦、教子有方的佳人形象。而在俚曲《富貴神仙》中，方氏面對貪官拒不下跪并痛斥他的罪行；面對牢獄之災(zāi)大義凜然；作為一名與丈夫長期天各一方的單身母親，獨自支撐著這個家，在種種艱難中撫育兒子長大成人，對他嚴厲管束同時又諄諄教導(dǎo)，還為他娶了親，使他中了舉人，最終父子、夫妻團聚。方氏是一個集美貌、智慧、堅忍、忠貞于一身的女性，作者對她進行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美，她應(yīng)該是蒲松齡理想中的賢妻形象。但在《磨難曲》中，作家并沒有寫出方氏性格的發(fā)展變化，只是對一些能反映其主要性格特征的情節(jié)進行了更為細致的描寫。蒲松齡在《磨難曲》中塑造得最具光彩的人物形象非三山大王任義莫屬，他以濃墨重彩塑造了農(nóng)民起義軍首領(lǐng)任義的形象。對于作家來說，任義實質(zhì)上是他理想中封建官吏的化身，他以贊賞的筆調(diào)把任義寫得有血有肉、呼之欲出，他的明辨是非、恩怨分明，對貪官污吏的痛恨、對小民百姓的仁愛，抗敵御侮、驍勇善戰(zhàn)的英雄氣概都和那些昏庸的封建官吏形成了鮮明對比。蒲松齡借秀才之口發(fā)出慨嘆：“這么個英雄，怎么不著他做閣老丞相呢！”這是作家對賢明的封建官吏的呼喚。蒲松齡通過任義的形象，熱情歌頌了農(nóng)民英雄，揭示了亂自上作、官逼民反的社會真相，與作家在《志異》里的《野狗》、《小二》等篇目中對于七和白蓮教起義稱為“亂”和“賊”的態(tài)度相比，實有天淵之別，《磨難曲》對農(nóng)民起義的描寫在蒲松齡的作品中是一支獨秀，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面歌頌了起義英雄，贊揚了他們殺貪官、抗外侮、體恤百姓、救助弱小的俠義行為，體現(xiàn)出晚年的蒲松齡對農(nóng)民革命有了較為客觀的認識。

從《富貴神仙》和《磨難曲》，也反映出蒲氏俚曲共同的藝術(shù)特點：

（一）聊齋俚曲最突出的特點是“俗”，不僅表現(xiàn)在藝術(shù)形式上，也表現(xiàn)在思想內(nèi)容上。

在藝術(shù)形式上，聊齋俚曲全部運用白話及方言口語講唱故事，簡潔明快，生動傳神，富于幽默感，極具動態(tài)之美。蒲松齡恰到好處地運用老百姓生活中的俗語和淄川方言、土語以及俗諺、歌謠、歇后語、繞口令等民間辭格形式，增強了俚曲語言的表現(xiàn)力，展示出準確洗煉、生動形象并富于個性化的特點，使之真正成為為廣大農(nóng)民創(chuàng)作的文藝作品。作家只用三言兩語，就能調(diào)動起受眾的情緒，親和力很強，能夠迅速把聽到的內(nèi)容轉(zhuǎn)換為視覺上的形象，使人們有身臨其境之感，被俚曲牢牢地吸引住，從而達到寓教于樂的目的。俚曲的語言通俗曉暢，大都是從民間汲取的口語，又經(jīng)過作家的精心錘煉，頗為傳神，具有一種大俗即大雅的語言風(fēng)格，如前文中《富貴神仙》中的楔子部分。

蒲松齡在俚曲中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非常生活化，大部分是描寫農(nóng)家百姓的日常生活和人們所關(guān)心的生活熱點問題，因此它既貼近時代又切入生活，拉近了與廣大人民的距離。這些作品洋溢著積極的入世精神，追求著紅塵中的快樂。作家認為金榜題名、平步青云、兒孫滿堂、家財萬貫、平安長壽就是神仙生活，這種思想在他的《富貴神仙》中有著形象的闡釋。從《聊齋志異》中來看，其中的人物都能夠勇敢地面對嚴峻甚至冷酷的生活，在人生的艱難跋涉中，他們從來不放棄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希望。這也是作家自己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由于科舉的不利，使他終身被困于窮鄉(xiāng)僻壤，一輩子都只是個教書先生，他的物質(zhì)生活困乏，直至晚年才有所緩解；而他最缺少的還是精神層面上的知己，他只能孤獨地體驗內(nèi)心深沉的痛苦，正如《聊齋自志》中所寫：

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岛?！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2] 276

然而蒲松齡又不斷超越著這種痛苦，站在高處俯視著種種折磨過自己的不幸，仍然執(zhí)著地追求著現(xiàn)實生活，忍受著一個個挫折和痛苦，從中總結(jié)著人生的智慧和經(jīng)驗，并以自己的如椽大筆把它們傳達出來，成為積極入世、熱愛生命的一種向上的推動力。因此，在由《聊齋志異》改編的俚曲中，我們看不到自怨自艾、悲觀失望，也體味不到對俗世生活的厭倦；它們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贊歌，從中反映的是作家對短暫生命的珍惜、對人世的眷戀和面對慘淡人生的頑強自信精神。

這兩種聊齋俚曲與同題材小說相比，我們不難看出俚曲以完滿的大團圓的喜劇結(jié)局收束全篇的特點，這也體現(xiàn)出俚曲“俗”的特質(zhì)。《富貴神仙》、《磨難曲》都是以狐仙舜華率八仙慶壽、張鴻漸家人丁興旺、科甲相繼、富貴已極作結(jié)。這些完美的結(jié)局，一方面體現(xiàn)出作家的積極人生態(tài)度和達觀的創(chuàng)作智慧，同時也達到了教化民眾的目的。作家在他的俚曲中對農(nóng)民們心目中的幸福生活景象做出了形象通俗地描繪，認為美滿幸福的現(xiàn)實生活高于一切。

因為聊齋俚曲的接受者是鄉(xiāng)民，他們長年生活在社會底層，受盡苦難，因此更渴望美好的未來，相信善惡終有報，相信正義最終戰(zhàn)勝邪惡。所以他們在欣賞戲曲或說唱等文藝樣式時當(dāng)場就要看到好人受苦受難后沉冤得雪、否極泰來，如果他們沒有得到上天的補償，那就是天道不公，觀眾的期待視野就無法得到滿足，也很難達到對其進行教育的目的。聊齋俚曲的大團圓結(jié)局剛好能夠以這種“俗趣”得到民眾的認可，引起他們的共鳴，就在這種滿足之中，也實現(xiàn)了蒲松齡以此作為載體勸善懲惡、教化鄉(xiāng)民的目標。

（二）聊齋俚曲還具有另一個顯著的特點——風(fēng)趣幽默。

古代中國人的幽默決不是虛浮淺薄的產(chǎn)物，這是以他們的人生哲學(xué)和廣博見識為基礎(chǔ)的穩(wěn)重的幽默感。蒲松齡把它作為創(chuàng)作俚曲的一種審美追求，在故事講述的過程自覺地展示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與智慧，突出這種幽默和趣味性，建構(gòu)了一種令人愉悅的審美氛圍。因為這種風(fēng)格更容易被人接受，所以對鄉(xiāng)民產(chǎn)生了事半功倍的教育作用。聊齋俚曲的幽默體現(xiàn)出作家的曠達和包容，與作家的勸懲教化目的相一致。蒲松齡的俚曲充滿了諧趣，但這并不是用單純的笑料堆砌成的，而是一種深層次的美學(xué)藝術(shù)，他把那些義正詞嚴的道德教條改變?yōu)槌錆M趣味而又情真意切的良藥，讓眾人在歡樂的氣氛中受到傳統(tǒng)美德的教育，共同對那些失德者進行譴責(zé)和鞭撻。這種風(fēng)趣幽默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1、整齊的句式加上和諧的韻腳使聊齋俚曲充滿諧趣與幽默感。

在《富貴神仙》第一回的《楔子》的幾支曲子里，作者用幽默詼諧的語言對世俗中人貪婪的心態(tài)進行了嘲諷：

〔鷓鴣天〕區(qū)區(qū)小愿欲求天：近繞村居百頃田；膝下兒孫多似玉；堂中妻妾美如仙；朝朝飲酒暮烹鮮；耳目聰明牙齒堅；皓齒清歌細腰舞，糊突混過百余年。

〔山坡羊〕笑世人求仙求佛，這念頭忒也謬妄。一個俗俗人兒，怎能把青天去上？就是那鶴壯如驢，他能馱我到仙府，也怕那里的神仙太多，這后來的無處安放。……

〔劈破玉〕禱告罷老天爺開口就問。那福神一路表直奏天門，說這人極清廉又極本分。天爺笑了笑，吩咐那手下人，你把用不著的玉帶，丟贈他一大捆。

〔清江引〕老天爺見我這志向小，蟒袍兒往下撂。暫且撈到手，再從容問他要；還問他求一個長生不老。[1] 2892-2893

這幾支曲子其實也是蒲松齡對自己郁郁不得志、一生困頓的一種自嘲，同時也表現(xiàn)出他的達觀和睿智，反映出他人生境界的超凡脫俗。

2、這種幽默和諧趣還表現(xiàn)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尤其是對聊齋俚曲中女性形象的描寫上。因為俚曲以家庭題材為主，而女性又是家庭生活的重心，所以作家側(cè)重對女性進行塑造，在描寫過程中自然也把這種諧趣和幽默色彩涂抹到了她們身上。與《聊齋志異》相比，聊齋俚曲的女主人公走向了完全的世俗化。她們大多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農(nóng)婦，雖然缺少了花妖鬼狐的美貌與才華，但卻更親切實在，也正因為如此，蒲松齡才能深入發(fā)掘其喜劇性格?！赌ルy曲》中張鴻漸妻方氏是個具有種種美德的正面形象，在丈夫獲罪出逃后，獨自支撐家庭，撫養(yǎng)孩子，任勞任怨。這位溫順賢良的婦女，面對暴虐的馬縣令，剛烈的性格終于迸發(fā)出來，是那樣的直言快語，針針見血。她非常勇敢，面對貪官馬知縣堅決不下跪，還怒斥他，話語鏗鏘有力，瑯瑯上口：

我上邊跪朝廷，下邊跪父母，犯了罪跪問官。我今日犯的甚么罪？我跪你是敬你的貪那，可是敬你的贓呢？若是有敕封的劍，就拿出來早早把頭割去。我是萬不能哀告你，待跪你怎的！[3] 3006

這翻話真是擲地有聲，令人不禁拍手稱快。她罵得縣官惱羞成怒，被收監(jiān)三年。等其兄方仲起高中之后，馬縣令又求方氏出獄，方氏堅決不干，這些情節(jié)也極具諧趣，體現(xiàn)出方氏的胸有城府和剛強性格，也反映出馬縣令的色厲內(nèi)荏、趨炎附勢。她能仗義執(zhí)言、挺身而出，與邪惡勢力針鋒相對，使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也使人們心中郁結(jié)的憤懣暢快淋漓地得以傾瀉。這樣的女性形象具有人性中最質(zhì)樸的真善美的高尚情操，作家如此安排就是為了與俚曲中的假惡丑形成鮮明對比，以此構(gòu)成別具風(fēng)味的幽默。

為了體現(xiàn)俚曲的幽默風(fēng)格，作家還對原本的悲劇題材進行了喜劇性的處理：如《磨難曲》題材本身是悲劇性的，蒲松齡借助反諷的手段，為俚曲增添了一種幽默諧趣。在《貪官比較》一回中，作家對馬縣令的貪官嘴臉進行了白描，他才一出場，就這樣介紹自己的為官之道：

為甚人人望做官？三梆響罷面朝南。這班生意真真好，板上皆生銀子錢。[3] 2987

幾句話就把作為國家根基的下層官吏的丑惡嘴臉暴露無遺，只要世間有老馬這樣的官吏，百姓就永遠別想安居樂業(yè)，從而也反映出整個封建吏治的黑暗。作家還創(chuàng)造了一位草莽英雄——三山大王任義的形象，他與百姓之間的魚水情深、解救眾秀才于水火之中的義舉、對貪官污吏的嫉惡如仇、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氣概，構(gòu)成了對朝廷腐敗、官吏貪酷這一黑暗政治的反諷式幽默。

俚曲的幽默直率而粗放，蘊含著濃厚的民間情味。它們的創(chuàng)作寓教于樂，是以幽默精神來觀照生活和表現(xiàn)主題的。蒲松齡懷著救世婆心去深入現(xiàn)實人生，去抨擊社會的不公和黑暗，同時卻又能達觀地參破種種世間的煩惱，以幽默諧趣的手段渲染出喜劇氣氛，在《富貴神仙》和《磨難曲》中蒲松齡把當(dāng)時人們渴望得到的一切如功名富貴、妻賢子孝、兒孫滿堂、健康長壽一股腦兒都送給了主人公，這種結(jié)局本身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無法實現(xiàn)的，只是作家和廣大人民對作品中人的美好祝愿，這種結(jié)局還讓讀者一起分享了善惡終有報的滿足感，使人們在會心的微笑中得到心靈的凈化，當(dāng)然也不失為一種對現(xiàn)實社會的幽默。

參考文獻：

[1]蒲松齡.富貴神仙[M]//盛偉，編校.蒲松齡全集.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8.

[2]蒲松齡.聊齋自志[G]//朱一玄，編.《聊齋志異》資料匯編.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

[3]蒲松齡.磨難曲[M]//盛偉，編校.蒲松齡全集.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8.

（責(zé)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