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的原型為《犬奸》考釋

劉洪強

摘要：《白狗秋千架》素材來源較多，除作者親身經(jīng)歷外，一般還認為它受到川端康成《雪國》與魯迅《故鄉(xiāng)》的影響，但最核心的來源應(yīng)為《犬奸》，因為兩者的故事框架及精神內(nèi)核相類似。《白狗秋千架》實質(zhì)上是講男女性關(guān)系的小說，它的主題就是“性”的不滿足。莫言《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脫胎于蒲松齡的《瞳人語》，它借徑于民間故事與傳說，攝神于魯迅對“看客文化”的批判，它是對人類輕薄無聊本性的嘲諷。

關(guān)鍵詞：白狗秋千架；犬奸；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瞳人語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一、《白狗秋千架》考論

1985年莫言發(fā)表了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下簡稱《白狗》）。莫言曾經(jīng)說“這條狗”是受川端康成《雪國》中“狗”的影響而來。那么“這條狗”是只外國狗，還是只中國狗？還是一只混血狗？小說的主題是不是魯迅《故鄉(xiāng)》式的還鄉(xiāng)？我想要弄清楚這些，首先就必須搞清楚《白狗》的故事受到哪些影響而來。莫言在1999年10月23日《在京都大學(xué)的演講》說他讀到川端康成的《雪國》“一只黑色的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從而寫了《白狗》 [1] 7 。

2003年莫言在為日文版小說集《白狗秋千架》作序《感謝那條秋田狗》時說：

一九八四年寒冬里的一個夜晚，我在燈下閱讀川端康成的名作《雪國》。當(dāng)我讀到“一條壯碩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時，腦海中猶如電光石火一閃爍，一個想法浮上心頭。我隨即抓起筆，在稿紙上寫下這樣的句子：“高密東北鄉(xiāng)原產(chǎn)白色溫馴的大狗，綿延數(shù)代之后，很難再見一匹純種?！边@個句子就是收入本集中的《白狗秋千架》的開頭。[2]

那么，《白狗》受到過《雪國》的影響應(yīng)該是確定的。不過我們還要追問，除了《雪國》，還有什么影響了《白狗》？如果還有其他影響，那么這些影響與《雪國》相比，哪個影響更大呢？這一點學(xué)界并無論述。

在我看來，誠然《白狗》受到《雪國》的影響，但絕非惟一的影響，而且也不宜把《雪國》對于《白狗》的影響看得過大。

我們可以從莫言2000年3月在加州大學(xué)伯克萊校區(qū)的演講《?？思{大叔，你好嗎？》看到與《白狗秋千架》相似的情節(jié)脈絡(luò)。莫言說他在15歲愛上一個石匠的女兒。女孩子很漂亮，大辮子，大眼睛，莫言經(jīng)常買東西給她吃，并想娶她為妻；莫言在演講時更是提到了“她家那條兇猛的大狗”，后來“石匠家的女兒早已經(jīng)嫁給鐵匠的兒子并且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這石匠的女兒也應(yīng)該是“暖”的原型之一 [3] 25 。

換言之，《白狗》的情節(jié)有莫言自己的經(jīng)歷。早在1985年，莫言（當(dāng)時署名管謨業(yè)）在《也許是因為當(dāng)過“財神爺”》寫他與鄰居冬妹的關(guān)系，后來冬妹嫁給了一個啞巴。這冬妹是“暖”的原型之一 [4] 115-124 。

石匠的女兒與冬妹都可能影響了《白狗》。趙勇《莫言的兩極——解讀〈豐乳肥臀〉》說：“對于自己的作品，作者當(dāng)然有解釋的權(quán)利，而且無論從一般的情理上還是從赫希所謂的作者決定‘含義、讀者決定‘意義上來看，作者的解釋也是必要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作者的解釋是唯一正確的?！?[5] 因此我們得承認這兩個事件影響了《白狗》，但還要去找其他來源。

（一）《白狗秋千架》與《犬奸》之比較

除了《雪國》與莫言親身經(jīng)歷過外，我個人認為，《白狗》主要是受了蒲松齡《聊齋志異·犬奸》的影響。也就是說，《白狗》的基本思想與框架就是由《聊齋志異·犬奸》故事而來，兩者之間的轉(zhuǎn)換肯定是復(fù)雜的，里面注入了莫言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白狗》絕對不會是《犬奸》的白話翻譯或翻版及篇幅拉長，因此我們要從兩者這種模糊的關(guān)系中找出其形似和神似。

《犬奸》故事主要情節(jié)較短，為敘述方便，我們摘錄如下：

青州賈某，客于外，恒經(jīng)歲不歸。家蓄一白犬，妻引與交，犬習(xí)為常。一日，夫歸，與妻共臥。犬突入，登榻，嚙賈人竟死。[6] 49

首先，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白狗》中“有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兩只前爪的白狗”，而《犬奸》中也有一只“白犬”，兩者統(tǒng)一。雖然莫言說“白狗”來自于《雪國》，但《雪國》中的那是“一只壯碩的黑色秋田狗”。原來的題目為《秋千架》，后來改為現(xiàn)在的名字《白狗秋千架》，突出了“白狗”的重要性，從而可見“白狗”在作家心目中與作品內(nèi)容上的雙重分量。

其次，故事發(fā)生的地點都在作者自己的故鄉(xiāng)?！栋坠贰返陌l(fā)生地是高密，《犬奸》的發(fā)生地是青州。王建平統(tǒng)計，《聊齋志異》涉及到的地名有當(dāng)下的二十六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和特別行政區(qū)，“但其中占大多數(shù)的、重現(xiàn)次數(shù)也最多的當(dāng)屬山東省各地的地名”，“在《聊齋志異》中提到的山東所屬各州（府）、縣一級地名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當(dāng)屬蒲松齡的家鄉(xiāng)所在地——淄川，其次為濟南、長山、青州、沂水、益都、章丘等州（府）、縣” [7] 。蒲松齡如此密集地在小說中出現(xiàn)山東的各個地方——尤其是自己的家鄉(xiāng)淄川，或者說蒲松齡大量以家鄉(xiāng)為創(chuàng)作背景的方式——這種主要書寫家鄉(xiāng)的寫作方式一定曾影響過莫言筆下的高密——雖然我們知道，高密鄉(xiāng)的出現(xiàn)與外國文學(xué)的影響分不開，如?？思{的“約克納帕塔法縣”，但這高密鄉(xiāng)的出現(xiàn)，主要還是根植于中國文化，更詳細一點說，還是《聊齋志異》等的影響。還需要說明的，當(dāng)下蒲松齡筆下的青州與莫言筆下的高密在行政區(qū)劃上都屬于濰坊，兩者關(guān)系密切。

再次，兩者的故事框架、情節(jié)吻合。《白狗》寫我離開故鄉(xiāng)多年，又要回到故鄉(xiāng)了。

求學(xué)離開家鄉(xiāng)后，父母親也搬遷到外省我哥哥處居住，故鄉(xiāng)無親人，我也就不再回來，一晃就是十年，距離不短也不長。暑假前，父親到我任教的學(xué)院來看我，說起故鄉(xiāng)事，不由感慨系之。他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我說工作忙，脫不開身，父親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父親走了，我心里總覺不安。終于下了決心，割斷絲絲縷縷，回來了。[8] 219-220

這里交待了“我”為什么離開家鄉(xiāng)，又為什么回到家鄉(xiāng)。而《犬奸》中“青州賈某，客于外，恒經(jīng)歲不歸”，是丈夫離開家鄉(xiāng)。都是闊別故鄉(xiāng)多年要回到故鄉(xiāng)。一是見自己的往日戀人，一是見自己的妻子。

《犬奸》中“家蓄一白犬，妻引與交，犬習(xí)為?！薄！栋坠贰分邪坠分皇且粋€意象，也是一個象征。而暖的丈夫啞巴就充當(dāng)了“狗”。事實上，《白狗》多次暗示了啞巴的狗的特征。如暖說：“一胎生了三個，吐嚕吐嚕，像下狗一樣。”而一胎生好幾個正好是狗生崽的特征。“他犬吠般地笑著，張著大嘴”。我們再看啞巴的表現(xiàn)：

出來迎接我的卻是一個滿腮黃胡子兩只黃眼珠的剽悍男子。他用土黃色的眼珠子惡狠狠地打量著我，在我那條牛仔褲上停住目光，嘴巴歪歪地撇起，臉上顯出瘋狂的表情。

“啞巴擋在我面前，蠻橫地揮舞著胳膊，口里發(fā)著令人發(fā)怵的怪叫”“嘴里嗷嗷叫著，五官都在動作，忽而擠成一撮，忽而大開大裂，臉上表情生動可怖”“啞巴脫掉褂子，裸出上身發(fā)達的肌肉，聞著他身上揮發(fā)出來的野獸般的氣息，我害怕，我無聊。啞巴緊密地眨巴著眼，雙手搓著胸膛，搓下一條條鼠屎般的灰泥。他還不時地伸出蜥蜴般靈活的舌頭舔著厚厚的嘴唇”。啞巴的表情根本就不是人類的表情，這些描述不一定是狗的表情，但一定是動物的表情！

暖也稱自己是狗，“要是不嫌你小姑人模狗樣的”。小說寫到暖“肥大下垂的乳房”時引用了莫言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的一句民謠“沒結(jié)婚是金奶子，結(jié)了婚是銀奶子，生了孩子是狗奶子”，這里也出現(xiàn)了“狗”。

《白狗》中“我”到暖家時，啞巴極端妒嫉?！八蚯翱缫徊健一琶ν艘徊健?，翹起右手的小拇指頭，在我眼前急遽地晃動著，口里發(fā)出一大串?dāng)鄶嗬m(xù)續(xù)的音節(jié)”，啞巴對暖有極強的占用欲，“我隨便和哪個男人說句話，就招他懷疑，也恨不得用繩拴起我來。悶得我整天和白狗說話，狗呀，自從我瞎了眼，你就跟著我，你比我老得快”?！度椤分械陌兹巴蝗耄情?，嚙賈人竟死”，與《白狗》中啞巴的反應(yīng)相類似。

最后，這兩個故事都與亂倫、獸交有關(guān)?！栋坠贰酚羞@樣一段話讓人深思：

我們村是雜姓莊子，張王李杜，四面八方湊起來的，各種輩分的排列，有點亂七八糟。姑姑嫁給侄子，侄子拐跑嬸嬸的事時有發(fā)生，只要年齡相仿，也就沒人嗤笑。我稱暖為小姑是從小慣成的叫法，并無一點血緣骨肉的情分在內(nèi)。十幾年前，當(dāng)把“暖”與“小姑”含混著亂叫一通時，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這一別十年，都老大不小，雖還是那樣叫著，但已經(jīng)無滋味了。

在這里，無論作者怎么進行解釋說明，“我”與“暖”之間其實為“姑侄戀”，從廣義上，也是屬于“亂倫”，“姑姑嫁給侄子，侄子拐跑嬸嬸”總給人“亂倫”的感覺。

楚云認為，“亂倫”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生物學(xué)的意義，指有近親關(guān)系之間的性關(guān)系；一是社會學(xué)意義上的“亂倫”，如從姻親（如公媳）到干親（如干爹、干媽）等 [9] 14 。顯然“我”與“暖”是屬于社會學(xué)意義上的“亂倫”。

有學(xué)者已經(jīng)指出：“亂倫原型在當(dāng)代言情小說中隱晦而且邊緣化。可以說，由于受到世俗心理和亂倫禁忌的影響，當(dāng)代小說對亂倫的反映也始終處于一種邊緣而模糊的狀態(tài)，而它的確又是一個重要的存在?！?[10] 186 莫言為何寫這樣一個擦邊球似的“亂倫”？這應(yīng)該就是受《犬奸》的影響?！度椤肪筒挥谜f了，講得是“獸交”的故事。

從以上的比較來看，《白狗》無疑是受到《犬奸》的影響的?！栋坠贰分械陌坠?，已經(jīng)不是《犬奸》中的白犬了。在莫言的筆下，它成了一個象征與點綴，它是暖的知心朋友，白狗成了契訶夫《苦惱》中老馬夫的小母馬、《平凡的世界》中徐國強老漢的老黑貓、《紅樓夢》中的林黛玉的鸚哥?！度椤分械陌兹凇栋坠贰分幸环譃槎兂闪艘恢话坠?，又變成了一個啞巴。

《犬奸》正文極短，而《白狗》篇幅加長加大，經(jīng)過莫言的天才描寫，兩者自不可同日而語。因此觀照兩者的聯(lián)系，應(yīng)該略其細節(jié)而觀其大概。

退一萬步說，即使莫言創(chuàng)作《白狗》時不是以《犬奸》作為本事，也應(yīng)該是受到它千絲萬縷的影響的，《白狗》與《犬奸》是一種互文關(guān)系。

《犬奸》在《聊齋志異》的所有小說中，通常是不被重視的。歷來研究它的篇章極少，就是研究它，也并非研究它本身，而是研究它背后的涵義或這類故事的淵源。原因不外內(nèi)容的“惡俗”與篇章的短小，思想藝術(shù)俱不高。但莫言卻取其神而遺其形，創(chuàng)作出了《白狗秋千架》，這是莫言的天才之處，可以說化腐朽為神奇。

《白狗》中我們談了白狗的來源。現(xiàn)在我們再看看“秋千架”。“秋千架”是小說中與“白狗”同樣重要的一個關(guān)鍵詞，小說最早取名《秋千架》就可證明這一點。暖是從一個秋千上掉下來的：

你一只手扶住繩子，一只手攬住白狗，它委屈地嚶嚶著。我站在踏板上，用雙腿夾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漸漸有了慣性。我們漸漸升高，月光動蕩如水，耳邊習(xí)習(xí)生風(fēng)，我有點兒頭暈。你格格地笑著，白狗嗚嗚地叫著，終于悠平了橫梁。我眼前交替出現(xiàn)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墳丘，涼風(fēng)拂面來，涼風(fēng)拂面去。我低頭看著你的眼睛，問：“小姑，好不好？”

你說：“好，上了天啦。”

繩子斷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飛到刺槐叢中去，一根槐針扎進了你的右眼。

從秋千上掉下來發(fā)生了禍害，在《金瓶梅》中亦有類似的情節(jié)，第25回潘金蓮與孟玉樓在秋千上玩耍：

那金蓮在上頭便笑成一塊。月娘道：“六姐，你在上頭笑不打緊，只怕一時滑倒，不是耍處?！闭f著，不想那畫板滑，又是高底鞋，跐不牢，只聽得滑浪一聲，把金蓮擦下來。早時扶住架子，不曾跌著。險些沒把玉樓也拖下來。月娘道：“我說六姐笑的不好，只當(dāng)?shù)聛?。”因望李嬌兒眾人說道：“這打秋千最不該笑，笑多了有甚么好？已定腿軟了跌下來。也是我那咱在家做女兒時，隔壁周臺官家，有一座花園，花園中扎著一座秋千。也三月佳節(jié)，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個女孩兒，都打秋千耍子。也是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來，騎在畫板上，把身上喜抓去了。落后嫁與人家，被人家說不是女兒，休逐來家。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11] 281

莫言對《金瓶梅》是很熟悉的。他的小說中“秋千”也有多次描寫，如《檀香刑》中孫媚娘的秋千架。所以有理由認為《白狗》中的“秋千架”就是出自于《金瓶梅》。暖從秋千上掉下來把眼睛扎瞎，與吳月娘講的故事差不多。

程光煒對“秋千架事故”作了較高的評論，他說：“前面我說過因回鄉(xiāng)引出了《白狗秋千架》兩個最好的細節(jié)，但是它們的靈魂，卻是那個發(fā)生在半空中的‘秋千架事故。能設(shè)計出這么一個東西，是莫言的能力明顯超出一般作家的地方。他毫無疑義是當(dāng)代杰出的小說家。” [12] 其實“秋千架事故”是從《金瓶梅》中化出的。

《犬奸》從神話學(xué)角度來講，是一篇有豐富藝術(shù)內(nèi)涵與張力的小說，因為人狗之戀在古代神話中常見，如盤瓠的故事，《犬奸》也是這類故事的一脈。不但莫言的《白狗秋千架》受到《犬奸》的影響，賈平凹的《五魁》亦有相當(dāng)程度是受到《犬奸》的影響。

（二）《白狗秋千架》主題再討論

《白狗》的主題較為復(fù)雜，學(xué)界也不統(tǒng)一。如2012年程光煒在《小說的讀法——莫言的〈白狗秋千架〉》認為小說隱含了對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對農(nóng)村造成災(zāi)難的批判 [12] 。

2013年張新穎認為：“《白狗秋千架》開篇，寫久在外地的‘我返回家鄉(xiāng)，這個‘回去的行為，或許正‘隱喻了莫言文學(xué)的自我發(fā)現(xiàn)的回歸之路?！?[13] 除此之外，主要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它與川端康成的《雪國》聯(lián)系緊密，一種認為它受魯迅《故鄉(xiāng)》的影響。

2011年康林《莫言與川端康成——以小說《白狗秋千架》和《雪國》為中心》前者借鑒了后者的主題與表現(xiàn)，前者在批判傳統(tǒng)文化劣根性與褒揚暖的原始生命力上沿襲了五四以來的文化傳統(tǒng) [14] 。

2013年彭秀坤《魯迅〈故鄉(xiāng)〉與莫言〈白狗秋千架〉的互文性》說：“《白狗秋千架》與魯迅1921年創(chuàng)作的《故鄉(xiāng)》雖然主旨意向和審美情趣完全不同，但是故事模式和結(jié)構(gòu)模式等極其相似，兩篇小說存在著諸多的暗含之處，從《白狗秋千架》中可以明顯地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的影子。” [15] 王超亦認為：“《白狗秋千架》可視為對《故鄉(xiāng)》的對話性書寫?！?[16] 148

在我看來，《白狗》的主題是寫婚姻的不和諧與性的不和諧。暖與蔡隊長相愛，蔡隊長是年輕軍官，條件好，暖也滿意，可是由于軍隊規(guī)定，蔡隊長沒法帶走暖。暖對“我”說“他不要我，我再嫁給你”，“我”也想娶暖，但是后來暖瞎了眼，我上了大學(xué)，兩人又沒有結(jié)合，最后暖不得不嫁給了啞巴。嫁給啞巴后，這里小說就有了寓意，最后暖在高粱地的舉動，就是暖向往健康的“性與愛”的舉動。甚至我們可以引申一點說，暖與啞巴的婚姻只是“性”的婚姻，而暖追求的是有愛的“性”。

而造成兩部小說悲劇的原因都是男人的錯。《犬奸》中“青州賈某，客于外，恒經(jīng)歲不歸”，這恒久不歸才導(dǎo)致悲劇的發(fā)生。而《白狗》中“我”對暖說：“都怨我，那年，要不是我拉你去打秋千……”，而后來“我”考上大學(xué)，也使得暖有了自卑之心，于是兩人亦造成悲劇。

二、《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考論

莫言《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是莫言小說中很難理解的作品之一。小說在思想上沒有明顯的傾向性，情節(jié)亦模糊含混，大有當(dāng)下“穿越”小說之品質(zhì)。學(xué)界對其闡釋亦是五花八門。

張永輝《現(xiàn)實世界與虛幻世界——解讀〈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把此故事分解成兩個世界，現(xiàn)實世界與虛幻世界，二者之間還有個轉(zhuǎn)換 [17] 。

雖然專門研究此文的文章并不多，但是提到此文的論文卻不少。黃發(fā)有《莫言“變形記”》認為是一種“反諷”。反諷什么、他也沒有明言 [18] 。張靈《莫言小說中的現(xiàn)代“寓言”營構(gòu)》說“這些糞蛋子，無疑正好是對這一對男女的象征。在無人之境，他們終于放下裝神弄鬼的架子、撒丫子開溜！至此，我們看到這是一個當(dāng)代版的《皇帝的新裝》和《黔之驢》的混合版本?！?[19] 王恒升《論莫言藝術(shù)想象的民間資源及其表現(xiàn)》說：“侯七顯然是蕓蕓眾生的代表，騎驢美人是某種時尚的標志，騎馬衛(wèi)士是時尚的護衛(wèi)者，長安街是國家或民族的圖騰，糞蛋子是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蕓蕓眾生苦苦地追逐某種時尚孰料追來的卻是一堆‘糞蛋子，此種‘黑色幽默，對于一個國家和民族而言，難道不引人深思嗎？” [20]

當(dāng)下解讀這篇小說的都從不同的角度得出很多合理的結(jié)論，也確實給人以啟發(fā)。但是問題在于，按照這種方式闡釋下去，我們會得到許多種關(guān)于此文的解釋，畢竟人的想象是豐富的?？墒?，這些闡釋雖然有理，可它們一定與小說有關(guān)嗎？在我看來，這篇小說其實與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瞳人語》等有較深的淵源關(guān)系。

（一）《騎驢美人》脫胎于《瞳人語》

我們先來看一下《聊齋志異·瞳人語》。這則篇幅不大的故事包括兩個小故事。第一則故事講長安士子方棟在清明前一日遇見一艷麗絕俗的美人，婢女騎著一匹小馬，方棟因為偷看美女而雙眼長翳失明，后來懺悔，一只眼能視物。第二個故事通過“異史氏”的口評論而出，說一個士人，遙見一乘驢婦女，約友人上前去調(diào)戲，到前卻是自己的兒媳婦，弄得自己非常尷尬 [6] 10-13 。細讀文本，《騎驢美人》與《瞳人語》十分相似。

首先，《騎驢美人》“長安大道上”對應(yīng)《瞳人語》中“長安士方棟”，《騎驢美人》發(fā)生在四月一日，（這里姑且認為是公歷的四月一日）而《瞳人語》發(fā)生在清明前一日，清明前一日在每年陽歷的四月三、四日，時間上也相差無幾，都發(fā)生在四月初。

其次，《騎驢美人》美人騎驢，《瞳人語》第一則故事的美人是乘車，“見車幔洞開，內(nèi)坐二八女郎，紅妝艷麗”，這里好像對應(yīng)不起來，但是第二則故事中“遙見少婦控驢出其前”，這里也有美人騎驢；

再次，《騎驢美人》有騎馬衛(wèi)士，在《瞳人語》中有“內(nèi)一婢，乘小駟，容色絕美”，這是騎馬女丫頭，兩者只是性別不同而已；

最后，兩者情節(jié)相似，都是男人在路上遇到美人，男人看得目瞪口呆，都生出非分之想、覬覦之心?！厄T驢美人》中出現(xiàn)了驢、馬拉出了糞蛋子，揚長而去，“拉出了十幾個糞蛋子。然后馬和驢像電一樣向前跑去”；《瞳人語》婢女用土揚生，也是絕塵而去，“掬轍土飏生。生瞇目不可開。才一拭視，車馬已渺”，這里“糞蛋子”與“土”對應(yīng)。顯然，《騎驢美人》就是脫胎于《瞳人語》，則《騎驢美人》的主旨當(dāng)與《瞳人語》的主旨有密切的關(guān)系。

《瞳人語》的主旨用蒲松齡的話就是“輕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騎驢美人》的內(nèi)涵當(dāng)與此不遠。我們細細審視《騎驢美人》全文，就會發(fā)現(xiàn)，《騎驢美人》應(yīng)該就是描寫“人的輕薄與無聊”。

除此之外，在山東的許多地方，甚至東北地區(qū)，“猴七”是指一個人逞能、有意賣弄，也指人窮極無聊時所做的事，也說“猴七猴八”。如大人對正在調(diào)皮的孩子說“你再猴七，我就打你”或“猴七”。

古代有幾部小說還用了“侯七”作為小說中人物的名字。如《施公案》中的響馬盜寇，為首的叫作一撮毛侯七 [21] 316 ，《梅魂幻》第一回有“第八名賽侯七，他忤逆父母，以致父母氣蠱病亡，充劫應(yīng)該” [22] 10 。這些都表明“侯七”是一個窮極無聊、不務(wù)正業(yè)的人物象征符號?！厄T驢美人》中說“侯七到底是個好奇的人，也許還是個好色的人”也印證了這一點。小說中多次用“侯七們”這一復(fù)數(shù)形式也寄寓了無聊的人不是一個人而是很多。

（二）《騎驢美人》借徑于民間故事

除了《瞳人語》外，《騎驢美人》還吸取了民間故事的素養(yǎng)。在民間，女人與驢子在一起是常常被戲謔的搭配——我們會很容易聯(lián)想到《水滸傳》中的王婆對西門慶所傳授的“潘、驢、鄧、小、閑”的“驢的大行貨” [23] 317 。甚至歇后語有大姑娘（老太太）騎瘦驢——嚴絲合縫。這一點也可從莫言《食草家族》第一夢《紅蝗》中的四老媽因偷情被遣送回家騎驢的過程得到驗證。四老媽騎驢中被賦予了過多的情欲描寫：

毛驢飛奔，瘦削的驢背不停地摩擦和撞擊著四老媽的大腿和臀部，那兩只大鞋不停地輕輕拍打著四老媽高聳的乳房。驢背摩擦和撞擊著的、大鞋輕輕拍打著的部位，全是四老媽的性敏感區(qū)域。[24] 61

我們甚至可以聯(lián)想四老媽騎驢，與九老爺牽驢與《騎驢美人》中的美人與衛(wèi)兵之間的隱隱約約的關(guān)系。這是莫言自己小說之間的影響與互文之表現(xiàn)。

濰坊民間故事也有少婦騎驢的故事，《劉思則假戲小婦人》中有劉思則戲騎驢小婦人的事：

清代臨淮鄉(xiāng)有個秀才名叫劉思則，這天他與幾位同窗進城趕考，他們嘻嘻哈哈走在路上。前邊不遠處，有一個上下穿紅、滿頭繁花的美麗女子，像是個剛過了門的小媳婦，騎著小驢在趕路，小驢脖子了的小鈴鐺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響聲。[25] 65

于是這群小伙子都盯著婦人看，最后劉思則上去用詭計摸了她的腳一下。

《老殘游記》中的一個士子看一個騎黑驢的女人?！独蠚堄斡洝返诙兀?/p>

那黑妞又上來說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場。這一段，聞旁邊人說，叫做“黑驢段”。聽了去，不過是一個士子見一個美人，騎了一個黑驢走過去的故事。將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驢怎樣怎樣好法，待鋪敘到美人的好處，不過數(shù)語，這段書也就完了。[26] 11

這里的士子與騎驢美人與《騎驢美人》也有若干相類之處。在民間傳統(tǒng)劇目中，“跑驢”是一個有民族特色的節(jié)目?！芭荏H”故事演妻子騎驢、丈夫趕驢，有老夫妻、新婚夫妻、傻子夫妻等，也有騎驢女人與趕驢的小伙（非夫妻）打情罵俏的故事。[27] 188-196 呂劇中有“王小趕驢”，不少地方劇種也有“王小趕驢”，筆者幾年前曾在德州學(xué)院觀看過德州地方戲曲“一勾勾”——“王小趕驢”，王小是個驢夫，送新媳婦二姑娘回娘家，演雇驢、講價錢、騎驢、追驢、觀景、數(shù)錢等情節(jié)，十分喜人。

（三）《騎驢美人》攝神于魯迅批判的“看客文化”

《騎驢美人》諷刺了“對女性的窺視”這一現(xiàn)象，其實這一現(xiàn)象由來已久?！堕單⒉萏霉P記》之《槐西雜志》（三）有類似記載：

又一少年喜窺婦女。窗罅簾隙。百計潛伺。一日醉而寢?；驊蛞愿嗨幒淠?。醒覺腫痛不可忍。急揭去。眉及睫毛并拔盡。且所糊即所蓄媚藥。性至酷烈。目受其薰灼。竟以漸盲。[28] 208

魯迅先生《野草·復(fù)仇》寫到一對赤裸的男女“捏著利刃，對立于廣漠的曠野之上”，許多無聊的路人看著他們：

路人們從四面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墻壁，如馬蟻要扛鲞頭。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從四面奔來，而且拚命地伸長頸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29] 176

就出現(xiàn)的人物及表現(xiàn)的主題來說，莫言《騎驢美人》與《復(fù)仇》亦有相合之處。眾所周知，魯迅先生批判“看客”不遺余力，他的這篇《復(fù)仇》就是諷刺旁觀者的無聊。他在《〈野草〉英文譯本序》及給鄭振鐸先生的信都談及過“無聊的圍觀者” [29] 176 。

賈平凹先生《廢都》寫莊之蝶用望遠鏡偷窺一家刺繡廠的女工宿舍：

莊之蝶舉鏡看了看，女孩子都是穿了短褲，上衣也脫了，只是個乳罩，為著一件什么事兒，三個人攪成一團兒嬉鬧。正看得有興，那窗口就掛出一張報紙，上邊用墨筆寫了三個大字：“沒意思！” [30] 202

《廢都》所寫與《騎驢美人》所寫同一機杼。其實，不論“無聊”還是“沒意思”都是人心中陰暗的窺視欲及無所事事的圍觀欲而引起的?？梢哉f，莫言《騎驢美人》脫胎于蒲松齡的《瞳人語》，借徑于民間故事與傳說，攝神于魯迅先生對“圍觀”這一國民性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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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