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藏敦煌文獻Дх.10787《解夢書》字詞校釋八則

周晟

內(nèi)容摘要：俄藏敦煌文獻Дх.10787《解夢書》較為獨特，所記載的夢象、占辭可與其他解夢書互為補充，對更加全面地研究晚唐五代敦煌地區(qū)民俗信仰及社會文化有著重要的價值。前賢對Дх.10787《解夢書》的錄釋之中存在一些訛誤，個別字詞的校釋尚有進一步辨析的必要。故本文試對此卷中若干文意捍格之處稍做考證。

關鍵詞：敦煌；Дх.10787《解夢書》；校釋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6）04-0126-04

Abstract： Dunhuang Manuscript Дх.10787 held in the Russian collection is a unique book on dream interpretation that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comprehensive study of the folk customs and social culture of Dunhuang in the lat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periods. However， there are some mistake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Дх.10787 and a few words need further analyzing. This paper reexamines eight words which were not well interpreted.

Keywords： Dunhuang； Дх.10787 in Russian collection； emendation.

俄藏敦煌文獻Дх.10787《解夢書》是一種獨立于其他敦煌寫本解夢書之外的解夢書。其中記載的一些獨特夢象和占辭可與其他解夢書互為補充，對更加全面地研究晚唐五代敦煌地區(qū)民俗信仰及社會文化有著重要的價值。2003年，鄭炳林先生于《敦煌學輯刊》發(fā)表《俄藏敦煌文獻Дх.10787

〈解夢書〉札記》一文，對該文書做了詳細的考釋，但錄文尚有不少失誤之處。2005年，鄭先生出版專著《敦煌寫本解夢書校錄研究》時又對原有錄文做了一些修訂。如“夢見新襪，吉；破，兇”[1]原脫一“若”字，后改為“夢見新襪，吉；若破，兇”[2]；又如，將“夢見著新裁裳，頭死亡”[1]更改為“夢見著新裁襆頭，死亡”[2]258；將“路山幽喚”[1]改為“路（露）齒笑”[2]258。此后，趙靜蓮先生在其《敦煌寫本解夢書語言文化校讀四則》、《敦煌解夢書校釋五則》兩篇文章中進一步更正了原有錄文的若干訛誤。如“夢見婦人肥，氣”[1]當作“夢見婦人，耶（邪）氣”[3]；“夢見投挺（），生貴子”[1]當作“夢見杸（殳）梃，生貴子”[4]。經(jīng)過二位先生的研究，Дх.10787《解夢書》所載的大部分夢象與占辭已得到了準確的解釋。然而《解夢書》的原卷偶有漫漶之處，個別字詞的校釋尚有進一步辨析的必要。故筆者再就其中文意捍格之處稍做考證。

夢見串（穿）衣冠，有爵祿

鄭先生認為：“‘串為‘穿之音同致誤。P.3908號衣服章第十有‘夢見著衣服者，大吉，原意與夢見穿衣冠有爵祿占辭相近。”[1]

按：鄭先生“‘串為‘穿之音同致誤”的論斷值得商榷。其一，“穿”本義為“貫通”，《說文·穴部》：“穿，通也。從牙在穴中。昌緣切?！盵5]后世引申為“穿衣著裝”。汪維輝先生指出：“‘穿衣服的‘穿早在南北朝后期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不過，這個‘穿字在唐宋時期實際上用得很少，像《王梵志詩》、《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和《三朝北盟會編》這些口語性很強的語料中均未見到例子……到了元代，‘穿開始大量出現(xiàn)……‘穿取代‘著（著）的過程已徹底完成。”[6]《解夢書》作為五代至宋初抄本，表示“穿衣”義時仍多用“著”，如“夢見著新衣者，大吉。夢見著新裁襆頭，死亡。夢見著新巾子，吉；破巾子，兇?！盵1]若行文之中用到“穿”字的情況必須引起注意，并加以考辨。

其二，“串”字本為“毌”字隸變之后產(chǎn)生的異體字，音義同“貫”，與“穿”并不同音。如《龍龕手鏡》：“，古；串，今。古患反?！盵7]《廣韻·諫韻》：“串，古患切。”[8]由于“貫”、“穿”在“貫穿”的義位上同義的緣故，后來“串”才逐漸讀作“樞絹切”、“穿絹切”、“尺絹切”與“釧”音近。如《字匯·丨部》：“串，樞絹切，音釧?！盵9]《正字通·丨部》：“串，穿絹切，音釧?！盵10]清黃生《字詁》曰：“俗用‘串為尺絹切，則以此為穿（去聲）。”[11]五代至宋初，古人應該仍讀“貫”音。比如S.388《正名要錄》有“串、慣”，“右字形雖別，音義是同，古而典者居上，今而要者居下?！盵12]因此“串”自然不能與“穿”音同致誤了。

檢查原卷，文字寫作“串”，清晰無誤?！按弊杂写┮轮x，不煩改作“穿”字。比如P.5037《駕行溫湯賦一首》：“忽受顓頊之圖樣，串虹霓之衣裳?！盵13]

P.2721《舜子至孝變文一卷》：“舜即泣淚而拜。老母便與衣裳，串著身上，與食一盤吃了?！盵14]王梵志詩《家貧無好衣》：“家貧無好衣，造得一襖子……白日串項行，夜眠還作被?！盵15]雖然從文本上無法看出“串”是音“貫”還是音“釧”，但穩(wěn)妥起見，不妨仍以“貫”音讀之，不宜改作“穿”字。

夢見跑拜，喜事慶……夢見得少人跑，拜

鄭先生對此條沒有具體解釋。趙先生則認為后一例“跑拜”不能點斷，并解釋為“指夢見得到年輕人跑步過來相拜。根據(jù)敦煌夢書中的其他解夢語，應為吉兆……完整的夢語應為‘夢見得少人跑拜，（吉）?！盵3]

按：“跑”本義為“刨”?！段骶╇s記》卷4：“滕公駕至東門，馬鳴，跼不肯前，以足跑地久之?！盵16]杭州名勝虎跑泉，亦取虎爪刨地出泉之意。據(jù)邱冰先生研究“‘跑當奔跑、急走講的例子最早見于唐代……但十分少見，宋代仍然如此。直到明代，才開始逐漸增多，到了清代就已完全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跑了?！盵17]《解夢書》的時代，“跑”的“奔跑”義已經(jīng)發(fā)端，但仍十分少見。若以“跑步”釋之，又不免令人生疑。

查原卷，Дх.10787《解夢書》中上揭兩例“跑”字分別為“”、“”[18]，并非“跑”字，而應厘定為“跪”字。敦煌文書中“跪”字俗寫多與此相似，比如P.3627+P.3867《漢將王陵變》有“ 存（蹲）身”[19]。故夢語中“跑拜”當作“跪拜”。夢見“跪拜”多為吉象，如S.2222《周公解夢書殘卷》：“夢見得人拜，貴人，吉?！盵2]204S.2222v《解夢書》：“夢見得人拜，大吉?！盵2]245因此，錄文應更正為“夢見跪拜，喜事慶……夢見得少人跪拜，（吉）”。

夢見白者，微（？）吉

鄭先生出版專著時將“微”字改作了“徵”，并出注釋曰：“此條占辭有誤，白衣前奪‘著，徵吉二字顛倒。根據(jù)P.3908號衣服章記載‘夢見著白衣者，主大吉，與此條占辭含義相同?！盵2]259

按：“微吉”似乎文意不洽，改作“徵吉”之后可通。但查原卷，文字十分清晰，作“” [18]48，正是“微”字的常見俗寫。比如S.388《正名要錄》：“，。”[12]173故不宜徑改原字。

敦煌寫本解夢書中，出現(xiàn)白色的夢象一般預示吉兆。比如P.3908《新集周公解夢書》：“夢見白發(fā)者，主長命……夢見[著]白衣者，主大吉?！盵2]172

P.3105《解夢書殘卷》：“夢見天白色者，禍患除。”[2]234以上諸例可與“夢見白者”夢象“吉”的占辭比勘。

“微吉”之語不見于其他解夢書，但與之類似者卻有一例。S.620《占夢書殘卷》：“夢見佛像，善，吉。”[20]其中的“善”即“善徵”，“微”、“徵”形近而訛也。參照S.620的錄文，頗疑《解夢書》之句在“微（徵）”之前奪一“善”字。此句可以錄作“夢見[著]白者，[善]微（徵），吉”

夢見身有羽翼，仔（升）官，亦高貴

鄭先生在2005年專著的注釋中補充道：“仔，應作‘升或者‘得?！盵2]261

按：“仔”字在原卷中作“”[18]48，筆勢與“得”字草書寫法“”較為相似。“仔”大概是將“得”字草書楷化而產(chǎn)生的訛字。此外，在其他敦煌寫本解夢書中“羽翼”的夢象均與“得官”的占辭相配。比如S.2222v《解夢書一卷》[2]244、P.2829《解夢書一卷殘卷》[2]248、Дх.2844+Дх.1327《解夢書一卷殘卷》[2]252三種文獻均有“夢見身有羽翼，得官”的語句。顯然，此句應錄作“夢見身有羽翼，仔（得）官，亦高貴”，錄作“升官”則不確。

夢見人來，外婦欲錄系縛鳴解

鄭先生在文章中指出“欲錄系縛鳴解”一句“當記載有誤”[1]。

按：此句之中“鳴解”一詞不易理解?！斗ㄔ分榱帧肪?7曰：“于是晝夜誦經(jīng)至數(shù)百遍，方晝而鎖忽自鳴，若燒炮石瓦爆灹之聲，已而視其鎖漼然自解……又經(jīng)一日鎖復鳴解，狀如初。”[21]文中之“鎖”與《解夢書》之“系縛”相關，“鳴解”或為“轟鳴自解”之義。

夢見力更，富貴，得財

鄭先生后來將此條更改為“夢見力（身）更，富貴，得財”。并注釋曰：“力更，意思不明。懷疑此處語句有誤。力，疑為‘身之誤?！盵2]261

按：“力”字原卷作“”，疑是“刀”的訛字。句讀應作“夢見刀，更富貴，得財”。敦煌寫本解夢書中“刀劍”的夢象往往預示吉兆。比如P.3908《新集周公解夢書一卷》有“夢見磨刀者，有大利”[2]174、“夢見與人刀劍，失利”[2]174；S.2222《周公解夢書殘卷》有“夢見刀劍，得錢財”[2]204；P.3281+P.3685《周公解夢書殘卷》有“夢見刀劍，得錢財”[2]220；Дх.10787同卷也有“夢見刀劍，得財，吉”[2]257、“夢見大刀，得財，吉”[2]258。這些夢象占辭與此條正好完全契合。

夢見刀自傷，有任（妊）乃利

鄭先生下文注曰“任”應作“刃”[1]。并且在出版專著時將錄文改作“有任（刃）乃利”[2]260。

按：“任”非“刃”字，而是“妊”字。Дх.10787中此句前一句為“夢見刀劍，得財，吉”；后一句為“夢見帶劍，必有子，吉”。前后兩句的夢象都是刀劍，占辭分別與“財”與“妊”相關?！叭巍笔恰叭选钡墓抛帧！洞蟠鞫Y記·保傅》：“周后妃任成王於身。”[22]敦煌文獻中“任”、“妊”混用的情況亦不在少數(shù)，比如P.2606（12-1）《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jīng)》：“婦人懷任，鳥獸含胎?！盵23]P.2965《佛說生經(jīng)》：“女即懷任，十月生男，男大端政（正）?！盵24]皆為其例。

夢見矛人，憂兇，亦不吉

鄭先生認為“矛人”一詞亦“記載有誤”[1]。

按：“矛人”或為“牙人”。“牙”字俗書可作“”，比如S.2832/6《愿文等范本》：“惟愿道增長，法鼓常鳴。”[25]由于與“矛”字較為相似，古籍中常有訛混之例。比如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懋績，上矛后反?！鳖l伽精舍本誤作“牙后反”[26]。

“牙人”指舊時居于買賣雙方之間，從中撮合，以獲取傭金的人。唐薛用弱《集異記·寧王》：“寧王方集賓客燕話之際，鬻馬牙人曲神奴者，請呈二馬焉?！盵27]S.2204《董永變文》：“家里貧窮無錢物，所買（賣）當身殯耶娘。便有牙人來勾引，所發(fā)善愿便商量?！盵14]174牙人掮客趨利而聚，利盡而散。有此夢象似乎影射家中有事，故占辭曰“憂兇”、“不吉”。這與夢見“吏人”的夢象常預示“不吉”的情況有些相似。其他敦煌解夢文書中尚未發(fā)現(xiàn)與此完全相同的夢象與占辭。片羽吉光，這也從一個側面體現(xiàn)了俄藏敦煌文獻Дх.10787《解夢書》的獨特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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