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妍
五十年作詞三千首,鄧麗君作品八成出自他手
從《綠島小夜曲》開始,到《冬天里的一把火》,再到令鄧麗君名滿天下的《甜蜜蜜》《小城故事》《月亮代表我的心》《又見炊煙》……寫了五十年歌詞的莊奴在走之前,寫下的最后兩個字是:太美
寫下《甜蜜蜜》歌詞的莊奴,走了。
他的“小城故事”結(jié)束在重慶,山城山腳下的養(yǎng)老院里。最后三年,這里是他和老伴的家,有他的麻將搭子,桌上藍色文件夾里夾著他的歌譜——《甜蜜蜜》《小城故事》《壟上行》《冬天里的一把火》。他九十五歲,五十年寫了三千首歌,鄧麗君演唱的八成作品出自他手。
在臺灣,莊奴有個綽號“情歌圣手”。在華語音樂界,莊奴與《讓我們蕩起雙槳》的作者喬羽,《滄海一聲笑》的作者黃霑并稱詞壇三杰。
北京,四十年代。
青年王景羲瞞著父母,報考飛行學校,要到大后方參加抗日。
他是地道的北京人,父親是馮玉祥的部下。家住燈市口一條胡同里,上教會辦的育英中學。中學畢業(yè),考上北京大學文學院,沒去。進了北平中華新聞學院,因為“家里連窩頭都吃不起,新聞學院每個月發(fā)一袋面,打破頭我都要去念”,學校在中南海里。
他怕父母阻攔,悄悄離家,去了西南地區(qū)。為了明志,他改名叫“黃河”,“那時是流亡學生,一腔熱血,一心報國。誰知還沒畢業(yè),抗戰(zhàn)就勝利了?!?949年,黃河隨軍來到臺灣,離開大陸前,只見了母親一面。
當了一段時間記者和編輯,他偶然給一首曲子《綠島小夜曲》作詞,“這綠島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搖啊搖;姑娘呀,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飄啊飄”,一夜成名,這是臺灣第一首正式灌錄的國語歌。
黃河給自己取了筆名“莊奴”,取自宋代詩人晁補之的詩“莊奴不入租,報我田久荒”。說自己作詞就像農(nóng)家佃戶,“為他人作嫁衣”,聽歌的人都是他的地主。唐詩宋詞一直是莊奴的靈感來源,他有一本詩詞集,隨身帶了三十年,每晚睡前都要讀,翻得破破爛爛。
那時候總拿外國歌填詞,情景意象都靠詞作者憑空想象。他寫了首打油詩,自嘲自己寫不出詞:“半杯苦茶半杯酒,半句歌詞寫半天。半夜三更兩點半,半睡半醒半無眠?!薄抖炖锏囊话鸦稹肥鞘酌绹?,要求做得“風格熱烈”,莊奴想到“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缎〕枪适隆氛{(diào)子是日本的,拿到命題作文,莊奴專門去一個小山城住了一段日子,寫下“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
他的歌詞總在200字內(nèi),因為好歌詞有“四個要素:詞短、精湛、寫情、有語句再現(xiàn)”。他的歌詞總是充滿意象,大陸詞作家喬羽喜歡《小城故事》,因為“看似一幅畫,聽是一首歌”?!对~刊》雜志評價莊奴的詞風“如婉約派宋詞,遵從中國傳統(tǒng)道德觀和審美觀,‘發(fā)乎情,止乎禮”,而且不受意識形態(tài)和時代局限,“抒發(fā)的大都是個體的‘小我之情”。
開始寫詞后,莊奴和臺灣播音員陳孟華交往,太太只知道他叫黃河,沒想到街上放的《姑娘十八一朵花》竟是他的作品。
在莊奴作詞最高產(chǎn)的時候,太太陳孟華開了蘭心美容院,“在臺灣是第一把手”,連香港的明星都到臺灣請她化妝。美容院請了四個助手,還忙得沒工夫上廁所,結(jié)果身體透支,得了尿毒癥。在太太得病的十年里,病情不斷惡化,從一周洗兩次腎到兩天洗一次腎。莊奴幾乎停止創(chuàng)作,負債為太太治病,還曾抑郁得想自殺。
太太去世那天,下著毛毛雨,莊奴對太太說:“你喜歡我寫歌,我留下來繼續(xù)寫?!彼旬斕斓娜諝v撕下來,存進銀行保險柜,在幾星期里寫了十首歌。
臺灣,七十年代。
唱片公司拿了一支印尼民歌給莊奴聽,讓他填歌詞。旋律簡單,有熱帶唧唧喳喳的喜悅。他問這首歌誰來唱,說是鄧麗君。莊奴哼譜,腦子里是鄧麗君圓潤的臉型和聲線,“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自然唱出來了?!边@首歌作詞用了不到5分鐘。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哭哭啼啼的日本小調(diào)和閩南歌曲不再時髦,人們時興講國語、唱國語歌。文藝界也終于受不了“洋腔洋調(diào)”崇拜,一次演唱會,青年畫家李雙澤跳上臺,“為什么唱的都是西洋歌?”氣得向觀眾席投擲可樂瓶,大喊要“唱自己的歌”。這是轟轟烈烈的“中國現(xiàn)代民歌”運動的序曲,運動領袖余光中發(fā)表文章,藝術要“實實在在的純純真真甚至帶點稚拙的民間中國感”。
莊奴作詞、鄧麗君演唱的國語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小城故事》《又見炊煙》,詞曲質(zhì)樸,和這股文藝大潮剛好合流。加上那時瓊瑤劇風靡,鄧麗君演唱的插曲大街小巷地放。
鄧麗君很快紅遍華語圈。甚至在剛結(jié)束動蕩的中國大陸,人們也躲在棉被里用短波收音機聽鄧麗君,“那么甜,如同仙女般的聲音,就像沙漠里下起雨,聽得眼淚都流下來了。”莊奴的第二任妻子鄒麟回憶,她是重慶人,在十年浩劫中度過青年時代。
“那時候我們有個group,人人都知道莊奴、湯尼、左宏元是鄧麗君的鐵三角,寫出來的歌,閉著眼睛就能紅。”在一次采訪里,莊奴說。臺灣、香港、新加坡都有歌曲找他填詞,“像討債一樣”。莊奴和左宏元在飯店包了個房間,地址除了太太誰都不告訴。關門譜曲作詞,一天寫七八首歌,抽三包煙。
鄧麗君唱紅了莊奴的歌,兩人其實只見過一面。鄧麗君17歲參加一個歌唱比賽,莊奴是評委,他早就不記得當時兩人有什么交集,鄧麗君出名后也沒機會見面,他們?nèi)繒沤涣?。鄧麗君祖籍河北,寫信稱呼莊奴“親愛的老鄉(xiāng)”,莊奴則稱她為“小麗”。
“好歌詞要遇到好曲子,好曲子要遇到好歌手?!鼻f奴覺得鄧麗君的氣質(zhì)跟自己的歌詞“不謀而合”,都是真誠質(zhì)樸的。“偏偏碰到我填了個《甜蜜蜜》,又偏偏是給鄧麗君唱,都是巧合?!彼X得自己純屬“偶然入行”。
太太生病期間,他曾停筆十年。這十年間,臺灣歌壇也告別了只有10個專業(yè)寫詞人的時代。莊奴形容歌壇從“石器時代”進化到“戰(zhàn)國時代”,曾經(jīng)的新人羅大佑、李宗盛成了頂梁柱,街上充斥各種風格的流行樂。
北京,八十年代。
莊奴在北京戶籍名單上,查到了妹妹的名字。他已經(jīng)和家人斷了聯(lián)系四十年。
莊奴一直記得學生時代學過一首歌《念故鄉(xiāng)》,德沃夏克《自新大陸》改編的,“念故鄉(xiāng),念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真可愛;天升起,風聲亮,響聲陣陣來?!?/p>
在臺灣,他寫了一首歌《又見炊煙》,“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里?”腦子里想著北京的東四八條,“父母從集市回來,給我們買了糖和吃的”。
在一次采訪中,莊奴形容第一次和妹妹見面,“起架輪一挨地,眼淚就留下來”,他還管北京叫“北平”。
到過大陸后,這位臺灣的“情歌圣手”開始寫“見證歌曲”,一共十首。內(nèi)容關于兩岸隔絕,關于大陸風光,有《長江三峽》《思鄉(xiāng)曲》,他說“在臺灣沒人寫這種歌。”
寫長江三峽時,莊奴經(jīng)重慶朋友介紹,認識了鄒麟,1992年,他們結(jié)婚。在一次訪談中,莊奴聊到第二任妻子,“原配走的時候,我有七十多歲,年齡很大了,不可以找個老伴讓她跟我一起受罪。承蒙現(xiàn)在的太太不嫌我老,不嫌我窮?!苯Y(jié)婚三年,莊奴中風,太太鄒麟一直陪伴左右。他寫了一首歌《手杖》,“你就是我的手杖,生活中不好缺少的手掌?!?/p>
八十三歲中秋節(jié),莊奴見到了大陸的詞壇泰斗喬羽,兩人合作一首歌《月兒圓》,莊奴還是覺得這首歌最適合讓鄧麗君來唱。
晚年的莊奴常住重慶,他甚至說這里是他夢中“小城故事”的原型。三年前,莊奴和太太鄒麟搬進了重慶一座山腳下的養(yǎng)老院,在這里寫歌搓麻將。9月底,他突然發(fā)高燒病危,說不了話,護工拿來紙筆,讓他寫哪里不舒服,莊奴寫了兩個字“太美”。15天后,他在重慶的醫(yī)院去世,享年9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