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森
讀??频臅?,我們固然能領(lǐng)略一種博學,但偶爾會感覺,那只是把質(zhì)數(shù)983、991、997……一直數(shù)下去的博學,我們已渾然忘卻當初干嗎要領(lǐng)略這種博學了。
《樹敵》是翁貝托·??粕俺霭娴淖詈笠徊侩S筆集,從時間上講,它是最新的(意大利文版原著問世于2011年),可在我們讀來,它又像是一部舊的隨筆集,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其中有太多題材讓我們有似曾相識之感:《天堂之外的胚胎》說的那點兒事不是在《倒退的年代》里的《論胚胎的靈魂》一文中已經(jīng)講過一遍了嗎?《島嶼緣何總難尋》的話題在《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里的《關(guān)于島嶼志》已開其端,而《雨果,唉!論其對極致的崇尚》一篇引用《笑面人》里約瑟安娜大叫自己愛的就是丑人一段,其實在《丑的歷史》里已引過一回了;同一篇文章引用的《九三年》里對吉倫特黨人、山岳黨人諸豪杰的列舉,不是也早在《無盡的清單》里抄錄過一大通了嗎?甚至標題作《樹敵》一文,也像是將《密涅瓦火柴盒》里的《羞恥啊,我們居然沒有敵人!》以及《倒退的年代》里的《外國人和我們》等文攪拌在一起。我們想說,??瓢“??,您像處理過期月餅一樣以舊充新,真的心安理得嗎?
當然,當然,我們無意苛求,七十幾歲的老學者還文思泉涌,新想法、新材料活蹦亂跳,也不現(xiàn)實。其實,如果說《樹敵》一書對我們尚有吸引力,這吸引力恰好就來自這“自我重復”的一面?!白晕抑貜汀毕袷菬o意中加的著重號,無形中變的黑體字,讓我們一下子看出,作者在靈感已如雨余沾地絮之際,其思想的游絲真正牽系所在。
事實上,“無盡的清單”就是??茟T用的寫作模式。而清單的秘密,無非是列舉、列舉,乃至窮舉。我們或許可以將書中的《尋寶》一文視為此類“無盡的清單”式的寫作范例。這里的“寶”特指基督教的圣物,比如“伯利恒馬槽的一塊殘片、圣斯德望的錢袋、刺進耶穌肋骨的長矛、圣十字架上的一根釘、查理曼大帝的劍、施洗者約翰的一顆牙、圣女亞納的臂骨、捆綁耶穌使徒的鎖鏈、福音書作者圣約翰的一片衣服、最后的晚餐的一塊桌布殘片”(《樹敵》中譯本第70~71頁,譯文略有調(diào)整,下同)。有一段寫得不動聲色,實頗俏皮:“使徒圣巴爾多祿茂的一具遺體存放于羅馬,而另一具遺體則存于貝內(nèi)文托的圣巴爾多祿茂教堂。不管其中哪一具,按說都應(yīng)該是沒了頭蓋骨的,因為一塊頭蓋骨在法蘭克福大教堂,另一塊在盧恩修道院。而第三塊頭蓋骨則不知來自哪具遺體,它現(xiàn)存科隆的修道院?!保ǖ?7~78頁)
圣物流傳,虛虛實實,埃科的寥寥數(shù)語,點破了其荒唐之處。問題是,??茝膩聿幌矚g讓自己開列的清單停下來。他評價雨果作品,用了“過量的詩學”的說法,其實他的文章也是“過量的詩學”;若能在適當?shù)臅r刻停下來,那就不叫“過量”了?!秾殹分辛信e的各式各樣的圣物,粗粗數(shù)下來,也有上百個之多。它們不是圣巴爾多祿茂的頭蓋骨,但對我們而言,它們跟圣巴爾多祿茂的頭蓋骨已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是圣斯德望的手骨,還是圣佳琳的肋骨,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我們已知道了,這些圣物的來源不甚可靠,很可能是后人附會的。??频摹斑^量”,體現(xiàn)了他的博學。但有時想想,我們要想列個“無盡的清單”,也并非什么太難的事,比如我們可以相對輕松地列一個質(zhì)數(shù)的清單:2、3、5、7、11、13……關(guān)鍵在于,當你列到967、971、977……的時候,大家可能就要打斷你了,或者在這之前就早早打斷你了,因為為了說明一個相對簡單的概念、事實或規(guī)律,沒有必要沒完沒了窮舉下去,大家的腦力都該多分些份額到別的地方去。
博學,也分不同的類型,有深邃透辟的博學,有融會貫通的博學,也有只停留在一個平面上的博學:這根趾骨在這里,那根趾骨在那里……這樣的博學,我看可以稱為博物學家式的博學。博物學家的聞見當然廣,但其分析手段實在有限,好像最擅長的也只是分類而已:臂骨啦、肋骨啦、頭蓋骨啦……
《樹敵》中《火之炫》一文展現(xiàn)的,便是博物學家式的博學。操作方式如下:收到題目——火,好了,開工!第一步,把古今著作中關(guān)于火的說法全找一遍,愈偏僻愈好,愈偏僻愈見出我能旁人所不能。收集得差不多了,好,第二步,開始分類:神圣之火、地獄之火、煉金之火、顯靈之火、重生之火、焚毀之火……夠篇幅了?齊活兒!不難看出,博物學家的分類法實際上是相當粗糙的,因為他們未必掌握事理的本質(zhì),因此往往停留在表面的、偶發(fā)的差異上。各種“火”的相互關(guān)系如何、有無統(tǒng)攝性的規(guī)律、它們之間有沒有矛盾……種種難點,無暇計及,亦無力計及。
讀埃科的書,我們固然能領(lǐng)略一種博學,但偶爾會感覺,那只是把質(zhì)數(shù)983、991、997……一直數(shù)下去的博學,我們已渾然忘卻當初干嗎要領(lǐng)略這種博學了。
不甚深刻完滿的博學,還有一個副作用,就像讀了太多色情小說,有可能扭曲人對現(xiàn)實的判斷。且以書中《天堂之外的胚胎》一文為例。這篇貌似評述古人言說的文章其實指向一個當代話題——墮胎。??平舆B引述了奧利金、德爾圖良、奧古斯丁、托馬斯·阿奎那等神學家的觀點,尤其從托馬斯·阿奎那的《神學大全》里引了又引。那么,??频囊鈭D是什么?他無非想說:“教會雖每以托馬斯·阿奎那之教義為矩矱,然在此問題(指墮胎問題——引者注)上,卻決意不聲不響背離其觀念?!保ǖ?00頁)雖然??茖ψ约簩懘宋牡哪康挠兴薅ā氨疚牟⒉幌朐u價目前存在的各種爭議,只想澄清托馬斯·阿奎那的觀點?!薄谖铱磥?,這種炫博的文字仍然是學究氣的,歸根結(jié)底是無用的、無意義的。首先,問題的癥結(jié)在于,托馬斯·阿奎那盡管是一位了不起的神學家,但對于21世紀關(guān)心墮胎是否合理、是否違反道德準則的人們來說,他不是一個絕對的權(quán)威,也就是說,不管他對某一事物、某一現(xiàn)象作何評價,我們沒有因為是他說的就得聽信之這樣一個前提。我們是否聽信之,完全取決于他說的是否符合事實或是否予人啟迪,而非取決于他曾一度具有的神學上的權(quán)威性。而我們讀過埃科所引《神學大全》數(shù)段言論后所能得出的結(jié)論恰恰是,托馬斯·阿奎那在胚胎是否進得了天堂這一問題上的言說是模棱兩可、混亂不清的——如果不是荒唐武斷的話。??茖虝闹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書呆子做派。我們都知道,《神學大全》是一部特別龐大的著作,2008年出版的中文全譯本有19冊之巨,教會不可能凡事皆以《神學大全》為典據(jù),就算教會真心樂意聽從托馬斯·阿奎那的教訓,也不大可能像閑著沒事的教授那樣在十幾冊大書里細心巡弋、從容尋繹。其實,在這里,存在一個我們應(yīng)當如何對待古人言說的問題有待解決。在我看來,古人說的對不對、好不好,是我們應(yīng)首先考慮的,甚至是唯一值得考慮的。而在那些“不敏”而好古的酸丁那里,好像只要是古人講的,尤其是有名的古人講的,哪怕它其實是平庸乃至可笑的,也會得到特別的尊崇優(yōu)待。要我說,像《天堂之外的胚胎》這樣的文章,是大可以不寫的。托馬斯·阿奎那到底支持墮胎還是反對墮胎,真的重要嗎?這樣的問題就留待科學、開明的頭腦去思考吧。
??谱x過許多書,讀過許多偏僻的、一般人罕覯罕聞的書,他也花了好些工夫鉆研、解析那些微妙或玄奧的文學作品,但說起來很有意思,他最喜歡的書,恐怕并不是他專門研究過的奈瓦爾的《西爾薇》或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倒很可能是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或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
也許對埃科來說,微妙、玄奧終歸是枝葉,而湔洗不去的則是故事,是故事的架子。這一點,我們不難從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那些小說中窺見:試想一下,??频男≌f有什么現(xiàn)代派的寫法?有什么繁復意象?有什么精妙語匯?他想寫的,壓根兒不是奈瓦爾或喬伊斯那樣的小說,他的追摹對象恐怕一直是大仲馬或歐仁·蘇。??频男≌f里是沒有有血肉的人物的,他筆下的人物是為了實現(xiàn)其功能而設(shè)置的,他在意的只是故事,而且只是故事的架子,這個架子要么靠復雜的情節(jié)搭建,要么由特定的理念支撐。他只關(guān)心骨頭、骨架,對肌肉、血液不甚措意。當然,在思維的復雜程度、深刻程度上,埃科的小說是超越了大仲馬或歐仁·蘇的作品的,可是,埃科的復雜或深刻,也不過是他所處時代所不難達至的一種復雜或深刻罷了。這就意味著,就他們代表其所處時代的一種并非多么高深的思維水平而論,??聘笾亳R或歐仁·蘇是沒有多大差別的,我們大可以說??剖?0世紀晚期的大仲馬;要是大仲馬能活到20世紀晚期,他也會像??颇菢訉懶≌f的。
因此,究其實,??圃谖膶W上的鑒賞品位恐怕仍是通俗小說式的。我們自然并不是說他欣賞不了但丁或普魯斯特,而是說他的系戀、他的根源是在通俗小說這里,在這里,他最自在、最安逸、最巴適。明乎此,就不難理解??茷槭裁磿凇队旯?!論其對極致的崇尚》《我是愛德蒙·唐泰斯!》里對雨果、大仲馬那些通俗小說味道極濃的敘事大加贊賞了。說“我是愛德蒙·唐泰斯!”就跟說“我是包法利夫人!”一樣,是一種明白無誤的自我認同、自我歸屬、自我定位,等于說“我是大仲馬”。我只能說,埃科的自我定位是相當準確的,再無其他了。
在《樹敵》《電視女郎與保持緘默》《關(guān)于“維基解密”之反思》等文中,??朴只氐搅恕稁еq魚去旅行》《誤讀》式的小品文寫法。笑料多半來自具象的歸謬法。對現(xiàn)象夸張再夸張,直到你覺得它太荒唐,不得不笑了。不過,我讀??频男∑肺模瑥膩頉]笑過,我覺得它們都不好笑。夏志清評價伍迪·艾倫,說他那是“硬滑稽”,我看大可移贈???,用以總結(jié)他的小品文?!坝不敝圆换鸵驗樗摹坝病?。在《關(guān)于“維基解密”之反思》中,??茟蚁朐谖磥?,為了避免泄露,機要信息的交換將不得不回到原始的方式:“比如在盧里塔尼亞的宮廷化裝舞會上,某位白面小丑,偶爾退避至燭光照射不到的陰影下,摘下面具,露出奧巴馬的臉,對面的書拉密女則迅速撩開面紗,我們發(fā)現(xiàn)那是安格拉·默克爾?!保ǖ?60頁)這種憨豆先生式的表演,即是典型的“硬滑稽”,其中幽默的空氣已相當稀薄。利頓·斯特拉奇(Lytton Strachey)曾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論證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位“幽默家”(humourist),仿此,我們不妨說翁貝托·??剖俏弧安挥哪摇保╱nhumourist),既然以峻刻嚴冷著稱的俄羅斯小說家可以有詼諧的一面,一貫想借插科打諢討讀者歡心的意大利小品文作家自然也可以是不幽默的。
《樹敵》《電視女郎與保持緘默》和《關(guān)于“維基解密”之反思》分別指向移民問題、新聞審查、信息安全。對??票磉_的那類觀點,我一向并無異議,不過,對于我而言,他始終是個“開明的普通知識分子”。所謂“開明”,是說他講的多半并無不妥;所謂“普通”,是說他的“開明”在知識界屬于平均水準。他既不是伏爾泰、狄德羅,也不是薩特、???,聽他談任何問題,都不可能有撥云見日、醍醐灌頂?shù)耐笍馗小K掷餂]有劈開冰海的利斧,有的只是花衣小丑(harlequin)的那根棒(slapstick),這里打打,那里敲敲,發(fā)出幾下清脆的撞擊聲罷了。
意大利作家翁貝托·??坪退闹鳌稑鋽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