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實
巴黎的高師,高師的法國
這是我第四次來巴黎。這一次,當我懷揣“巴黎高師”這個到訪的初衷再次在拉丁區(qū)的塞納河畔漫步時,這座城市向我呈現(xiàn)出過去從未被注意到的新貌。
每天,我經(jīng)過博堡(Beaubourg)大街的蓬皮杜國家藝術和文化中心,看到它鋼架林立、彩色管道縱橫的現(xiàn)代風格建筑突兀地嵌在顏色樸素的巴黎市區(qū)。任何時候,門口售票處排隊的人都和廣場一側(cè)聚集的鴿子群數(shù)量平分秋色。那位決定興建這座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名字念起來與“古斯古斯”(博堡大街周圍隨處可見的北非風味餐廳,couscous)一般接近象聲詞的法國前總統(tǒng),蓬皮杜,第一次在他好大喜功的浮夸工程之外,以其特殊身份吸引了我對他本人濃厚的興趣:他是“高師人”。從巴黎高師畢業(yè)的人,謙遜地用一個帶后綴的專門詞“Normalien”,即“師范人”來形容自己(而不是“Supérieures”)。
作為外省小學教員家庭的兒子,蓬皮杜是巴黎高師第一位登上法蘭西共和國總統(tǒng)寶座的畢業(yè)生。法國總統(tǒng)之外,他還有一個身份,“授銜教師”。他在高師研究的是波德萊爾的詩歌,畢業(yè)后,他以文學教師資格會考第一名的成績得到教師職銜?!笆阢暯處煛痹诜▏枪珓諉T地位,常常得服從在全國范圍內(nèi)的分配和調(diào)動。蓬皮杜先去了馬賽的圣夏爾高中教法文,然后轉(zhuǎn)到巴黎名校路易十四高中,后來又到同樣是巴黎名校的亨利四世高中教法文和拉丁文。樸實如他,也愛像高師人那樣用圍脖來打扮自己,因而具有高師式的文化外表,也包括喜歡在新聞發(fā)布會上引用艾呂雅的詩句和展示演繹辯證法。
同為“高師人”的兩位法國名記,弗朗索瓦·杜費和皮埃爾-貝特朗·杜福爾,在他們給校友勾勒的眾多肖像畫里,專門提到蓬皮杜通過“一系列高師式的手法”步入政界和金融界。這些“高師式的手法”包括:給自己在高師的老朋友、戴高樂將軍的辦公室主任、后來成為臨時政府負責人的何內(nèi)·布魯耶(René Brouillet)寫信,懇請他考慮自己的政府職務;雖然作為文學授銜教師,對金融運作幾乎一無所知,但深知如何籠絡銀行大老板居伊·德·羅斯柴爾德的心,獲得他的信任。他還有一個在“高師人”眼里顯得不同尋常的作風:務實,“具有一種冷峻的現(xiàn)實主義氣質(zhì)”,“不顧理論、空想或精神建構(gòu),直接走向事實”??梢?,正常的高師人理應多么不接地氣地懸于空中。主政法國后,他定期邀請老同學去愛麗舍宮共進午餐,釋放過因私通蘇聯(lián)被判間諜罪、同為“高師人”的路透社部門主管。1963年,他為當時信息部部長佩爾菲特編纂的文集《余樂姆街》(巴黎高師驕傲的地址)寫了一段深情的序言,描繪了與他自己并無相似之處的高師人“命定的杰出品質(zhì)”:“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一個怪人;在當代社會中,他缺乏經(jīng)驗的愚鈍令他很矛盾。他對理念現(xiàn)實性的信仰超越一切?!?/p>
過了蓬皮杜中心,踱步10分鐘,就是塞納河,過橋便是拉丁區(qū)的左岸。有時,我會路過花神咖啡館。這個讓·保羅·薩特和西蒙娜·德·波伏娃經(jīng)常見面,討論哲學和工作的地方,如今游客云集,座無虛席。隱藏在角落里的紀念性標志上,還刻著另兩個曾造訪這里的人物的名字,托洛茨基和周恩來。這4位在不同時間里曾在這個咖啡館落座的人,轉(zhuǎn)身回到各自國家的歷史里,竟將相互發(fā)生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誰能想到,1955年,周恩來將在北京飯店的宴會廳招待薩特和波伏娃呢?這座咖啡館在精神上(如果有的話)已經(jīng)用“存在主義咖啡館”為自己命了名。到此一游的文化朝圣者,在一杯咖啡里領悟薩特的“存在”之后,還可以移步緊鄰它新開張的路易·威登門店,體驗“虛無”。
薩特也是一位高師人,1924年入學的。他充分體現(xiàn)出一個高師人的狂放不羈,尤以在高師喧鬧的食堂里將雄性器官擺上桌面令人刮目相看。他也具有一名合格高師人應有的惡作劇天賦,比如躲在學校樓梯上,將水彈砸向身穿燕尾服、出席上流社會晚宴而遲歸的學生,以及讓高師小伙伴假冒飛躍大西洋的美國飛行員林德伯格,在受騙聚集到高師門口的群眾面前向他頒發(fā)了假證書。與薩特同時入學的還有另一位法國重要思想家雷蒙·阿隆。這個出生在巴黎郊區(qū)凡爾賽鎮(zhèn)資產(chǎn)階級舒適家庭的高師人,在高師讀書時是相信社會主義的左派。高師歲月里,阿隆與薩特常常在巴黎的街巷里漫長地散步,密切交流,雖然兩人思想相距甚遠。教師資格會考后,薩特在外省小城當了一名中學哲學教師。而阿隆去了德國,在納粹勢力高漲時引退,后來成了為數(shù)不多討論自由的法國哲學家。
離花神咖啡館不遠的布歇利(Bucherie)街37號,就是喬治·惠特曼開的“莎士比亞書店”,出售英文書籍。由于它和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迷惘一代”美國作家的密切聯(lián)系,這個地方成了英語世界游客的朝圣地。并不算寬敞的店內(nèi),每個書架前都人頭攢動;書店外,絡繹不絕的人還在排隊等待進入。在這里,法國經(jīng)濟學家托馬斯·匹克迪新近寫的《21世紀的資本》的英文版擺在架上,這本大部頭學術著作出版后,立即成為英語世界的暢銷書,引發(fā)了熱議和爭論??紤]到托馬斯·匹克迪是一位“高師人”,這種暢銷尤為難能可貴,畢竟,高師是“一所按人數(shù)比例出版了最多的書,而只有最少暢銷書的學?!?。
這本從資產(chǎn)和投資回報率永遠高于經(jīng)濟增速這個角度來論證資本主義導致財富不平等加劇、自由市場經(jīng)濟不能完全解決財富分配問題的書,與其說讓人想到馬克思《資本論》的遺產(chǎn),不如說繼承了巴黎高師向來的批判傳統(tǒng)和關注平等的左派傳統(tǒng)??v觀20世紀的高師歷史,絕大多數(shù)時候左派思想都占據(jù)著主流地位。無論是來自巴黎的資產(chǎn)階級家庭還是外省的農(nóng)民、工人家庭,大部分高師人都天然站在資本主義的對立面。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到“冷戰(zhàn)”時期,它不僅出產(chǎn)“社會主義高師人”,甚至一度成了一所“馬克思主義大學”。深刻影響了高師一代人的精神導師阿爾都塞則是一位共產(chǎn)主義者,他開設的關于《資本論》的討論課,請來了雅克·朗西埃、皮埃爾·馬舍雷和埃提安·巴里巴爾輪流發(fā)言。根據(jù)這些發(fā)言結(jié)集出版的《閱讀資本論》,是高師學院派的代表作。
匹克迪還以積極態(tài)度介入到政治中,做了一個典型的“高師人”愛做的事。他給左翼陣地的報紙撰文,也曾在2006年的大選中支持左翼社會黨的候選人羅亞爾,并加入了她的競選陣營。2015年,他拒絕接受法國榮譽軍團勛章,以表達對當政的社會黨政府的不滿。他認為自己并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屬于從未受到共產(chǎn)黨誘惑的年輕一代”。他對不平等的批判,顯然比他提出的向富人征重稅的建議更有力量——這也符合高師人一貫的傳統(tǒng)。
漫步的目的地,總是余樂姆(ULM)街。繞過先賢祠,沿著一排以盧梭雕塑為前景、有著桑貝筆下的巴黎細膩的石頭雕飾和鐵藝花紋的灰色石頭公寓走到盡頭,轉(zhuǎn)過街角,就是余樂姆街了。與羅馬萬神廟有幾分相似的希臘十字形圓頂建筑里,先賢祠安葬著為法蘭西做出特殊貢獻的72位賢人。這其中,至少有一位高師人——共和國的精神領袖和反戰(zhàn)人士讓·饒勒斯。這個農(nóng)民的兒子從小被教育部的督察員選出來,經(jīng)老師嚴格培養(yǎng),踏入高師大門。對平民子弟來說,進入高師就像經(jīng)歷了授勛儀式,成為知識貴族。他的父親曾透過他巴黎叔叔家的窗戶瞥到了巴黎高師的大門,從而把考高師的夢種于饒勒斯心中,那扇能夠看到高師大門的小窗,應該就在先賢祠附近這幾棟為數(shù)不多的公寓里。公寓里的某一間還住過到高師做了兩年講師的愛爾蘭劇作家薩繆爾·貝克特。他瘋得總是想自殺,卻總是在半夜用蹩腳的笛聲讓高師一半的教師想去自殺。成名后的貝克特隱居在高師好友貝羅松靠近先賢祠的公寓里,這是他唯一感到賓至如歸的去處。半夜兩點,經(jīng)常還能聽到他背誦拉辛的詩句。
沿著余樂姆街走,一路會經(jīng)過隸屬于居里研究院、在數(shù)學和物理領域享有盛名的龐加萊研究所,它的所長是一位高師人,菲爾茲獎得主塞德里克·維拉尼。然后是居里研究院,它所紀念的化學家居里夫人是索邦大學的畢業(yè)生,被供奉在先賢祠內(nèi)。法蘭西學院在這條街上有一棟現(xiàn)代化的大樓,巴黎國立美術與裝飾學院也在這里。但這條街主要是以巴黎高師而聞名的,它的幾棟樓都分布在這條空間緊湊的街上,居于學科最老和最高地位的數(shù)學系和哲學系位于歷史性建筑45號,生物學、認知心理學等學科則分布在現(xiàn)代的建筑里。自法國大革命后成立以來,巴黎高師神秘地在200多年里抵抗住了所有擴張的誘惑,沉穩(wěn)地做著巴黎這座大都會核心地帶的一所小小的“大學?!保╣rand école)。直至20世紀70年代,它的在校學生都維持在200人左右,今天,這個總數(shù)也不超過800人。我知道,巴黎秋雨浸潤的安靜街道,只是迷惑外來者的模樣。這里曾有過與恐怖相伴的浪漫,也有過文明與瘋癲。
這條街所有的機構(gòu),現(xiàn)在都有了一個新的統(tǒng)一標識:藍底白字的“PSL”(Paris Sciences et Lettres),這是“巴黎科學藝術人文大學”的縮寫。巴黎高師置身于一段正在發(fā)生的歷史中:這條街上的所有研究機構(gòu),加上其他地方如法蘭西遠東學院、巴黎高等礦業(yè)學院、巴黎第九大學、巴黎天文臺等共26個機構(gòu),正在法國政府政治意愿的推動下(這非常法蘭西共和國),開始融合為一所研究大學。巴黎高師是這個歷史性進程的主要推動者,也是這個新組織的創(chuàng)始成員之一。
先賢祠廣場旁,還有一所古典建筑,占據(jù)著皇家圣日內(nèi)維耶修道院的遺址,這就是亨利四世中學。這個法國最好的預科學校,每年向巴黎高師輸送相當比例的人才。還有一座與凱旋門相似的建筑,矗立于先賢祠廣場上,這是巴黎綜合理工曾經(jīng)的所在地。這所同為法國頂尖“大學?!钡睦砉ご髮W已從老校址搬出了巴黎的中心,這成了法國高等教育和科研部的所在地。這個巴黎高師的競爭對手現(xiàn)在時常風頭更勁。我曾造訪它位于巴黎郊區(qū)帕萊索的廣闊校園,恣意鋪開的樹林和綠地間,散發(fā)著馬糞的味道——與巴黎高師的純粹和謙卑不同,馬術是這所“世襲”味道更重的精英學校里學生愛好的體育運動。與巴黎高師成為PSL的一部分的歷史邏輯一致,它也成為薩克雷大學集團的一位成員。
沿著同樣從先賢祠廣場發(fā)散出來、和余樂姆街相鄰的穆浮達街(rue Mouffetard)走一走,一些18世紀的老建筑還保留著原先的風貌。一幢中世紀特色小樓的外墻上掛著黑奴伺候貴族用餐的油畫(Au Nègre Joyeux),呈現(xiàn)出過去這座房子里的生活場景。1921至1925年海明威住的樓也在這里,那家他經(jīng)常去一邊寫作,一邊白葡萄酒就著生牡蠣下肚的餐廳就開在樓下。從這里,步行幾分鐘,經(jīng)過圣日耳曼大道,便可到達索邦大學的歷史校區(qū)——法國最古老大學的發(fā)源地。它與先賢祠一起構(gòu)成了拉丁區(qū)的最中心。對游客來說,這里有中庭廣場上教堂的雄偉穹頂,有法國思想先哲們的雕塑,有樞機主教和首相黎塞留的油畫與半身像,有巴洛克風格、流光溢彩的演講大廳。只有在這兒的教室里上課的學生,才能發(fā)現(xiàn)它層層疊疊嵌套結(jié)構(gòu)的秘密。城市與學校發(fā)展的軌跡在這個市中心極為有限的空間里畫出了一道迷宮,在里面轉(zhuǎn)悠半個小時找不到教室并不意外。
與索邦相比,巴黎高師的建立晚了6個多世紀。第一帝國時期,拿破侖在“大學”(universités)之上,搭建了專門培養(yǎng)精英的“大學?!斌w系,才讓法國形成了很有法蘭西特色的“雙軌”高等教育體制。自法國大革命以來,在巴黎拉丁區(qū)的心臟、學府云集的文化中心,巴黎高師人開始在法蘭西的歷史上烙下他們的痕跡。
共和國的精英
初探高師,在高師讀社會學的博士生向我講述這所學校時,不自覺地在一個詞下面畫上了重點符號,這就是“身份”。過去幾年里,我曾在探訪幾所英美名校時不斷遭遇這個帶有排他性(有時勢利洶洶)的詞。但巴黎高師的語境,卻截然不同。
法國高等教育有一個“非常法蘭西”的獨特之處,即存在著“大學?!保╣rand écoles)與大學(universités)兩個并行的系統(tǒng)。法國的大學系統(tǒng)和許多歐洲國家一樣,起源于宗教神學院,隨著啟蒙運動和社會民主運動的發(fā)展,成為世俗化的高等教育中心,逐漸形成多學科的綜合性大學。但法國的“大學?!眲t是第一帝國時期在拿破侖的支持和倡導下建立的專門學校,目的在于培養(yǎng)具有專業(yè)知識的精英為國家服務。拿破侖遠征埃及時,帶著一支由167位科學、技術和文化專家組成的考察團,有博物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地圖測繪人員、工程師、考古學家和藝術家,去調(diào)查研究埃及的自然資源和古代文物,并把劫掠的物資運回國。他的科學顧問和朋友加斯帕爾·蒙日大力協(xié)助了他的這次遠征。1794年,數(shù)學家、分析幾何學家加斯帕爾·蒙日在巴黎創(chuàng)立了第一所“大學校”,巴黎綜合理工。之后,一系列師范、工程技術、軍事、農(nóng)學、商業(yè)、行政等專業(yè)大學校也相繼成立。
李思宇告訴我,她所在的社會學專業(yè),由于有些課程并不開設在巴黎高師,所以學生必須去別的大學(universités),比如巴黎一大、巴黎四大和索邦大學選課,實際上接受的是和大學學生一樣的教育。在這種情況下,“大學?!焙痛髮W的區(qū)別,幾乎就是一個身份差別。而且,像巴黎高師這樣的“大學?!焙芴厥猓八⒉惶峁┍究?、碩士或博士學位,所以還需要到別的大學‘掛靠一個學位證書?,F(xiàn)在只有個別系有自己的‘聯(lián)合培養(yǎng)項目,可以頒發(fā)聯(lián)合證書”。不少從高師畢業(yè)的最好的老師則在大學教書,他們偶爾會抱怨一種法國大學體系里的“非閉環(huán)流動”情況:“最好的學生是巴黎高師的,但這些最好的學生畢業(yè)后成為老師,教授的對象卻并不再是最好的學生?!辈贿^,這種情況反過來則不同,也就是別的大學的人很難在高師上到小班課。高師數(shù)學系主任克勞德·維特爾伯告訴我:“即使有了PSL,今天,數(shù)學系的課程仍然基本只對高師學生開放,班級的規(guī)模較小,有些課程還有一對一的教學?!?/p>
即使所學的有些內(nèi)容和“大學”的差別沒想象中那么大,“高師人”仍是一種毋庸置疑的身份。PSL主席天曦·崮隆(Thierry Coulhon)向我形容:“‘高師就像打在你額頭上的烙印,伴隨你一生。法國企業(yè)和政府在看簡歷的時候,除了看你取得的各項成績,最重要就是看畢業(yè)院校?!邘熀蚉SL學院的身份意味著,你的起點高于普通大學的畢業(yè)生,而且會上升得更快?!币晃粡牧硪凰敿饩⒋髮W——巴黎政治學院畢業(yè),現(xiàn)在倫敦金融城工作的同學告訴我,法國大公司在招聘人才的時候,遵循一些“明規(guī)則”:“我10年前畢業(yè)時,同樣的工作,頂級精英學校畢業(yè)的學生大概4.5萬歐元一年,差一點的‘大學校3.5萬,一般大學可能2.8萬。其實他們做的事情都是一樣的。有人的檔案里有‘cadre(干部)這個身份,這與一般員工的身份待遇也是不一樣的。其實這也取決于你畢業(yè)的學校,如果你是一流精英學校畢業(yè)的,一畢業(yè)就可以有‘cadre身份,如果是普通大學,可能要5年到10年才能轉(zhuǎn)成這個身份?!?/p>
從政治制度上來講,法國大學是平等主義和精英主義結(jié)合的產(chǎn)物:一方面,它左派力量強大,很社會主義,實行最大限度普及的全民免費高等教育,所有人高中畢業(yè)后都可以上大學,但另一方面,它又非常精英主義,在高等教育上是歐洲國家里等級分化較大的國家。這里面充滿矛盾。一位巴黎高師數(shù)學系的學生就帶著詭辯的狡黠告訴我,他之所以選擇“高師”,“是看中了高師提供的‘身份和快速的上升通道。但作為‘高師人,我對它的精英化制度感到不滿”。
巴黎的高等教育體系是國立大學占絕對主導地位的體制。與美國最好的大學幾乎清一色是私立大學不同,法國的普通“大學”和頂尖的精英“大學校”,全是公立學校。對巴黎高師來說,它成立的初衷,就是為共和國培養(yǎng)優(yōu)秀的教師。法國教師的地位曾經(jīng)非常高,他們的職業(yè)總是與“共和國”的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就產(chǎn)生了一個法國特色的詞:“共和國的教師”。這支法蘭西共和國“無可爭議的統(tǒng)一、強大的社會力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地位逐漸下降,特別是中學和小學教師。但在一些農(nóng)村地區(qū),小學與村政府共用一座建筑物的傳統(tǒng)都還保留著。很多杰出的高師巨擘,都有過去外省或回巴黎當中學或大學教師的經(jīng)歷。比如,獲得過龔古爾獎的當代法國大作家于連·格拉克——《流沙海岸》的作者,就是路易·普瓦耶(Louis Poirier)中學的教師,他一直在那兒任教到退休。再比如,曾任過巴黎高師院長的讓·伊波利特,就曾是米歇爾·??略诤嗬氖乐袑W的哲學老師。進入高師的學生,相當于和法國政府訂約,成為教育部和科學技術研究部的公務員,拿政府津貼,畢業(yè)后理應為共和國服務。而像巴黎綜合理工這樣隸屬于國防部的精英學校,現(xiàn)任副校長是將軍,在校時著軍裝;注重體育訓練,按軍隊的方式組織班級;優(yōu)秀學生在國慶時則要組成方隊,參加凱旋門的閱兵儀式。
“大學?!睂W生兼有國家公職的這個身份,也讓他們負有更多的“精英責任”。盡管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中,歐洲各國最優(yōu)秀的大學生有很多為國家奔赴戰(zhàn)場、流血犧牲,但法國的情況還要特殊一點。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德國政府讓它們的學者繼續(xù)從事科學工作,再用他們的發(fā)明來提升軍隊的戰(zhàn)斗力;而法國政府在戰(zhàn)爭開始的頭兩年內(nèi)則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到前線去戰(zhàn)斗;巴黎高師年輕的精英科學家更應到前線去盡他們的責任。這也造成了“一戰(zhàn)”后法國科學界特別慘重的斷層。不過,對共和國的“精英責任”現(xiàn)在已不再像過去那樣精神化。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高師人畢業(yè)后從事教學的已不再像從前那么多,不少人涌向企業(yè)、金融界或律政界,轉(zhuǎn)學或改行成了司空見慣的事,“高師-企業(yè)俱樂部”在豪華酒店舉辦年度聚會也早已不再是羞于啟齒的事。
記得前年在牛津大學采訪時,基督教堂學院的院長曾自豪地告訴我,學院的通識教育能讓學文學的人畢業(yè)后勝任銀行高管,學古典學的人也可以像鮑里斯·約翰遜那樣當倫敦市長。但在巴黎高師,討論這種情況的語境則有些不同。20世紀80年代,一位才華橫溢、獲得文學教師授銜的高師畢業(yè)生,雖然在巴黎戴高樂廣場附近開辦了多所法律事務所,以文學底蘊獲得了成功,但他一點也不自豪,反而有些靦腆:“在我的同行看來,我是知識分子;而在知識分子階層看來,我卻是個商人??偸怯悬c陰差陽錯的感覺?!闭鐑晌桓邘煯厴I(yè)的記者所說的那樣,將求知的過程與對權(quán)力的追求分離開來,可能是對“共和國自一個世紀以來非功利、獨立和免費的教育原則的背叛”。這不是什么值得引以為豪的事,相反,它是可恥的。只不過這種“背叛”來自于高師人,還是來自于共和國,無法定論。
今天,這種靦腆和羞恥感已逐漸煙消云散。當我問數(shù)學系主任維特爾伯,如何看待自己的學生畢業(yè)后去從事投行或金融工作,他云淡風輕地回答:“我們鼓勵學生畢業(yè)后進入任何行業(yè)?!卑凑展埠蛧c高師人的約定,他們本應為國家服役10年。然而,“說實話,沒有見到提前離開教育領域的人受到什么懲罰”。一位高師人告訴我。考慮到法國目前的經(jīng)濟狀況和年輕人接近20%的失業(yè)率,共和國又怎能不把自己精英的就業(yè)前途提升到首要考慮的地位呢?更何況,校友的財富是可以回饋學校的。高師校長馬克·梅扎爾告訴我,就在6個月前,他發(fā)起了高師歷史上第一次校友籌款活動。鑒于高師70%的預算來自政府的財政預算,30%來自于捐贈、企業(yè)、歐洲和其他基金,這對將大部分與財政相關時間都花在和政府官員做預算的高師校長來說,是史無前例的?!半m然作為一所小型學院,我并不期待能像美國大學那樣籌到那么多錢”。梅扎爾說。
法國人有很強的“大學?!鼻榻Y(jié),滲透了用人制度、市場規(guī)律和觀念習俗。凡是名字里有école,collège(學院)和institut(研究所)的,基本上屬于“大學?!毕到y(tǒng),對法國人來說,就是身份的象征??v觀近一兩百年來的法國歷史,幾乎所有的國家首腦、行政領導、企業(yè)高管和思想文化界的大師都出自這幾所小而精的“大學?!保喊屠杈C合理工、國家行政學院、巴黎高等商校和巴黎高師??梢哉f,正是這幾所學校,主宰著法國的命運。不過,在這個“精英制造”體系里,有一個必須提及的關鍵制度,以其公信力生產(chǎn)了“精英”身份的合法性,這就是預科班制度。雖然預科班設立在高中,但它其實是大學體制的延伸。
一位高中時曾交換到法國南部城市波爾多讀書的學生告訴我:“整個波爾多只有大概兩所高中有預科,是當?shù)刈詈玫母咧?,基本上只收波爾多每個學校成績最好的前5名。這些孩子高三畢業(yè)后再讀兩年預科,然后參加‘大學校的入學考試,基本每天晚上要學到兩點過,相當于連著讀三個國內(nèi)的高三。因此,與高考不同,‘大學校入學考試是尖子生班的再篩選,水平相當于國內(nèi)‘大二。不過,考進去,基本就輕松了?!倍诎屠瑁@樣的預科班高中大約有10所。
在預科班,學習只有幾個大方向,如數(shù)理班、理化班、生化班、理學商科班、經(jīng)濟商科班、文科班等。鑒于預科班教育與英美大學生從高中畢業(yè)至“大二”的大學教育處在平行的時間段里,我們可以把預科班教育理解為與耶魯大學本科生所接受的通識教育相似,即大一、大二不分專業(yè),“大三”才選擇專業(yè)。預科雖然設在中學,但學的課程卻完全是大學課程。如數(shù)學,完全是數(shù)理化、文史哲所有學生的基礎課,沒有專業(yè)課;理科班的重點雖然是數(shù)理化,但也有很多文史哲的課程??颇繉W習的分量又重又深。第二年則學習科學文獻分析閱讀,指定學生閱讀文獻兩小時后演講,再由老師當場點評,期末考試的時間長達4小時。預科的教師基本都有博士學位,但取得教師資格需要通過全國考試,而且會不斷受到評估考察。他們沒有科研要求,只一心一意教書,不僅收入很高,而且在法國有很高的地位。
在這次采訪中,高師的許多人都向我提到了“訓練”(formation)這個詞,他們把“訓練”和“研究”做了區(qū)分。這個詞在英美大學的教育體系中幾乎沒有出現(xiàn),甚至是作為“教育”的對立面而略帶貶義的。比如,菲爾茲獎獲得者塞德里克·維拉尼就向我強調(diào),他覺得自己最受益的是預科班和高師的數(shù)學“訓練”體系;PSL的學位教學主管伊莎貝爾·卡托和學術研究主管亨利·貝雷斯蒂奇在設計“大學?!闭n程時,也將“訓練”從“研究”中剝離出來。我想,預科班是理解“訓練”的關鍵。雖然法國“大學?!辈]有提出“博雅教育”這個概念,但他們實施的,其實是更加深厚的“博雅”教育,只是它帶有更多方法論與強制性色彩。但不要以為學業(yè)上嚴格的“訓練”,將磨滅高師人的反叛精神。相反,“修道士般的戒律”成了“無政府主義者存在的支柱”。好像是為了彌補在艱苦難熬的預科班生活中失去的樂趣,高師人將把自由和無政府狀態(tài)發(fā)揮到極致。有種說法是“高師是唯一一所僅隨著年齡增長即可過渡到高一年級的學?!?,這大概適用于文科生。
畢業(yè)于高師的PSL副主席愛德華·禹嵩(Edouard Husson)告訴我,預科班加“大學?!钡倪x拔體系,最初其實借鑒了中國的科舉制度。當路易十四的元帥沃潘想為軍隊招募時,他建立起一種“沒有人能夠通過推薦或是關系被錄取,職位必須由能力和才能來決定”的考試選拔制度。預科班從制度設計上看,確實具有階層流動性;它不看你的課外活動、其他成就或推薦信,學習成績是唯一的標準。理論上,進“大學?!笨康氖翘旆趾颓趭^,而不是社會關系。
在高師畢業(yè)的法國作家于勒·羅曼的一部小說里,主人公坐在高師的屋頂上,反思他平民子弟的命運:“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的兒子,農(nóng)民的后代,一個民間最健康、強壯、單純的家族。既沒有市民疲憊的陋習,也沒有平民的奢望。無產(chǎn)者的一生中并非只有苦澀、折磨與侮辱。面對不公正的社會,不需要復仇,要用冷靜的目光面對一切??”于勒·羅曼本人就是這樣一位農(nóng)民子弟。在高師200多年的歷史上,它的學生有不少出身于富裕的大資產(chǎn)階級家庭,但總的來說,高師人的家庭出身比較普通,預科班上常常有“來自偏遠省份,帶著各自濃厚的鄉(xiāng)音和土語,卻有著令人感嘆的求知熱忱的學生”。20世紀70年代以前,從農(nóng)村走向大學的過程,是有可能通過三代人來完成的:農(nóng)民出身的父親當上省城師范小學的教師,再鼓勵兒子成為高師人。而今天,這種體系提供的流動性正在減少。家庭因素越來越成為進入精英學校的考量因素。畢竟,巴黎中產(chǎn)階級和知識分子家庭以及外省的優(yōu)越家庭,比社會中下層家庭擁有更多的文化教育和信息資源。21世紀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預科班學生家長50.8%屬于上層社會。高師校長馬克·梅扎爾告訴我:“為了緩解這種傾向,我們現(xiàn)在已開始從兩個渠道錄取學生:預科班,以及成績優(yōu)異的普通大學學生?!?/p>
但高師畢竟曾是一個能讓人抽離其出身的地方,這也讓“共和國的精英”們常常有一種平民階級的基本立場。如果說“知識分子”是法國文化的創(chuàng)造物,那么高師就是孕育法國“知識分子”的搖籃。他們的精神追求與中國的士大夫階層有幾分相似,都不屈膝為社會權(quán)貴效力,政治傾向是偏左,而且以毫不留情的現(xiàn)實批判為己任。只是如托尼·朱特在《未竟的往昔:法國知識分子,1944?1956》一書里所觀察到的一樣,法國的公共理論由無處不在的中央集權(quán)國家形態(tài)所決定。在強調(diào)公民教育的啟蒙運動中,法國人傾向于認為:“個體的利益和需求往往不太可能同競爭和自我發(fā)展過程協(xié)調(diào)一致,而常常傾向于以一種權(quán)威的方式來定義和確保社會能夠為了所有人共同的利益而運作?!痹诜▏皩で髧抑С趾捅Wo的習慣,自波旁王朝以來就成了傳統(tǒng)”,國家的能力也同個人的利益整合起來。對易被抽象所誘惑的法國人(高師人更是)來講,“普遍的、無差別的民主替代了自由的理念,成了共和國主流語匯中的潛臺詞”。個人反抗普遍與共和的自由主義在法國現(xiàn)代政治話語中一直缺失,也許,這就是繼薩特、???、德里達和阿爾都塞以后,法國知識分子缺乏創(chuàng)造力、話語權(quán)式微的一個原因吧。
高師人以擅長攀爬登高而聞名,房頂散步是高師神話的一部分。想象一下,當一位高師人在學院的尖斜屋頂上行走,迎風大聲吟誦希臘語、拉丁語和詩歌,整個巴黎南部的風景盡收眼底,哪位年輕人的心中不涌起抱負、憧憬與理想呢?哪位年輕人又能抵擋住“由高度引發(fā)激情,從而聯(lián)想到權(quán)力”的誘惑呢?對那些外省青年來說,高處的眩暈之后,巴黎像大海一樣在腳下展開,就像有待征服的領土。我一直覺得,與海德堡大學相比,高師的哲學精神,并不是仰望星空的,而是俯瞰眾生的。也許爬上屋頂俯瞰巴黎的冒險,賦予了他們介入政治的視角吧。
只是今天,高師人很少再攀爬屋頂了。一位高師人告訴我:“現(xiàn)在流行的是扔水池。被幾個人架到恩斯特水池那里,扔進去,爬上來后,再伙同大家把方才扔自己的人也扔下去?!蔽译y以賦予這一場景浪漫的含義,卻忍不住想象池中的魚兒驚擾沸騰的景象。也可能,這更加體面,風險也更小的冒險,才更適合新時代的高師人吧!“在一個變得越來越官僚化,越來越強調(diào)專家治國的時代,知識分子已經(jīng)無法再為政治提供理論和思想指導了?!币晃桓邘熚膶W系的教師如此告訴我。
全球化:悖論與選擇
在余樂姆街逗留的這些天,有幾件讓我略微驚訝的事,向我暗示了法國正在發(fā)生的變化。第一件事,是幾乎每個高師人都會用“法國是一個小國”來介紹自己?;蛟S這是出于待客之道的謙卑,也或許,我心目中仍然固持的“法國是一個大國”的觀念已經(jīng)過時。第二件事,是我被每一個人告知,2003年法國在大學排行榜的全線淪陷,吹響了“喚醒法國人的號角”,從而開始了一場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相結(jié)合的高等教育改革??赡芪乙恢币詠韺Ψ▏说尿湴炼际且环N誤會;驕傲的人怎會按別人的標準來重塑自己呢?第三件事,是離開巴黎的那一天,我匆匆聽了一場正在PSL舉行的法國高等教育改革研討會,PSL聯(lián)盟里的學院和機構(gòu)領導悉數(shù)到場。這是一場用英語召開的會議,雖然它的與會者幾乎全是法國知識分子。這打破了我對“法國人只愛說法語”的成見,法國人開始變得越來越像歐洲大陸的德國和北歐鄰居了。
我難以理解的是,這些有著200多年歷史、學術聲望很高、各有特色的“大學?!保瑸槭裁?00多年彼此相安無事,突然之間在2003年“覺醒”,開始推動大學的聯(lián)合與融合?我同樣難以理解的是,為什么作為法國頂尖的精英學校之一、在國際教育市場中顯然更有能力獨立存在下去的巴黎高師,卻遵照自己的獨立意愿,決定成為PSL聯(lián)合體的創(chuàng)始成員?
高師校長馬克·梅扎爾給了我一個解釋:“小而美”已經(jīng)無法適應這個時代的知識和人才生產(chǎn)模式了?!霸谶^去二三十年里,我們逐漸意識到,小規(guī)模開始大大限制高師吸引最好的全球才智——最好的學生和教師的能力。在過去30年發(fā)生的事情是,高等教育最優(yōu)秀的人才和最好的資源都越來越向少數(shù)幾個大學機構(gòu)集中,從而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資本向它們聚集,知識的生產(chǎn)方式也越來越規(guī)?;??!泵吩鸂栒劦剿鳛楦邘煹男iL去訪問世界上最好的大學?!拔铱偸鞘艿阶鹬睾投Y遇,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巴黎高師。但當我提出,‘我們來做一個交換項目吧,我談論的通常是‘明年可以送兩個學生過來這樣的數(shù)量。我還記得我的中國香港同行當時對這么小的規(guī)模非常震驚,我連忙解釋‘但他們非常優(yōu)秀!但我慢慢發(fā)現(xiàn),對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大學來說,讓他們花時間去安排‘兩個人的交換項目,真的是一種浪費?!卑屠韪邘熋媾R著兩個選擇:是繼續(xù)做一個法國特殊的高等教育體系中的小型“大學?!?,不在意外面發(fā)生的事情,還是對全球化的國際競爭做出回應?“我們的選擇是后者。為了對國際競爭做出回應,我們是選擇擴大規(guī)模,還是選擇聯(lián)合?選擇前者,我們有預算上的限制,也有空間上的限制——居于巴黎市中心,又不愿放棄市中心作為學校特質(zhì)和身份的重要部分,所以我們選擇了聯(lián)合?!薄爱斘覀冏鳛橐粋€整體,去世界各地的大學旅行時,我們終于可以談論一個‘20?30人能落地的項目了?!?/p>
有意思的是,在PSL的創(chuàng)建過程中,不同學科的地位問題以一種“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高師畢業(yè)的PSL學術委員會主席弗洛倫斯·韋伯為我勾勒了一幅PSL內(nèi)部學科權(quán)力的概貌:“在PSL的組建過程中,所有對這一組織做出巨大貢獻的人幾乎都是數(shù)學和理科學科出身。比如,巴黎高師的校長、物理學家馬克·梅扎爾,高師副校長、數(shù)學家伊夫·拉斯洛,數(shù)學家天曦·崮隆,高師畢業(yè)的數(shù)學和哲學家亨利·貝雷斯蒂奇和‘為社會科學服務的數(shù)學家伊莎貝爾·卡托。這些信號都明確指出了這是‘科學的時代,所有學科都居于數(shù)學學科的統(tǒng)治下。而哲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們無論在高師、在高等社會科學院,還是在國家科學研究中心,都退居二線?!倍『檬窃谶@些科學領域,跨領域、跨國、全球性的合作研究,正變得必不可需,從氣候變化到生物醫(yī)學都是如此。更有趣的是,韋伯告訴我,除了傳統(tǒng)和歷史因素,數(shù)學和哲學目前的學科地位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數(shù)學和哲學,至少在法國,是抽象科學中僅有的,在沒有太多資助的前提下,可以做出最杰出成果的學科。而法國從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是一個窮國了!物理、化學、生物,這些學科的研究雖然都有很大的賺錢潛力,但前期都需要足夠的資助,而這一資助已超出了法國小型高等教育機構(gòu)可獲得的范圍。這一困境將來還會加劇?!笨磥?,對全球化一貫持批判態(tài)度的法國來說,在這個時候選擇回應全球化、共享資源,也是不得不做的選擇。
但對于一個孕育“共和國精英”的國立高等教育機構(gòu)來說,還存在一個悖論:對巴黎高師來說,政府的財政撥款、學費全免和給學生的津貼,都是基于公民身份的;而學生也理應以公民的身份回報共和國。但當它想要走向國際化的時候,國家、學校和學生之間,失去了公民身份的紐帶,又應是何種關系呢?馬克·梅扎爾告訴我,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高師與政府之間的關系也發(fā)生著變化:“20多年前,高師幾乎沒有什么獨立性,重大決定主要聽從政府部門的安排;這種獨立自主,直到2010年才完全實現(xiàn)。那個時候,巴黎高師幾乎所有的財政預算都來自政府撥款,至今,大部分的法國大學仍有85%的財政來自政府。但今天,巴黎高師已經(jīng)有了30%的資金來自非政府的個人捐贈、企業(yè)、歐盟和國際基金——這種情況在法國語境里顯得有點特殊,但它是高師的發(fā)展趨勢?!倍趯W校和學生之間,法國精英大學一般是與其他國家的大學建立合作框架,通過交換項目吸引至少“大三”以上的本科生和博士生到法國學習,這部分解決了公民身份的邏輯悖論。
但也許還有一個矛盾,是高等教育資源全球化本身的矛盾。英美大學正是通過市場化運作教育資源,很好地完成了全球化戰(zhàn)略;但很多教育機構(gòu)的質(zhì)量,卻受到了市場化本身的侵蝕。一位在法國“大學?!本妥x的中國留學生告訴我:“法國的高等教育體制在質(zhì)量上其實高于英美,因為它國立,政府撥款的,教育資源并未市場化,保持著近于苛刻的考核水準。而在英美,私立的教育資源已經(jīng)被完全市場化和商業(yè)化。這意味著,除了牛津、劍橋這樣的學校,在很多英國大學,教育成了交易:學生支付高昂學費,學校應提供相應的教育服務,包括提供保證學生走出校園能夠獲得良好成績的文憑——只要你的成績差不多,基本都不會為難你?!碑敺▏母叩冉逃~出全球化戰(zhàn)略的步伐時,它還能維持現(xiàn)有的高水準嗎?
而其實限制法國“大學?!币?guī)模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正是遴選嚴格的預科班制度。這種預科班制度選拔過于嚴格,一方面保證了法國精英教育的過硬質(zhì)量,另一方面又幾十年保持了僅占法國高中畢業(yè)生總數(shù)5%的“一小撮”錄取數(shù)量,難以擴大規(guī)模。而且預科班設立在法國高中里,孤立于整個高等教育體系,在國際上很難產(chǎn)生較大影響。19世紀,這種預科班制度曾經(jīng)被歐洲視為楷模,很多國家,包括美國都紛紛仿效,但由于不能保證規(guī)模效應,很快就紛紛拋棄了它。只有在法國這個崇尚優(yōu)雅和“小而美”的國家,它才延續(xù)了兩個多世紀的生命力,直到它不得不向粗俗的規(guī)?;瘜W術生產(chǎn)做出妥協(xié)。
而巴黎高師的社會學者、布爾迪厄的繼承者們,也許對法國“大學校”的全球化抱負有著不同的感受。韋伯告訴我:“對法國的社會科學研究者們來說,從20世紀80年代起,他們就已經(jīng)習慣了窘困的研究環(huán)境:他們是杰出的民族志學者,因為這種研究花費不高,只需支付學者的工資。??我們保持的批判傳統(tǒng)并非繼承于后現(xiàn)代主義:所有這些后現(xiàn)代理論正在崩塌之中,它們引導人們走向一個‘后真實時代,這只能帶來政治上的災難。我們依舊吸引著卓越的國際學生,他們來自于中國或者拉丁美洲。我們的法國學生也仍然可以順利地在其他國家的研究所里找到合適的職位,如美國、荷蘭、澳大利亞。我認為我們追求的是尋找以美國為中心的、偏安一隅的社會科學的替代方案,同時避免在回避美國中心主義時,產(chǎn)生對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再闡釋和建立其上的極端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