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中的鶴影

馬力，著有散文集《鴻影雪痕》、《南北行吟》、《走遍名山》、《走遍名水》、《什剎海的心靈游吟》、《紙上煙霞》、《昨日樓臺》和《橋邊雜俎》，文學(xué)評論集《山水文心》，專著《中國現(xiàn)代風(fēng)景散文史》（上下卷），大型畫冊《魅力長江》等。

松嫩平原上的這塊濕地，有一個蒙古人留下的名字：扎龍。很久了，濕地在人們那里是被看成荒澤的。這個“荒”字，滅了人的蹤跡。還能剩下什么呢？只有一片寂靜。寂靜是宇宙的純粹狀態(tài)，以一種恒久的力量維持著生態(tài)的平衡。

進了臘月，看不見波紋的漾動、浪花的疊卷——冬天給了扎龍湖一張蒼白的臉，浮顯著僵冷的表情。彌漫的雪色映徹四處，上下炫出的青光，一閃一閃地發(fā)亮。色彩不再豐富的天空，失去激情似的，像夜晚一樣寧寂。風(fēng)撩起單調(diào)的聲音，為草木的殘骸催眠。能夠隨風(fēng)發(fā)出響動的是蘆葦。蘆葦不勞煩誰來種植，有水的滋潤，自己就能躥起來，長勢總那么旺，蓋過芊綿的蒲草，這兒一片，那兒一片，恣肆地擠滿湖灘。我們一群人往里走的時候，對面過來一輛滿載的卡車，厚厚的葦子一捆壓著一捆，兩端奓出車廂，像一座沉重的山。這是往哪兒運呢？

從前我在興凱湖，滿湖的葦子綠得接了天，哪個湖汊里的葦子長得好，早就有人惦記上了，瞅著眼饞，巴望著秋風(fēng)趕緊把滿塘的葦色吹黃，早點在蘆葦成熟的味道里磨亮鐮刀。一到冬天，湖面剛上凍，漢子們就搶著動刀了。釤鐮最好使，貼著葦根狂掄，嘩啦啦，眨眼就偃伏一片。厚道的葦子連氣都不吭一聲，被綁成捆，裝上馬車，往造紙廠送，在那里化成漿，做成紙，給肚有墨水的人在上面寫字。

蘆葦割光了，原有的生氣也被毀掉。冰面望去一片裸禿，湖景因缺少映襯而失趣。途經(jīng)的風(fēng)放慢腳步，找不見葦浪曼妙的舞姿了。鐮刀掠過的跡地上，殘留著葦子的根茬，顏色漸漸變黑，像一排排叢密的髭須。待到來年，新的葦子長起來，枯茬悄悄地朝飛綠的濃影里躲。割下的葦子也不都送出去，各家還自留一些，當(dāng)越冬的柴火用。葦子燒起來，勁兒比蒲草大，塞進灶膛，點著，呼呼掛風(fēng)，柴鍋不大會兒就熱了，燉魚、貼餅子，火候正合適。連著灶臺的火炕也跟著烘暖了，手往炕席底下一放，真叫熱乎。

扎龍這里，光景不一樣。大部分蘆葦仍然長在灘地，望去如同大片成熟的麥田——為湖景，也為丹頂鶴。蒼莽的葦蕩成了大自然護佑飛禽的理想屏障。

丹頂鶴的繁衍離不了豐美的水草、鮮活的魚蝦，扎龍湖以鶴鄉(xiāng)的名義接納了這個美麗的羽族，給它們結(jié)實的皮肉、玲瓏的骨架、勁健的翎翼，讓它們在晨昏中展翅起落，星月下斂羽憩息。湖澤就是溫暖的家。便是到了霜天斷雁聲的時節(jié)，湖里的蘆葦也沒有憔悴的顏色，盤曲的根系頑強地在泥灘中蔓延，擴展著龐大的群落，沼澤的養(yǎng)分足以使其長得無比壯實。

夕暾悠悠墜向柔緩的山脊，微小的變幻發(fā)生在每一個瞬間。我的目光向西掃去，想借著霞光的熱度來融化凝在眼睫上的霜花。斜陽正被稀疏的云朵輕襯著，履行塑造風(fēng)景的天職，殷勤地用艷麗的胭脂為大自然描妝。漫天紅光熱烈地燃燒，仿佛給落日舉辦一場隆盛的餞筵。透過葦叢看夕陽，奇炫的光縷在濕滑的葦稈間寶石花般迸閃，散碎成無數(shù)晶瑩的彩斑。絢美的光線把想象越帶越遠，一直浸入青春的往事。我覺得心頭一陣陣幸福地發(fā)熱，心跳加快，手簌簌地顫抖，胸中輕響著激動的聲音。晚霞能夠讓靈魂一同飛蕩，氣氛也莊肅起來。

我身子一轉(zhuǎn)，向東邊走去，身披的霞彩映著我黑色的逆影。這一刻，我的雙肩扛著艷紅的夕陽，它好像把我雕成一尊石像：禪窟里裝飾著火焰紋背光的佛陀。棲居在瓦爾登湖畔的亨利？戴維？梭羅，于幽僻的鄉(xiāng)隅思考深邃的人生，他把那句話講了出來：“一切值得記憶的事情都在黎明時的氣氛中發(fā)生?！蹦敲矗掖丝痰慕?jīng)驗說明，一切懷戀的情緒最易在夕暮的天色下出現(xiàn)。

越往湖心走，蘆葦越稠密，湖天也更顯清曠。葦蕩的中間，一道道彎曲的河汊覆上慘白的積雪，死蛇似的僵臥在那里。雪粉仍然保持著半透明的光澤，捏上去卻是干松的，不那么柔潤。有的地方，留著幾串牛馬的蹄印，輕淺、凌亂。寒天雪野，這生命的痕跡像凍硬的波紋，皺在那里。我的腳下斷不了窸窣的響聲，那是雪粉和鞋底發(fā)出的摩擦。雪粉掛上了鞋面，細如塵埃，我舍不得撣去，只因它潔凈得不染一絲污濁、一點雜質(zhì)。我輕輕躍步，踏上一條折了彎的游道，上面橫鋪了條形木板，那種舒適的彈性透入我的腳心。一片年輕的白樺林帶著旺盛的朝氣佇立路側(cè)，挺秀而俏麗的軀干雪絮一樣瑩潔，樹皮嫩潤的光澤明亮地閃動。一個美術(shù)家，若動上幾筆讓它入畫，北方鄉(xiāng)間的風(fēng)味就足了。

前面隆起一塊高出草甸的半圓形坡地，把遠處的湖面遮住了一些，目光只能跟坡后暮色漸濃的蒼天和幾抹悠閑的流云遙遙地相接。放鶴的地方便是這里。這片仿佛升在空中的坡地，圣潔、清靜，隱匿于北方平野上的荒寂角落。比我們來得更早的人，也有那么一些，密密地站著，凝著神，等待鶴的影子從坡地后面閃現(xiàn)出來，仿佛佇立山巔渴盼日出的一群。他們都穿著厚軟的羽絨衣，身影印在凍雪上，像一面黑色的墻。這些人先一步體驗到初臨此地的新鮮感受，從沉穩(wěn)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心情已如無波的水面那般平靜。

山水的靈性，有些在鳥獸草木上面，孔子教人“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只恨我偏就少所知。尚未見著丹頂鶴的影，心里想的便極簡單：它們是屬于天空的，而我的世界在大地。

銜在馴鶴人嘴上的哨子清脆地一響，幾十只丹頂鶴從坡地的那端閃出身。先是露出頭，標(biāo)志般的一點紅，火苗似的閃熠。接著，是黑色的脖頸，是白色的胸脯，是修長的腿……它們列成一排，像在遙遠的地平線展示著纖曼、妍美的形姿。你若細心一點，還可發(fā)現(xiàn)兩三對雌雄的鶴，仰天交頸呢喃，那雄鶴的翎羽，細弱地振了一振，表達情感的含義。

這些鶴，是經(jīng)了人工馴化的。依照古老的季節(jié)秩序，天冷了，寒氣把一切凍透，湖甸里那些野生的同類，丟掉這里的冬天向南遠徙，去蘇北鹽城的灘涂依偎暖陽。這種生息周期成了不可撇棄的刻板常規(guī)。野鶴飛去的地方，這幾十只鶴沒有飛去，它們把自己留給北方的嚴冬，在這片生命的繁殖地等待我們的到來。這種無意識的本能之愛，是叫人感動的，恰可入詩。一群鶴別離的家園，另一群鶴守望著，引得我也來做它們的伴。

一切都設(shè)計好了，深冬的湖天，迎來又一場盛美的演出。馴鶴人手中的長桿一揚，仿佛挑起巨大的帷幕。身姿頎秀的群鶴輕捷地騰起身子，空氣把它們高高地托舉，飛起來了，空曠的野蕩頓時一片活躍。向著云際沖去的鶴們，探著頭，長長的頸子朝前傾著，翎翼平展，帆一樣鼓漲。飛閃的流線，迅疾地從頭頂劃過，像開在天上的花朵，瞬間，空中幻影翩躚。我真愿自己浪漫的思緒永遠停留在這曼妙的飛翔姿態(tài)中。傳來的嘹唳是尖細的，清亮的，柔和的，宛轉(zhuǎn)的，斷斷續(xù)續(xù)，響到晚空去。嘰嘰，嘎嘎，吱吱，咝咝……鶴們口中的啼囀，字典上所載的平凡的擬聲詞難以摹出。這種純正的原聲，是它們彼此才能懂得的語言。這語言是從鳴禽的喉嚨發(fā)出的歌聲，唱給人類的耳朵聽。

蒼天是鶴的原野，上面縱貫飛行的大道，它們把沉甸甸的羽翼交給了那里。清寂的湖空劃過的舞影，矯捷、優(yōu)雅、高貴、雍容。俯瞰大地的能力，給了飛鶴超越人類眼光的另一重視界，勁健的雙翼永遠驕傲地拍動。這些姿容嬌嬈的精靈，不會在寒冷面前瑟縮，奮力撲扇翅膀，切割著變幻的光芒，挽留那抹將逝的霞輝。殘陽的光暈，磁力強大，誘著鶴群朝它撲去，翎毛上染著明艷的血色。

云一樣逍遙的飛翼，要有藍天做遠景，近景是滿湖的蘆葦。數(shù)九天，鶴羽之下濺不起淡白透亮的水花，掠過葦塘的一刻，萬頃蘆穗?yún)s在余暉中輕蕩起粉紅色的霧靄，蓬蓬茸茸，像柔細松軟的卷須，比空氣還輕，飄擺著，升飏著，漫天旋舞起明潔的羽毛，擦拭著天空。

鶴的高翔和低旋，有自己的方向與節(jié)奏。繞著我們的頭頂成群地轉(zhuǎn)了幾圈后，這會兒，它們飛累了，翅一斂，斜著落下來，舒口氣。三五馴鶴人便上去喂食。鶴們被桶里的小魚小蝦和玉米粒招誘，挺著長頸，溫順地跟著走，伸出尖喙朝馴鶴人手里的舀子啄。馴養(yǎng)也是管束，只要有食物，鶴們樂意接受這種管束。看得出來，即使肚子里空空的，鶴們也不會顯出餓慌的樣子，仍能步態(tài)嫻靜地徐行。漫長的時間中，馴化給這些鶴賦予了人類的某種氣質(zhì)。

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說，南美的鴕鳥，膽小易驚。我眼前的這群丹頂鶴，并不向人們走近，卻也不會害怕地戰(zhàn)栗，更不會惶遽地飛逃。好幾個世紀的光陰里，沒有傷害的鋒刃割斷人禽之間的紐帶，也就不會在它們的性格中注入防備的意識。一個低凹的地方，一只離群的鶴正在叢密的蘆葦間啄理散亂的羽毛，葦蕩搖動金色的浪波，把那白腹黑尾的姿影襯得花一樣耀眼。過了一會兒，它開始悠緩地踱步，鶴掌輕靈地踩在冰雪上，不留亂痕，還能像樹葉飄落那般摩出沙沙的細響，閑適的意味也就濃了。丹頂鶴本是戀群的，這時的它卻顯得孤單，聽不見湖風(fēng)的喘息，聽不見儔類的呼喚，卻無絲毫擔(dān)憂，好像在享受幽靜的時光。一個人，從喧嚷的都市樊籠走進廣漠的平原，他的心上，也很有這樣的感覺。

我覺得，可以在這里坐上一整天，用目光和鶴們進行簡單的交流，這是親近鶴的一種辦法。雖然我不諳這類水禽的習(xí)性，可是想到它們引著我的視線往高處去，把魂魄帶向天空，就要在心里喊：可愛的生靈喲，致謝了！

夕照被遠山收盡，白晝宣告終結(jié)。晚霞消弭了白天和黑夜轉(zhuǎn)換時的傷感，它的隱逝也撩起一陣落寞。暮色沉沉地壓過來，湖岸陷入黯淡。紅，是涉禽最美的飾色——鶴頭上點點鮮妍的紅光閃在我心里，通靈似的，觸發(fā)種種美妙的聯(lián)想，又宛若瑪瑙般的星辰，懸在遙遠的夜天。

扎龍人說，這世上，只有丹頂鶴才配叫仙鶴。在它們那里，這片浩闊的湖沼，是生命的搖籃。

創(chuàng)作談

依我的淺見，散文可在書面文體上做兩方面嘗試。

其一，文白交暢。于熟習(xí)的白話中，加些文言的成分進去，造成一種微澀的語味。嚴復(fù)便以為，較之白話，文言能“狀寫奇異美麗之物態(tài)”。

其二，駢散協(xié)和。于散行的語式里，雜用駢儷句群，局部地顯出結(jié)構(gòu)的整飭，婉轉(zhuǎn)地讀在口上，聊可領(lǐng)受聲韻之美。周作人便以為“至于駢偶倒不妨設(shè)法利用”。

在文章學(xué)家眼里，這些所能表現(xiàn)的：向外，落在形式美感；向內(nèi)，落在意境義法。郁達夫、徐志摩、沈從文、朱自清、俞平伯的摹景述游之作，我略有記覽，所獲印象是，皆能熔鑄古今，自成格調(diào)，呈現(xiàn)著獨異的語言姿態(tài)。以古文學(xué)為法，取徑先人筆路，斤斤于格局和辭章，只為文與質(zhì)的諧適，以期言之有物，言之有序，言之有味。

近百年前，新文化人倡揚的“應(yīng)用之文”同舊學(xué)者尊奉的“美文”在語言樣式上爭衡。這中間，自有筆端的試驗，自有觀念的拘執(zhí)，白話到底打定了根基，而文言尚未死滅，在語體文中融納得相宜，也是無害的。這樣一瞧，往昔分庭相抗的新潮派和學(xué)衡派兩大學(xué)統(tǒng)，仍會跨過激進與保守的心理隔障，在創(chuàng)作上接通。經(jīng)營好現(xiàn)代散文話語，可說是一種文體自覺，且透示著文學(xué)史的意義。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