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廚房的老鼠，或者家鄉(xiāng)菜

鄧一光

周元林和黃小拉，他倆是大齡單身，周元林過年滿30，黃小拉也過了28，兩人分別有過幾段未果情感，最終又回到單身，就像兩條從沸水鍋中撈出的半熟排骨。

在婚介中心數(shù)據(jù)庫資料表上，周元林和黃小拉是026791號組合，兩人的匹配率達到81.6%，據(jù)說在2818對適婚者中才會出現(xiàn)一次。所以，雙方在婚介中心見面時，周元林相信，這一次他會成為一道成品咖喱排骨，被正式端上餐桌，不用繼續(xù)待在沸水鍋中打撈浮沫了。

黃小拉輕輕碰了碰周元林的手，后退一步，專注地看他。她穿一身大開領(lǐng)的碎花連衣裙，纖瘦而略為緊張，身高大約172厘米，比周元林矮了不到10厘米；她一只手叉在腰間，胯部的重心被推到另一邊，這讓細腰豐臀的她顯得尤為搶眼，周元林立刻看出，026791號組合的另一半有著良好的生殖能力和愿望，如果她不反對，接下來他們可以有所作為。

因為是第一次見面，需要確認雙方的適配度，以便順利進入契合階段，他們坐下來交談?？刹坏絻煞昼?，黃小拉的臉就松弛下來，腳不自主地轉(zhuǎn)向門的方向，這暴露出她坐不住，想要盡快離開的愿望。周元林那個時候?qū)嵲谠愀?，任何有效反?yīng)都沒有，他給黃小拉的印象，就是一張善于表達安靜的臉，從某種程度上，它表達了比其他生動和精彩的男人臉擁有隱藏和撒謊的技能，這種精湛的技能來自事主父母的基因，和他上過的那些學(xué)校；他們讓他生下來就攜帶上克制的遺傳基因，以保全家族的尊嚴，或者從小教育他在公共場合隱瞞自己的真實念頭，以確保社會的和諧，但那一點兒忙都幫不上他，又過了半分鐘，黃小拉終于站起來，取過—旁的手包，說就這樣吧，我們以后再聯(lián)系。

對026791號組合配對的結(jié)果，周元林有點遺憾。

周元林是一名高級廚師，在一家名叫“王子廚房”的粵菜館工作，戴那種25厘米高的克萊姆廚師帽；他不擅煙酒，按職業(yè)要求不蓄指甲，不留長發(fā)，每年做兩次呼吸系統(tǒng)檢查，早上出門前換上干凈的休閑款棉質(zhì)衣裳，沒有怪異的辟谷行為，中午以后不進五鼎食，因此保持著較好體形；他業(yè)余時間喜歡上“知乎”網(wǎng)，有幾個性格溫和的同性朋友，與異性大致保持著相互不交流私人生活的安全距離，在“王子廚房”，他有18個同樣級別的同行，他們上面有一位總廚和兩位大廚，那三個家伙戴29.5厘米高的廚師帽——要知道，周元林拿到三級資格證已滿5年，如果繼續(xù)努力，不碰上經(jīng)濟危機或者別的什么倒霉事，再過5年他就有希望升技師?？傊?，如果人們不受孟子“君子遠庖廚”的影響，而接受《蒼頡篇》“廚主食者也”的觀念，周元林大體上算是一個條件不錯的男人，不應(yīng)該被人拋棄。

而黃小拉在食品藥品監(jiān)管部門工作，有—份穩(wěn)定的收入，目光澄澈，胸形適中，這表示她沒有什么危險，是周元林欣賞的那一類女人，如果他倆談下去，也許她會從浩如煙波的大數(shù)據(jù)中走出來，成為他的妻子，以及他孩子的媽媽。但是很明顯，周元林在某個方面沒有讓她滿意，他被她從配對表中刪除了。

周元林遺憾了兩天，倒是沒有替自己多委屈，事情過了也就過了，他耐心地等待婚介中心為他安排下一次見面。

20多天后，周元林正在作業(yè)臺前工作，接到—個陌生的電話。

周元林臉上帶著從容的微笑，烹制一道潮汕蠔仔烙。這道菜是32號散臺客人點的，點菜員在菜單上注明，“一對小戀人，男蓄長發(fā)，女留短發(fā)”。優(yōu)秀的廚師工作的時候，臉上都會帶著由衷的微笑，他們相信微笑時產(chǎn)生的良好情緒，能夠傳染給龍蝦、鱈魚、鵝肝、栗子、口蘑、青筍、草莓、洛神花、乳酪和橄欖油，它們會心情舒暢，煥發(fā)出潛藏的美味。至于點菜員在菜單上的提示，則表示“王子廚房”是一家新式概念菜館，廚師做這道菜時，在菜式和擺盤上要完成角色互換工作，而不是烹飪—道傳統(tǒng)菜，或者在第三性的食材上做選材工作。

周元林用攪拌器把沙井養(yǎng)殖的鮮蠔打成漿粉，片成薄片的五花肉化入鮮蠔漿中，番薯粉捏成鮮蠔模樣，在七成熱的橄欖油中耐心地煎制。一位廚工從更衣間出來，告訴周元林，他鎖在衣柜里的電話響了。周元林表示知道了，并且開始煎制蠔仔餅的另一面，等菜肴烹制完成，攪勻的雞蛋液澆在蠔餅上，出鍋裝盤，撒上蔥花，讓廚工送去傳菜臺，然后洗過手，去了更衣間。

手機上有兩個陌生的未接來電，來自同一部電話。周元林正打算把電話收回衣柜中，那個陌生號碼再次打了過來。他接了電話。對方是個女性，上來就問：“你平時吃什么？”

周元林沒有聽明白。還能吃什么，他不是跳蚤，不吮吸動物血液，但就基礎(chǔ)食材的成分，好像也差不太多。

“您能不能先告訴我，”他溫和地對電話那頭說，“您是狗還是貓，或者是別的什么。我不知道還有什么，也許我把重要的東西遺忘了。順便請告訴我，您屬于什么品種?！?/p>

周元林這么說，完全不能怪他，兩天前他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打電話的男人說他是一條狗，然后在電話那頭和他探討了半天作為狗，如何與人交流的問題。對方被這個問題困擾得患上了抑郁癥，為了證明他的確很苦惱，他說了一個周元林從沒聽說的狗品種，就像那種用羊血和蟹肉做主菜，搭配海虹和楊梅做配菜，把材料填入鰱魚頭中上屜慢火蒸，揭屜后淋上香椿泥和蒜黃調(diào)和成的作料，再用凍豆腐和炸薯片擺盤，然后端上桌的一道復(fù)雜菜式。

“我是黃小拉，我們20多天前見過，”電話那頭的女人說，“我說過以后聯(lián)系，我覺得現(xiàn)在是時候了?！?/p>

周元林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一件碎花連衣裙、一只手叉在腰間、胯部重心被推到另一邊、這讓連衣裙裹著的細腰豐臀尤為搶眼，然后是一雙轉(zhuǎn)向門口的腳，它們套在一雙由某一種蹄類動物的皮做成的漆面皮涼鞋里，鞋的其他部分大概在幾年前被他的某個同行當作材料，做成了紅酒燴或秘制或咖喱什么的菜式了。

周元林掩上更衣間的門，把工作間叮當響的喧鬧聲關(guān)在外面，他說是你呀。

黃小拉說是我。她說你平時吃什么？

周元林想了想，說出他今天早餐的品種：一小碟豉汁碌鵝（昨晚燉在電子鹵罐里）、一份海苔披蝦腸（凌晨6點研磨機定時啟動）、一份紫薯烤蛋（早上起床后入烤箱）、一盅生滾田雞粥（早上起床后現(xiàn)煲）；然后是昨天晚上的食譜：慈姑墨魚干紅燒肉、砂姜熗小章魚、鮮貝燒花椰菜，一盅節(jié)瓜蠔豉老火靚湯；然后是昨天中午的食譜：一碟脆皮燒肉、一盅生菜雞湯鯪魚球、四小塊客家釀豆腐，主食是臘味煲仔飯。他的意思是，依此類推，她大體能判斷出他平時吃什么。他只是有點好奇，她為什么問這個。

黃小拉沒有在電話里解釋，提出兩人見一面，這讓周元林感到意外。他打算擺出一種略為猶豫的樣子，以示事情并不在他的計劃中，實際上他立刻答應(yīng)下來。

下班以后，兩人在筆架山公園見了面。地方是黃小拉挑選的，她就住在附近，她告訴周元林自己還有事，只能待一會兒。周元林說沒關(guān)系，我也忙，一會兒要趕回去。黃小拉沒有看出周元林有點不悅，急匆匆說，約他出來是想告訴他，她一直在為嫁給哪一種職業(yè)男人而糾結(jié)，總體說，她不排斥患有輕度神經(jīng)質(zhì)的設(shè)計師，稍許有點強迫癥的創(chuàng)客也行，只要對方是個能做飯的男人。

周元林一時沒有明白黃小拉這話是什么意思，他覺得受到了侮辱。他不是簡單的能做飯，他是正經(jīng)廚師，三湯兩割，炮龍烹鳳，庖廚是職業(yè)，如果不出差錯，這份職業(yè)他打算一輩子做下去。他把這個意思告訴黃小拉，她一點兒都沒有猶豫，立刻說：

“我們談戀愛吧，”她目光灼灼地看著周元林，“不，我們結(jié)婚吧?！?/p>

周元林血往腦門上涌，差點沒暈過去，幸虧筆架山公園里植被長勢茂盛，供氧量充足，他沒有咣當一聲倒下去?，F(xiàn)在他相信，大數(shù)據(jù)說他倆匹配度達到81.6%，婚配概率在2818對適婚者中才會出現(xiàn)—對，是完全有道理的。

事情在春天發(fā)生，到了夏天，周元林和黃小拉的關(guān)系進展得很順利。不過，他們沒有立刻結(jié)婚。主要是周元林覺得，結(jié)婚是大事，既然兩人的關(guān)系確定下來了，就不必心急火燎。要知道，從準備食材到上桌，佛跳墻需要168小時，從修割腿坯到出堆下架，伊比利亞火腿需要2628叫、時，只有那些對生活不抱希望的人，才吃快餐工廠生產(chǎn)出的讓人腦子僵硬的食物。

周元林把他的想法告訴了黃小拉，當然，他不是隨便和她談?wù)撨@件事，為此，他把她帶到自己的公寓，為她精心制作了—份慕斯蛋糕。

先說周元林的公寓，它是一座食物在烹調(diào)過程中成長為美食的神秘樂園，在慕斯蛋糕這檔節(jié)目中，它充當了一座奇妙的舞臺，以至周元林的計劃能夠如愿實施。

公寓86平米大，采光良好，除了密封式衛(wèi)生間，所有的地方都被充分利用起來。進門處，疏密相間的綠蘿形成一道自然屏風(fēng)，為神秘的居所制造出舒心的田園聯(lián)想。沿東邊一整面墻，一排由高密度玻璃搭建起的料理臺闊綽到令人生氣，如果一只蟑螂恰好爬上去，它會因為從這一頭到另一頭的長途奔波吐血累死。刀架上，安靜地插放著整套德國“膳魔”牌刀具，“SICIOL”，不銹鋼洗碗槽旁是“西門子”洗碗機，它們的頭頂，上掀式吊柜里整齊地擺放著兩套“龍”牌瓷，兩套“巴度”骨瓷?？勘币幻鎵?，灶具臺用原木防火板搭建，主位留給燃燒技術(shù)之王“林內(nèi)”煤氣灶和同品牌煙灶聯(lián)運排油煙機，上掀式電器柜中，依次嵌入“松下”微波爐和“伊萊克斯”烘烤箱，“卡薩帝”氣懸浮冰箱則巧妙地匿藏在西墻的櫥柜旁，這樣，它就遠遠離開了灶具，避免了水火相沖的廚忌，而灶具也遠遠離開公寓的門窗，恪守了灶王爺“食者，祿也”的戒律。至于西邊靠墻的兩只古典櫥柜，它們氣定神閑，櫥柜上所有的圖案都由手工雕刻，是整個公寓的點睛之筆。

周元林的慕斯蛋糕就是在這座美麗的食物樂園中烹制出來的，那是一款可愛的甜品，它有一個美麗而意味深長的名字，“甜蜜的凝視”，它需要耐心而有創(chuàng)見的工作——在上等奶油中添加奇妙的輔料，讓它產(chǎn)生出千變?nèi)f化的味層，蛋糕在烘焙好后，還要在表面均勻地撒上一層栗子面，放入冰箱中適溫冷凍，兩小時后，它才會煥發(fā)出其味無窮的迷人口感。

作為廚師和移民，周元林深知“甜蜜的凝視”具有的強大治愈力量，記不清有多少次，他被充斥職場的割烹傷殘到半生不熟，煢煢孑立地回到公寓，夜深人靜時，沒心沒肺地為自己打蛋清，做蛋糕，一口一口吃下去；那一份暖意無限的口感，曾經(jīng)讓他銷魂到想要哭泣。正是因為這個，同為移民，同在職場的黃小拉有充足的理由在品嘗過“甜蜜的凝視”后，毫無懸念地同意他的建議。她當然不會選擇腌制伊比利亞火腿那么長的周期，但烹制佛跳墻的時間，她應(yīng)該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

“最后—個問題，你睡在哪兒？”

在品嘗過“甜蜜的凝視”后，黃小拉用迷人的動作小心翼翼舔去嘴角的奶油，困惑地看著周元林。

“我指的是，我倆以后睡在哪兒？”

周元林臉上帶著一貫制的微笑，欣賞著黃小拉好奇的樣子。她簡直就是產(chǎn)自托斯卡拉小鎮(zhèn)，有著阿爾法男性荷爾蒙氣味的神奇白松露，他想。而他，則是領(lǐng)有正式牌照，對性信息素嗅覺敏銳的雌性搜尋犬，兩個人的性別好像有點顛倒，但專注地追蹤高貴食材，那之后水火相濟，三八的奧妙全在其中。

周元林抽出一張紙巾，為黃小拉擦去下頦上的一星奶油，把她從房間中央造型風(fēng)趣的飯桌邊拉起來，牽著她的手，領(lǐng)她到水槽邊，把她轉(zhuǎn)向屋子中央，然后摁下遙控器。

有一段時間，公寓里很安靜，能夠聽見冰箱的壓縮機傳來告別慕斯蛋糕后余音繚繞的嘆息。接著，一聲俏皮的咔嗒聲傳來，暗藏在飯桌下的搭扣脫離，桌面徐徐離開桌腿，頭頂?shù)奶旎ò逋瑫r開啟，細如龍須面的四具角爪歡天喜地降下，牢牢扣住桌面，將它迎接上天花板，那里立刻出現(xiàn)了一幅“小王子與狐貍”的套色版畫，它事先鑲嵌在飯桌背面。緊接著，飯桌下部的液壓裝置啟動，桌腿優(yōu)雅地延伸，埋藏在其間的折疊床雍容地開啟，桃花魚般漫向四周，滑扣咔嗒一聲固定住，一張舒適而浪漫的沙發(fā)床誕生了。

周元林從黃小拉驚訝的目光中看出了她有多歡喜，不是那張有著發(fā)脹材料裝置的沙發(fā)床，而是那張床所在的位置一有誰比一個拿定主意要在5年時間內(nèi)讓腦袋再長出4.5厘米高的廚師更知道食色同位的意義呢？

秋天來臨的時候，周元林和黃小拉開始籌備婚禮。他們原來打算籌備一季樹莓成熟的時間，又擔心那個時間太長，婚禮會因此稍許變酸，因此放棄。他們同時考慮了無花果、楊桃和西番蓮成熟的時間，最終選擇了一季“多克拉”水果玉米成熟的時間。

現(xiàn)在可以講講黃小拉的過去了。

在周元林看來，他和黃小拉的年紀都不小了，作為食材，他們經(jīng)過了漫長歲月的成長、采擷和清洗，到了可以被烹制成美食的成熟期，此刻，回顧一下成長經(jīng)歷，并且向無私養(yǎng)育他們的土地，或者別的什么環(huán)境表示一點兒敬畏，會讓他們的婚姻更加美滿。

黃小拉有過六段感情生活，也許五段或者七段，這都沒什么，能夠確信的是，其中一段影響了黃小拉作為食材的特性，那段經(jīng)歷發(fā)生在9年前，時間大約是一只走地雞啄破蛋殼，到食材商將它收購入籠那么長，那是黃小拉一生中最投入的一次，為這個她差點沒掉。

情況大致是，19歲的黃小拉愛上了—個年齡比她整整大一輪的男人——通常就是這樣，人們喜歡用老姜和陳皮烹制鹵汁淋烤乳鴿，用當季蘆筍爆炒三年老鴨的胸脯肉，讓鮮嫩食材在老輔材的調(diào)適中煥發(fā)出別有的滋味——黃小拉中專畢業(yè)，來到深圳，因為之前兩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心里充浦阮傷。那個男人是大學(xué)教授，教育部某個人才計劃名單上的培養(yǎng)對象，他妻子剛剛?cè)ナ?，痛苦得像一只失去配偶的灰冕鶴，他們在一場詩歌分享會上認識，那以后，男人常給黃小拉打電話，在電話里傾訴對亡妻的刻骨思念。

據(jù)說，男人的聲音受過訓(xùn)練，有一種令人魂牽夢縈的縹緲音質(zhì)，周元林沒有音樂家的聽力，按照他的理解，那聲音就像一棵切碎的新鮮芫荽，六神無主地在空氣中彌漫，傳達出食物對食客所有可以相見的依戀。在—個由陌生人構(gòu)成的城市里生活，人們受體基因脆弱，基因中的變體OR6A2顯得尤其發(fā)達，對醛類物質(zhì)，比如來自異性的氣息產(chǎn)生異常敏感的親切關(guān)聯(lián)和假想，大約因為這個，黃小拉愛上了這個男人。

男人也愛黃小拉，他問她注意過自己的可愛沒有，他很奇怪她為什么沒有男朋友，這就和一棵孤零零的楊梅一樣，人們覺得它附近沒有生長出桃、李、杏、棗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驚喜地想知道，她是不是上天派來拯救他的，他發(fā)誓他真切地聽到了上天的回音。

男人約黃小拉外出聽音樂、看電影、去海邊棧道騎自行車。如果在海邊，大部分時間，他們象征性地戴著頭盔，車子?？吭跒I海公園花廊前，人坐在某片盛開的勒杜鵑旁，他給她講述優(yōu)秀亡妻的種種故事；在他的講述中，黃小拉靜靜地想象那個未曾謀面，卻享有—個成熟男人刻骨牽掛的幸福女人。離他們不遠處，一些淺海軟體動物或者介殼類動物靜靜地觀察著他們，在某些時候，它們互為食材。

在這期間，年輕的黃小拉經(jīng)歷了兩次找工過程，世界性經(jīng)濟危機讓這座以代工著名的城市遭遇到沉重的打擊，她和很多外省人失去了工作，整天奔波在森林般密集的寫字樓中，盼望在積蓄用光之前，手中能奇跡般出現(xiàn)一份用工合同。這個時候，男人給黃小拉打來了電話。她很欣喜。她需要安慰，需要這一次，她和他換一個角色，由他來聽她喋喋不休地傾訴她的遭遇。可他沒等她說一句話就語氣輕快地告訴她，他突然有了頓悟，他相信亡妻在另一個世界里生活得很好，同時希望他也很好地生活下去，別再苦苦地牽掛她，現(xiàn)在，他終于走出來了，而且可以繼續(xù)往前走了。

“謝謝你的陪伴，我會永遠記住你。”他在電話那頭快樂地對她說。

“只是，記?。俊彼敃r就傻了。

“對呀，”他說，“一個人要記住很多東西，而且懂得感恩?！?/p>

黃小拉完全轉(zhuǎn)不過彎來，他說過他愛她，說過她是上天派來拯救他的，現(xiàn)在她才知道，她那么想完全是錯的，人們對愛的理解不是一個標準。

后來她給他打過一個電話，在她筋疲力盡簽下一份用工合同后。她希望他為她的努力高興，也許他會說上一句勉勵的話。電話接通，鮮活的生活聲涌來，—個女人在電話那頭開心地大笑，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音樂，以及他吩咐誰把爐子上的火關(guān)掉的聲音。她確信此時的他真的已經(jīng)走出來了，不再憂郁。她覺得她不應(yīng)該再要求什么勉勵，于是在他對著電話問“哪位”的時候，把電話掛掉。

關(guān)于黃小拉過去的經(jīng)歷，周元林覺得除了這一次，其他的都屬于餐前小點，沒有什么值得特別介紹。人們在人生中需要試菜，誰都有過菜品選擇失誤、配料失當、調(diào)料失度、火候失控甚至煳鍋的經(jīng)歷，他自己也這樣。有一次，他希望趕走老是在耳朵里喋喋不休的某個小人，他想不起來了，那個小人可能和他一樣，是個野心勃勃想讓自己腦袋升高的家伙。他后來把廚紙撕碎，蘸上浙醋，塞進耳朵眼里，事情就結(jié)束了。還有一段時間，他把積攢下來的錢全部花在廚房式公寓的布置上，為了籌到足夠的費用，他和朋友們不再交往。過去，他的父母把工資花在信紙和郵票上，一些親戚把錢花在買狗糧或貓砂上，這都差不多；他是幸運的，沒有落下什么壞習(xí)慣，只是在試菜的過程中失過手而已。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周元林和黃小拉，他倆打算在冬天走進婚姻的殿堂，為此，他們經(jīng)過了充分準備——拍了婚紗照，和旅行社商量好度假計劃，訂好酒樓，發(fā)出喜帖。周元林親自設(shè)計了酒席的菜單，當然會有韭黃豬肉餃子，配廣醋和宋城爛蒜，主菜是口外羊肉鍋，嚴謹?shù)牧⒍耸健Ｋ麄冇媱澰诹⒍@一天舉辦婚禮，他倆覺得，那會是—個美妙的冬天。

事情就出在這個時候。

離舉辦婚禮的日期還有一個月，那一天，周元林剛下班，黃小拉打來電話。她劈頭就問，“王子廚房”是不是有老鼠。

他笑了，他說有，城市里到處都是老鼠，別的城市也有，要知道老鼠有多勇敢，它們差不多是世界上最頑強的生命。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不語。

他問你怎么了，是不是不放心婚戒？它的確沒有卡地亞和蒂芬尼響亮，但也不錯，我們只要不在婚禮上戴錯手指就行。

她還是不說話。

他說不是這個？是禮糖盒？這個你放心，我一粒粒挑選過，立冬不食糕，一死一旮旯，我把巧克力全挑出來了，這樣，什么問題都沒有了。

她開始在電話那頭嚶嚶地哭泣，然后她對他大發(fā)脾氣，說他什么也不懂，他在欺騙她。她問他為什么要笑。

他沒笑。但她就是聽到了他的笑聲。他猜她是婚前恐懼癥，有點緊張，就像凍肉放入高溫下，難免會起一層硬膜。有一陣，他想他最好不說話，這樣她也許能平靜下來，往臉上貼點什么，然后上床去哭第二次。

她果然平靜下來，在電話那頭說出了下面的話：

“周元林，你就是‘王子廚房的老鼠，你一個字也不提，從不告訴過我?！?/p>

她說他是老鼠，他能聽出來，她指的不是餐廳為員工提供的工作餐，那不算不勞而獲，他也從來沒有從餐廳里夾帶任何餐盒回公寓，她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好吧，”有一陣他沉默不語，然后他說，“那你呢？我是老鼠，你是什么？”

“不知道，”她說，然后在電話那頭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我就是為這個才難過?！?/p>

你可以想象周元林當時的感覺。

事實上，這種事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一個月時間里，或者不是周元林，而是別的什么事情惹黃小拉心煩意亂，她總是生氣和哭泣，就像一顆被拋進大氣層中開始燃燒，并且被燃燒弄得不知所措的流星，毫無征兆地向他墜落下來。有好幾次，她在電話那頭對他發(fā)脾氣，說她要過來和他講道理，那之前，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就算有，也是一些不起眼的事情，比如婚前體檢的時候她要不要做卵巢項目、他要不要做精子項目，他們把蜜月的大部分時間安排在額濟納還是德令哈。一般情況下，她說什么他都會依著她的性子，把所有決定權(quán)交給她。而且，她說要和他講道理，她真的會趕到他的公寓。她進門時的樣子疲憊不堪，好像每一次離開這里之后，她都不曾合過眼，一進門她就搶過遙控器，摁下啟動鍵，收起隱藏著小王子的桌面，展開床墊，直接撲上床，很快就睡著了。接下來，他會為她蓋上被子，把她的鞋子拿到門外，在門廊的鞋柜里放好，回到公寓，關(guān)上門，拉上窗簾，以免夜里有風(fēng)進來吹涼了她。通常情況下，她都睡得很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他把充電器拿進封閉式衛(wèi)生間，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在那里讀一會兒“知乎”，最終靠在馬桶睡著。他只對一件事情感到困惑，他的確有一間特殊的公寓，它是食材成長為食物的花園，也許因為如此，比她的臥室舒服暖和，但也許不是，而是別的什么原因，她會把它當作一張床。

別的時候，一般在天亮之后，她會從沉睡中醒來，整個人完全緩釋下來，不再那么緊張，好像之前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有幾次，他按照她的意思準備了冷餐籃，她拉他去爬梧桐山，或者他提議去看一場電影，他從總廚那里知道一部正在上映的電影，男主人公為女主人公烹制了一款普羅旺斯紅酒燜牛肉，那道菜改變了女主人公的命運；他會告訴她那個把平庸變成奇跡的秘訣，它們?nèi)Q于迷迭香的添加順序，還有一升來自羅瓦河谷的干紅。他們?nèi)タ戳四菆鲭娪?，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她哈哈大笑，看上去很開心，而且她的高興如明前春芹，沒有受到任何山嵐的侵擾。

但這種情況不多。前往冬天的日子突然變得漫長起來，黃小拉煩躁的頻率越來越高，周元林推測她受了秋燥之苦，六淫中兩邪濕毒，他試過用紅豉油、三滲醬、南姜和桔油為她除祛胸痞苔滯，清理體內(nèi)瘴氣，它們經(jīng)過精心釀造，比薏米、涼瓜、芡實和赤豆更具除濕祛熱功能。濕熱就像一種錯誤，人必須從錯誤的生活中學(xué)會生活，周元林就是一個例子。他父母在這座城市剛剛建成時來到這里，打拼并且生下他，后來他們虧掉最后一分錢，帶著失望和屈辱離開，他留了下來。不能因為父母是生活的失敗者，他就陪著一起失敗。他憑著一名廚師的經(jīng)驗知道，人早先是軟體動物，然后變得堅硬，成為脊椎動物，人們必須相信，并非所有的浪頭都有摧毀的力量，這樣他們才能離開海洋，水淋淋爬上灘涂，這就是為什么人們走在大街上，看到來自同一生命出處的同類，他們的臉上會帶著不一樣的奇怪笑容的原因。

但是沒有用，周元林用盡了已知的食譜為黃小拉做菜，她總是用懷疑的目光看他精心烹制出的菜肴，然后像他倆頭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樣，耷拉下手腕，退后一步。她那個樣子，就像翅膀受了傷的鳥兒，柔弱得令人心疼。

“別害我，”她露出一副困惑的，甚至有些乞求的表情說，“我不信你這一套，你別想騙過我?！?/p>

周元林被未婚妻折騰得疲憊不堪，那段時間老是做夢，在夢中，他聽見有什么東西從很高的地方穿過空氣，落下來，砸在地上，碎了一地，醒來之后，他去尋找，地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他猜那是黃小拉，或者像她一樣別的什么人，她和他們從什么地方跌落下來，消失在碎屑中。他猜想，在夢中，人們成了瓷器人，很多人都染上了碎裂的疾病。他猜想，如果天天做這樣的夢，遲早有一天，他也會成為一只從空中墜落下來的瓷器。

有那么兩天，周元林腦子里一片混亂，想不清他應(yīng)不應(yīng)該繼續(xù)下去，走進婚姻。當然，他不會在工作的時候想，不會在燉老火靚湯的時候、烤乳豬和燒鵝的時候、做咸魚茄子煲或者廣式脆皮燒肉的時候想這些；他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他希望5年之后能戴上29.5厘米高的克萊姆廚師帽，不會讓煩惱的私事影響到工作。后來他想明白了，他當然會繼續(xù)往前走，和黃小拉結(jié)婚；他想在這座城市里安一個家，如果不結(jié)婚，他就沒有家，就像廚房里沒有火，他無法把生活熬煮成熟。

周元林這么想，他覺得自己一點兒錯也沒有，只是有些無來由的憤怒。他對城市沒有什么憤怒，他對城市根本就不了解，他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在某個油膩的工作間熬過一日又一日，對他來說，城市里沒有蒼鷹和白鷺，陽光被分割成了碎片，不再是一整塊，但它什么錯也沒有，它有什么錯呢？他需要城市，就像水果之于果斗，其他人也一樣，他們像牛腱肉之于剔筋刀、雞蛋之于攪拌器、冷油之于旺火、口欲之于色香味，人們需要在烹飪中完成生命的轉(zhuǎn)型，沒有城市，他們找不到烹飪之器。他只是不知道拿黃小拉怎么辦，不知道她的生活缺了什么，漏洞在哪里，用什么才能填滿它，或者它們。

周元林深陷絕望，消瘦得厲害。那一天，也是渴驥奔泉，他去了食品藥品監(jiān)管局，把黃小拉叫出辦公室。他對她說，小拉，我們結(jié)婚吧。他的意思是，他倆用不著再等一個月，等到“盛德在水，天子乃齋，食瓜祭先”的立冬，他們現(xiàn)在就可以把婚結(jié)了，這樣他們就可以“擬約三九吟梅雪，還借自家小火爐”，可以共同面對生命中濕毒的侵擾了。

“很多時候，我會想起以前的經(jīng)歷，”她困惑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道她從來沒有嘗試過的菜，猶豫地說，“離開家鄉(xiāng)以后，那些逝去的經(jīng)歷仍然散發(fā)著一種滋味，隨時隨地跟著我，你猜那滋味像什么？”

他在心里想她說的話，想那是什么滋味。理論上講，食物舉五味，酸、苦、甘、辛、成，五味配五行，西方佛教也講五味，乳、酪、生酥、熟酥、醍醐，對應(yīng)華嚴、阿含。方等、般若和法華涅槃。但那是哲學(xué)，用到生活中就靠不住了，比如不同的食材，它們的滋味至少有數(shù)萬種，要是搭配起來滋味會更復(fù)雜，黃小拉的經(jīng)歷是—道曾經(jīng)烹飪過的食物，即便鹽梅相成，水火不避，他倆到底是煎割不同的兩道菜肴，他猜不出它們是什么滋味，回答不了。

“貝殼沙?！彼⒅f。

他踟躕了一下，立刻明白了。那些腹足綱類動物，它們或者在大海里老去，或者離開大海，做了人類餐桌上的材料，留下的軀殼被潮汐不斷沖擊，變成沙礫，散布在各地，卻永遠保留著生命鮮活時的氣味。

“我曾想要你帶我去順德佬餐館，”她目光空洞地看著走廊盡頭的—道光說，“我們在那里點兩樣海鮮，這樣我倆就像有著生活氣息，同時能夠找到前世基因的親人，不會被遺忘在漫無邊際的海灘上了?！?/p>

“為什么不告訴我？”他說，雖然這樣做有點像憑吊，而且多少透露出對自己職業(yè)能力的不信任，讓他受到一些傷害，但他確信他會那樣做，“我會帶你去?！?/p>

“因為風(fēng)?！彼f。

很長一段時間，周元林沒有明白黃小拉的意思，后來他明白過來，她是害怕風(fēng)，她擔心一旦走進海鮮餐廳，潮濕的海風(fēng)會帶來鹽分，浸潰進她的棉質(zhì)襯衣，如果這樣，她會害怕，會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急匆匆站到龍頭下，用清水沖洗去重新返回生命的一切生活痕跡，這個強烈的念頭阻止了她的口腹之欲。

周元林被黃小拉的說法驚愕在那里，然后有人過來，要黃小拉去辦一件事，黃小拉抱歉地把周元林送到電梯口，周元林沮喪地下到地庫，找到他的車。拉開車門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他和黃小拉的關(guān)系，第02679l號配對，它是如何完成的——

在了不起的大數(shù)據(jù)宣告失敗后，她給他打來電話，在電話那頭問，你吃什么？然后她說，我們結(jié)婚吧。他們確立了關(guān)系，籌備婚禮，在此期間，他請她吃飯，為去除她體內(nèi)蓄積的濕熱精心烹制菜肴，每一次她都拒絕了；他為他倆準備的登山食籃，那里面的任何食物她都沒有動一下，連一片甜橙都沒有吃過。只有一次，在她急匆匆想要和他結(jié)婚的時候，他把她請到他的公寓，向她解釋烹制佛跳墻和伊比利亞火腿時耐心的重要性，為她做了一份名叫“甜蜜的凝視”的慕斯蛋糕，她唯一一次當著他的面吃掉一小塊蛋糕，現(xiàn)在他知道了，她在抵抗食物的誘惑，它們會把她帶回往昔之中，讓她重返恐懼，她眼中流露出歡喜，不是因為蛋糕的美味，而是放置在公寓中央的飯桌，它從她眼中消失，被公寓的某個空間吞噬掉，她不再有對往昔記憶的擔憂；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舔去嘴角的栗子粉，她的困惑正是來自食物誘發(fā)的回憶。

周元林不太清楚這是怎么回事，不太清楚黃小拉，他的未婚妻，是不是患上了厭食癥。要是這樣，情況就變得麻煩，就算他倆不能建立家庭，社會也寬容她的身體抗議，她同樣活不了多久，如果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就算他戴上29.5厘米高的廚師帽又能怎樣？

周元林從車上跳下來，撥通了黃小拉的電話。電話響了好一會兒她才接。他聽見電話那頭傳來—片嘈雜聲，有人在說沙門菌或者金黃色葡萄球菌的事，聽上去像在說一場球賽，然后她接了電話。

“告訴我，你平時吃什么？”沒等她開口他就急切地問。

她在電話那頭沒有說話，他能想象她在遲疑。

“你說我是老鼠，知道老鼠吃什么？”他急匆匆地說，聲音在車庫里回蕩，“它們什么都吃，有一種老鼠連貓都吃，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種，但它的確吃過貓。好了，現(xiàn)在告訴我，你吃什么？”

她仍然沒有說話。他在等待，隔著18層樓。他們都渴望建立一個家庭，那不是房子，而是讓房子變得有意義的人的關(guān)系。有時候他們會把一些具體的東西當成家，他們在床上，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她會把他的懷抱當成她的家；他也一樣，他會把她的身體當成他的家。但他們都知道，并且從來不會欺騙自己，那些器官不是家，它們很重要，但它們不是真實意義的家，就像茱萸的螺旋狀花絲不是家，石榴的瓶狀子房不是家一樣；他們一直在尋找真正意義上的家，尋找從花粉到果實的全部過程，這個過程不管有多困難，他們需要把花粉變成種子，把食材變成食物，需要緩慢、流動、持久信任的生活鏈，需要讓自己相信，他們可以在以往的成長過程離開和失去之后，生活仍然可以繼續(xù)下去，如果沒有這個，就算他們整天裸露著，什么也不穿，也只是一些食材，無法進入最終的生命呈現(xiàn)。

在漫長的等待后，她開口了。

“我不知道?！彼f，“我在想我過去吃的是什么，我一直在想它們。”

“你指的是家鄉(xiāng)的那些菜肴，你記憶中的菜肴，對嗎？”他試圖跟上她的思路。

“可能吧，”她猶豫不決地說。

他能想象她此刻的樣子，她下意識地抬起一只手，把它放在后頸窩上，臉上帶著苦惱的神情，像是受到了某種威脅。

“我說不清，但我的確在想它們，我已經(jīng)記不清它們的樣子和味道了，它們好像從來沒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庇幸魂囁龥]有說話，然后她說，“在沒有弄清楚這一切之前，我不知道我該吃什么?！?/p>

那天晚上，周元林坐在自己的公寓里，它看上去像一個食材成長為食物的標準化生長營地，他坐在飯桌前，它的背面是“小王子與狐貍”套色版畫，他在冬天將至的某個夜晚靜靜地坐在那里，就像坐在生死關(guān)頭。

凌晨到來的時候，周元林離開公寓，乘電梯下樓，在街頭攔下一輛出租車，返回他工作的“王子廚房”。

餐廳里很安靜，食物隔夜的發(fā)酵味道在四下里緩慢地彌漫。他駐足傾聽，然后走進操作間，走到工作臺前，那是他熟悉的地方。他在那里蹲下來，趴到地上，想象自己是一只相當大的嚙齒類動物，想象在那之前，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怎樣的食物鏈，它們都是一些什么樣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