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川+文蘇琦
要走出目前世界經濟低迷的局面,關鍵在于推進結構改革,貨幣政策的效果和作用非常有限
“其實,很多央行對于自身權力的擴大也很緊張?!敝洕鷮W家托馬斯·薩金特說,“人們對央行所能發(fā)揮的作用的期望太大了,央行并不是無所不能的救世主。”
薩金特(Thomas J. Sargent)是紐約大學經濟學教授。自20世紀70年代初以來,他一直是理性預期學派的領袖人物, 2011年被授予諾貝爾經濟學獎。
近日,薩金特來中國參加“首屆野三坡中國經濟論壇”,期間接受了《財經》記者的專訪。
薩金特認為,要走出目前世界經濟低迷的局面,關鍵在于推進結構改革,貨幣政策的效果和作用非常有限。即使啟用貨幣政策,也要和財政政策協(xié)調一致。
作為一位擁有世界聲譽的經濟學家,薩金特對中國經濟改革非常關注。他說,“經濟增速放緩并不是壞事,關鍵是看經濟增長的驅動力夠不夠強勁,如果中國經濟能夠由投資驅動轉向消費驅動,普通百姓是會受益的?!?/p>
薩金特認為,改革是一個“創(chuàng)造性破壞”的過程,“十八屆三中全會的很多改革措施都很好,它們所依照的經濟學規(guī)律對世界都廣泛適用”,“中國的經濟改革前景取決于中國的政治”。
《財經》:對于世界經濟的未來,許多人抱悲觀態(tài)度。因為世界經濟遲遲走不出金融危機的陰影,今年以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連續(xù)下調全球經濟的增長率預測。美國前國務卿庫珀甚至認為,世界經濟正陷入長期停滯期。你怎么看世界經濟的前景?
薩金特:為什么世界經濟至今走不出金融危機的陰影?我覺得沒有人能夠真正給出答案。
我們看到的事實是,自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以來,目前美國的復蘇是最好的,歐洲的復蘇相對較弱,亞洲也是差不多如此,除了中國表現(xiàn)較好外。通過比較一些跨國數(shù)據(jù)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同時經歷了金融危機和銀行破產的經濟復蘇通常需要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不僅美國是這樣,其他國家也是如此。
但也有很多人認為,并不能通過這些數(shù)據(jù)得出這個結論。他們堅定地認為,這種長期的低增長并不是長期停滯,因為長期停滯期中經濟數(shù)據(jù)將呈現(xiàn)出另外一種令人擔心的形式。他們的見解很深刻,但現(xiàn)在還無法判斷誰對誰錯。
《財經》:在增長低迷的背景下,全球的貿易增長更是連續(xù)五年低于全球經濟增長,這說明,全球貿易保護主義在抬頭,貿易挑戰(zhàn)在持續(xù)增加。
薩金特:確實值得憂慮。歐洲的政治家批評中國在“偷走”他們的工作,其實他們是想停止自由貿易,保護一些不應該保護的產業(yè)。在美國總統(tǒng)候選人競選過程中有人說,有一些工作被中國“偷走”了,也是想停止自由貿易,走反對競爭和保護壟斷的老路。
競爭其實是一種不太受歡迎的力量元素,它一直都在威脅著既得利益,但競爭也是創(chuàng)新的推動力。經濟學家研究發(fā)現(xiàn),以前美國的鐵礦石產業(yè)和制糖產業(yè)有很高的關稅和配額,結果沒有競爭,效率很低,但是盈利極大。后來結束了關稅,取消了進口限制,美國的鐵礦石產業(yè)和制糖產業(yè)提高了效率,變得有競爭力了。
這說明,壟斷產業(yè)的利益往往是建立在損害國家利益之上的,而競爭可以提高一個國家的效率,這是非常古老的力量,這種力量無處不在。
現(xiàn)在全球貿易保護主義抬頭,他們想要消除那些他們認為應該被消除的經濟活動。我們這些自由貿易的支持者需要想出辦法來與他們進行辯論。
《財經》:貿易保護主義質疑自由市場經濟,認為它會導致經濟秩序的混亂,因此呼吁加強政府的干預。
薩金特:自由的市場經濟是由市場本身發(fā)揮更大作用的,而不是政府指導的,所以它更容易有大起大落。長期來看,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很好,但是也更容易受到繁盛與蕭條的影響,這都是必然會發(fā)生的,沒有人能夠阻止它。不過,市場是一個生產成功與失敗的機器,也是檢驗成功與失敗的最好的機器。它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強化競爭,提高效率,增強經濟活力。
《財經》:在增長乏力的情況下,現(xiàn)在許多國家把貨幣政策作為推動經濟增長的主要工具,導致了流動性泛濫。因此有學者認為,應該更多依靠財政政策和結構性政策。你對這種觀點如何評價?
薩金特:我認為,問題的關鍵在于現(xiàn)在貨幣政策的效果和作用非常有限。如果你看看現(xiàn)在的貨幣政策的做法,實際上不過是將貨幣通過各種交易從一種形式轉變?yōu)榱硪环N形式。
財政政策方面,當然這要看你所指的是什么財政政策。美國的稅收政策仍有很大的操作空間,可是稅收政策的主要目的是更高效地促進資本和儲蓄的形成和積累,與走出經濟衰退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
需要強調的一點是,很多人說,我們應該使用財政政策刺激經濟增長。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通常的建議是,政府應該多支出,多利用財政赤字。在IMF的建議下,一些國家長期保持了巨大的赤字,比如很多歐洲國家,但最終導致了很多問題。
所以我認為,關鍵還要推進結構改革,比如歐洲、日本、美國的勞動力市場的結構改革。
《財經》:目前,美國的利率非常低,歐央行和日本央行為了刺激經濟則出現(xiàn)了負存款利率。作為一個研究金融問題的經濟學家,你怎么評價負利率的貨幣政策?
薩金特:當政府推出或實行一些從未使用過的新政策時,大家應該保持高度的關注。其實,一些國家的政府可能還沒有想清楚,負利率政策對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到底有什么影響。
實際上,負利率政策是對持有貨幣的人進行懲罰。很多人是依靠儲蓄生活,像我父親不斷地存錢然后投資于低風險的安全資產,但現(xiàn)在他們獲得的利息非常少。在歐洲和日本,儲蓄者的情況更加糟糕。這就是負利率政策的負作用。
《財經》:一些國家的中央銀行在經濟發(fā)展中的作用越來越重要。在你看來,這是正常現(xiàn)象嗎?央行存在的作用應該是怎樣的?
薩金特:金融危機以來,中央銀行獲得了很多它們之前沒有的權力。比如在美國和歐洲,美聯(lián)儲和歐洲央行可以購買的資產范圍比過去要大得多。美聯(lián)儲還有一些做法會對未來產生重要影響,比如為準備金付息。過去銀行必須上繳的存款準備金,現(xiàn)在可以獲得一部分利息,這種做法等于向市場投放額外的流動性。米什金提出,央行向商業(yè)銀行付息,等于把利息還給商業(yè)銀行,也就等于降低了存款的有效稅率。
如果你仔細分析這項政策,這實際上基本相當于美聯(lián)儲獲得了實行財政政策的權力。因為過去沒有支付的利息相當于向政府納稅,而現(xiàn)在美聯(lián)儲支付利息就相當于動用了財政部的稅收收入。而一部分人認為,央行應該為商業(yè)銀行存款準備金支付利息,這是需要擔心的。
其實,很多央行對于自身權力的擴大也很緊張。人們對央行所能發(fā)揮的作用的期望太大了,央行并不是無所不能的救世主。
《財經》:有人說,央行不是最后貸款人,財政部才是最后貸款人。你認同這種觀點嗎?你如何理解貨幣政策與財政政策的關系?
薩金特:過去的理論認為,央行是最后貸款人,但現(xiàn)在財政部成為最后貸款人的情況已經出現(xiàn)。當然不同的國家情況有所不同。
在我看來,財政部的目標是支持經濟發(fā)展,所以最重要的一點是財政部和央行的目標保持統(tǒng)一。中央銀行貨幣政策和財政部財政政策的協(xié)調很關鍵。在美國,美聯(lián)儲和財政部有時是協(xié)調的,也有時并不協(xié)調,甚至采取相反的做法或不作為。另外一個事實是,財政部希望發(fā)行長期債券,以獲得穩(wěn)定的財政資金來源,但美聯(lián)儲也購買了很多長期證券,這一點也是不協(xié)調的表現(xiàn)。而在阿根廷和巴西,我們看到財政部和央行的政策基本上是保持一致的,所以它們保持了較長時間的增長。讓中央銀行和財政部的政策協(xié)調一致,這是我想要強調的。
《財經》:在現(xiàn)代經濟中,銀行占據(jù)著核心位置。但是對于如何認識銀行的作用、如何對銀行進行監(jiān)管似乎并沒有統(tǒng)一認識。
薩金特:什么是銀行呢?銀行就是掙比花的多的儲蓄者和花的比掙的多的人之間的中間人,銀行就是把錢分配給值得分配的人和企業(yè)。是通過政府分配,還是私有銀行進行分配呢?從亞當·斯密起有很多經濟學家研究這些問題,結論是讓市場發(fā)揮決定性作用。
歷史上來說,自由市場是有自我監(jiān)管功能的,美國和英國已經進行了很多的實驗。銀行應該由哪些政府進行監(jiān)管,國家級、省級還是自我監(jiān)管?我們美國在19世紀沒有中央銀行。中央政府不對銀行負責的,我們讓私人對銀行負責,他們的監(jiān)管五花八門、非常隨意,有時候如果遇到了困難,中央政府也是坐視不理。后來才有了美聯(lián)儲,它的功能職責是什么?這在美國一直是被討論的議題。
《財經》: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發(fā)展出來了許多衍生品,一些人把2008年經濟危機歸罪于金融衍生品,這種觀點對嗎?為什么?
薩金特:這取決于你所指的金融衍生品包括什么?比如你也可以認為,有抵押的證券也是一種金融衍生品。我覺得,金融衍生品確實是導致金融危機爆發(fā)的一部分原因,因為很多金融體系都包含衍生品交易市場。
許多人認為,杠桿和做空是泡沫產生的原因,但是最近的研究發(fā)現(xiàn),做空不會導致泡沫的產生,泡沫產生的原因是杠桿,中央銀行就會導致泡沫。八年前大家就很擔心泡沫問題,現(xiàn)在大家仍然擔心。
《財經》:那么,你怎么看金融創(chuàng)新和金融監(jiān)管的關系?
薩金特:我認為問題的關鍵在于,金融衍生品的設計要有好的風險分擔機制。我們常說,保持一定的風險,然后分擔這些風險。這樣的話,整個社會就可以嘗試一些新的事物。
風險最終的承擔者是居民部門,因為企業(yè)也是由個人組成的。政府也可能會承擔一部分風險,但如果考慮到政府可以不斷向居民和企業(yè)部門征收稅收,最終還是會轉嫁到居民部門。
所以,最重要的是要識別誰能夠承擔風險。對于誰可以買賣金融衍生品,誰來承擔風險,政府能夠承擔多大的風險,都需要有一個明確的認識,這是一個大問題。
我們都知道,金融創(chuàng)新越來越頻繁,包括中國也是這樣,所以解決的方法不是去限制創(chuàng)新。正在發(fā)展的電子貨幣等金融創(chuàng)新,不但將顯著地改變當前的交易模式,也可以帶來更多的競爭。
《財經》:有人認為,中國要吸取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的教訓,不要發(fā)展各種金融工具。
薩金特:我想推薦一本書,書名叫《設計的脆弱》(Fragile by Design)。書中提到了美國的很多案例,警示其他國家應避免這樣做。比如在銀行監(jiān)管方面,通過銀行破產重新分配公共財富,這是個很糟糕的做法。我認為這是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后應該吸取的教訓。
要想監(jiān)管好確實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金融監(jiān)管中有種 “監(jiān)管俘獲” 現(xiàn)象很微妙。也就是說,對金融監(jiān)管最感興趣的人恰恰是那些不被監(jiān)管的人,所以經常會出現(xiàn)他們通過政治手段向監(jiān)管者施壓的現(xiàn)象。這對于經濟發(fā)展顯然是不利的。有時候私人企業(yè)利用它們所俘獲的政府部門,與對手進行不公平競爭。
以金融衍生品交易為例,我們有時會看到衍生品合約并不是在交易所買賣,因為這些衍生品合約可能沒有統(tǒng)一的等級、沒有官方交易場所、或者合約沒有標準化。交易所非常排斥這類產品的交易,因為對它們形成了競爭,所以交易所會告訴監(jiān)管部門,你應該立即停止這種交易,讓這些人來跟我們合作,獲得的利潤進行分成。
《財經》:從10月1日起,人民幣正式被納入特別提款權(SDR)。這對于國際貨幣體系將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薩金特:短期人民幣匯率走勢我很難預測,我想很少人能預測得準。而從長期看,我認為IMF和世行對人民幣的樂觀態(tài)度是明智的。如果你問20多歲的人,當他們到我這個年齡時世界貨幣會是什么?他們的回答很可能是美元、人民幣或者歐元。
那么誰選擇了這些貨幣成為世界貨幣呢?當然并不是IMF的工作人員,也不是政府,而是進行交易或訂立合同的個人。政府可以做的是貨幣計量、保障合同執(zhí)行等等。但政府在推動人民幣使用方面可以做的非常有限。哪種貨幣將會成為世界貨幣,是由大眾和商人而不是由政府來決定的。
今天人民幣走勢強勁,中國擁有大量國際資產,越來越多的商人選擇用人民幣來進行結算,國際組織將必須承認中國正在變得越來越國際化。人民幣被納入特別提款權貨幣籃子將對國際貨幣體系帶來積極的影響,可以加強金融體系內的競爭,構建多元化的儲備貨幣體系。
《財經》:目前中國經濟增長速度在下降。從美國的經驗看,經濟增長放緩是好事,還是壞事?
薩金特:美國經濟的增長始終在沿著一個平穩(wěn)的軌跡運行?,F(xiàn)在美國經濟復蘇最好的表現(xiàn)也才只有2%,這個如果放在中國是很難看的一個數(shù)字,甚至5%的增長對中國來說都會是糟糕的表現(xiàn)。但我認為,當中國的經濟體量發(fā)展到和美國一樣大時,或許也會經歷2%的所謂“低速增長”。經濟增速放緩并不是壞事,關鍵是看經濟增長的驅動力夠不夠強勁。如果中國經濟能夠由投資驅動轉向消費驅動,普通百姓是會受益的。
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改革目標是什么呢?就是通過再分配助力經濟增長。這可能是一個痛苦的轉型,是一個“創(chuàng)造性破壞”的過程。只有通過改革,增強競爭,不斷地“創(chuàng)造性破壞”,經濟才會有活力。
經濟發(fā)展和人體一樣有新陳代謝,一方面會有很多企業(yè)破產,另一方面會有很多新的企業(yè)創(chuàng)立。就像美國,大多數(shù)新公司都會破產,我們應該會嘗試一些新的產業(yè)和主意。在美國,很多人期待工作穩(wěn)定,但是很難如意。在我這樣的年紀,一生要經歷十幾種、二十幾種職業(yè)。因為市場經濟的一個特點就是,讓市場決定去嘗試什么,然后進行獎懲。美國80%-90%的創(chuàng)業(yè)都是失敗的,但那些成功的創(chuàng)業(yè)則成為美國經濟發(fā)展的動力之源。
《財經》:你怎么看待中國經濟改革的前景?
薩金特:十八屆三中全會的很多改革措施都很好,它們所依照的經濟學規(guī)律對世界都廣泛適用:第一個是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第二個是利率市場化改革,目的是幫助儲蓄者把風險分給貸款人;第三個是消除自然壟斷外的所有壟斷。按照經濟學家亞當·斯密的傳統(tǒng), “壟斷”不只是針對經濟,也包括政府。
那么中國的挑戰(zhàn)在哪里呢?經濟不是獨立存在的,它永遠是與政治互動的。中國的經濟改革前景取決于中國的政治。
感謝吳思女士對本采訪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