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祥 劉龍根
(上海交通大學,上海,20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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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宏教授簡介
“知之”為“不知”?
——知識語句語境敏感性實證研究
周祥劉龍根
(上海交通大學,上海,200240)
知識語句的語境敏感性論題是當今實驗語言哲學及實驗知識論領域的核心論題之一。本研究采用問卷調查與訪談相結合的方法考察了知識語句的真值判斷是否受語境因素影響,以及哪些因素會影響大眾對知識歸賦/否定之決策。我們隨機選取了上海某八所高校的93名(碩士、博士)研究生進行問卷調查,問卷包括三組(共六個)不同語境的對照案例,然后用SPSS統(tǒng)計軟件對數(shù)據(jù)進行了描述性統(tǒng)計和配對樣本t檢驗。研究結果為知識語句的語境敏感性提供了部分佐證。問卷調查后我們又從中選取了十名被試進行了跟蹤訪談,并基于訪談數(shù)據(jù)分析了影響知識語句使用的主要因素。
知識語句,語境敏感性,實證研究
古往今來,“知”與“不知”的界線仿佛涇渭分明、毋庸置疑??资ト说摹爸疄橹?,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歷來被奉為金科玉律。然而,隨著知識語境論的興起,這一箴言似乎開始受到質疑與挑戰(zhàn)。同樣的知識狀態(tài),在某個語境中可以認為“知”,而處在另一個語境中卻有可能被視為“不知”。這就涉及所謂的知識歸賦問題。這個問題雖曾引起過語言哲學的精神教父維特根斯坦和言語行為論的創(chuàng)始人奧斯汀的興趣,但對知識歸賦全面系統(tǒng)的廣泛關注則始于21世紀初葉。目前,圍繞知識歸賦語句(下文簡稱“知識語句”①語境敏感性的探究方興未艾,不啻吸引了語言哲學家的踴躍參與,而且激發(fā)了心理學家與知識論者高昂的研究熱情。由此也催生了(知識)語境論、恒定論、對照論(contrastivism)等不同理論,旨在解決所謂的“知識歸賦難題”。經(jīng)典恒定論堅持認為,語句的真值條件恒定不變,不因語境特征的變化而有別。相反,語境論則主張,語句的真值條件并不是一成不變,經(jīng)常會隨語境參數(shù)的變化而變化。為了證明這一點,語境論者設計出風險高低截然不同的成對案例,通過訴諸個人的直覺判斷,表明知識語句的真值條件不僅由真值相關因素決定,而且隨語境因素的變化而變化。具體而言,在不同的語境中,判定有無知識的標準是不同的,知識語句的真值條件也就隨之不同。介于恒定論與語境論這兩種極端立場之間的是形式各異的溫和派觀點。其中有的認同語境論所依賴的直覺分歧,承認事件風險對知識主體的影響,將風險抑或知識主體的利益納入確定真值的標準當中,提出了主體敏感恒定論或利益相關恒定論(Hawthorne 2004; Stanley 2005; Fantl&McGrath 2009; Sripada & Stanley 2012);有的借鑒會話含義理論或言語行為論等語用理論創(chuàng)立了語用恒定論(Brown 2006; Rysiew 2001; Rysiew 2007),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如今,知識語句的語境敏感性這一論題可謂呈現(xiàn)出百家爭鳴之勢,但孰是孰非尚無定論。隨著近年來實驗語言哲學的興起,許多語言哲學家也不再端坐扶手椅中,僅憑個人直覺坐而論道地進行理論思辨,而是借鑒認知科學的實驗方法對各理論假設做出實證檢驗。自所謂(語言)哲學中的實驗轉向以來,西方語言哲學界業(yè)已涌現(xiàn)出一批實驗研究成果,驗證語境論、恒定論抑或對照論之理論假設,而國內針對知識語句語境敏感性的實驗研究卻十分鮮見。有鑒于此,本研究隨機選取了上海某八所高校的93名(碩士、博士)研究生作為被試,結合問卷調查與個人訪談,針對知識語句的語境敏感性論題以及知識語句使用的影響因素展開了專題實證研究。
為了表明知識語句的真值條件并非恒定不變,語境論者通常設計成對的案例,即兩個相互對照的場景:在這兩個場景中,有關施事者掌握的信息(或知識)狀態(tài)不變,而改變了相關的語境因素;這時,人們針對不同語境就施事者是否具備知識會直覺地做出不同判斷。在眾多這樣的案例中,DeRose在其開創(chuàng)性研究中設計的“銀行案例”頗具影響,且廣為學界探討并加以印證,現(xiàn)簡述如下:
低風險語境:一個周五下午一對夫婦開車回家。他們計劃在回家途中將工資支票存入賬戶,但路過銀行時,發(fā)現(xiàn)里面人滿為患。盡管他們想盡早把支票存起來,但當天不存也并無大礙。所以丈夫建議直接回家,等周六早上再存。妻子卻說:“也許銀行明天不開門,很多銀行周六都停業(yè)。”丈夫答道:“不,我知道它明天會開門。半個月前的那個周六我還去了,開到中午?!?/p>
高風險語境:與上一情境不同的是,本案例中他們剛剛簽下一張巨額支票。如果不在周一早上之前將其存入支票賬戶的話,這張巨額支票就將作廢。當然,這家銀行周日是不開門的。妻子提醒他說:“銀行也會更改營業(yè)時間的。你知道銀行明天會開門嗎?”盡管丈夫仍然確信銀行周六會開門,卻回答說:“不知道。我最好還是進去確認一下吧!”(DeRose 1992)
語境論者普遍認為,直覺地看,在受歸賦者知識狀態(tài)并未改變的情況下,低風險語境中做出的知識歸賦于高風險語境下做出的知識否定似乎皆為真。如何闡釋這一直覺分歧引起了語境論與恒定論、對照論等各派理論之間的強烈紛爭,孰是孰非至今尚無定論,Buckwalter(2014)更是稱之為“歸賦者直覺之謎”。然而,隨著實驗哲學的興起,許多語言哲學家和知識論者也意識到單憑個人直覺進行思辨論證的局限性。因此,知識語句的語境敏感性能否經(jīng)得起實證檢驗也已構成他們共同關注的一個核心論題。假若選取一定數(shù)量的普通人作為實驗被試,他們是否會做出與(語言)哲學家相同的知識斷言或知識評判呢?如果知識語句的確體現(xiàn)出語境敏感性,影響知識歸賦的語境因素有哪些呢?諸如此類的種種問題無疑成為實驗語言哲學尤其是知識語境論領域不斷爭鳴的熱點問題。
就影響知識語句真值評判的主要語境因素而言,目前學界大多集中于所談事件的風險以及出錯的可能性(亦稱錯誤顯著性)。風險對知識評判的影響可稱為“大眾風險敏感性”——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人們在高風險情境下比在低風險情境下歸賦知識的可能性要低(Buckwalter & Schaffer 2015)。出錯的可能性及在大腦中表征、提取與知識命題相悖的可能性對知識歸賦的影響可稱為“錯誤顯著敏感性”——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人們在錯誤顯著性高的情境下比在錯誤顯著性低的情境下歸賦知識的可能性要低(Buckwalter & Schaffer 2015)。
關于知識語句語境敏感性的實證研究盡管興起于五年前,但大體已經(jīng)歷了三個不同階段:第一階段可稱之為(知識語句)語境敏感性的質疑階段,代表性研究包括Feltz&Zarpentine (2010)、May等 (2010)和Buckwalter (2010)等等;第二階段稱作語境敏感性的證實階段,包括Pinillos (2012)、Sripada和Stanley (2012)及Schaffer和Knobe (2012)三項實證研究;第三階段為語境敏感性的再質疑階段,以Buckwalter (2014)、Phelan (2014)及Buckwalter和Schaffer (2015)三項研究為標志。
第一階段的三項實證研究均未證實大眾風險敏感性,反而對語境論者關于知識歸賦的語境敏感性之直覺判斷提出了質疑。Feltz和Zarpentine (2010)選用了Stanley (2005)的案例(根據(jù)DeRose的銀行案例改編)在哲學基礎課上發(fā)放給152名本科生,每名學生隨機收到以下四種情景中的一種情景:低風險、高風險、未知高風險、歸賦者低風險-知識主體高風險。這種只呈現(xiàn)給被試一種情境的實驗設計一般稱作被試間設計。被試根據(jù)要求,對情境中的說話人做出的知識斷言進行同意程度的評判,并且在七點李克特量表上加以標示。實驗結果并沒有證實語境論者所聲稱的知識歸賦直覺。隨后,兩位研究者又報告了三項實驗,除了銀行案例之外,他們還使用了過橋案例及改編后的貨車過橋案例。貨車過橋案例中,約翰正駕駛一輛貨車跟隨車隊行駛在一條土路上,前面突然遇到一架搖搖晃晃的木橋。低風險情境下木橋下面只是一條三英尺的小溝,而高風險情境中小橋下面是萬丈深淵。約翰通過對講機得知其他15輛貨車均已安然無恙地駛過木橋。被試需要做出判斷的語句是:當約翰心里想“我知道我的車能安全駛過”時,這個知識語句是否成真。在幾乎所有實驗案例中,低風險語境和高風險語境之間均未發(fā)現(xiàn)顯著性差異,數(shù)據(jù)初步表明大眾風險敏感性論題并不成立。May等(2010)將Stanley (2005:3-4)的銀行案例稍作改動,運用被試間(只給被試提供一種情境)和被試內(給被試提供同一案例的兩種情境)兩種實驗,旨在驗證Stanley倡導的關于大眾風險敏感性的利益相關恒定論和Schaffer主張的聚焦錯誤顯著敏感性的對照論。數(shù)據(jù)表明,無論風險的增大還是出錯可能性的提出都沒有影響被試的知識評判,但風險大小確實能夠影響人們知識歸賦過程中的把握程度。此外,他們的被試內研究還揭示出順序效應,即在低風險情境先于高風險情境呈現(xiàn)時,被試同意知識歸賦語句的一致性更高。Buckwalter (2010)也用銀行案例進行了被試間實驗,但在三種不同情境下實驗數(shù)據(jù)同樣一致傾向于做出知識歸賦,研究結果既與大眾風險敏感性相悖,又有悖于錯誤顯著敏感性之假設。這三項針對普通大眾知識評判的實證研究所得數(shù)據(jù)一反語境論者的預期,初步表明主張知識歸賦受風險和出錯可能性影響的語境論及對照論觀點經(jīng)不住實證檢驗。
同第一階段的主要研究著力證偽相反,第二階段的代表性研究旨在對知識歸賦語句的語境敏感性提供佐證。具體而言,Schaffer和Knobe (2012)的研究結果證實了錯誤顯著性對知識歸賦的影響;而Pinillos (2012)則剖析了第一階段三項研究中所存在的問題,認為有關實驗的提問方式及其實驗材料的呈現(xiàn)方式均不能使被試清楚地認識到知識主體在對照語境中所具有相同的證據(jù)。為了彌補這一不足,他設計了新的提問方式——“尋找證據(jù)設計”,就被試在做出知識歸賦之前需要收集多少證據(jù)提問。研究者假設,被試在高風險情境下所需要的證據(jù)多于在低風險情境下所需要的證據(jù)。Pinillos分別用被試間設計和被試內設計開展了三項實驗,研究結果均直接或間接證明了大眾風險敏感性。但問題在于,一方面,Pinillos發(fā)現(xiàn)的風險效應或許并不一定為“知識”歸賦所獨有,因為不論Pinillos本人用與“知道”相關的行為動詞替代“知道”進行實驗,還是Buckwalter和Schaffer (2015)用與“知道”無關的“猜測”一詞替換“知道”進行實驗,都發(fā)現(xiàn)了一致的研究結果。另一方面,Pinillos的實驗設計缺乏真實性。在沒有明確定義“知識”,且“知識”是否等同于“證據(jù)”及等同于多少證據(jù)尚無定論的情況下,“尋找證據(jù)”這種實驗設計的效度值得商榷。
Sripada和Stanley (2012)也指出了第一階段研究在情境描述語、證據(jù)恒定性以及提問方式等方面所存在的缺陷。他們通過被試間實驗,運用李克特量表,分別基于三組實驗場景對300名被試從證據(jù)的把握程度和知識歸賦兩個方面進行提問。研究表明,就證據(jù)把握程度而言,在所有三組情境中,風險均與其呈顯著負相關;而在知識歸賦上,后兩組情境的風險與其呈顯著負相關。實驗數(shù)據(jù)也為利益相關恒定論提供了證據(jù)支持。Schaffer和Knobe則通過改進情境描述語,證明了“當前的實驗研究沒有成功地描述會話語境以使‘銀行改變營業(yè)時間’的可能性成為相關對照……,當出錯可能性描述得具體而生動時,研究結果的確揭示出出錯顯著性效應”(Schaffer &Knobe 2012)。
近三年來,知識歸賦的實驗研究進入第三個發(fā)展階段。這時,研究設計趨于多樣化。本階段的三項代表性實證研究均對知識語句的語境敏感性再次提出質疑。Buckwalter (2014)接受DeRose和Pinillos的提議并運用被試間實驗開展新的實證研究,進而認為:其一,DeRose和Pinillos揭示的實驗設計問題并不有助于“歸賦者直覺之謎”的解決;其二,當具體生動地呈現(xiàn)出錯可能性時,對歸賦者而言的出錯顯著性在普通大眾判斷第三人稱知識歸賦語句的過程中起作用,但并未發(fā)現(xiàn)風險效應。此外,盡管運用Pinillos的尋找證據(jù)實驗設計表明了高低風險語境間的顯著性差異,但這種差異恐怕并不是“知識”歸賦的獨有特征,因為用“相信”、“猜測”等心理詞匯替換“知道”也獲得了一致的實驗結果。Phelan (2014)通過四項實驗旨在證明證據(jù)的反唯智論,但研究結果并不能證明證據(jù)的風險敏感性。有趣的是,盡管運用被試間實驗得不到風險敏感性的證據(jù),運用被試內實驗卻能夠獲得頗為顯著的風險敏感性證據(jù)。這種情境并置的實驗設計也得到了實驗語言哲學家Nat Hansen的青睞,他聲稱“運用要求實驗參與人對情境并置的案例進行評判的語境轉變實驗能夠獲得更加有效的證據(jù)”(Hansen 2014)。Buckwalter和Schaffer (2015)對前兩個階段的實證研究加以回眸反思,對Pinillos (2012)的研究結論做出了批判,并且提出“鑒于在替換‘知道’、保留情態(tài)動詞的情況下Pinillos的風險效應依然存在,而當保留‘知道’、刪除情態(tài)動詞時風險效應即刻消失,我們可以通過標準的因果推理法得知這是一個情態(tài)成分的風險效應,而非知識歸賦的風險效應”(Buckwalter &Schaffer 2015)。同時,他們還質疑Sripada和Stanley (2012)的實驗使被試將風險與出錯顯著性混為一談,其研究結果實際證明的與其說是風險敏感性,不如說是出錯的顯著敏感性。
綜上,現(xiàn)有的實證研究已基本證實知識歸賦中出錯顯著敏感性的存在,而大眾風險敏感性尚未得到可靠數(shù)據(jù)的支撐。實際上,風險與出錯顯著性這兩種語境因素并非絕然相互矛盾,更有可能是相互交織、互為作用的,有待進一步的實證研究加以檢驗。因此,鑒于知識歸賦的語境敏感性問題至今懸而未決,國內亦鮮見對于這一論題的實驗研究,本研究從上海八所高校中隨機選取了110名(博士、碩士)研究生作為被試,旨在通過問卷調查與跟蹤訪談相結合的研究方法,為解開“歸賦者直覺之謎”做出新的探索。
3.1研究問題
本研究旨在回答以下兩個問題:
第一,在知識主體的知識狀態(tài)不變的情況下,知識語句的真值條件是否因語境因素的變化而變化?
第二,在知識主體的知識狀態(tài)不變的情況下,哪些因素促使人們在不同語境下做出不同的知識判斷?
3.2研究對象
本研究隨機選取了110名來自上海八所高校的外國語言文學專業(yè)(包括語言學、英美文學和英漢翻譯幾個研究方向)的碩士生和博士生作為被試。這些被試經(jīng)過若干年本科和研究生的專業(yè)學習,能夠較好地理解非專業(yè)性英文材料。之所以選擇普通大眾作為實驗對象,其一是為了避免語言(哲)學家因多年的專業(yè)塑造而形成的理論偏見;其二,正如知識語境論的奠基人DeRose早就指出的那樣,“支持知識語境論的最佳立場源于知識歸賦(及知識否定)句如何用于非哲學語境的日常交談中。普通說話者在一些非哲學的日常語境中歸賦的‘知識’到了其他語境中會予以否認”(DeRose 2006)。因此,選擇尚未形成強烈理論傾向的普通大眾作為實驗被試,既符合語境論的初衷,而且現(xiàn)實可行。
3.3數(shù)據(jù)收集與處理
本研究使用問卷調查和后續(xù)訪談兩種研究工具,旨在通過兩種數(shù)據(jù)交互印證,共同回答以上兩個研究問題。共發(fā)放問卷110份,回收108份,其中有效問卷93份。在問卷正式發(fā)放之前,筆者對十名與實驗被試水平相當?shù)拇T/博士研究生進行了測試,然后根據(jù)反饋意見對問卷加以完善。問卷調查后十天之內,我們又邀請了十名代表性被試進行半結構性訪談,訪談對象均自愿參加,經(jīng)對方同意后對部分訪談對象進行了錄音,事后對全部錄音進行轉寫,將未同意錄音的訪談對象的全部訪談內容做了筆記。
問卷包括主體部分和個人背景信息兩部分,用英文呈現(xiàn),對于個別低頻詞提供了中文釋義。如前所述,所有參與人均為英語專業(yè)的碩/博士研究生,能夠較好地理解英文材料。我們采用了情境并置的被試內實驗設計,選取了三組對照案例(共六個)呈現(xiàn)給每名參與人,分別為改編自Stanley (2005)的銀行案例、Feltz和Zarpentine (2010)的貨車案例以及Pinillos和Simpson (2014)的硬幣案例。每組案例均有兩種情境,一個是高風險語境,另一個是低風險語境,問卷中只用代碼表示,不給參與人“風險”字樣提示。為了降低順序效應,我們在第一組和第三組案例中先呈現(xiàn)低風險語境,后呈現(xiàn)高風險語境,而在第二組案例中先呈現(xiàn)高風險語境,后呈現(xiàn)低風險語境。Stanley (2005)的銀行案例與DeRose的銀行案例近似,這里不再贅述。為了避免重蹈上述有關研究的覆轍,我們采納了有些學者的提議,更加生動具體地描述出錯可能性——“銀行有時也會更改營業(yè)時間。我哥哥利昂就遇到一次,他去的那家銀行就改變了營業(yè)時間,周六關門了。你想一下明天如果再來一趟卻發(fā)現(xiàn)關門了,多掃興??!”(Phelan 2014)。與此不同,貨車案例的兩種語境只有高低風險的差異,沒有提出出錯的可能性。由于銀行案例和貨車案例上文已有介紹,下面只對Pinillos和Simpson (2014)的硬幣案例作一簡述。
硬幣案例:彼得是一名大學生,報名參加了當?shù)劂y行舉辦的一項比賽。他的任務是數(shù)錢罐里的硬幣。錢罐里共有134枚硬幣。彼得誤以為比賽獎金是一百美元。
(低風險情境)實際上,獎品只是本周末的兩張電影票。彼得根本不需要,因為這周末他要出差。所以即便他不贏得獎品也沒有任何關系。
(高風險情境)實際上,獎金是彼得急需的一萬美元。他的母親身患重病,支付不起醫(yī)藥費。他可以用這筆錢為母親支付手術費,這項手術關乎人命。所以這次比賽對彼得來說風險很高,因為如果他贏不到這筆錢,他的母親很可能病亡。
在只數(shù)了一次硬幣后,彼得就認為錢罐里有134枚硬幣。他的一個朋友也認為罐里有134枚硬幣,但對他說:“你只數(shù)了一次,即使罐里真有134枚硬幣,你也不知道罐里的確有134枚。你應該再數(shù)一下?!背私o彼得建議,他的朋友還說,由于彼得只數(shù)了一次,彼得是不知道錢罐里有134枚硬幣的(即使最后證明錢罐里的確有134枚硬幣)。
需做出知識評判的語句是“彼得知道錢罐里有134枚硬幣”(Pinillos&Simpson 2014)。
問卷中的每個情境之后均設有兩個問題,分別要求被試對情境中畫線知識語句的同意程度和自己對以上判斷的把握程度做出判斷。評判標準為李克特五度量表:第一題的①代表完全不同意,⑤代表完全同意;第二題的①代表沒有任何把握,⑤代表非常有把握。由于銀行案例的高風險語境中畫線句為知識否定語句,為便于分析,我們將得出的答案1改為5,2改為4,反之亦然。所有其他語境中的畫線句均為知識歸賦語句,我們直接將答案輸入計算機。93份有效問卷的數(shù)據(jù)經(jīng)編碼后全部錄入,然后用SPSS 19.0進行描述性統(tǒng)計和配對樣本t檢驗。
4.1知識歸賦之可變性
據(jù)統(tǒng)計,本實驗被試有13位男生,79位女生,一個信息缺失項。其中,男生占總數(shù)的14%,女生占85%。表1報告了知識評判的描述統(tǒng)計結果。由于選項3表示不確定,可將大于3的數(shù)字認定為贊同知識歸賦,小于3的數(shù)字認定為傾向知識否定。根據(jù)表2,對低風險銀行案例中知識歸賦語句的判斷均值為3.53,說明被試在該情境下傾向于知識歸賦;高風險銀行案例的判斷均值為2.63,表明被試在該情境下傾向于知識否定;高風險貨車案例的均值為2.88,說明被試傾向于知識否定;低風險貨車案例的均值為3.51,表明被試傾向于知識歸賦;低風險硬幣案例的均值為3.09≈3,說明被試對知識評判傾向于不確定;高風險硬幣案例的均值為3.45,表明被試傾向于知識歸賦。初步看來,實驗被試對不同語境的銀行案例和貨車案例的知識評判符合語境論者的預期,即人們在低風險語境下傾向于做出知識歸賦,而高風險語境下傾向于做出知識否定,硬幣案例的數(shù)據(jù)則與語境論者的推斷不符。
為了確定各組案例中對高低風險兩種語境的判斷之間是否存在顯著性差異,我們進行了配對樣本t檢驗。如表3所示,銀行案例中p<0.01,說明銀行案例的兩種語境之間的差異極其顯著;貨車案例中p<0.01,說明貨車案例的兩種語境之間的差異也極為顯著;硬幣案例中p<0.05,說明兩種語境之間同樣存在顯著性差異,不過硬幣案例的相關系數(shù)顯示二者并無相關性。由此可見,t檢驗的結果證實了描述性統(tǒng)計的結果,即符合語境論者的預測。銀行案例中,高低風險兩種語境的差異既在于風險大小的不同,也在于高風險語境下聽話人提出了顯著的出錯可能性,這既符合日常交際情境的真實性,也與DeRose的初衷一致。貨車案例中兩種語境的差異僅體現(xiàn)在風險的高低不同,亦即說話人的錯誤成本。在低風險語境中由于木橋下面的小溝只有三英尺,即使在行駛的過程中木橋斷裂也并無大礙。正如訪談對象A在訪談中所說,“貨車的輪子還有一定的厚度呢!”高風險語境的情況則截然不同,一旦斷言錯誤,抱有僥幸心理,付出的恐怕將是生命的代價。另外,盡管我們更換了情境呈現(xiàn)的順序,但這兩個案例的結果完全吻合,證明研究結果并沒有受到案例呈現(xiàn)順序的影響。最后,硬幣案例的數(shù)據(jù)與語境論的預測相反。究其原因,一方面,為了控制證據(jù)一致性變量,我們在高低風險語境中都提供了“彼得誤以為比賽獎金是一百美元”的信息,由此增加了案例的復雜性;另一方面,由于兩種語境之間風險的差異,實驗對象往往期待高風險語境中的知識主體在數(shù)硬幣的時候更加細心,因而做出的斷言更有把握,但他們或許忽略了“彼得誤以為比賽獎金是一百美元”的信息。這一推斷也得到了訪談結果的佐證。
表1 知識評判的描述統(tǒng)計結果
表2 成對樣本統(tǒng)計量
表3 成對樣本檢驗
在低風險語境中,對于利益相關者而言風險較小,說話人根據(jù)現(xiàn)有證據(jù)通常均會做出知識歸賦。在高風險語境中,由于風險增大,知識歸賦者往往需要考慮更大的出錯可能性,在做出知識歸賦時就必須具備更多的證據(jù)和更大的把握。倘若在低風險語境中知識歸賦者做出知識歸賦,在其證據(jù)和知識狀態(tài)不變的情況下,遇到高風險語境時知識歸賦者很可能收回前言,抑或轉而做出知識否定,因為堅持知識歸賦既意味著承諾更高的確定性,又潛在地承擔更大的風險,此時知識否定或許可傳達一種“需要進一步確認”的語用含義。不論在哪一個實驗案例的高風險語境中,做出知識歸賦均不符合語用適切性。如果堅持做出知識歸賦,此時的“知道”仍為低標準語境下的“知道”,至于是否可以通過“但需要進一步確認”以取消其含義,始終是語境論者與恒定論者爭論的焦點之一。雖然知識語句的含義能否經(jīng)得住可取消性檢驗尚無定論,但我們的實驗數(shù)據(jù)至少為語境論的推斷提供了部分佐證,即普通大眾的知識評判會因語境因素的變化而改變。
表4 把握程度的描述統(tǒng)計結果
根據(jù)表4,對知識語句判斷的把握程度的均值都大于3,其中最小值為3.76,最大值為3.91。配對樣本t檢驗的結果表明,三組案例的p值均大于0.05,不存在語境間的顯著性差異。這一結果反映出被試對自己的判斷大都比較有把握。從標準差來看,高風險硬幣案例的標準差最大,說明在此情境下參與人對個人判斷的把握程度差異最大,均值的代表性較差。這一發(fā)現(xiàn)也印證了硬幣案例的描述統(tǒng)計結果,但不排除個別參與者對把握程度一問敷衍作答的可能性。不過總體而言,個人判斷之把握程度的數(shù)據(jù)可以作為知識評判結果的有效佐證。
因此,乍看起來,問卷數(shù)據(jù)基本符合語境論者的直覺預測,即人們對知識斷言的判斷因語境的改變而改變。那么,這是否就意味著知識語句的真值條件也隨語境的變化而變化了呢?語境論者的回答無疑是肯定的。但是,我們的后續(xù)訪談結果卻并不完全支持語境論的立場。在參與個別訪談的十名被試中,有四人認為知識語句的真值條件不隨語境的變化而轉變,有六人表示知識語句的真值條件發(fā)生了變化,兩個數(shù)據(jù)相關無幾。
4.2知識歸賦的影響因素
我們通過訪談試圖進一步探析影響知識歸賦的主要因素。訪談對象一致認為,知識歸賦受語境的影響很大,提出的主要語境因素包括風險、出錯顯著性和把握程度三種。但實際上,把握程度也受到事件風險與出錯顯著性的影響。在事件風險增高和出錯顯著性增大的情況下,如果歸賦者的證據(jù)恒定不變,其把握程度必然減小。如此看來,把握程度也與知識歸賦者的證據(jù)和確證直接相關。
譬如,訪談對象A指出了兩點因素,“第一點是(事件的)利害關系。另一點是他的同伴反駁他,而且還舉了一個他哥哥的例子”,這些正是學界廣泛探討的兩點因素——現(xiàn)實利益與出錯可能性??梢哉J為,在日常交際中,各語境因素交互作用,共同影響知識歸賦。因此,由于低風險語境中知識主體“出錯成本”不高,在這種語境中出錯可能性通常并不影響知識歸賦;相應地,對知識歸賦者的證據(jù)和把握程度的要求也不高。反之,在高風險語境中,錯誤成本的增加對知識歸賦者的證據(jù)和把握程度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樣,在沒有獲得更加確鑿的證據(jù)之前做出知識歸賦顯然是不合理的。此外,知識歸賦也會受到會話雙方的親疏關系、所談話題、會話目的、言者意向以及語用預設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因為這些語用因素均會對知識語詞(即“知道”及其同源詞)使用的嚴格程度或知識標準產(chǎn)生影響。在有些語用恒定論者看來,語境論的直覺分歧正源于對謂詞“知道”使用的嚴格程度不同,進而致使知識語句使用的嚴格程度存在差異。假若在高風險語境下做出知識歸賦,可以通過“但不能排除意外情況發(fā)生(或離奇的可能性)”之類的語句以取消會話含義,此時的“知道”為一種非嚴格用法;如果做出知識否定,此時的“知道”便是嚴格用法。由于兩種情境下語詞的含義有別,因此這種直覺分歧僅為表面上的,并非實質性分歧。訪談對象B指出了兩點因素:會話雙方關系和話題。一般來說,會話雙方關系越疏遠,斷言越嚴謹;話題越正式,斷言越嚴謹。就言者意向而言,如果將知識歸賦等同于一種承諾,在高風險語境中說話人不會輕易做出知識歸賦,而在低風險情境下若想通過知識歸賦獲取某種利益或達到某種目的,做出知識歸賦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除語用因素之外,Buckwalter (2012)還分析了道德判斷、實驗因素及地區(qū)文化差異對知識歸賦的影響。呈現(xiàn)順序和呈現(xiàn)形式等實驗因素并非實質性因素,而道德判斷與地區(qū)差異對知識歸賦的影響雖已獲得一些研究的證實,但這種影響的充分確證尚待更加廣泛深入的探究。
本研究通過問卷與訪談相結合的方法,試圖對中國被試關于知識語句的語境敏感性的直覺判斷做出實證檢驗,并且探析影響知識語句使用的主要因素。研究結果為語境論假設提供了佐證,即在風險高低不同的語境中,知識歸賦者會做出不同的知識斷言。但是,究竟是否如語境論者所言,知識語句的真值條件亦隨語境因素的變化而變化,在我們看來尚無法獲得定論。當然,由于本研究的樣本較為單一,案例的數(shù)量也相對有限,上述的初步發(fā)現(xiàn)還有待后續(xù)研究的佐證。未來的研究不僅可以選取更大的樣本以增強實驗結果的信度,還可以借助眼動儀、fMRI等技術手段探究知識歸賦的心理機制,為知識歸賦的語境敏感性論題探尋更加具有說服力的答案。
附注
① 與其在漢語中的定義不同的是,本文中的“知識”意為“知道”、“知曉”,金岳霖就曾在其《知識論》(2011)中將“知識”用作動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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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詩玉)
周祥,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語言哲學。電子郵箱:andrew2013@sjtu.edu.cn
劉龍根,博士,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語言哲學。電子郵箱:wyzxzr@sjtu.edu.cn
*本研究系教育部規(guī)劃基金項目“語言哲學的實驗轉向研究”(編號14YJA740022)的階段性成果。
H319
A
1674-8921-(2016)05-0032-07
編碼] 10.3969/j.issn.1674-8921.2016.05.003
王宏,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翻譯學博士生導師,中國典籍英譯研究會副會長,已出版發(fā)表學術成果100項,其中譯著43部、學術論文57篇。其代表作全英文版《夢溪筆談》(Brush Talks from Dream Brook)、《明清小品文》(The Short Essays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清代城市生活長卷》(The Urban Life of the Qing Dynasty)分別于2011年、2013年和2014年由英國帕斯國際出版社(Paths International Ltd.)出版,全英文版《教育理論與實踐探索》(Rethinking Education: Explorations in Theory and Practice)2012年由美國麥格勞-希爾教育出版公司(The McGraw-Hill Education Companies)出版。王宏教授還主持國家出版重大工程“大中華文庫”《墨子》(漢英對照)、《夢溪筆談》(漢英對照)、《山海經(jīng)》(漢英對照)、《明清小品文》(漢英對照)、《國語》(漢英對照)等。新華網(wǎng)、光明網(wǎng)、人民網(wǎng)、《中國社會科學報》、《揚子晚報》、《蘇州日報》、《姑蘇晚報》等媒體曾多次采訪王教授,對其在中國典籍英譯領域做出的貢獻予以廣泛的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