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夢瑩
摘 要:俄羅斯文化視野下的中國形象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從18世紀俄羅斯貴族的理想之國與執(zhí)政者心中的潛在敵國、19世紀中葉作為“黃禍”與“同貌者”的外邦、20世紀守舊的東方蠻族,俄羅斯對中國形象的關(guān)注總是與其未來出路的探討緊密相連的。
關(guān)鍵詞:中國形象 俄羅斯 多元化
一、19世紀前的中國——理想之國與潛在敵邦
盡管中俄兩國歷史悠久,但直至17世紀,兩國間的正式接觸才被載入史冊,沙皇派往中國的第一批耶穌教會使團,成為其獲得中國信息的首要來源。他們對中國的描述往往是客觀的,回國后上交報告主要目的是向國家領(lǐng)導報告情況,并未摻雜國家的功利性思慮。安·卡佩勒的《17世紀俄國人眼中最初的中國形象》也許最具有概括性。按照他的觀點,早在17世紀的俄國,就已經(jīng)形成了后來影響到俄羅斯的中國形象的三個重要因素,即通過蒙古人,以及和他們原則上沒有區(qū)別的滿洲人來看中國人,從而依據(jù)古老的俄羅斯有關(guān)草原游牧民族的資料,形成了對中國的觀念。
18世紀俄羅斯的中國形象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主要是由于其受啟蒙主義影響,迅速實現(xiàn)西方化的原因。18世紀后半葉,俄羅斯思想界受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影響,將中國提高到空前重要的地位。但他們的態(tài)度完全是實用主義的,是為影射國內(nèi)統(tǒng)治階級所塑造的理想之邦。批評家諾維科夫在雜志《雄峰》中發(fā)表的《中國哲學家程子向國君的建議》,以及同年發(fā)表的另一篇文章《中國汗王雍正給兒子的遺詔》就是一次將專制俄羅斯與德治的中國進行對比的嘗試,以此來諷刺葉卡捷琳娜二世的暴政。
這一時期,對俄羅斯的中國形象研究最充分的著作,要屬芭芭拉·馬格斯的《俄羅斯和“中國夢想”:18世紀俄羅斯文獻中的中國》。這部專著記錄了大量文獻,包括散文、詩歌、游記等,他非常廣泛地研究了18世紀俄羅斯文獻中的中國形象,并且總結(jié)出幾個公式化的形象:睿智的孔子、善良的中國皇帝、公正的普通人和聰明的學者。這些形象都是飽含稱贊、積極正面的人物,正是由于俄羅斯對這些形象的接受,才形成了思想界對中國作為理想之邦的虛幻構(gòu)建。
此外,馬格斯還對俄羅斯幾位重要文學家作品中的中國主題進行分析。然而,他們對中國的態(tài)度并不單純是推崇的態(tài)度。羅蒙諾索夫雖然在其長詩《談玻璃優(yōu)點的一封信》中稱贊了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性,但同時也在《彼得·費多羅維奇皇帝禮贊》表達了征服中國的野心。拉季舍夫則在《談中國貿(mào)易的一封信》中,提出同中國發(fā)展貿(mào)易關(guān)系的重要性以及其對西伯利亞經(jīng)濟的影響。學者別爾金將這篇文章定義為“為俄羅斯文學作品對東方的世界的描寫,添加了現(xiàn)實主義成分”[1]。
18世紀俄羅斯的中國形象并不是單一的,這既是由于歐洲啟蒙主義將中國看作理想之國的影響,同時也取決于俄羅斯?jié)撛诘牡蹏髁x擴張意識在面對鄰國時所時時抱有的警惕之心,正是俄羅斯的這種雙重性決定了俄羅斯對中國形象的詮釋具有雙面性。
二、19世紀的中國——“黃禍”或“同貌者”
19世紀,俄羅斯?jié)u漸了解中國這個巨大鄰邦的“真實面目”。這一時期,俄羅斯知識分子開始探討祖國未來走向問題。作為東方的主要代表,中國形象在俄羅斯不同派別的爭論中具有典型意義。隨后,“黃禍論”的興起更加激化了這一爭論,并受到不同群體的關(guān)注。他們對中國問題的爭論十分激烈,如果忽略這些因素,我們就很難理解俄羅斯對待東西方的態(tài)度。
19世紀40年代初,關(guān)于國家走向問題的討論異常激烈,形成斯拉夫派與西歐派兩大派別,這一時期的中國形象,恰是這兩派俄羅斯知識分子爭論的產(chǎn)物。對于西歐派來說,中國是作為西方的對立面而存在的,是沒有信仰、停滯不前、腐朽僵化的社會。文學評論家安東諾維奇在貶低中國時甚至說過:“既然我們在中國人面前都沒什么值得夸耀的東西,我們還配與其他人比嗎?”[2]別林斯基也是這一派別的代表,他在其文學批評中,多次提到漢學家比丘林在其關(guān)于中國的著作中美化了中國形象,這位在19世紀俄羅斯思想界占有重要地位的批評家甚至認為只有歐洲人的占領(lǐng)才能使亞洲人走向文明。
對于別林斯基這種刻薄的文學批評,俄羅斯學者扎波約夫另有看法。他認為別林斯基的行為是一種利用中國形象來影射沙俄的做法,他批判的矛頭并不旨在指向天朝,而在于對祖國的痛心疾首。但扎波約夫的設(shè)想并不能令人信服。從別林斯基其他著作來看,雖然他的確對當時俄羅斯制度不滿,且在論述俄羅斯社會問題時常常以中國為參照物的,但這種參照卻是以僵化落后的中國形象為前提的,這就是他所認為的真實的中國。
在西歐派中,宗教哲學家索洛維約夫也許最為關(guān)注中國。他認為,導致中國長期落后的原因在于其宗教觀的落后,而只有西方的基督教文明才是最先進的。隨后,他將對中國問題的思考匯集在《中國與歐洲》中:“我的任務不是描述中國人以前和現(xiàn)在是怎樣生活的,而是要解釋他們以什么為生,為什么而活,換言之,就是解釋中國人的理想?!盵3]在這里,索洛維約夫由于受其宗教屬性的影響,使其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認識十分片面。
盡管斯托爾波夫斯卡婭在《就弗·索洛維約夫先生的〈中國和歐洲〉一文談幾句》一文中否定了索洛維約夫的觀點,認為中國具有進步性,但卻同時否定了代表華夏民族精神的儒家學說。謝爾比年科從宗教角度分析了索洛維約夫否定中國文明的原因:他的立場是站在基督教徒的角度,基督教的真理是絕對的,中國文化不像歐洲基督教傳統(tǒng)文化,沒有任何深度可言。由此可見,索洛維約夫否定的是一切非基督教文明,這是其出發(fā)點決定的。因此,黃禍論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與俄羅斯以基督教文明的宗教優(yōu)越感與排他感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正因如此,俄羅斯圣大東方系副教授尼·薩莫伊拉夫才認為“實際上,索洛維約夫為黃禍論在神學哲學的概念更新上開拓了一條路”[4]。
在《俄羅斯思想家論中國(索洛維約夫與費多托夫)》中,謝德尼茨基分析了索洛維約夫晚期的末世論思想,以及其對中國文化守舊的闡釋。他認為,費多托夫?qū)χ袊幕哂猩羁桃娊?,并在其作品中表現(xiàn)出,俄羅斯不僅不應該與中國成為敵對方,反而應該搞好關(guān)系,并隨后使其走向基督教,這主要展現(xiàn)了19世紀末的西歐主義的漢學觀。
梅列日科夫斯基繼承了索洛維約夫的觀點,在《未來的卑鄙小人》中,他認為,歐洲正在逐漸變成中國,其實質(zhì)在于“市民習氣”,這是“構(gòu)成歐洲文化最后界限的實證主義的統(tǒng)治”[5],而這種實證主義精神的基礎(chǔ),就是孔子和老子。
斯拉夫主義者為了否定西歐派,試圖以中國證明世界文明的多樣性?;裘讈喛品蚓驼J為,中國文明的力量表現(xiàn)了強大的國家制度,并預言中國政府終將趕走外國侵略者。丹尼列夫斯基發(fā)揮了霍米亞科夫的思想,并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歷史多向發(fā)展的系統(tǒng)理論,反對將中西方相對立的觀點。
扎瓦茨卡婭認為,哲學家費奧多羅夫?qū)χ袊幕?、儒家學說的實證主義有獨特的理解,他的解讀和當時通行的解讀大相徑庭。他在批判中國復活先人的祭祀傳統(tǒng)是實證主義的變種的同時,又肯定了中國文化的某些方面,特別是書法。他認為西方文明對東方及其各種學說的利用,實際上是背離了真正的宗教。這實際上是一種對索洛維約夫宗教“黃禍論”的反叛。[6]
此外,也有少數(shù)如托爾斯泰、奧達耶夫斯基等思想家推崇中國文化,批評歐洲技術(shù)成就。托爾斯泰宣揚老子的“無為”觀念,用他來批評歐洲人的技術(shù)成就,并且對儒家學說與中國佛教也有自己的理解。對中國思想的情趣鮮明地體現(xiàn)在其后期日記中。對這一領(lǐng)域進行挖掘的有希夫曼的《列夫· 托爾斯泰和東方》、戈登魏澤爾的《在托爾斯泰身邊》、列赫的《〈無為〉列夫·托爾斯泰和老子》。蘇聯(lián)學者希夫曼在《列夫·托爾斯泰與東方》中,對作為思想家的托爾斯泰與中國先秦諸子學說及中國古代民間文化的關(guān)系進行了論述,可以算得上是關(guān)于這一論文研究最詳實的著作。
模仿不理解的東方神秘主義、佛教的非理性主義等問題,也出現(xiàn)在當時許多俄羅斯的文化界人士的作品中。奧達耶夫斯基的小說《4338》就以中國為創(chuàng)作對象,神描繪了俄中聯(lián)盟及其使命。
盡管如此,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都懷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這問題的類似看法,即俄羅斯雖然“在歐洲是寄人籬下的奴隸;而在亞洲卻能當老爺”??死怪Z娃對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一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她認為,從《死屋手記》開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就夾雜著紛繁的中國文化元素:中國花瓶、屏風、燈籠等。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藝術(shù)宇宙中,中國是一個獨特的國家,時古可笑且邏輯奇特,與歐洲國家很不相同。但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它是俄羅斯的同貌者。它能夠折射出俄羅斯社會生活中的一些特點。在他的小說中,中國式的幸福理想往往是與俄羅斯的現(xiàn)實不相容的,讀者看到的往往是這一夢想的破碎。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中國是被戴上了面具的庸俗的,具有諷刺意味的東方,其目的在于利用歐洲思想的套話來達到自己獨特的藝術(shù)效果。[7]
19世紀俄羅斯的中國形象成為西歐派與斯拉夫派爭論的焦點,在于其相對于先進西方的落后身份,俄羅斯東正教的排他性為當時流行的黃禍論開辟了宗教領(lǐng)域的借口,為俄羅斯侵占中國的野心提供了借口,同時,中國形象的這一落后、腐朽的性質(zhì)也成為俄羅斯知識分子自省的提醒物,成為當時黑暗統(tǒng)治的“同貌者”。
三、20世紀的中國——守舊的東方
20世紀初的俄羅斯文學界,并未對中國主題失去興趣,同時賦予其新的含義。中國主題與俄羅斯的東西方問題緊密相連。它已不是讓人陌生的遙遠的國度,而是遠東一個現(xiàn)實中的國家。杜撰的或現(xiàn)實的中國形象,已不被看作“黃禍”的象征,而是作為不同民族、或者文化代表之間互相不理解的文化悲劇的象征。越來越多的俄羅斯作家得以見識這個歷史悠久的國家,他們并不僅僅想要將鄰國的日常生活介紹給國內(nèi)讀者,而是想要試圖對其進行解釋,擴大俄羅斯社會對中國及其日常生活的認知。
在他們的作品中,中國與中國人形象常常與革命后俄羅斯的現(xiàn)狀相連的。這體現(xiàn)在安·別雷的《彼得堡》、皮里尼亞克的《荒年》、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歌、布爾加科夫的《中國故事》、普拉東諾夫的《切文古爾鎮(zhèn)》等作品中。這一時期表現(xiàn)中國紅軍戰(zhàn)士的作品有布爾加科夫的《中國故事》《卓雅的住宅》,但他所表現(xiàn)的并不像模范無產(chǎn)者,而更像是一些不學無術(shù)的罪犯。
烏留平深刻地分析了布爾加科夫創(chuàng)作中的中國主題。他認為,1920年,從東方刮來的異域風潮與歐洲文明對立的“野蠻”世界相連。中國象征著東方、非理性,其數(shù)不勝數(shù)的無產(chǎn)階級民眾成為了歐洲資產(chǎn)階級文明的現(xiàn)實威脅。1917年后,中國移民浪潮的出現(xiàn)引起了布爾加科夫的注意,并將其體現(xiàn)在《中國故事》當中。在布爾加科夫的故事中,充滿革命激進主義的紅軍,展現(xiàn)了中國人民特別的世界觀,其中突顯出佛教對待斗爭的思想——不允許任何形式的外在侵略,卻孤立內(nèi)在的侵略,也就是自殺行為?!?0世紀前30年,東方與其非理性的世界觀、自發(fā)性的激情吸引著俄羅斯作家,這與俄羅斯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的東方身份、亞洲草原的靈魂相關(guān)。布爾加科夫為響應歐洲思潮……其目的在于挖掘異國文化的內(nèi)核,賦予其道德傾向”[8]。
謝爾比年科在這一時期的活動尤為活躍。他是這一階段對中國主題研究最為全面與深刻的學者。他在自己的兩篇文章中全面評價了丹尼列夫斯基的創(chuàng)作——中華文明在其歷史文化觀念中的地位以及霍米亞科夫哲學思想中的中國文明與儒教問題,并將其與黑格爾的方法論進行比較。在《索洛維約夫:西方、東方與俄羅斯》一文中,他詳細研究了索洛維約夫的創(chuàng)作以及他對中國及儒教的態(tài)度。此外,他的作品研究還包括一系列問題:19世紀俄羅斯社會思想中的遠東文化形象、中國在丹尼列夫斯基歷史文化觀念中的地位,索洛維約夫?qū)χ袊南胂?,索洛維約夫創(chuàng)作中的中日關(guān)系。
20世紀末,索爾仁尼琴對中國的危機感十分強烈,他曾斷言:“在最近半個世紀,我們唯一真正的軍事需要,是預防中國,而完全不與中國打仗更好……除此之外,在地球上誰也不會威脅我們,誰也不會進攻我們。”[9]他十分關(guān)注遠東問題,曾在1998年出版的《崩潰中的俄羅斯》中再一次將中國的威脅強調(diào)出來,這一言論預示著中國威脅論的再一次興起。
20世紀俄羅斯的中國形象成為守舊的東方代表,俄知識分子對它的關(guān)注仍與當下社會問題緊密相連。當作家想要借神奇的異域之邦寄托明天的美好哲思時,中國就成為某種神秘居所;當作家反思革命現(xiàn)狀及其弊端時,中國形象便被塑造為一種野蠻的非理性的東方,這仍然與俄羅斯的實用主義精神相關(guān)。
四、結(jié)語
從整體來看,俄羅斯文化視野下的中國形象總是與俄羅斯未來出路問題緊密相連的。從早期駐華使團對中國的模糊記錄,到18世紀俄羅斯貴族對中國的雙重態(tài)度、19世紀中葉作為“黃禍”與“同貌者”、再到20世紀守舊的東方蠻族,中國始終是一個文化他者,以坐標物的身份衡量俄羅斯的前進之路。他們從未對中國失去警惕之心,俄羅斯文學中的中國形象也多從這一憂患意識出發(fā),或借“天朝”制度暗示俄羅斯的專制,或以神奇美好的東方幻想反襯當下逐漸物質(zhì)化的俄羅斯,或通過中國哲學思想思考俄羅斯未來出路問題。他們始終是把中國形象置于俄羅斯“東方”與“西方”二元性之下去考量的,它是俄羅斯社會思想中的永恒主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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