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展示和真實

吳策力

展示上個世紀美國支離破碎的60 年代

2015年，美國華盛頓，連續(xù)三年奪得艾美獎最佳劇集的熱門美劇《廣告狂人》捐出了部分劇中道具，包括人物造型手稿、復(fù)古服飾與配件、主人公所用物品等，成為了美國國家歷史博物館的最新藏品。圖/東方IC

長達7 季、92 集的電視劇《廣告狂人（Mad Men）》在2015 年正式劇終時，巨大的爭論也隨之展開了。支持者褒揚此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電視劇”，各路專家則紛紛現(xiàn)身，質(zhì)疑該劇“歷史真實性”，及其實際的社會批判意圖究竟是否如創(chuàng)作者所宣稱得那樣純粹。

7 個播出季里，該劇總共捧回15 座艾美獎和4 座金球獎。毫無疑問，主流評論界給予了充分支持。這部以上世紀60 年代紐約麥迪遜大街上的廣告從業(yè)者職業(yè)生涯與私人生活為主題的電視劇，成了我們理解歷史中與當下的美國文化的重要文本，其闡釋空間之大，恐怕遠遠超出了創(chuàng)作者當初的設(shè)想?！侗本┣嗄陥蟆穼谠u價頗為中肯， 標題為“對歷史進行殘忍的袪魅”，似乎也很像是后來有人對郝景芳獲得科幻文學“雨果獎”的《北京折疊》的評價：“理科生的小說總是這樣殘忍， 直接剖開給你看?！?/p>

與一切歷史題材電視劇都不同——《廣告狂人》以“過去”世界的種種來詮釋當代。在歷史的“租界”里，那些至今我們?nèi)圆荒茈S意碰觸的話題，如性別與種族的不平等結(jié)構(gòu)、主流道德標準的淪喪，都可以言說。

《廣告狂人》充斥著指向多元的一語雙關(guān)甚至“多關(guān)”式臺詞，場景和隱喻豐富多元，以至于不同職業(yè)、不同性別的觀眾甚至是處于不同人生階段的同一個人，觀看《廣告狂人》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和收獲。如職場人士可能沉浸于職業(yè)中的驚濤駭浪，而家庭主婦則會驚駭于那一個個不管怎么經(jīng)營都無可避免走向失敗的婚姻……

但我們要說說創(chuàng)造者毫無痕跡地展示歷史的技巧。

眾所周知，上世紀60 年代在美國歷史上具有獨特的意義。古巴導(dǎo)彈危機、尼克松敗選、肯尼迪遇刺、亞美里加海灣空難、馬丁·路德·金遇害、越戰(zhàn)和反戰(zhàn)……這些歷史碎片絕對不是《廣告狂人》的正章，但它們都如此細微、真實地展現(xiàn)于人物生活之中?！稄V告狂人》似乎成為一個有著精確劇本的新聞紀錄片，用觀眾難以抗拒的手法素描出了60 年代美國的氛圍，并透過對歷史輪回的揭示，讓當年的時代議題成功跨越時間和國家的界限，引向針對當代社會和人性問題的思考。

把人物真正浸入到時代中，《廣告狂人》做到了極致。它沒有做任何夸張，代之以娓娓道來， 令人信服。

60 年代的女權(quán)運動，讓佩琪、瓊、貝蒂這些主要女性角色沒有一個呼喚過“女權(quán)”這兩個字， 而通過7 季的細節(jié)，體現(xiàn)了從女性意識受到壓制到逐漸崛起的經(jīng)過。佩琪想出了“Mark Your Man”（用香吻標記你愛的男人）的唇膏廣告詞， 傳遞出女性對男性的主導(dǎo)和占有。瓊與懦弱的丈夫若即若離，從秘書開始嘗試著接手業(yè)務(wù)，最終成為廣告公司合伙人；貝蒂拒絕成為丈夫唐恩的家庭主婦，改嫁……諸多女性人物的變遷，都在強化60 年代這一社會動向。

肯尼迪、瑪麗蓮·夢露和馬丁·路德·金死亡的事件，在該劇占有重要篇章。廣告公司職員的反應(yīng)，映射出美國主流社會對待該事件的感受。第二季第9 集，夢露香消玉殞，公司中幾乎所有的女性都痛哭流涕。在瓊和情人兼上司的羅杰·斯特林的對話中，瓊覺得“這個世界毀了瑪麗蓮·夢露”。她從夢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美貌被祝福，也因美貌被詛咒。在第三季第12 集，約翰·肯尼迪被槍擊身亡。

1961 年，約翰·肯尼迪擊敗了尼克松當選美國第 35 任總統(tǒng)。這是一個時代的標記。年輕的肯尼迪一掃老舊的保守主義氣息，是60 年代經(jīng)濟騰飛的新美國和新自由主義的代表。在其任期內(nèi)，阿波羅號實現(xiàn)登月，美國還通過外交手段結(jié)束了古巴導(dǎo)彈危機。這一帶有權(quán)力場的理想主義色彩的標志人物在被刺殺的時刻，悲傷情緒瞬間淹沒了整個美國，他們都圍聚在電視機前看著 CBS 的那段著名的電視直播。

世界支離破碎。夢露和肯尼迪在60 年代存在有被“符號化”之嫌，但編劇的大膽和直率，令觀眾記憶猶新。羅杰斯特林女兒的婚禮依舊在肯尼迪遇害當天如期舉行，一紅一黑相互碰撞形成了奇妙的基調(diào)。偌大的美國，人們正在歷史的震蕩中過著按部就班的日子。

該劇同樣無法回避的還有黑人運動。從第一季開始，唐恩與謹慎的餐廳黑人服務(wù)員謹慎對話， 開始了對這一話題的鋪陳。第五季，黑人開始走上街頭表達他們的憤怒，Sterling Cooper 廣告公司招募黑人秘書，直至第六季第五集，積郁已久的種族矛盾終于在黑人運動領(lǐng)袖馬丁·路德·金遇害當天，發(fā)展成社會騷亂。對種族問題的認真思考，放在今天已經(jīng)誕生了一名黑人總統(tǒng)的背景下來考慮，尤為真實。

廣告業(yè)的1960 年代，一個人能親身感受停滯性通貨膨脹、石油危機、德國等新興經(jīng)濟體的競爭、越戰(zhàn)泥潭……《廣告狂人》從第五季開始， 在服裝和背景上越發(fā)廣泛使用的對比色，展現(xiàn)出彩色電視出現(xiàn)后對普通人審美的影響，還有嬉皮士文化對普通人的影響：越來越濃密的毛發(fā)、胡須、特立獨行之發(fā)型。

受公司排擠被“流放”的皮特坎貝爾和泰德趙撐起了洛杉磯分部。在紐約，天氣陰沉、制造業(yè)衰落；而加州驕陽似火，紐約等東部城市的產(chǎn)業(yè)和工作人員陸續(xù)遷來。東部城市的日漸黯淡和西部經(jīng)濟的崛起，就這樣發(fā)生著。

廣告誕生已近兩百年，這幾乎也是和美國歷史一樣長的行業(yè)。其核心自始至終都是經(jīng)由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對消費者、廣告受眾進行某種主義、理念的強化，召喚需求并對生產(chǎn)或銷售這些商品的企業(yè)產(chǎn)生了解和好感。

《廣告狂人》直接打破了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那個鏡像，讓觀眾的肉體與熒屏中的影像緊密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這，可能是該劇最好的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