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旭
當代批評
如云朵般飄蕩在嵩山的野狗
—— 一了師徒與嵩山現(xiàn)象
徐 旭
《語世》 一了 138cm ×68cm
自1999年的高校擴招以來,中國藝術教育事業(yè)便進入到了一個幾近瘋狂的發(fā)燒時代。除了老牌的八大美院與各高等師范院校的相關專業(yè)以外,幾乎所有的綜合性大學都辦有美術學院或美術系。一時間,各種以盈利為目標的美術高考輔導機構,也像病毒一樣迅速繁殖到了全國各地。
從表面上看,這種仿佛時光穿越到了1958年“大躍進”年代的大辦美術教育之洪流,似乎具有普及藝術教育、滿足社會日益增長的藝術需求之作用;然而,中國藝術事業(yè),卻并未因這種集約化養(yǎng)豬場式的藝術教育而得到整體提高。10多年來,無論傳統(tǒng)藝術還是當代藝術,都沒有出現(xiàn)與這種藝術教育“大躍進”面貌相稱的繁榮局面。
本文無意借助此次寫作來檢討近20年來中國藝術教育產(chǎn)業(yè)化之得失,而只想以由藝術家一了先生在河南嵩山開創(chuàng)的非學院式師徒相承的民間藝術教育道路作為一面鏡子,來映照當下以高等美術院校為龍頭的藝術教育之種種流弊。
作為早已功成名就的藝術家,一了自身的從藝之路,就是對現(xiàn)代高等藝術教育體制的一個極大諷刺。這個大西北黃土高原的農(nóng)家子弟,未及成年,便離開父母,沿著九曲黃河往下行走,去找尋藝術與人生真諦了,直到走到了中國文字的發(fā)源地與當時的全國書法大省河南方才止步。
20多年來,從未接受過任何正統(tǒng)美術教育的一了,憑借著與生俱來的聰慧與對藝術的虔誠,心無旁騖地在鄭州一隅埋首汲取源頭活水,研習書法藝術與參禪悟道。在我與一了初次謀面的6年前(2009年春),他的各種藝術成就已經(jīng)名播四海了,其書畫作品展不僅在美國、德國、意大利、日本、韓國等國多次獲得舉辦,而且還與日本藝術批評家海上雅臣、韓國藝術批評家金兌庭倆先生結下了深厚友誼。
《無題》 于航 紙本水墨 30cm×40cm
那時的一了,尚在鄭州市中心最繁華的德化街一幢商業(yè)大廈的頂層創(chuàng)辦了“十方藝術館”,并從事書法創(chuàng)作與藝術傳播。在那個被車水馬龍團團包圍的“孤島”上,一了終日不舍晝夜地在宣紙上琢磨著如何掙脫人心與藝術的被“囚”之境。彼時,他身邊只有一個弟子,和一了一樣,這個名叫魏墨的年輕藝術家,也是從遙遠的黃土高原上“漂”到鄭州來“尋夢”的。2009年的春季,我正是在這里結識一了、魏墨師徒倆的。而一了也正巧從那時起,開始了用水墨形式肆無忌憚制造飛鳥怪獸的藝術探索。
在新世紀第一個10年里,“大隱隱于市”的一了,用其不同流俗的作品,給浮躁且百病叢生的中國書法界帶來了一股清新氣息;他也以其在書法領域里積累出來的扎實線條功底,為自己下一階段的藝術飛躍奠定了堅實基礎。然而,已經(jīng)清醒地認識到了已經(jīng)變得體制化的中國書畫藝術傳統(tǒng)在今天事實上存在著“囚牢”作用的一了,越是往前跋涉,他就越發(fā)感到喧囂的外部環(huán)境與蠅營狗茍的藝術界,對藝術家個體獨立人格與自由藝術精神的腐蝕性與規(guī)訓壓力。他意識到必須像破繭而出的飛蛾一樣,咬破囚牢般的蠶繭,把自己從糟糕的環(huán)境中,甚至從整個時代中連根拔出,就像他筆下的那些兇悍生猛的怪獸一樣,回歸于山野林莽;否則,無所不在的“囚境”,終將吞噬掉他此前所付出的種種努力。
2010年初夏,因一個偶然的機緣,一了帶著一伙朋友去到嵩山“呼吸新鮮空氣”。站在巍峨雄渾的太室山腳下,抬頭仰望湛藍的天空中悠然飄蕩的朵朵白云,一了仿佛找到了生命的寄寓與靈魂的棲息之地。于是,他決定換種活法,在位于太室山一側的太子溝另起爐灶,大興土木,修建“十方精舍”。次年,把其身心從都市鋼筋混凝土“叢林”放逐到大自然山野的這個藝術“野種”,便在嵩山“十方精舍”落成的那一天,翻開了其人生與藝術履歷的嶄新一頁。
“上山了,山下的規(guī)矩統(tǒng)統(tǒng)去他媽的。山上的規(guī)矩就是無法無天無執(zhí)無礙無心無物,困了睡覺餓了吃飯,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閑閑散散實實在在晃晃悠悠像個自然的人活在自然里。活著就是一種修行,有智有趣而好玩極了地活著是我想要的修行。”在那一年的博客上,一了如是寫道。
回歸山野的一了,盡管每天都可站在新居大門外的壩子上,遠眺對面少室山上達摩祖師打坐參禪、壁觀婆羅門與慧可立雪斷臂、志求佛法的遺跡;但是,生活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他,畢竟不是當年來到這里參禪靈修的達摩與慧可,他在其博客與微博上信手寫下的篇篇日記體文字,以及一幅幅記錄了他歸隱山林的圖片,使得他“隱于嵩山、非僧非道”(一了語)的山居狀態(tài),通過網(wǎng)絡走向了他人的生活,甚至改變了一些人的生命軌跡。
一了上山后的第二年,中華女子學院的一個名叫李潔的應屆畢業(yè)生,因在網(wǎng)上遭遇到了他的博文后,心中“即將熄滅的一盞燈,便有了燃燒下去的希望”。于是,臨近大學畢業(yè)的關口,她背著行囊,從北京輾轉到了嵩山“十方精舍”。她說:這里“徹底喚醒了我對藝術新的認識與感知,或許,它已經(jīng)成為一種信仰,讓我義無反顧、無比虔誠地永久追隨!”
在李潔義無反顧地上山之后,一個又一個和她一樣虔誠的藝術愛好者,也接踵而至地上山來追隨這個“文明的野蠻人”。他們中有來自中國最北端的黑龍江,也有來自海上絲綢之路起點的泉州,還有來自當今中國商業(yè)化程度最高的汕頭,其中還有若干從一了的老家甘肅那邊前來投奔他的文藝青年。這其中既有高等美術學院的畢業(yè)生、在校生與研究生,也有完全通過自學而走上藝術之路的年輕人。
近些年來,由于少林寺旅游經(jīng)濟的繁榮,太子溝村民的經(jīng)濟收入也相應得到了極大提高。于是,今非昔比的村民們紛紛將各自傳統(tǒng)的窯洞與簡陋的平房小院棄如敝屣,然后在靠近山腳公路的兩旁蓋起了鋼筋混凝土的樓房。山民們 “鳥槍換炮”似的居住方式的變遷,便給一批批遠道而來的一了的追隨者們提供了廉價的安營扎寨的機會,如此一來,在一了的“十方精舍”附近,那些棄婦般的老窯洞與舊院落,就迎來了一個個“新歡”。這些擇空巢而居之的“鳥兒”們,早晚相伴在他們的師父一了身邊,如影隨形一般與一了同吃同喝,觀摩師父創(chuàng)作,聆聽師父傳授與學院教學體系截然不同的藝術見解,跟隨師父到各地舉辦作品巡回展??傊?,和一了一樣,“像人一樣自由自在地”活在了嵩山的悠悠天地之間。
一了師徒的這種清凈自在、非僧非道的生活與藝術勞作模式,后來演化成了“十方”藝術群落在各地舉辦展覽的主題——“自在山風?!?/p>
眼見慕名前來嵩山求學者日漸增多,一了便索性以“十方精舍”的名義,通過網(wǎng)絡自媒體向海內外發(fā)布了年度招生廣告。于是,一了先前為了自救而躲避喧囂濁世,全身心埋首于寂靜的太子溝一側,在一條背離時代主流藝術潮流的小道上與一兩個徒弟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便在現(xiàn)實需求關系變化的基礎上,轉變成了一種生活與藝術相結合的非學院體系教育模式。為了方便敘述,姑且稱之為“嵩山模式”。
上·《太陽下》 李曉燕 紙本碳筆 29.7cm×21cm
下· 懶云作品
《傀儡》 魏晉宗 布面丙烯 45cm×55cm
《無題》 陳穎 紙本綜合 21cm×29.7cm
“隱居中岳嵩山,追覓心靈夢想。重在啟迪智慧,培植心靈,凈化風氣,發(fā)見自性。以生活為藝術,以藝術為生活,言傳身教,身體力行。從母語出發(fā),蓄養(yǎng)文心,續(xù)接文脈,開創(chuàng)本土藝術的現(xiàn)代性道路?!?/p>
以上這段引文,便是“十方精舍”的辦學宗旨,而這一私塾性質的教育模式之宗旨,在本質上,是與當下中國已經(jīng)高度體制化的美術院校辦學方向根本不同的。
如果我們往更深處探究的話,一了所創(chuàng)辦的這種非關學歷文憑、只求精神解放與大腦開悟的藝術教育模式,其實與任何經(jīng)驗傳授或邏輯訓練式的教育都沒啥關系,它只不過是一種旨在開啟智慧的人際交往模式,即把已經(jīng)悟道后的一了他自己不可言說的個人化生命體驗,通過親密無間的師徒交往過程,以具體的日常生活面貌,感性地呈現(xiàn)于弟子面前,從而在無意識之中使參學者們得到無痕跡的點化。如果我們非得把它與教育等量齊觀的話,那么,它就只與《論語》中記載的那則“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故事中的孔老夫子,于閑聊過程中春風化雨般啟迪眾弟子的教育方式有著內在的相似之處。
“十方精舍”的所有徒眾來到嵩山后,皆獲得佛教禪宗里的現(xiàn)成稱謂——“參學”。參學者之間依照年齡大小順序,彼此互稱師兄弟姐妹。在連接每個參學者住所的那條小道旁,豎立著一塊拙樸的路牌,路牌上寫著“WIFI大道”,任何人只要記住一個密碼,便可在行走過程中暢游于互聯(lián)網(wǎng)的汪洋大海。這一點,卻是古代游訪禪剎、參訪各家規(guī)矩、隨從明師研習禪宗的修禪者們所不曾有過的信息時代的生活經(jīng)驗。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對參學生活的介入,那些一了的徒弟們,便可把遠離人生與藝術名利場的寂靜嵩山當成一個俯瞰整個世界的制高點,從而與時代保持更理性、更清晰的心理間距,進而更堅定地走自己所選擇的藝術“小道”。
我們若把一了上山之前的人生與藝術階段視為其人自覺與自度時期的話,那么,他上山后的這幾年,就可方便地稱作其覺他與度人時期了。因為,把自己從繁華的都市與齷齪的藝術生態(tài)“囚境”中,放逐到寂靜的山野懷抱后的一了,他的山居生活,絕非今天普遍流行于藝術圈中的“鄉(xiāng)建”時尚之風,亦非單純的避世隱逸,而是在追求自我脫苦涅檠的同時,發(fā)菩薩大愿利樂眾生的一種主動選擇。
一了建立的嵩山“十方藝術精舍”,既借鑒了佛教寺院的僧團結構模式,更與孔子創(chuàng)立的私塾教育傳統(tǒng)一脈相承;同時它在深層的人際關系上,也與家庭結構相仿。這兩種熔日常生活與研習知識于一爐的民間教育模式,顯然與充滿了規(guī)訓氣息的學院式教育體系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時間一晃,就過去了5年多,“十方精舍”的招生簡章中,雖然明白無誤地寫有“來去自由”四個字,但最早上山來追隨一了的李潔、魏墨等參學者,卻和師父一了一樣,把根扎在了嵩山。
“十方精舍”給我們帶來的積極啟示是顯而易見的。
這就是,藝術這種既需要他人點撥傳授,更需要研習者在最自由的精神狀態(tài)下自己去努力尋找的東西,實質上應是一種直指人心、得魚忘筌的人類精神產(chǎn)物,中外藝術史上的大師,有幾個是美術學院培養(yǎng)出來的?正因如此,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的德國,才有了格羅皮烏斯創(chuàng)辦的魏瑪包豪斯學校,而包豪斯的師徒關系與孔子教育體系中的師徒關系,的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藝術當然是藝術家使用藝術創(chuàng)造來獲得自我解放和豐富人類精神世界的活動方式,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藝術之所以美好,之所以不可或缺,更在于它能使藝術接受者從藝術家的活動結果中獲得心靈撫慰與享受,并撥開精神物化的霧霾,進而召喚出生命主體在漫長且艱難的人生之路上,頑強且樂觀地生活下去的勇氣。所以說,逃避現(xiàn)實生活、僅僅追求個人情趣的避世藝術,絕非上乘品格的藝術。換言之,理想的藝術,既是自我映照的明鏡,更應是照亮人心的明燈;藝術既與現(xiàn)實社會生活保持著緊張間距,同時又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關于這一點,我們可從已被書寫進東西方古今藝術史中的大師們的作品中,尋找出比較合理的答案。譬如八大山人、凡·高、博伊斯、井上有一等等。面對一了與他的學生們現(xiàn)階段藝術作品的整體面貌,既值得高調地予以肯定,同時亦為他們未來的發(fā)展方向表示某種擔憂。畢竟,他們所生活的時代,已經(jīng)不再是古典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藝術大師的時代,而是一個以信息技術高度發(fā)達為表征的后現(xiàn)代社會,而這一時代,藝術若還想感動人類靈魂,那么,它就得與時俱進,就得參與本時代的人類精神家園的集體共建,就得以符合時代發(fā)展方向的當代藝術的面目呈現(xiàn)出來??偠灾?,一了先生的嵩山藝術教育模式需要能在避世與入世之間尋找到最佳平衡點。
“十方藝術精舍”的參學者中,未來能否產(chǎn)生幾個真正的藝術大師?這一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藝術的尋夢人在巍峨的嵩山腳下,獲得了精神解脫后,能像人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來發(fā)現(xiàn)獨一無二的自我存在,并用獨一無二的藝術面貌來證明天地萬物之中,唯有人類才是屬靈的物種。這一證明,若用佛教《華嚴經(jīng)》中的方便比喻來形容,那就是這人世間原本就應“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唯有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才稱得上真正意義上的藝術。于是,這就有了用藝術家個人化的勞作,來證明藝術并非是機械復制之產(chǎn)品,而是具有無限豐富性與無限可能性的人類智慧結晶之必要。
在杜尚、博伊斯、井上有一等東西方藝術大師橫空出世之后的今天,藝術的奧義,難道不正在于此嗎?
《嵩游記》 魏墨 紙本綜合 68cm×68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