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海
造反興盛那年,老薛年近四十了,他本來在一所初中教語文,工作和生活都蠻平穩(wěn)。一天,墻頭上忽現(xiàn)一張揭發(fā)他生活不檢點的大字報,貼大字報的人叫謝四奮,也是語文組的一名老師,比老薛小五歲。
尚未讀完那張大字報,老薛的額頭就亮了。
兩天后,老薛就被揪了出來。那天的批斗會很隆重,老薛陪老校長享受了同樣的待遇,坐了“噴氣式”飛機(jī)。謝四奮率先上臺發(fā)了言,揮舞拳頭,喊了號子,還有幾名教師也陸續(xù)登臺對老薛進(jìn)行了批斗。平日醉心于吟誦“居廟堂之高”的老薛,可謂斯文掃地。
老薛也不是省油的燈,經(jīng)過幾天的材料收集和加工,他也張貼出了一張針對謝四奮的大字報。不由謝四奮分說,他也被學(xué)生們拖上了批斗臺。
正當(dāng)爭斗白熱化的時候,上面發(fā)下通知,停止批斗,恢復(fù)教學(xué)的正常秩序。校園漸次安靜了下來。但是,人心的波瀾卻更加洶涌澎湃。
后來,老薛和謝四奮依舊在學(xué)校教語文,他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學(xué)生。平時,兩人見面打招呼,工作上也正常地交流,根本看不出曾經(jīng)的劍拔弩張。對于往事,他們只字不提。
日月如梭,一晃老薛就到了退休的年齡,但他向?qū)W校提出了申請,返聘,不要任何報酬。學(xué)校同意了,可還是給了他適當(dāng)?shù)姆灯腹べY。五年之后,老薛和謝四奮一同離開了學(xué)校。
老薛和謝四奮以及其他一部分曾批斗過他的教師居住在同一個家屬院。退休后,和在學(xué)校一樣,他們幾乎天天見面,每次見面,點個頭,再多就是幾句買菜或天氣之類的話。彼此相安無事。
老薛越來越老了,但他堅持鍛煉身體,注重生活節(jié)奏,他本來不抽煙,后來干脆連酒也戒了。他深諳養(yǎng)生之道。如此一來,他相繼熬走了那些曾批斗過他的人,到最后,僅剩謝四奮一人了。
謝四奮也是老態(tài)龍鐘,身體每況愈下,謝世的光景漸漸顯露了出來。老薛每次見了他,一雙眼睛緊盯著他的臉,仿佛老謝的臉上藏有什么玄機(jī)。之后,他點點頭,面帶微笑,步履穩(wěn)健地錯身走過。
一天,傳來老謝病重的消息。老薛將信半疑,詢問了幾位鄰居,得到了肯定的答復(fù)。第二天,他拎個馬扎,坐在了樓房山墻的一角,逢人便問:“老謝病得怎樣?”
人家回說老謝病得不輕。
老薛便現(xiàn)出了同情的表情,嘆一口氣。
一個禮拜過去了,老謝還是停留在病重的狀態(tài)中。事情毫無進(jìn)展,老薛收了馬扎,放回到屋子。然后,他慢騰騰地下了樓,徑直去了老謝的家里。
“老謝呢?聽說病了,我來看看?!边M(jìn)了門,他對老謝的家人說。
老謝的家人引他至房間,但見老謝躺在床上,形容枯槁,雙眼迷離,呼吸粗重。
“老謝,我來看你了。”老薛說。
一句話喊醒了病重人,只見老謝瞪大了眼睛,目放光亮,精氣神立馬來了,連說了好幾個“謝謝”。
“喲,病得不輕啊。”老薛說。
老謝勉強(qiáng)笑一聲,嗚啦嗚啦地說:“沒事,沒事,好著哪!你瞧——”老謝說著,伸出胳膊揮動了兩下。
顯然,老謝揮動的胳膊軟弱無力,毫無生氣,好像架在枯樹枝上的一截老木要掉落下來。
老薛笑一笑。
臨走,老謝欠欠身說:“慢走啊,不送了?!?/p>
老薛道:“別客氣,您也動不了。”
第四天晚上,一輛救護(hù)車鳴著笛來到了家屬院,停在了老謝樓下的門洞口。老薛打開窗戶,探出腦袋,隱隱約約聽樓下有人說“去了”。
關(guān)上窗戶,老薛長吁了一口氣,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熬走了從前整治過他的最后一個人,現(xiàn)在,只有他一個人還健健康康地活著。仿佛圓滿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wù),他,身心徹底松弛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老薛起不了床了,而且面色灰暗,神情呆滯,目光散淡,口舌僵硬。他被緊急送往醫(yī)院。老薛得的是腦袋上的病,很重。
幾天之后,老薛亡故。
老薛的家人在家里設(shè)了靈堂。早上,第一個前來吊孝不是別人,是老謝,但見他拄根拐棍,顫顫巍巍,對著老薛的靈堂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前幾天晚上,確實有人因病身亡,但那人并不是老謝,而是老謝的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