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
一
山坡間,沿著公路與小河,這一沖的水田都是上好的口糧地,可如今全都荒了。偶爾有那么兩塊還種著的,看起來也像尷尬的補丁,稻苗殘兵敗將一般戳在那里,渾身不自在;而那些連綿無際的荒草,卻根根昂首挺胸,理不直而氣壯,二奶一般囂張。
六十六歲的金田老漢騎在電瓶車上,沿著田沖左邊的公路朝村街而去。他要去染發(fā)。雖然也是要顯得年輕些,但根本目的不為愛美,而是出力。否則工地不收。
誰也想不到,因為他這一去,引發(fā)了后來的一連串風(fēng)波,乃至人命。
二
他們居住的地方叫河灣。從河灣到村街,不是連接鄉(xiāng)村的干道,還是多年前的砂石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車跑不起來。道路兩邊,不時閃過三五戶聚成的小村落,也有單門獨戶的院子。多數(shù)門前會有一兩棵木槿。過去這些房舍的紅瓦白墻,在綠樹紅花中分外打眼,個個都像新郎官兒,可如今呢?基本都被綠色遮蔽。因為樹更多,也更高,足以藏起花和房舍;走到跟前,偶爾露出屋子的一角,也是死氣沉沉,像件穿舊了的內(nèi)衣。紅瓦白墻都已經(jīng)發(fā)暗。那些曾經(jīng)像公雞一般驕傲的小樓,樓門基本都鎖著。你如果愿意爬上去,會發(fā)現(xiàn)門把手上凈是暗灰;貼著玻璃上的蜘蛛網(wǎng)朝里探看,里面或許還有床鋪,墻上可能還有暗紅的“囍”字,但地下穩(wěn)定堆滿破爛。
一聲汽車?yán)攘杩枕懫?,鞭子一般抽在后背上。金田老漢趕緊朝旁邊閃。空車開得太猛,汽車顛得轟轟隆隆。估計是周登云。這小子一向開得飛快,鬼才知道他為啥恁慌張。
果然是他。經(jīng)過時側(cè)臉沖金田老漢笑笑,飛快地摁了下喇叭,算是晚輩的招呼。他戴著墨鏡,黑色的鏡片尖銳地襯托出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白牙,讓那一閃而過的笑容顯得更像是嘲弄:小不點,還是不中吧?
緊隨而來的陣陣煙塵,將金田老漢團(tuán)團(tuán)包圍。
周登云有個表舅在鄉(xiāng)上當(dāng)干部,舅表兄弟是交警。這在河灣,就算朝中有人。不過這小子能發(fā)家,主要還是自己能干。先學(xué)開車,后買車跑運輸,再到信陽置上房產(chǎn),在村里差不多算是頭一份兒。
可發(fā)了家的他,也同時發(fā)了慌。車開得飛快,喇叭摁得要多突然有多突然,有時簡直就是晴天霹靂。金田老漢瞇著眼睛,抬起左手扇扇灰塵,呸呸地吐了兩口:“混賬!”
三
金田這回下來染發(fā),頗有些阻力。因為信“雞子叫”的老婆木香不同意:今天周日,她要做禮拜;金田如果不在家,他妹妹金葉就打不成麻將。虔誠的基督徒怎么會支持賭博?這其中倒是有些緣故。
金田老漢早年到山西下過煤窯,跟他妹夫一起。干了不到半年,就碰上冒頂。妹夫去時是個大活人,回來卻只有一盒骨灰,外加十四萬五千塊錢。金葉有腎病,干不了活兒,就把賠償金存進(jìn)銀行,想吃利息過日子。沒過多久,腎病發(fā)作,切除了一個,存款自然也要損耗大半。因為那時并無合作醫(yī)療一說。有錢治病,無錢苦熬,再無二話。
這兩年,村里的基督徒越來越多。對于基督教,金田老漢并不了解。談不上好感,自然也就沒有反感。之所以蔑稱為“雞子叫”,并非對上帝不敬,主要是對老婆不滿:他覺得木香是躲懶,打著聚會禮拜的旗號躲懶。不種糧食,菜總要種吧?還有豬,也應(yīng)該養(yǎng)一頭吧?自己飼弄的,終歸吃著放心。兒子他們回來,也能吃個綠色純天然。可是,木香基本撂了挑子。不養(yǎng)豬,說是累死累活,不如割肉合算;不種菜,說是太累,擔(dān)水施肥,她干不動。好幾塊菜地,只種著兩塊,動不動還得買菜吃。說起來木香也有六十好幾,可這年齡在農(nóng)村哪能養(yǎng)老,你是那個命嗎?
這下可好。金葉跟木香有了共同語言。年輕時,這姑嫂倆慪了不知道多少氣,老了老了,一老全了,成了朋友。一個真不能干,一個真不想干,可謂志同道合。
基督徒木香不干活,整天聚會禱告;病秧子金葉不干活,一天到黑搓麻。信教與否,區(qū)別還是很大。木香其實并不支持金葉賭博。她不想讓金田去染發(fā),更關(guān)鍵的因素還在于周登云的母親王神道。
四
周登云的母親姓王,特別迷信,整天神神道道的,人稱王神道。這個榮譽稱號的歷史很悠久,周登云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便已經(jīng)開始。王神道人不高,渾身的油水似乎全部集中在兩個地方:屁股像片磨盤,兩個腮幫子鼓囊囊地朝外甩;右邊太陽穴上有個痦子,一生氣就跳,是她作法的重要道具。
神道跟金葉是多年的麻友。因為閨女在東莞打工,金葉是腰里別副牌,誰來跟誰來。神道可不中,她得看孩子:周登云這小子雖然慌里慌張,但槍法卻很準(zhǔn),上來就是龍鳳胎,今年不到四歲。他在信陽買的房子剛剛收拾好,還沒正式擺酒席搬家,孩子一直叫母親帶著。
龍鳳胎雖好,卻是麻將的累贅。咋辦呢?簡單,委托給木香??匆簧衔?,給個十塊八塊的。趕上手氣好局面大,再額外發(fā)點獎金。數(shù)目不多,可閑著也是閑著。木香本來死煩神道,異教徒么。如此一來,只好求同存異,和平共處。
趕上禮拜天,木香不得閑。神道本來沒有計劃,可這些天金葉老輸,她非要打。正巧,神道頭天夜里做了個好夢,夢見了財神趙公明。金葉一撩撥,她的心思立刻癢癢起來。于是便到木香家里,想找金田代看半天。如果金田同意,照看費余在外,染發(fā)也算神道請客。
木香動了心,但金田不干。他咧嘴一笑道:“你帶在身邊多好,麻將咱也從娃娃抓起!我看你們打麻將,比我下工地那可是強!我不行,我就是個下力的命。染好頭發(fā),我接著就得去找活兒!”
神道鼻子一歪:“劉老杠你說話就是不透氣!你不就是瞧不起我們打麻將嘛!你說說,要是不打麻將,我們沒個事由,還不得心里長草?”
老杠是金田老漢的綽號。它有兩層含義,一是說他能干而且會干農(nóng)活,像杠子那樣管用;二呢,是說他脾氣犟,跟誰都抬杠。
金田哈哈笑著朝外推車:“沒個事由,不正好看孫子嗎?我要有那一對雙兒,我任啥不干,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整天抱著!”這話既非意氣也非虛夸。金田老漢有兩個孫子一個孫女。大孫子在山東,孫女和二孫子呢,跟著他們的父母,在信陽城內(nèi)漂流。上不挨天,下不著地。或者說,叫頂天立地:那兩間公共廁所附近的出租屋,低矮逼仄。金田想看看孫子,可是得費點力氣。
神道被堵得一句話都上不來。她扭扭頭剜金田一眼,轉(zhuǎn)眼再看木香。既像求援,又像是反問:你咋嫁了這么個氣死血的男人?你這一輩子過的啥生活?她的腦袋扭了三五下,就是上不來話,痦子不住蹦跶。最后氣恨恨地一甩手,扭頭就走,留下兩個字,彈子一般從水泥地板上彈起來:“杠頭!”
五
想想神道當(dāng)時的表情,金田老漢一路走一路好笑。下到村街,在小李開的“靚姿發(fā)藝”染好頭發(fā),回到家里已是中午;正要吃飯,卻被喊叫驚醒。側(cè)耳一聽,是王神道的聲音。連哭帶喊,哀叫她的孫子孫女,周登云的那一對雙兒。
怎么回事?沒有人能想象得到。
神道家跟金葉家挨著,樓后面有個紅薯井,北方該叫菜窖,主要用來存放蔬菜紅薯過冬??梢韵胂?,已廢棄不用多年。井比較寬敞,不太深,也就一人多高,平常蓋著蓋子。那天神道氣昂昂地帶著孩子們打跟前經(jīng)過,小孫子突然要下去玩玩。神道一聽,痦子一跳,頓時有了主意。隨即揭開蓋子,一次一個,抱著孩子順梯子下了井。多年不用,井里空無一物,地面上只有些干枯未爛的落葉,兩個孩子卻是歡天喜地。
新鮮么。
要說安全,這里可是再安全不過。沒有水,沒有電,也沒有火。抽去梯子,穩(wěn)定不會摔傷;敞著蓋子,既透氣又有亮光。神道打定主意,把他們的拼圖玩具、槍、電動車、小畫書、餅干,連同一瓶水,全都搬了過來。不能說她當(dāng)奶奶的不細(xì)心,那水可是溫開水。
神道壓低聲音,面帶神秘:“咱們做個游戲好不好?你們倆躲在這里悄悄玩兒,奶奶去打、打小怪獸,打跑了咱們再出去!”
裝神弄鬼對于王神道,那可是專業(yè)。只需將她口中的神魔換成孫子熟悉的怪獸。孩子們連連點頭。神道隨即上去,抽了梯子,然后一溜小跑,趕到金葉家上桌。
還是那句話,不能說神道當(dāng)奶奶的不盡心。期間她來探看過幾回。頭一回孩子們有點著急,但被她連哄帶嚇,算是勉強安撫或者鎮(zhèn)壓住了;之后隱約聽見孩子哭叫時,神道已經(jīng)連開兩杠,一明一暗,只等三六九條和牌,可總也不見,直到最后還是遭遇截和。她等得心焦,氣恨恨地說穩(wěn)定又是仔孩欺負(fù)小妮兒?;仡^再跟他算賬!過去發(fā)現(xiàn)兩個孩子睡得很香,神道也就沒有立即開展教育。你不知道牌友們催得多急!第三回呢?很遺憾,沒有第三回。大家都不擔(dān)心,因為通風(fēng)良好,沒有一氧化碳中毒的危險。
那天神道的手氣果然好。牌打得很過癮。意猶未盡地暫?!皇侵袌鲂菹ⅰ4笕撕⒆佣嫉贸燥埫础碌骄?,大勢已去。
沒有水火電,也沒有毒氣跟炸彈,可是誰能想到會有長蟲呢?多少年來,雖然在大別山區(qū),村里已經(jīng)很少見到長蟲的蹤影,無論有毒還是無毒;可是這兩年退耕還林,發(fā)展沼氣代替燒柴,森林一天天地擴大,它們又回來了。
咬傷孩子的長蟲學(xué)名蝮蛇,俗稱土狗子。村民們祖祖輩輩畏懼蛇,它的名字又跟“折本”的“折”字一樣難聽,于是就給它們改了名兒。幾乎每種蛇都有固定的綽號。土狗子當(dāng)然有毒。表面烏黑,類似冬天翻耕開的泥土,并不顯眼。神道第二次過來探看之前,大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
土狗子盤在角落里,昂著頭,不時吐信子。聞訊而來的大人三下五除二把它打死,可畢竟救不了孩子。神道一個勁地叫喚:“老天爺呀,活菩薩呀,我的一對雙兒沒了呀!趙公元帥姜太師,你們睜睜眼,還給我的一對雙兒吧!昨天夜里夢見財神跟前站著一對童男童女直笑,我還以為來了散財童子,原來應(yīng)在這上頭啊,我可還咋活呀!”
眼淚順著神道的皺紋不斷橫流,最后再順流直下。
六
神道的男人叫大嘴,這個榮譽稱號自然也有來歷。信陽規(guī)矩,新女婿上門要吃雞蛋包子,也就是荷包蛋。一般是小姨子做,一碗八個,但通常能吃四個就很了不起。一是回頭還有宴席,二呢,誰愿意像個餓死鬼投胎?之所以要打八個,有點小姨子捉弄新姐夫的意思。吃到最后,新姐夫一定要剩在碗里,小姨子則會熱情勸阻:別作假別作假,吃完了吧!
作假是當(dāng)?shù)赝猎???刹皇侵圃旒儇洠强蜌獾囊馑肌?/p>
雖有一般規(guī)律,奈何大嘴并非一般人。他一口氣讓那粗瓷大碗見了底兒,反倒將了小姨子一軍。雞蛋包子的碗,論理是不能空的。有余么?,F(xiàn)做,再上一碗?沒那規(guī)矩。后來才知道,大嘴特別能吃雞蛋,六七歲時就能囫圇個吞下一只,也不怕噎死。大約前世跟雞有仇。一來二去,就得了這么個雅號。
大嘴當(dāng)時也在打牌。不過不在河灣,而是鄰村,得翻個山嶺。他是頭天去的,在一個老表家。今天回不回,還不一定。還好,已經(jīng)有人給周登云打了電話。金田上前一看,大聲喝道:“表弟妹兒,咱哪還有空哭!趕緊送醫(yī)院!”
金田跑回去推來電瓶車,木香抱著男孩兒坐在后邊;神道抱著女孩兒,也由別人帶著,朝村街開去。時間搶一分是一分。從河灣到村街,大約三公里。拐了兩個彎兒,差不多還剩一公里左右,便遙遙看見周登云的車在滾滾煙塵中轟轟隆隆而來。
金田他們立即靠邊兒停下。
酒氣先于灰塵和周登云抵達(dá)。周登云的眼睛都是紅的。幫著神道把孩子抱進(jìn)駕駛室,謝謝都沒來得及說,跳上車就掉頭,一溜煙地開走。
木香搖搖頭:“喝了酒,還開恁快!”
金田哼了一聲:“不喝酒時,他開得更快!”
帶女孩兒來的鄰居小眼是個二流子。不打工,地也不好好種。他呲牙一笑,眼睛頓時縮成一條縫:“人家沒事,交警隊有人,能要出本兒!”
木香嘆口氣:“可惜了那一對雙兒!”
金田說:“那你還非要去信雞子叫?”
金田高而且瘦,木香矮而且胖。她雙手朝邊上一甩,像母雞扎煞翅膀那樣扭頭就走,一副跟他掰扯不清也懶得搭理的架勢:“老杠你嘴下積點德,小心下地獄!就是天下刀子,我也得去做禮拜!這跟我有啥關(guān)系?又不是我的孫子兒孫女兒!”
回到家里,木香就跟男人發(fā)脾氣:“你當(dāng)真是個傻子?啥時候了,還朝咱自己身上扯?真要扯,先得扯上你,誰讓你非得染發(fā)的?下午再去,頭發(fā)就染不黑?”
“關(guān)我屁事?都是賭博的好處!”
“對呀,就是賭博!你親妹妹支的攤兒!你就等著看熱鬧吧!”
金田沒再回嘴。木香接著又說:“唉,我只是嘆息那一對雙兒!”金田還是沒吭氣。
金葉的賭癮似乎跟病情一塊兒長大,就像田里的野草,誰也沒發(fā)現(xiàn),突然就有了半人高。去年她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到武漢看看,說是剩下的那個腎也出了問題。想要從根本上解決,只有腎臟移植。
這當(dāng)然不可能。想都別想!金葉自己首先搖頭。先不說腎源,就算能找到,手術(shù)費用,那長長的一串零,還是得讓這事兒本身歸結(jié)為零。合作醫(yī)療沒有嗎?有,可是到武漢你總得先交錢吧。回頭輪到報銷,人家限制又多。這藥不能用,那病不在范圍,主要在鄉(xiāng)醫(yī)院看。鄉(xiāng)醫(yī)院恐怕連病豬都瞧不好,何況病人!
還好,花掉兩萬多,總算控制了病情,然后回家吃藥休養(yǎng)。從那以后,金葉的賭癮似乎越來越大,恨不得一睜眼就上桌。金田是哥哥,不是沒盡過提醒的責(zé)任,可妹妹毫不在意:“管那事兒!我還不知道能活幾天呢。過一天講一天,過一天得勁一天!”
說起來,金葉也是個苦命人。男人不能生育,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兒。如今她自己又是這樣。她當(dāng)時是笑著說的,讓金田無比凄涼。他使勁盯著妹妹那張?zhí)撃[的臉,可看來看去,并沒有找到想象中的悲傷。金葉的表情平靜而又冷漠。似乎說的不是自己,而是毫無瓜葛的局外人,或者一只野貓、一條野狗。
七
誰也沒想到,這還只是災(zāi)難的開始。
那一對雙兒到底還是沒能救回來。多年沒有發(fā)生類似病例,縣市醫(yī)院都沒有現(xiàn)成的抗蛇毒血清。等從外地調(diào)來,黃花菜沒涼,那兩個寶貝一樣的孩子、那一對雙兒,涼了。
周登云應(yīng)該沒能確認(rèn)這樣的消息。因為那時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孩子留在醫(yī)院由他們的媽媽奶奶照看——其實照不照看又有何意義——他當(dāng)天下午開車回來取存折支錢,剛到村街口,迎面撞上靚姿發(fā)藝門前的那棵楊柳。樹被撞斷倒下,把小李砸成重傷。周登云連人帶車翻進(jìn)河里——就是從河灣流下來的那條河。七扭八拐,最終匯入淮河——方向盤幾乎從前胸穿透后背,當(dāng)時就斷了氣兒。
再后來,就是王神道跳進(jìn)了自家深深的沼氣池。
這些事情如果落在別人身上,大家都好理解。叫王神道碰上,就有些不可思議。在鄉(xiāng)親們眼里,神道不會有她自己吹的那么神,但多少應(yīng)該有點道兒。兒子撞車倒也罷了,他開車向來就快;可是那一對雙兒呢?還有王神道自己?
周登云沒做尸檢。他表兄和大嘴堅決不讓做。據(jù)說交警把他弄上來時,濃重的血腥氣也沒能遮住酒味兒。他的車買了保險,可以全賠。司機、車、小李,甚至還有那棵柳樹。可如果喝了酒,那就是另外一碼事兒。小李的男人剛開始不干,堅持要做尸檢,后來一聽保險公司穩(wěn)定能賠,也就讓了步。他很清楚,周登云家里比起保險公司,那要難纏得多。
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賠償。
村支書特意上來提醒大家。支書姓高,但個子很矮。人們說,這都是心眼朝下墜的。很少有人正經(jīng)喊他高書記,人前人后,都叫他大主意。大主意可不像傳說中的支書,剔著牙拍著肚,歪歪扭扭敞衣扣。他恨不得赤腳下秧田時都穿西服打領(lǐng)帶。一年到頭衣裳總是板板正正,頭梳得溜光,褲線繃得挺直。眼下自然更是講究。一身穩(wěn)定都是名牌,因為村里有螢石礦。
金田刺他道:“高書記真能關(guān)心百姓啊,這事還勞動你跑腿!大嘴呢?”大主意沒有接招:“他可是有的忙,哪能顧得上這些!”
不交皇糧國稅,村民不用再扛支書的二蛋,但支書還得扛鄉(xiāng)上的二蛋。
大主意不緊不慢地說:“到時候來調(diào)查,你可千萬要配合。馬鄉(xiāng)長說,這事你們家還有點干系,真要叫他們自家賠償?shù)脑挕!?/p>
馬鄉(xiāng)長就是周登云的表舅。
金田猛地一抬頭:“是你的大主意吧?還馬鄉(xiāng)長!這跟我們有個屁關(guān)系!我不給他們賭博提供方便,難道還有錯?你嚇唬誰呢?”
大主意抽出一支煙遞過來,微微一笑:“快七十的人,還恁大火氣,真是個杠頭!不是嚇唬,是提醒。誰不知道你心好?人家遭了恁大的難,折了命,哪能再讓人家折財?我是怕他們亂說。女人嘴碎!”
是軟包的中華。大兒子回來時帶過兩包,金田沒舍得抽,都送了人。他接過來,掏出火機,先給大主意點上:“這還用你說!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孩兒,不曉得陽道?叫大嘴掏錢,那不是從老虎嘴里奪食!”
大主意抽煙,習(xí)慣把煙的最末端掐在手指根處,貼在嘴右邊吸。遠(yuǎn)遠(yuǎn)看去不像吸煙,倒像捂住牙疼的腮幫子。他身子朝后一仰,噴出長長的一道煙:“所以嘛?!?/p>
金田說:“他開車快,又愛喝酒,誰不知道?都是他的錯。”
大主意笑道:“他作為晚輩兒,在你跟前可能有過錯。但在法律跟前,他不可能有過錯。即便真有,那也是法院、保險公司的事兒?!?/p>
“對。關(guān)我屁事!”
“話也不能這么說,跟你關(guān)系大著呢。你得扶助人家!”
保險公司還真來做過調(diào)查,最先找到的是金田。他們說:“大爺,聽說你向來堅持真理說實話,很有信譽,口碑不錯。你們把孩子交給肇事司機時,他喝沒喝酒?”
金田老漢猶豫片刻,搖了搖頭:“沒有?!?/p>
“真沒有?”
“這還能假!他根本就沒酒量,喝杯啤酒就上臉??赡翘焖槻患t,也根本沒聞到酒味,穩(wěn)定是沒喝!”金田的語氣越說越肯定。
“那好,那你就在這兒簽個字,再摁上手印。”
“怎么還得摁手?。俊苯鹛锉灸艿匾魂囘t疑。
保險公司的人笑了:“你得對你做的證詞負(fù)責(zé)呀!這是程序?!?/p>
八
然后就是出殯。四個人的喪事一塊兒辦。這事兒可是有點麻煩,因為沒人張羅。過去的陰陽仙兒,老的老,死的死,走的走;往常有事兒,都是神道張羅,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這下可好,輪到自己卻沒人忙活。
木香嘟囔道:“唉喲,還做啥祀,請啥道士仙兒呢?都是迷信,浪費!還是我們信主好。到時我不用這些麻煩事,隨便埋哪兒都行!”
金田說:“你想得美!只要你走我前邊,我非要給你辦辦不可!叫你還信雞子叫!”
“就你這脾氣,能活過我?”木香一撇嘴,胖胖的臉上頓時扯出條條皺紋。
盡管人已火化,還是按照老規(guī)矩把骨灰盒裝進(jìn)棺材,再根據(jù)風(fēng)水朝向選個墓地,埋掉。俗話叫上山。兩個孩子沒成人,照理可以合葬,但是也沒有,只不過棺材小點。說是小,其實也不小。周家本來就有錢,保險公司又賠了六十多萬,棺材穩(wěn)定得買最好的。四口柏木棺材都很氣派,周身雕著漂亮的花紋,前面還有翹檐,像皇宮里的亭臺樓閣,只不過棺身依舊涂著黑漆。棺材底層墊著石灰和糯米,旁邊各有陪葬品。陪同神道的是一副新買的高級麻將,周登云帶著他沒用幾天剛剛盤熟的蘋果手機,兩個孩子身邊都是各自的玩具。
老了人不是小事,可來參加葬禮的人并不多。大嘴家的有些親戚只來了禮金,但沒來人。因為老年人行動不便,年輕人又遠(yuǎn)在外地。村里的鄰居呢?他們更不必說。那種分散你無法想象。就像隨手抓起一把稻谷,順勢朝平鋪的地圖上一扔,稻粒落到哪兒,哪兒就有他們的人。
越是這樣,大嘴越不肯罷休,一定要聽聽響動。只要肯出錢,那就好辦。很快就找到了陰陽仙兒。一般人家做祀有兩個檔次,或半天一夜,或一天一夜。大嘴自然要選擇一天一夜的。頭天早上請水,然后開始,直到次日早晨上山。
既然做祀,就得守夜。可大家心里都有點犯嘀咕。換作別人也就罷了,神道可算是屈死,她的魂兒會利利索索地離開嗎?這問題沒人問,但大家心知肚明。那些不斷重復(fù)的問號,就像棺材前面的長明燈,在風(fēng)中一閃一閃,但就是不滅。
夜晚的黑暗像河灘邊的稀泥那樣粘稠,無法流動。沒有了狗叫,寂靜比黑暗更加沉重。那四口黑色的棺材一溜兒擺開,秤砣一般壓在人們心頭。不僅僅是畏懼,還有許多說不清楚的神秘。僅有的孩子們?nèi)寂芰?,還有膽小的女人。當(dāng)然不包括金葉。
九
紅白喜事都要擺流水席,招待四方賓朋。白事呢,又叫喝豆腐湯。喝豆腐湯別的不說,桌子穩(wěn)定是現(xiàn)成的。金田覺得他能聽見大嘴的心理活動。果然,大嘴猛地喊了一嗓子:“擺桌子,打麻將!守夜的都打,有幾桌算幾桌!輸錢的每人補貼兩百,明天早晨現(xiàn)點!”大嘴幾乎是吼出來的,脖子上的血管蚯蚓般暴起。
馬鄉(xiāng)長說:“打兩圈?”
大嘴說:“打兩圈!要不誰能熬得下來?”說完又對掌案的交代道,“夜里再開一輪。有幾桌算幾桌。每人打倆雞蛋!”掌案的就是大廚。各種菜式都由他定。馬鄉(xiāng)長莫測高深地點點頭:“夜宵,夜宵?!彼鋵嵵皇歉编l(xiāng)長,年底就要到點兒。
多數(shù)人的禮金都不夠兩百,最少的只有三十,視交情跟關(guān)系遠(yuǎn)近而定。大嘴的這個決定正好撓到大伙的癢癢肉。有人暗自咧嘴,只是沒好意思出聲。在場的要么是親屬,要么是幫閑或者賭客。沒有一個基督徒。有些基督徒掐著點兒去,吃完飯就走;有些干脆托人帶去禮金,連個面兒都不照。省得上帝不高興。
起初麻友們洗牌碼牌出牌都比較克制,就像回到了小學(xué)課堂。往日的那些小動作,拍、捻、碰,閑話,都沒使出來,如同錢藏在錢包內(nèi)。大嘴手氣奇好,起手就是見一停。他使勁把牌朝下一拍,扭頭沖棺材喊道:“老婆子,你打的那叫啥熊牌!瞧瞧我的手氣!今天贏了錢,明天我就上信陽,娶個姑娘生孩子。老周家的萬貫家產(chǎn),不能沒人繼承!”
說到最后,大嘴的話里帶出絲絲哭音。他使勁咬著嘴唇,手里摁著那張要打的白板來回搓,像是掐著敵人的脖子。誰都沒有接話,也不敢看大嘴的眼睛。那聲突兀的喊叫,就像石頭扔進(jìn)池塘,只有漣漪沒有回音。寬敞的場院因此顯得越發(fā)沉寂。金田后背不覺一陣寒氣。
大主意看看馬鄉(xiāng)長,趕緊接過話把兒:“就是,老表你足歲還不到六十,比那楊啥家伙還是個年輕孩兒。趕緊找吧,快點結(jié)婚生孩子,我們好來喝喜酒!”說著話打出一張牌。
金葉接著喊道:“發(fā)財?碰!”馬鄉(xiāng)長在這桌上,打得大,除了大嘴和大主意,誰都陪不起,不敢上。金葉缺個腎,但是不缺膽。
馬鄉(xiāng)長起張牌吐口煙,手指飛快地在牌面上一抹,看也不看,就勢推出去:“上碰下自揭!來,再給你一張發(fā)財!”他說話聲音不高,音調(diào)總是很穩(wěn)定,像是機器控制好了的。
氣氛立即熱火起來,就像初春的解凍。從前道士仙兒都自帶一套響器班子,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可能,主人得自備音響,播放曲目由道士仙兒控制。剛開始放哀樂,大嘴不干。要求來點軟乎的,只要不是《百鳥朝鳳》或者《步步高》就行。
道士仙兒一聽為了難:“掌柜的,沒這規(guī)矩?。 贝笞煅劬σ坏桑骸耙?guī)矩不都是人立的?現(xiàn)在我有一百萬,還不夠立個規(guī)矩?”道士仙兒想想,放了一曲《送戰(zhàn)友》。大嘴立即點頭:“好,就這樣的!”
不打麻將的金田回了家。站在門口回望過去,大嘴的場院里燈火通明,人聲喧鬧。這熱鬧點亮了整個村莊。撂荒已久的河灣村,突然間就活了過來。就連過年,也很久都沒有這樣熱鬧過。
十
那天就是大嘴在贏。金葉輸了三千多,身上現(xiàn)錢全部輸光,還有將近兩千的欠賬。大嘴回頭看看堂屋正中的棺材,對金葉說:“你去磕個頭,賬就水了吧。”
非親非故,分不著孝帽戴的,也就不必磕頭。鄰居們送禮,也就是個人情往來,犯不上行此大禮。神道就是個神道而已,既不算德高望重,又不是壯烈犧牲。不過金葉沒怎么猶豫:“我跟表嫂不是親戚,但比親戚還親。死者為大,磕個頭不多?!闭f完進(jìn)去跪下,點著一卷紙,規(guī)規(guī)矩矩地磕了三個頭。
金葉沖棺材喊道:“表嫂,你好好走吧。先把攤兒支上,終有一天,咱們還要坐下打牌!”
這話讓大家面面相覷??墒谴笞焐靷€長長的懶腰,突然哈哈一笑:“是啊,還要坐下打牌!”說完找來陰陽仙兒:“時間還能不能再長點?”陰陽仙兒說:“當(dāng)然可以,不過……”話說到這里,立即被大嘴打斷:“不就是加錢嘛!你說吧,最長多長?”陰陽仙兒說:“最講究的,是三天三夜?!贝笞齑騻€哈欠,嘴巴像陷阱那樣張開,然后再慢慢合上:“行,那就三天三夜!”大嘴的小姨子,就是當(dāng)初給他打雞蛋包子的那個,自然也要來送葬。她聞聽立即勸阻:“這能中?有這規(guī)矩?上山的時間不是算好了的嗎?”大嘴一擺手:“我說中,那就中!哪天上山,都是黃道吉日!先生你說是吧?”陰陽仙兒略一愣怔,連連點頭:“是,是!”大嘴又打個呵欠,話語有些不連貫:“就是。這樣才熱鬧嘛?!?
大嘴的兒媳婦,也就是周登云的老婆,事發(fā)當(dāng)天不在車上,總算沒跟著周登云出事兒,眼下權(quán)且充當(dāng)女主人。她也坐在麻將攤上。她剛要開口反對,卻被金葉一把拉住。金葉悄悄地說:“侄媳婦,就由著他吧。千萬別再生出啥事!”未亡人剜了金葉一眼。金葉趕忙拍拍她的肩膀,輕聲笑道,“侄媳婦你別怪我。我多給你點幾炮,不就有了!”
流水席當(dāng)然還要接著擺。不僅吃飯,麻將攤也成了流水席,晝夜不停。這期間人們吃飯多不坐下,都捧著飯碗站著吃。從前只有不能上桌的孩子才這樣,端著飯碗站在桌邊,俗稱釣魚??墒茄巯拢蠹?guī)缀跞巳巳绱?。因為他們的腰實在太累。打麻將還是很辛苦的,老半天坐著不能起身。久坐傷肉久臥傷氣,可都是老祖宗說過的。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為什么有諷刺意義?麻友們的體會保管真切。
金田雖然不必這樣,但那飯吃得還是不舒服。他時刻感覺受著壓迫,好像被巨人包圍,又是稻子那樣的少數(shù)派。而那些像孩子一般釣魚的成人,一邊大吃大嚼美味,一邊縱論牌局得失,表情倒是自然而熱烈。然而那種自然與熱烈,無法掩蓋他們渾身上下透著的慌張。坐在麻將桌前的鎮(zhèn)靜,一絲一毫都看不見。那一刻,金田不覺一陣幻聽,總是聽見神道的棺材里隱約傳來麻將的碰撞聲。他捧著飯碗,忍不住頻頻回頭,沖那邊看。
十一
因為兒子和孫子同時死掉,大嘴的閨女又沒生男孩兒,靈前自然缺少孝子。大嘴倒是有幾個侄子,可是無一例外,都在外地打工。大嘴的小姨子有個兒子,是個瘸腿,臨時雖能湊數(shù),但總是不夠熱鬧。音樂與麻將聲中,大嘴腦門兒一拍,決定懸賞征集:村里的孩子,愿意戴孝帽當(dāng)孝子的,每人一天五百,兩天一千。孝帽一戴先付一半,儀式辦完后結(jié)清。
孝子要干嘛呢?幾乎啥都不用干:哭喪早已不必,平常也不用跪地。只要聽從陰陽仙兒的指揮,定點磕頭就行。算起來,每天白天三回,夜里三回,一共彎腰十八下,便能拿到五百塊。當(dāng)然,最終得把人送上山,得有人執(zhí)幡,有人持棒,有人摔盆。
無論如何,總是輕松活兒。這個價碼令金田萬般感慨。他下工地出那樣的死力,一天頂多也就是一百塊。天理何在!
金田不覺一陣強烈的心慌,沒來由的心慌。就像那些只能站著吃飯的成人。
這些年來,金田深切地感受到,村里幾乎人人都是慌里慌張,魂不守舍。不說神道,不說金葉,也不說大嘴,連他自己都包括在內(nèi)。那輛大兒子不贊成買、但最后還是出了錢的電瓶車,便是他慌張的見證。不種地,買輛電瓶車,每天一個來回跑信陽,一年到頭其實剩不下幾個錢。如果扣除晌飯,和電瓶車的折舊,那就更沒賬算。收入未必就高過種地。可是沒有辦法,他必須這樣忙碌,才能忘記慌張。
可更令金田心慌的,還在后頭。
大嘴的賞格一出,場院內(nèi)一時寂靜無聲??傻鹊搅藭r候,靈前突然就多了十幾個孝子。多數(shù)是孩子,還有兩個成年男子。他們沒出去打工,在家里也不好好種地,都是二流子。其中之一便是小眼。大嘴一看十分開心,咧嘴大笑道:“好,還有嗎?開著來啊,有多少要多少!咱姓周的辦事,從來不叫人說閑話!”
隨著這話音,又跪下一個。他是金田家老大的小學(xué)同學(xué),年齡比大嘴小不到十歲,跟王神道的年齡差別更小。
問題上面躺著的不光是王神道,還有周登云和他的一對雙兒,有三代人。這些從學(xué)生娃到已有白發(fā)的孝子,都是誰的孝子,為誰戴孝?
十二
金田家的老二初中還沒畢業(yè),便下學(xué)混社會。賣玻璃拉手,烤地瓜,蹬三輪,跑傳銷,擺地攤,也出過苦力。將近三十年來,幾乎干過所有你能想象得到的底層職業(yè),可到如今除了一屁股債和一對兒女,任啥沒有。在信陽住的出租房,靠著公共廁所??杉幢氵@樣,即便已經(jīng)免了皇糧國稅,他還是不愿意回農(nóng)村。連同那兩個孩子。仿佛農(nóng)村遍地猛獸。金田要想見孫子一面,只有進(jìn)城;如果想見得開心,那就必須出點血:帶點大米,或者木炭。要不多年來沒真正上過班的兒媳婦,臉色便不放晴。
然而這回,借著大嘴家喪事的東風(fēng),金田輕輕松松地見了孫子一面。老二難得地舉家歸來。
往常碰到這類事兒,不拘紅白,老二總是能躲就躲??墒沁@回,他完全變了樣:大大方方地回來,大大方方地去了大嘴家,大大方方地上了賬。
金田心內(nèi)不覺又是一陣慌張,程度前所未有,幾乎成了心臟病。他說:“你用得著嗎?不是正經(jīng)親戚,又多年沒有走動。”老二詭異地一笑:“人情往來嘛?!?/p>
老二領(lǐng)著家人揚長而去??赡顷囋幃惖男θ菀廊涣粼诮鹛镅矍?,并且不斷地回旋放大。老二兩口子都喜歡打麻將,就是技術(shù)差點,很少聽說贏錢。他趕緊丟下手頭的活計,趕了過去;剛進(jìn)大嘴家的場院,擔(dān)心就變成了現(xiàn)實:他的孫子和孫女兒,也赫然戴著孝帽,跪在地上,正要行禮;而他們的父母,則全都上了麻將桌。真是難為老二,能這么快地接到消息,并且做出反應(yīng)。要知道,現(xiàn)在并非周末,也不是假期,孩子還要上學(xué)。
跪倒在地的所謂孝子們,連同金田的孫子孫女兒,臉上都帶著笑容,渾身上下透著天底下最單純的開心,仿佛那是一場游戲。金田心跳加劇,上去就拽孫子孫女:“起來!我又沒死,你們戴的哪門子孝?”
沒想到老二的聲音更高:“你放手!這事兒跟你有啥關(guān)系?我的孩子,不用你操心!”金田的臉色由紅而白,一下子上不來話。木香忿忿地回應(yīng)一句:“好,你的孩子,你的孩子!”
十三
老二欠了不少債。就連金田,也是他的債權(quán)人。老大每年兩次朝家里匯錢,中秋一次,春節(jié)一次,都打到老二卡上,由他中轉(zhuǎn)。這些錢,上給老人,下給學(xué)生,可十有八九都被老二截流。尤其是春節(jié)那回。錢一收到,就給金田打個電話:“爸,錢收到了。我先用用啊?!边@一用,便是泥牛入海。后來大約不好意思,改用短信通知。賬從來不賴,錢永遠(yuǎn)不見。
這事兒老大一點都不知道。金田告訴木香,特意瞞著他的。
此刻被老二一個呵斥,金田老漢突然不再心慌。他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伸直手臂,指著老二說:“我沒你這個兒子。從今天起,咱們橋歸橋,路歸路!”說完扭過頭,大步流星地朝回走,沖鋒一般。木香趕緊跟在后面。回到家里,金田找出久已不用的鐮刀,在砂輪上使勁打磨。等磨好鐮刀,他大約也有了準(zhǔn)主意,不慌不忙地別在腰間,朝田沖走去。木香見他神神經(jīng)經(jīng)的樣子,很有些不放心:“好好的磨啥鐮刀?你干啥去?”
金田老漢也不吭氣。
那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絲絲縷縷的陽光從山峰間樹林里漏下,那一沖水田里的荒草,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邊發(fā)黑,另外一邊是深深的銹紅。大嘴的場院里更加熱鬧,因為大嘴和他兒媳婦熱烈地鬧了起來。這二十多個孝子,讓未亡人心焦。如果戲就這么演下去,可得兩萬塊呢。老東西沒幾天活頭,無所謂,她可還得算計算計日子。她吆喝著讓大家起來,快起來,都起來,但大嘴不干,孝子們更不干。小眼的眼睛突然放大,聲音也隨之爆發(fā):“起來不起來,賬都得結(jié)。人死賬不爛,老規(guī)矩!”
大嘴嘟嘟囔囔的也是這話:“不管咋著,還是我當(dāng)家!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要這些錢有啥用?都是紙!”他兒媳婦叫道:“你當(dāng)家!你當(dāng)家!”說著話掏出一卷票子,信手扔進(jìn)火盆?;鹋枥餆良垼緛砘饎莶淮?,這卷紙幣加入進(jìn)去,火立刻呵呵笑了起來。
說到底還是錢好,哪怕是用來引火和燃燒。小眼本能地伸手要搶,但很快就縮了回來。
正在這時,大家忽然看見有濃煙遠(yuǎn)遠(yuǎn)地升起。跑到場院旁邊一瞧,田沖里已經(jīng)是烈火熊熊,金田老漢站在上風(fēng)口,還在朝旁邊引火。
經(jīng)年的枯草一點就著,嗶嗶剝剝地?zé)龑⑵饋??;鹈邕^后,地上一片黑灰。這可是種地的上好肥料。金田老漢踩在黑乎乎的土地上,揮起鐮刀,砍旁邊零星的衰草,那些不值得點火的小塊兒。土地經(jīng)年沒有翻耕,坷垃發(fā)硬,一腳下去,總會濺起細(xì)微的灰塵。那些發(fā)白的灰塵,別人看不見,只有農(nóng)民能看見,先用他們的鼻子,再用眼睛。盡管土壤已經(jīng)開始板結(jié),但踩在上面,還是比馬路比水泥地面松軟。那種久違的感覺,讓金田老漢多少有點麻醉。他干得不緊不慢,有板有眼,毫不慌張。他感覺那些燒掉砍掉的,仿佛都是自己心頭上的荒草。
木香跺跺腳:“唉,你可真是個杠頭!”
金田老漢頭也沒回:“這塊地我再種二年。將來我死了,別做祀,也不上山,就把我埋在里面!”
這條田沖里埋過不少死人。1959年,信陽過糧食關(guān),河灣村不知道餓死了多少人!金葉死在山西的男人就成了孤兒。他不能生育,可能也跟饑餓有關(guān)。這還算是好的,好幾家子徹底絕戶。剛開始大家還上山挖塊墓地,后來實在沒了力氣,只好拖進(jìn)田沖,用牛犁出一個坑,草草掩埋掉完事。
金田的父親那時正是壯年,多次把死人拖進(jìn)田沖。后來他自己也主動提出這樣的要求。他說讓我肥肥地也好,多打點糧食,免得孩子們再挨餓。這個結(jié)局大家早已料到,沒有人為此流淚。金田的母親嘟囔道,糧食再多,不還是得收走?去年的年成差嗎?金田艱難地笑笑,說你別說那,總是好些。
那些燒掉的砍掉的荒草中間,其實有不少金田老漢的熟人。他之所以能活下來,他們幫了不少忙。所以在河灣,沒有人真正笑話大嘴是飯桶。從那個時候過來的人,都能理解。
一陣風(fēng)起,火龍猛地朝前一撲。田沖左邊是那條小河,河上邊是公路;右邊的田埂接著山坡。大嘴家的場院就在山坡上。再朝上去,就是神道他們的墓地。熊熊燃燒的火龍伸出滾燙的舌頭,不住地舔右邊山腳處的草木,就像孩子舔冰激凌甜筒。山腰上雖然樹葉嫩綠,一片蔥蘢,可那些被夏天熬干烤透的蒿草,卻是上好的引火材料。
好一場大火!從高處看去,通紅的火龍濺起沖天的白煙,卷著枯草,洪水一般朝下涌去,同時一點點地向右洇染。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