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善興
梅花梅花滿天下,愈冷她愈開花。梅花堅韌象征我們,巍巍的大中華??窗”榈亻_了梅花……
——鄧麗君演唱《梅花》歌詞
俺 爹
1
掌燈時分,一進家門,我就被俺爹五花大綁,捆了個結結實實。
雖在預料之中,卻又措手不及。我極力掙脫,掙脫了又怕惹爹更惱火,掙掙扎扎推推攘攘中,懇切地叫著,爹,您聽我說……
你給我閉嘴!毀婚約,踐踏族規(guī),謂之不忠;違父命,私逃離家,謂之不孝;不忠不孝,理當家法懲處;身為族長,不嚴懲逆子,我何以面對祖宗,面對族人……欲抗爭,欲解釋,爹都斷然不聽,怒吼道。
是啊,新婚之夜,破窗出逃,著實有點兒莽撞,有點兒荒唐了,也著實亂了老禮兒。這舉動,有悖祖訓,實屬大逆不道,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舉。按彭氏族規(guī),施以家法懲戒,也在情理之中。
爹的肚子里憋著一口氣,總得讓他把這口惡氣撒出來;爹在族人面前丟盡了臉面,總得給他一個挽回面子的臺階。咬牙忍忍吧,此次返鄉(xiāng),使命在肩,必須忍。我暗自思忖著。
與使命相比,性命何足惜?
性命不足惜,撅起屁股,挨幾十板子,由他去吧。反正是在自己家里,反正是親爹教訓兒子,也不算多丟人的事兒,誰讓他是爹呢!
這樣想著,我又阿Q似的釋然了。
真的能夠釋然嗎?將心比心想想:一個充滿理想的大學生,一個憧憬著用知識和智慧、用青春和熱血報效國家的青年,人生的八字兒沒有一撇,硬塞一個大字不識有嘴不能說話的啞巴姑娘給你做媳婦,你能受得了嗎?除非你是傻瓜!
三江水也流不盡我滿肚子的委屈。不跑,誰能忍得下去?
娘聞訊,慌慌張張跑過來,替我求情:他爹,三兒才進門,恁讓他喝口水,坐下歇歇再說……
婦道人家,休得多嘴!爹打斷娘的話,高聲吩咐:小四兒,你過來,給我牽著,敢放他跑了,打斷你的腿!羅鍋,趕緊敲鑼,你去召喚各戶戶主,到祠堂集合!
四弟修章和羅鍋叔應聲而來。
四弟說,三哥,這都一年多了,跑哪去了你?他神色蘧然,直愣愣看著我。猛一看,小家伙兒似乎又竄高了,腰膀更碩壯,一副敦敦實實男子漢模樣兒。
趕快解開,三哥有賞!
可不敢,怕咱爹揍俺!
羅鍋叔依舊是老樣子,吩咐干啥,不吭聲,掂起銅鑼就走。
返鄉(xiāng)途中,路邊勒馬小憩,我對她說了《彭氏族譜》上關于毀婚約的處罰條款,她不信,說不可能吧,啥年月了?今年,中華民國二十八年,皇帝早趕跑了,孔家店早打倒了,封建禮教那一套早過時了,令尊大人識文斷字,威儀鄉(xiāng)里,難道不信奉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
我說,信不信由你,挨板子我倒不怕。接著,模仿戲臺上的腔調說,只是,在羅小姐面前獻丑,真真羞煞小生耶!
她哈哈大笑,說你若當真受罰,本小姐定當橫刀立馬,大喊刀下留人,咱來一個梁山泊英雄劫法場,如何?哈哈哈……
四弟修章拉著我出門,被一個健碩敏捷的身影攔住去路。棗紅棉褲,大紅襖,一條粗辮子,撲棱棱一雙大眼睛,撲閃閃像是在說話,驚詫、焦急的神色在臉上變幻,嘴巴大動著,兩頰漲得通紅,嗚嗚哇哇,雙手拉著母親的胳膊,搖晃著,祈求著,突然雙膝跪在爹娘的面前,額頭觸地,咚咚作響。
爹的臉上飄過一絲愧色,欠身說:妮兒啊,這不關你的事兒,今天爹替恁出氣!
只一覷,明白了,不用說,她就是啞巴張春妮兒,新婚之夜,我未曾掀開紅蓋頭看一眼的妻子。我的心底猛地轟隆一聲,仿佛塌了一塊天:俺的個娘欸,這啞巴妮子,到底沒走哇……
春妮兒響頭不止,淚珠潸然。
哐、哐、哐……街上響起銅鑼聲。羅鍋叔扯著沙啞的嗓子嘶叫:彭家各戶戶主聽宣,族長有話,快到祠堂集合嘍!……
羅鍋叔是爹未出五服的本家兄弟,自幼父母雙亡,被祖父收留,在我家長大。白天,他和長工一起干活。夜里,還負責喂牲口。他心憨直,干活死性,不到四十就累駝了背,沒娶上媳婦,也沒有大名,乳名狗蛋漸漸被人遺忘了,都叫他羅鍋。按輩分,我們兄弟都喊他羅鍋叔。
鑼聲響徹夜空。朔風凜冽。
雪夜長空寂寥。冷月黯淡。
厚厚的積雪,覆蓋了路和路邊的房屋。屋檐上,倒懸著尺把長的冰凌。十字大街,一行夜行人踩出的腳印,隱約可見。
哐、哐、哐……陣陣銅鑼聲,讓生我養(yǎng)我的彭家寨、讓彭家寨昏昏欲睡的雪夜猛地打了個激靈。
2
彭家寨是豫東平原上一個有八百余年歷史的古村落。東西長,南北稍窄,呈橢圓形;四周挖土筑寨墻,高數(shù)丈余;墻下的護寨河,寬十數(shù)丈,深可沒人;一條十字大街,連接東西南北四個寨門;四門都有吊橋,晝放夜收,以防匪犯。經(jīng)年累月失修,如今寨門、吊橋早已不存,寨墻也多處坍塌,早年間,那個固若金湯、令土匪望而生畏的大寨子已經(jīng)敗落了。眼下的四座寨門前各有一座三孔拱形石橋,伏臥在護寨河厚厚的冰面上。
彭氏祠堂坐落在彭家寨西門內路北,坐北朝南,五間青磚青瓦高脊挑檐正房,東西各三間側屋;側屋南端向南延伸二十余丈,是青磚砌成的院墻;門樓與正房相對,飛檐朱楣,“彭氏宗祠”的金色匾額正中高懸,兩扇紫紅色的大門洞開,門前臥著一對石獅。
祠堂院內,十余棵合抱古柏巍峨?yún)⑻?,為這座歷經(jīng)數(shù)百年歲月滄桑的古祠平添了幾分肅穆森嚴的氣氛。
祠堂正房北墻,我們這支彭姓始祖的牌位,高懸于最上方一排的中央,以下各派各系先人的牌位,呈“人參根須式”排列,輩分分明。牌位下方正中,擺放一張長長的紫檀木條幾,案面兩頭紅燭閃爍,中間一尊香爐內青煙裊裊。
羅鍋叔先行一步到,已掌燈燃香畢。
爹進門,脫下瓜皮棉帽,撩起灰棉袍,面色肅然地在條幾右側的太師椅上落座。各派各系掌門人、各戶戶主陸續(xù)進來。
上屆族長,年逾九旬、銀髯飄逸的德清爺,環(huán)顧左右,點驗人頭,對爹說道:雅齋,人齊了。
爹名文煥,字雅齋。他對德清爺緩緩點首應答,起身點燃一炷香,雙手供奉在香爐內,伏地磕了三個響頭,禱念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孫文煥,教子無方,有辱我彭氏清白門風,罪在不赦;今按祖上戒律,懲教孽子,整飭家風,謝罪祖宗,警示后人,以儆效尤。
叩拜畢,爹起身坐定,揮手喊道:請家法!
彭氏的“家法”——一條扁圓形的檀木杖,長四尺許,寬三寸,厚寸余,紫紅色,渾樸厚重,油澤光亮。此杖看似普通,卻為彭家始祖爺親手所制,傳承數(shù)百年,為彭氏家族圣物,彭氏子孫人人敬畏。
《彭氏族譜》族規(guī)曰:凡叛國、棄祖、刑犯、敗倫、背義、雜賤等行為,重者不得入譜,(即被開出族籍),輕者家法懲治。我抗命逃婚,觸犯了族規(guī)中“背義”之第六款——“悔婚者,杖四十,恢復婚約。”
見俺爹要動真格的,德清爺起立拱手道:賢侄且慢,小孫修文抗婚之事,事出有因,族人共知;眼下已是民國新政,城里都在倡導新生活運動,提倡婚姻自由;我彭氏族規(guī),束之高閣,經(jīng)年已久,以老朽之見,這懲戒之事,可否與時俱進,予以赦免?
叔公美意,雅齋實難應允!身為族長,寬恕孽子忤逆之舉,其身不正,何以正人?爹拱手應答,卻不改初衷,喊道:行家法!
為顧及爹的尊嚴和面子,給爹臺階下,我坦然俯臥在擺好的長凳上,主動擺好了姿勢。
執(zhí)法者彭修書與我平輩,是剛出五服的叔伯兄弟。他虔誠地雙手從條幾上捧起“家法”,輕聲說道:三哥,兄弟對不住了!說著,手起杖落,叭地在我的臀部重重拍下。
我緊咬下唇,一聲不吭。
叭、叭、叭……
八、九、十……執(zhí)法者邊打邊報數(shù)。
手下留情!突然間,門外一女子急切切邊走邊喊:且慢,手下留情!
聞聲,我便知是她來了。為避免尷尬,我讓她在村外等候。本想回家安排好再來接她,誰知她等不及,徑直找到祠堂來了。我羞于她目擊如此尷尬場面,急忙趴在長凳上,雙手捂臉。
來者何人,姓啥名誰?敢私闖我彭氏祠堂?爹吼道。
她一愣,語塞,一時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回話。
來人,把這個外姓女子趕出祠堂!爹的吼聲更加尖厲。
俺不是外姓人,俺姓彭,名雪梅!急中生智,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連口音和語調,也變成了地道的豫東味兒。
這令我頗為驚詫:彭雪梅?豫東話?
驚嘆。欽佩。到底是“延安老革命”,遇事機智靈活,應變能力超強。在八路軍駐晉辦事處工作時,她曾使用過彭雪梅的化名。那是特殊環(huán)境的需要。沒想到今天應急,她又用上了,且恰到好處。納悶的是,這地道的豫東話,現(xiàn)學也來不及呀?
謝天謝地。人家報出了姓名,且看爹如何應對。
謝謝雪梅。
天上掉下個梅姐姐,使這冰雪夜里硬冷的風,似乎溫柔了許多。
彭雪梅?彭家寨沒你這個人!
小女雪梅,生在異鄉(xiāng),與彭家寨族人同宗同祖,確鑿無疑;今奉兄長彭雪楓之命,前來認祖歸宗。
哪個彭雪楓?可是新四軍的彭司令?
正是。
哦……爹輕聲應允,稍作停頓,繼而提高聲調說道:彭司令雪楓將軍賢侄,原名修道,與我彭家寨彭氏族人同族同宗,是我彭氏之驕傲!賢侄大名,如雷貫耳,只是,他們這一支,自乾隆年間已遷徙鎮(zhèn)平縣境,二百余年,除三十年一續(xù)修族譜外,素無往來,請問雪梅姑娘,雪楓將軍派你來,有何貴干?
雪梅闖進祠堂,引得眾人一陣騷動。
修書兄弟見機停手。
我驚喜中顧不得尷尬,急忙站立,趁勢坐在長凳上。
倏然間,她遞給我一個眼神兒。
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借機搶答爹的追問:雪梅真的是奉彭司令之命,前來認親。在此稟告父親和各位長輩、老少爺們,修文離家之后,已投奔彭司令麾下,并與彭司令雪楓兄長義結金蘭,改名雪松。雪松今日返鄉(xiāng),一陪梅姐前來認親,二帶來彭司令家書一封,有要事相商!
我的話,替她圓了場,亦有發(fā)揮,她連連點頭首肯。
她使用過彭雪梅的化名,事前我略知一二。我改名雪松,純屬靈機一動,信口開河,事前并未向她透露絲毫。
族人面前的第一次亮相,我倆可謂左右逢源,配合相當默契。
雪梅。雪松。
巧借雪楓來掩飾,隨機應變信如神。
3
祠堂內,族人交頭接耳,以詫異的目光、疑惑的神色打量著、議論著。茫茫風雪夜,這突然闖入的年輕姑娘,仿佛是天外來客。
彭司令家書在哪?爹問道。
叔公大人請過目!雪梅雙手呈上。
爹展開信函,匆匆瀏覽,當眾念道——
族叔公文煥先生臺鑒:
吾彭氏乃炎黃之血脈,生息繁衍華夏沃土;仁義禮智,愛國愛家乃吾族訓;匡扶正義,廉潔勤勉乃吾家風;族人世代尊奉,一以貫之,代代精忠報國,輩輩多有賢能。自古道,家貧出孝子,國難出英雄。然當今倭寇入侵,吾九百六十萬錦繡家園,蒙受戰(zhàn)火;吾四萬萬骨肉同胞,生靈涂炭;吾千百年祖?zhèn)骷覙I(yè),毀于兵燹;是可忍,孰不可忍!士可殺,不可辱也!
此乃中華民族生死存亡危機關頭,亡國滅種大禍迫在眉睫之際,惟有全國抗戰(zhàn),全民抗戰(zhàn),為救國救民之大局爾。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大敵當前,國共兩黨,業(yè)已摒棄前嫌,攜手共赴國難。本黨暨八路軍、新四軍將士,誓死與全國同胞共患難,擁護蔣委員長廬山發(fā)表之《抗戰(zhàn)宣言》,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皆以守土抗戰(zhàn)為己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同心戮力,寧使人地皆成灰燼,決不任日寇肆意踐踏!吾新四軍游擊支隊日前已揮師豫東,堅決抗擊入侵之敵,為家鄉(xiāng)父老討還血債,為死難同胞報仇雪恨!
彭家寨吾彭氏父老兄弟姐妹,乃雪楓一門同宗,血脈相連;雪楓認宗歸親之心,由來已久,今投家書,前往聯(lián)絡,一為了卻夙愿,二為共謀抗日救國之大計。承望吾彭氏族人,認清民族國家之大局,與共產(chǎn)黨、新四軍攜手并肩,抗擊日寇,以救國救民、救家族于水火。日后,雪楓將擇期親赴彭家寨,沐手燃香,叩拜吾彭氏宗祠列祖列宗。
敬頌福安。
晚 雪楓 頓首
民國二十八年端月
爹讀罷彭司令的家書,祠堂內鴉雀無聲。
此地距縣城不足三十里??h城里駐扎著侵華日軍土肥原師團所屬的日偽軍。在彭家寨,公開打出抗日的旗幟,無異于狼窩邊上趴只雞——拿小命兒開玩笑。
爹十分清楚族人的顧忌。
爹自己會怎么想?此事不但關乎自身安危,也關乎彭氏族人幾百口老老少少的身家性命。人命關天,爹不會沒有顧慮。
光緒三十年,爹十幾歲時,趕上大清朝最后一次秋圍,得中舉人,因故錯過次年的京師會試,便與官無緣。一介農(nóng)夫,卻醉心于書卷中浸淫;零零碎碎,練過拳腳,武功平平,卻空懷一副俠肝義膽。農(nóng)耕閑月,夜闌人靜,他喜歡秉燭夜讀,吟詩經(jīng)楚辭,詠唐宋元曲,閱史記三國,感嘆文人士大夫的魏晉風骨,敬仰岳飛、戚繼光的報國情懷,欽佩包拯、海瑞踐行的兩袖清風。他對官場腐敗、官商勾結、軍閥混戰(zhàn)、兵匪魚肉百姓的社會現(xiàn)狀深惡痛絕。他對國民政府既期待又感到失望,對共產(chǎn)黨和八路軍、新四軍,也并非十分了解。他對那些所謂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共妻”的宣傳歷來不信,嗤之以鼻,但對共產(chǎn)黨“打土豪、分田地”的做法,也不完全贊同。以他的理念,土地乃祖?zhèn)骷覙I(yè),父承子繼,天經(jīng)地義,無端私分,相悖于道。他期盼民富國強,一腔家國情懷,仁愛之心,對窮人,主張富人以慈善濟之,對內匪外寇,主張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眼下,外敵入侵,舉國抗戰(zhàn),以爹的學識、情懷和秉性,豈能袖手旁觀,無動于衷?
彭家寨地處中華古文明之核心文化圈,往北三百里,是孔孟之鄉(xiāng);往西二百里,乃老莊故里。老子說,莊子道,孔子曰,孟子云,圣人先賢倡導之大道大義,滋養(yǎng)著這里尊崇祖先、血脈相傳的古樸民風。祖祖輩輩生息繁衍在這塊古老中原沃土上的我彭家寨彭氏族人,和十里八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各家各族的莊戶人一樣,無論男女老幼,貧富貴賤,血統(tǒng)意識,宗法觀念,貴如命,大如天。
追根溯源,這種根深蒂固的社會意識和觀念,起源于父系氏族社會對祖先的崇拜。古老漫長的農(nóng)耕社會,當自然界和社會環(huán)境中的任何一種災難和強敵威脅到生命的時候,人們要抵御、要抗擊、要生存,靠什么?最自然最直接最牢靠的是祖孫父子兄弟間的血緣紐帶,由血統(tǒng)意識升華的宗法觀念,把一個個宗族的一代代血肉之軀和他們的靈魂融為一體。宗族凝聚的力量從來都是對外的。楊家將,岳家軍,古老中原歷朝歷代的民族英雄,哪一個不是以親為伍、由家而生?
一筆寫不出兩個彭字。
什么黨什么軍且不論,彭氏門中出了個年輕英杰彭雪楓,是彭家的驕傲。彭司令認宗歸親,彭家人人臉上有光。
果然,讀罷彭司令的家書,爹的臉上開始溢出光彩,心頭似乎有熱流涌動。
爹以征詢的目光看著德清爺。
美髯翁德清爺會意,起身說,賢孫雪楓司令投書認親,是咱老彭家的榮耀,老話說得好哇,血濃于水,同為彭門子孫,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以老朽之見,此事不能怠慢!文煥賢侄,你看,先讓這位雪梅姑娘代兄拜祖如何?
那抗日之事呢?爹故意問道,實際上,他是問眾人。
關系重大,還需從長計議!德清爺一錘定音。
于是,這古樸、莊重,時下看來近乎荒唐滑稽的宗族懲戒儀式,便草率收場。
父親點燃一炷香,雙手遞給雪梅。
雪梅上前一步,面對彭氏先人牌位,雙膝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響頭。
這一天,是正月初八。
雪 梅
4
一年前,我與她萍水相逢,是命中有緣。
新婚之夜,匆匆出逃。寒夜蕭瑟,四野茫茫。我往哪里去?不知道。投奔向何方?還沒想過。
走投無路中,猛然間想起,彭雪楓將軍已到達竹溝鎮(zhèn),在那里籌建抗日武裝根據(jù)地。這是一位學長偶爾透露的,當時聽了,并未在意。這些年,中共地下黨組織在河南大學的活動相當活躍,同學們踴躍參加,我隨大流,跟著走,至于自己要不要加入共產(chǎn)黨,并未認真去想。如今有家不能回,回學校,也難逃爹和二哥的追蹤。
怎么辦?
迷茫中,我無奈地抬起頭,看看北斗星,判明大致方位,疾步直奔豫西南確山縣境內的竹溝鎮(zhèn)。日夜兼程,一路疾行。身無分文,餓了,啃幾口冷饃,渴了,在村頭井邊飲幾口涼水。讀書人臉皮薄,羞于乞討。忍饑挨餓,口干舌燥。饑腸轆轆,頭重腳輕。跌跌撞撞,精疲力竭。癱坐在竹溝鎮(zhèn)村頭的那一刻,我渾身一軟,昏了過去。
她正好路過,扶起我,擰開軍用水壺,喂了幾口熱水。
她是我到達新四軍根據(jù)地認識的第一人,叫羅瑾。
那天傍晚,是她給我端來了新四軍的第一頓熱飯,是她領我到彭司令那里報到,是她幫我借來被褥安排住處,是她端來洗腳水,親手挑破我腳上的血泡……
我在連隊當戰(zhàn)士不久,適逢新四軍游擊支隊正式成立,便被調到政治部任敵工干事。羅瑾是司令部機要參謀。
我們開始朝夕相處。
緣分是生命中的偶然。如同命運,可遇而不可求。
命運把我和一個啞巴女人捆綁做夫妻。命運可惡。我詛咒命運。
緣分使我與她相遇相識,緣分偏愛有情人。
在我的眼里,無論資歷、經(jīng)歷,她都令我等小新兵們肅然起敬。她十八歲只身投奔延安。父母是北平大學里的教授,祖籍汴梁,參加過火燒趙家樓。奶媽也是汴梁人,從小就用地道的豫東話給她講故事:杞人憂天,精衛(wèi)填海,嫦娥奔月,女媧補天。書齋里長大的嬌嬌女,歷經(jīng)戰(zhàn)火,看似羸弱,卻揚鞭降烈馬,舉槍能穿楊。跟隨彭司令,耳濡目染,文的武的,舉止氣質,頗有“老革命”的樣子。因此,私下里我便以“延安老革命”稱呼她,是由衷的羨慕、敬佩,也是同齡人之間的戲謔示好。她則故作“延安老革命”狀,沾沾自喜,嬉稱我“小新兵”。相互平添了幾多親近、幾分溫馨,感覺心里暖暖的。部隊文化人很少,讀過大學中文系的只有我們兩人,年齡相仿,習性相近,志趣相投,都崇尚理想主義,都喜歡文學,喜歡浪漫,喜愛唐詩宋詞,也喜愛莎士比亞和貝多芬、肖邦……
漸漸的,兩個小布爾喬亞越聊話越多,越聊越投機。
她對我說,她是革命理想主義者,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義無反顧投奔延安,為國家和民族的光明前途獻身,生命安危、個人得失什么的,想得極少。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腔激情一腔血!
我對她坦言,我沒有你的境界高,我憧憬知識救國,我的理想是畢業(yè)后留校,當個教書匠。投奔新四軍,是被封建婚姻逼迫,是無奈之舉。從主觀動機上講,你是主動的,我是被動的。我是在思想準備不足的情況下,懵懵懂懂走上了革命道路的。不過,自從來到竹溝,耳聞目睹,特別是結識你,你的理想,你的信念、你的選擇,都深深觸動和影響著我。我慶幸來竹溝,慶幸認識你。我要像你一樣,把自己的全部身心投入到抗日救亡的偉大事業(yè),把自己的生命獻給理想的主義。
對!革命不分先后,行者四海為家。為理想的主義獻身,是一代讀書人的責任和擔當,我堅信,沒有錯,咱們攜起手來,跟著共產(chǎn)黨,跟著彭司令,走到底!她說。
對,讓行動證明,我們無愧于自己的時代!我說。
漸漸的,兩個小布爾喬亞越是聊得來,心靈撞擊越是強烈。
她告訴我,在延安,追求她的老革命、高級將領,不乏其人,組織出面撮合者有之,上門求愛者有之,死磨濫纏者亦有之。她一律敬而遠之。感情上不來電,什么職務啦、地位啦,在她眼里,如糞土。
她還告訴我,說身材容貌,我有點兒像她的那個初戀,那位富賈出身的同窗男友,因不愿與她攜手同赴延安,分道揚鑣;氣質呢,身上的書卷氣,我有點兒像她的父親,大學中文系教授,舉手投足間,袖卷魏晉之風,揮灑唐宋氣韻。
其實呢,又都不像。你就是你,一個有文氣的“小新兵”!她說。
她所說的文氣是什么,我始終不完全明白。也許還是應了那句很俗的老話,情人眼里出西施,如同信徒進寺廟,處處見佛光??墒?,我們絕對不是情人,甚至,連談戀愛都是一種奢望。
我們沒有資格。八路軍、新四軍部隊明文規(guī)定,“二八五七團”,即年滿二十八歲、五年黨齡、七年軍齡、團以上干部,方可戀愛結婚。這是一條硬杠杠。杠杠之外,想也休想。
我們不想。
國難當頭,山河破碎。值此舉國抗戰(zhàn)救亡之際,新四軍部隊在日偽頑雜的夾縫中求生存、謀發(fā)展,環(huán)境艱苦,行蹤飄忽,流血犧牲隨時隨地都會發(fā)生,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確不合時宜。
我們不敢想。
有政策、紀律的約束,我們不會在行動上逾雷池半步;有理智的束縛,我們甚至盡量回避用語言去表達兩顆越走越近的心聲。不說情,也不言愛,誰也不去捅破那層窗戶紙。
屬于我們的,只能是一個會意的眼神,一個會心的微笑,把戎裝和鐵的紀律包裹著的火熱的暗戀的心,苦澀澀、甜蜜蜜的情,洋洋灑灑,濃濃烈烈,恣意傳遞。
這就夠了,足夠了。
愛情表達方式是一個時代的時尚。
每個時代,都有屬于自己的愛情表達方式。
5
正月初八這一天,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被昏沉沉陰森森的西伯利亞寒流挾裹到豫東黃泛區(qū)上空,整整下了一夜一天。
很多年后,縣志中還能查到如下記載:民國二十八年,春正月,大雪,饑饉成災,路遺餓殍。
一場降雪,能夠在地方史家的筆下留下記述,可見其非同尋常。
說到雪,想起坊間一樁趣聞:某日。大雪。詩人、宦官和財主,三人雪中飲酒對詩。詩人搖頭晃腦啟首曰:大雪紛紛落地;宦官緩緩續(xù)對:此乃皇家瑞氣;財主打著飽嗝接上:再下十年何妨;饑腸轆轆的乞丐正好路過,聽罷罵道:放你娘的狗屁!
可見,對于雪,對于同一場降雪,不同身份的人,眼中的景象和感受會完全不同,其解讀也會截然相悖。
此刻,我對這場大雪的解讀,感同身受如同乞丐。
不久之前,彭司令員率領新四軍游擊支隊,進駐豫東黃泛區(qū)書案店。我們要以此為立足點,建立水東抗日根據(jù)地①。
我雖非富賈子弟,但從小沒有挨過餓??孔嫔蟼飨聛淼膸资€地,靠祖父和父親的慘淡經(jīng)營,我家在彭家寨還屬殷實之家,缺吃少穿的日子從來沒有過。部隊開進豫東黃泛區(qū),我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挨餓的滋味。不是我一個人挨餓,從司令員到士兵,我想,大家對飽食的渴望,應該與乞丐沒有什么不同。
號稱新四軍游擊支隊,其實呢,兵不足四百,槍不夠人手一支的。吃的呢,“革命香腸”(指紅薯,張震語,時任新四軍游擊支隊參謀長)當主糧,吃了上頓愁下頓。人少槍少,兵不強,馬不壯。無軍需補給,更無國民政府的撥款?;I到多少吃多少。
部隊生活艱苦。整個豫東黃泛區(qū),絕大多數(shù)老百姓的日子,更是苦過黃連!因為,眼下比大雪更加瘋狂、更加恣意蹂躪著這塊古老貧瘠土地的,是外敵內亂交加,天災人禍并行,“三害”肆虐。
這“三害”,便是“皇”、“黃”、“匪”——
“皇”,是皇軍。皇軍是日本人的自稱。在別處,都叫他們“鬼子”、“小日本”。咱豫東自古乃禮儀之邦,以稱老為尊,故尊其為“老日”。早些時候,豫東人端著粗瓷碗,蹲在家門口,哧溜哧溜喝著糠菜糊糊,說起老日,說起盧溝橋的槍炮聲,像聽戲臺上楊家將精忠保國的故事,似乎遙遠,似在講古。突然,“叭勾”一聲槍響,村頭犬吠雞叫鳥驚飛,膽大的人閃開門縫兒扒著墻頭一瞧:哎喲,娘唉,恁看看,腳穿黃皮靴、頭戴瓜皮帽、扛著三八槍、挑著膏藥旗,這狗日的老日,真來啦!——侵華日軍主力土肥原師團鐵蹄跨過隴海鐵路,古城商丘、蘭封,省府開封,相繼陷落。老日占村掠寨,殺人放火,奸淫擄掠,如入無人之境,一樁樁血案迭起……
“黃”,是黃河水。那是一個讓歷史顫抖令中原戰(zhàn)栗的日子。鄭州花園口,黃河南岸大堤上,一陣排炮轟鳴,天崩地裂,黃煙飛騰,懸在空中的黃河水似傾天而降,沿賈魯河潰泄,一決千里?!包S龍”恣意奔騰,濁浪滔天,水過之處,如遭滅頂之災。委員長以“黃”(黃河)滯“皇”(皇軍),豈料“黃”未滯“皇”,卻殃及豫皖十七個縣千百個村寨,十數(shù)萬災民浮尸水中,百余萬民眾無家可歸。大水過后,顆粒無收。糠麩野菜果饑腹,熬過嚴冬又春荒。朝牽幼仔出門去,暮歸換回半袋糧。舉家相攜乞討路,爺娘命歿荒丘旁。眼巴巴地盼春草返青,盼枯枝發(fā)芽,盼著咽氣前能嚼上一把青葉,死也不愿當餓死鬼呀!老天爺,恁真不長眼啊,臨開春了,偏偏又來一場大雪……
“匪”,是匪患。老日來了,國民政府的地方官員跑了。一時間,逃兵、地痞、流氓、惡霸等社會殘渣(俗稱為“頑雜”),紛紛拉起隊伍,幾桿破槍走天下,名曰“抗日”,實則打家劫舍,抓人綁票,欺男霸女,無惡不做。于是乎,三里一團長,五里一司令,遍地草頭王;“保安團”、“護國軍”、“便衣隊”,群龍無首,橫行鄉(xiāng)里,征糧、催款,你方唱罷我登場??辆桦s稅,多如牛毛。民脂民膏,搜刮殆盡。坊間有唱大鼓者,遂編唱詞走村串巷沿街叫唱——
保安團,不保國,
不牽牲口就挖麥;
挖了麥還不算,
臨走還拉衣裳片。
便衣隊,真混蛋,
手里掂著“二斤半”;②
綁人撕票還不算,
臨了還把人家閨女占。
……
外憂倭寇,內防頑雜。兵荒馬亂,時局動蕩。天災人禍,民不聊生。初來乍到,立足未穩(wěn)。新四軍游擊支隊要在日偽頑雜的夾縫中求生存謀發(fā)展,開辟一塊抗日武裝根據(jù)地,當務之急是擴軍。
擴軍,時不我待。
6
天色陰騭。茫茫然,昏昏然,曠野寂寥。
正月初八一大早,我和羅瑾頂風冒雪,離開駐地書案店,策馬飛奔彭家寨。
使命在身,重任在肩。
天不好也要走,歸心似箭。
揣著彭司令員的親筆家書,我們的心里如同揣著一團火。
彭司令員說,你們放心大膽去吧,我有預感,只要他老人家振臂一呼,彭家寨即可亮出一面抗日義旗,義旗下,清一色是咱老彭家熱血賁張的子弟兵!
啟程時,彭司令員把自己佩戴的勃朗寧手槍送給羅瑾,又讓通訊員牽來他的坐騎“雪上飛”。見我衣著單薄,彭司令脫下身穿的皮夾克讓我穿上,我再三推辭。這是他任八路軍總部參謀處處長兼駐晉辦事處主任時,國軍一位高級將領所贈,也是他唯一的一件高檔服裝。
送槍,換馬,贈衣,首長的期待和囑托,溢于言表。
軍令無聲勝有聲。
信心滿滿,壓力重重。
離家整整一年了,音信全斷,能夠即日返鄉(xiāng),我心里熱騰騰的特激動,特想家、想爹娘。能和她一起執(zhí)行任務,我心里甜蜜蜜的特高興,特期待。同時,我心里沉甸甸的。前幾日,支部大會表決通過了我的入黨申請,候補期三個月,她是我的入黨介紹人。此行,彭司令員指定她為負責人,配合她完成任務,不辱使命,我責無旁貸。接受組織考驗,爭取按期轉正,我特別期待。三個月后,我就是中共正式黨員了,和她一起開黨的會議,討論黨的決議,這多神圣莊嚴;一個握手,一聲同志,差距縮短了,心更近了,這多甜蜜溫馨。莊嚴中有溫馨,那感覺,可意會,無需言傳。
她呢,一臉平靜,沉穩(wěn)內斂,氣定神閑。我欽佩她弱女子外表包裹著的不矜自傲,不言自威;仰慕她冷美人似的冰清玉潔,走近了,方覺心里裹著一團火。
這一刻,她的心情也不會輕松。我知道。
馬踏飛雪,一路疾行。
為驅散寒意,我們不時策馬追逐起來。
“雪上飛”果然是匹好馬。她輕輕揚鞭,那馬微微一弓腰,頭高昂,四蹄騰空,疾風流星般飛馳,雪地里頓時蕩起一股狼煙。我騎的棗紅馬是從特務連抽調的,個頭兒不小,形體健碩,卻跑不過“雪上飛”。揮鞭催馬,我試圖與“雪上飛”并轡而行,稍不留神,就被它甩在身后。
由物及人。我不由想起戰(zhàn)馬的主人彭司令。聽說他原名彭修道,參加革命后改名雪楓。真巧,修道與我大哥重名。我家四兄弟,父親以道、德、文、章取名,大哥修道、二哥修德、本人修文,四弟修章。同是“修”字輩兒,該是同祖同宗吧?彭雪楓,好名字。彭修文,先前那個河大中文系的學生,已經(jīng)在封建腐朽婚姻的烈火中涅槃了,今日的修文是新四軍的革命戰(zhàn)士,何不效法大哥“雪楓”易名“彭雪松”,以宣示自己的新生呢?
這個念頭,在心里默默玩味,卻羞于啟齒。潛意識里,是讀書人的清高,是知識分子的自尊心:一個新兵蛋子,與赫赫有名的紅軍將領彭雪楓攀輩,豈不給人攀龍附鳳之嫌?再說,共產(chǎn)黨、新四軍是革命隊伍,稱兄道弟這一套,多俗哇!
馬踏飛雪,你追我趕。不覺已是暮色朦朧。
我的家,彭家寨遙遙在望。
啞女春妮兒
7
從祠堂回到家里,我又一次被逼與春妮兒圓房。
第一次與妮兒入洞房,是被二哥騙回家的。
那天,二哥從省府開封城郊外軍營,開著一輛美式軍用吉普車,急匆匆趕到我就讀的河大中文系,不由分說,拉起我就走。他說,娘病了,趕快回家!
家里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
爹坦言相告,今天的事兒,不要怨你二哥,是爹娘的主意。爹的父道尊嚴,我們兄弟幾個自幼望而生畏,不敢造次。那一刻,爹卻一反常態(tài),乞求似的說,三兒啊,你們弟兄幾個,爹眼里看得最重的是你??!你是大學生,學有所成,于國于家,都堪當大任,爹為你高興啊!爹最后悔、最對不住你的,就是這門婚事。自古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和你岳父張鐵匠同出師門,莫逆之交,當年為你倆指腹為婚,信誓旦旦,反悔的話,爹說不出口哇!再說啦,張鐵匠是你大哥的救命恩人,有恩于咱彭家。我和你娘都可憐春妮兒,命苦啊,娘死得早,沒文化,又是個啞巴,配不上你,這,爹娘、你岳父,心里比誰都清楚??墒?,咱不能因為這就解除婚約,那咱姓彭的豈不成了忘恩負義的小人?這門親事,你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得忍,也得認,就算爹求你了!一向剛強的爹,眼窩里光閃閃的,說著身體前傾,腿彎曲,似乎有下跪的意向。如此這般,豈不折煞孩兒!我急忙扶他坐下。爹輕輕噓了一口氣,又說,不過,爹與張鐵匠說好了,你娶了春妮兒,生個一男半女,春妮兒在家里養(yǎng)著。你在外,不論做官經(jīng)商,另娶妻生子,兩家老人,概不干涉……
指腹為婚,已是荒唐透頂!
許諾納妾,更是無稽之談!
這,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我,堂堂大學生,有知識、有理想、有抱負、有人格;我是憧憬知識救國的有志青年,不是封建家族的遺老袴少;我是堂堂正正、知書達理的讀書人,不是落草為寇、戲耍風塵的混世魔王;我是人,不是單為彭家傳宗接代的工具……
抗爭,無果。哀求,無效。無果,無效,無奈,哐當一聲,我被推進新房,咔嚓一聲,銅鎖落地。
忍無可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后半夜,我見窗外鬧新房的嘀嘀咕咕人跡聲漸漸平息,決定出逃。砸鎖,動靜太大,怕驚動了爹娘。向上推推窗子,正好可探出腦袋,真乃天無絕人之路。我跳窗而出時,春妮兒警覺地掀開蓋頭,看看我,坐在椅子上,卻沒有動。
破窗站定,躡手躡腳,悄悄潛行。沒走幾步,廚屋內猝然跳出一條黑影,攔住去路,嚇得我差一點兒失聲驚叫。是四弟修章,一聲不響,把幾個用布包好的冷饃往我懷里一塞,扭頭跑了。
四弟從小是我的跟屁蟲,知道心疼三哥!倏然間,我心頭一熱,快步出門。
這一次比不得上一次。爹的話一出口,我便無路可逃。
我不能逃。
非但不能逃,我還把雪梅的真實姓名、我倆的身份職務、返鄉(xiāng)目的和任務,如實對爹和盤托出。
爹靜靜地聽著,臉上不期然間掠過幾分驚愕,輕輕點頭,感嘆說:羅小姐年紀輕輕,肩負如此大任,堪稱巾幗英雄,老夫欽佩,欽佩??!彭司令運籌帷幄,他謀劃之事,是國家大事,也是彭家大事,理當全力支持!
雪梅說,叔公大人的話過獎啦,實不敢當。侄女既然已在彭家列祖列宗靈位前認祖歸宗,從今天起,我就是彭氏的子孫。不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小女子誓不姓羅!不過,為了對敵斗爭的需要,為了方便開展工作,我的真實姓名暫不公開為宜,您老也不必以羅小姐相稱,就把我當作您老彭家的閨女吧。
好啊,恭敬不如從命,老夫就認下你這個親侄女兒。哎呀,咱老彭家祖墳上可是冒青煙了,有彭司令這樣的青年將才,又有你這個巾幗英杰,可喜可賀啊!閨女,下一步咋辦,你盡管吩咐吧,為彭氏列祖列宗的榮耀,為彭家男女老少的安危,老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多謝叔公支持!雪梅趁機說,眼下,全國的抗戰(zhàn)局勢十分嚴峻,我黨中央的戰(zhàn)略方針是“鞏固華北,發(fā)展華中”,毛主席、朱總司令指示我部“向西防御,向東發(fā)展”,相機開辟豫皖蘇抗日根據(jù)地。咱親人面前不說假話,我部剛剛進入水東地區(qū),立足未穩(wěn),當前最主要的任務是擴大武裝,站穩(wěn)腳跟……
早年間,看家護院、對付土匪襲擾,咱彭家寨有過一支松散的隊伍,也有幾桿破槍,只是多年未拉出來應事了。拉隊伍,人不成問題,缺的是槍支彈藥呀!爹說。
雪梅說,臨行前,彭司令指示,拉起隊伍以后,他會派人支援一些武器彈藥。當然,最主要的途徑還得靠我們自己,在戰(zhàn)斗中繳獲。
爹說,那好。
我見機說,謝謝爹的支持,您看,家法我也挨了,氣您也出了。梅姐說,不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她誓不姓羅;我也在首長面前表態(tài),說抗戰(zhàn)不勝利我決不結婚。眼下,我和春妮兒的事,能不能往后放放?
爹一聽,立馬板起面孔,看看雪梅,對我說,抗日是抗日,娶媳婦是娶媳婦,兩碼事。春妮兒是咱老彭家明媒正娶的兒媳婦,這個媳婦,你認是你的,不認也是你的。認了,今天圓房,別的事都好說,爹都聽你的;不認,啥話也別說,爹不攔你,你們倆立馬走人。
爹撂下話,甩手走了。
我和雪梅面面相覷。
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她明知故問,我急了,說這不但關系到我一生的清白,也關系到……我瞪大眼睛盯著她,那意思她懂的。
打住,給我打住,這事兒與我毫不相干。至于……她把我字吐到唇邊,驟然停住,說咱們早就有言在先,大敵當前,豈是奢談兒女情長之時?
那我……
雪梅莞爾一笑:組織上相信你。
8
爹吩咐娘收拾后院的西廂房,給雪梅住。
娘聽說是彭司令的妹妹來了,嘴里念叨著,哎呀,貴客臨門!喜盈盈地拉著雪梅的手,左右端詳。雪梅連忙叫嬸兒,點頭問好。娘到東廂房,翻箱倒柜,抱來了一套新里新表新棉花的新鋪蓋,不用說,都是給我和春妮兒成親備下的。緊跟著,春妮兒機敏地閃身進來,動手幫忙。娘指著雪梅對她說,妮兒,叫梅姐。春妮兒撲閃著大眼睛,點頭嗚嗚喔喔,臉上泛起一陣紅暈。見娘和春妮兒給自己鋪床,雪梅忙說,嬸兒,我又不是客人,自己鋪吧。娘說,妮兒呀,咱這鄉(xiāng)下的老規(guī)矩,同門同宗,不出五服,孩子稱呼叔不興喊叔,叫爹;嬸子也不興喊嬸兒,叫娘;親生爹娘,叫大爺大娘,老輩子傳下來的規(guī)矩兒。
雪梅突然想起,這規(guī)矩小時候聽奶媽說過。她思維敏捷,反應極快,趕緊改嘴,說入鄉(xiāng)隨俗,我也叫您娘吧?你說呢,三弟?雪梅朝我努努嘴,遞去一個俏皮的眼神,稍有夸張地叫了聲:娘!
俺娘連忙應答,哎!咦,還是叫娘好,叫娘親!說完,娘一邊鋪床一邊自語,恁看看,恁看看,俺這老婆子咋恁有福氣!這輩子生了四個兒子,命里就缺個閨女。春妮兒是個好孩子,俺把她當成親閨女,可惜呀不能說話。這下可好,又多了個親閨女,心里不得勁兒的時候,有人陪娘說話了……
爹把自己屋里的一把椅子搬過來,讓雪梅用。
見爹進來,雪梅不好意思地輕聲喊了爹。爹笑笑說,你嬸子的話別當真,叫叔叫爹,叫啥不一樣?嘴上這么說著,臉上卻蕩漾起愜意的神色:大名鼎鼎的彭雪楓將軍的令妹,喊老漢叫爹,這是多大的面子!
娘和春妮兒鋪完床,出去了。
別無選擇,我硬著頭皮推門走進東廂房。東廂房是我和春妮兒的新房,我卻視同牢房。
一年前我從這里逃脫,今夜我卻是“自投羅網(wǎng)”。
這門荒唐婚姻,緣于一樁土匪綁票案。
那年打罷新春,我五歲的大哥修道被土匪綁票。爹娘著急,危難關頭,春妮兒的爹張鐵匠挺身而出。他和俺爹同拜在一個武林世家門下習武,為師兄弟。張鐵匠身材魁梧,為人仗義,武藝超群,百斤石鎖單手可舉,爹對師兄深為欽佩。爹出身殷實之家,識文斷字,一介書生,卻也有一副俠肝義膽。二人相互傾慕,便按道上規(guī)矩,歃血為盟,義結金蘭。
贖救大哥時,張鐵匠不幸負傷。那天,解救大哥歸來,爹攜即將臨盆的娘,雙雙跪下,給師兄恭恭敬敬磕了個頭。張鐵匠急忙攙起,說師弟、弟妹禮重了,快快請起!看著娘笨重的身體,張鐵匠似發(fā)靈感,脫口說道:真巧,你嫂子也快生孩兒了。愚兄斗膽高攀,同生男,咱讓他們結為兄弟;同生女,咱讓她們結為姊妹;如生一男一女,正合我意,愚兄就指腹為婚,咱兩家親上加親,恁倆說,中不中?爹當即說,那中,師兄舍命救犬子,義高云天,這兩個未出生的娃娃命中有緣,算定下來啦。俺娘連忙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大慈大悲,保佑一樁好姻緣。
就這一句話,兩個未出世娃娃的命運,被捆綁在了一起。
春妮兒五歲那年,一場大病失語,不久失去母愛。他爹一人把她拉扯大。我對這樁荒唐婚姻的抗拒,與生俱來。兒時,有人說起我和春妮兒的事兒,我會本能地繃起小嘴,惡狠狠咬牙還擊,呸,她是你媳婦,想要,你娶她!懂事以后,有人再提此事,我一律以沉默輕蔑對之。大學讀中文系,我心中的偶像是魯迅先生,喜愛他匕首般鋒冷芒銳的文字,贊賞他對待封建婚姻的勇氣,我暗暗自律,為文,學魯迅,做人,學魯迅,對待封建婚姻,也要學魯迅。我要做一個桀驁不馴的獨行者,用魯迅先生對待封建包辦婚姻的辦法,向一切非人性、非道義的舊禮教宣戰(zhàn)。
春妮兒見我進屋,不期然間猛地一愣,倏爾驚喜,撲閃著大眼睛打招呼,頓時激動得臉頰泛起緋紅。她手腳麻利地收起桌子上的女紅,給我沏茶。
一年前進這屋,我沒看清她的模樣。不是沒看清,是不想看,是因厭而煩,不屑一顧。那時,在我的眼里,她就是屋里的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物件,根本不是活物。
此刻,我近乎下意識地用目光回應她,也是第一次近距離打量她,粗辮子,撲棱棱,大眼睛,撲閃閃。倏然間,我似乎又察覺出,她的身材健碩而非拙樸,剪影清雅而非平淡,曲線和風韻,也不是尋常農(nóng)家女孩兒那般味道,靈動、機敏、灑脫、矯捷。出身習武之家,從小耳濡目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的敏捷韻雅,應該源于家教吧?這樣想著,我情不自禁,匆匆一瞥,心底頓覺有愉悅的瞬間掠過,那是她嘴稍稍用力、臉頰的肌肉因受力而浮現(xiàn)出一對淺淺酒窩的時候,看著她那受牽動的鼻翼微微翕動,猶如風吹蓓蕾,一種自然、舒緩、陽光的感覺似春風撲面而來。
這時,意志和直覺分明又在提醒:這個妻子,只是名分上的;你不可能接受,你們之間,更不可能有愛!你可以像尊重世間所有女性那樣尊重她,也可以像呵護親生姐妹那樣呵護她,除此之外,男女授受不親!
你已心有所依。那枚丘比特的金箭正在向你飛來,你要等待。囹圄尺室,楚漢有界,必須堅守,必須等待,耐心等,轉機在。心聲對我說。
春妮兒雙手捧一杯熱茶,踧踖著上前,恭敬且略顯膽怯地遞給我。我連忙接過來。
她稍停,又倒一盆熱水,擰了一個毛巾把,用手指指我的屁股,繼而比畫幾個我陌生的手勢。我沒看懂,邊揣摩邊猜測,似乎領悟了她的關切:祠堂里挨打,疼嗎?傷著沒有?
我擺擺手,說不礙事,不重,沒傷。
春妮兒不信,示意我解腰帶讓她看看,她要替我擦拭。
我尷尬地略顯緊張,連連搖手說,沒事,沒事,不可以。
她見我的窘態(tài),禁不住赧然一笑。笑靨盈盈,一臉璀璨,略顯炫耀般的神色昭示著,熬過三百六十五個連陰天,猛抬頭,終于見到了陽光。
窗外,大雪飄飄。春妮兒心里,陽光燦爛。
春妮兒后天失語,并不失聰,聽力沒有受到影響,加上她天生聰穎,接受信息并無障礙。片刻交流,我覺得陌生人即使不懂啞語,也可以憑借她的手勢、面部表情、肢體語言和獨特的眼神,與她慢慢溝通。
今天你累了,睡覺吧?她手語。
你先睡吧,我不累。我應答著,眼睛迅速一瞥,屋里只有兩把椅子,并起來勉強可躺半截身子,要想躺直溜,除非睡地下。
春妮兒把兩床被子合成一個被窩,兩個枕頭并排擺好,動手幫我脫鞋子。
我阻止,掙脫,連忙坐到椅子上。
你不睡了?春妮兒一臉愕然,手語問。
我想坐一會兒,你先睡,好嗎?我掩飾著。
春妮兒大眼睛一撲閃,完全看穿了我的意圖,迅速搬過了另一把椅子,直溜溜坐我對面,對視著,神色驚詫中帶著疑惑,也有嗔怒。
僵持著,屋里靜得一根針掉地上也能聽得見。
我欣喜,在猜測、磨合中,我們的交流沒有想象的那么困難。
我默然,該如何打破僵局?
我起身,把兩個枕頭分別放在兩頭,把兩床被子疊成兩個被窩兒,做了一個睡覺的姿勢時,她完全明白了。
她大哭,撲倒在床上,雙肩抖動著,驚天動地,淚濤洶涌。卻無聲。
9
春妮兒是個好女人。
夜里哭,天一亮,即早起,梳洗畢,等候著。見爹娘一開門,迎上去,點頭請安,麻利地倒掉夜壺尿盆,就去廚屋點火做飯。爹娘面前,她像左鄰右舍娶進門的新媳婦一樣,幸福怯生地忙碌著。如今進門一年了,她的怯生感不復存在,屋里院里,灶上灶下,駕輕就熟,手腳麻利。
沒有怯生感是真相。洋溢著新媳婦幸福感的一臉平靜是假象、是掩飾、是偽裝,只有我知道。春妮兒心里的苦,真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說不出,反而裝幸福,她,真真是個好女人,一個值得尊敬且更令人同情、憐憫的好女人。
白天,我倆各干各的事兒,很默契,默契得看不出掩飾。
夜里,我們廣泛交談。說累了說困了,和衣而眠。
一人一頭。楚河漢界。
所謂廣泛交談,主要是我說,她聽。我說,我平心靜氣、和顏悅色地說;我古今中外、家長里短地說;我給她說人生、說革命、說國與家,也說南京、說延安、說國民黨與共產(chǎn)黨;我給她說婚姻、說愛情、說家庭、說魯迅與許廣平,也說花木蘭、說穆桂英、說八路軍、新四軍與抗日救亡……她聽,她有時似懂非懂、懵懵懂懂,有時茅塞頓開、醍醐灌頂,她不時點頭、搖頭,或用手語、用眼神表示懂與不懂、疑問與肯定。特別是當我講到竹溝鎮(zhèn)、彭司令、雪梅和我時,她聽得更認真,問得更仔細,有的細節(jié),她非要打破砂鍋紋(問)到底,比如雪梅的年齡、籍貫、婚否、為什么與我一起回來,等等,諸如此類,好像特別在意。
如涓涓清溪,低吟山澗;如徐徐清風,吹拂大地;如綿綿細雨,滋潤原野;我搜腸刮肚傾心掏肺地娓娓道來。她平生第一次聽說了這么多新詞、新事兒、新道理;她平生第一次把視野從娘家的張村婆家的彭家寨投向花花綠綠、風霜雨雪的大千世界;她平生第一次懂得,女人除了結婚生子,還有很多比這更神圣、更重要的事情,比如愛情,比如國家,比如眼下的抗日。
這種交流開始我很不習慣,感到別扭,磕磕絆絆的,交流的速度和質量也大打折扣。無法與正常人相比。更無法與我和雪梅在竹溝鎮(zhèn)的山澗林中、花前月下,乃至疾風寒雨、戰(zhàn)火硝煙中的交流相提并論。那是溫馨浪漫、令人激情奔放的美好回憶。
這種交流,使往日那個虛無飄渺、遙遠陌生、毫不相干的所謂名分上的妻子,慢慢拉近聚焦、由虛到實,放大定格成眼前這個實在、具體、清晰、熟悉的春妮兒。那種因天生抗拒、無端排斥而產(chǎn)生的毫無來由的憎惡情感、抵制情緒、厭惡態(tài)度,慢慢融化稀釋、疏離消散,漸漸轉化為惻隱之心、憐憫之情。
這種交流,在春妮兒的情感世界里激起的波瀾也是驚心動魄的。手勢、眼神、笑顏、淚水,乃至一驚、一怒、一嗔、一顰,毫無疑問,都是向我傾吐,向我訴說,傾訴著她的不幸,她的認知,她的情感,她的意愿,她的寄托,她的人生渴求……她說,你是大學生,我是文盲啞巴莊稼妞兒,你是天上的鳳凰,我是地上的野雀。咱倆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不是一個窩里的雞,咱倆隔著江、隔著河,一千里,一萬里,永遠夠不著。她說,嫁給你,做你的女人,我不配。你逃走,我不恨你,我恨自己,恨自己的命。她說,她期待過、幻想過,她向觀音菩薩祈禱過,哪怕讓這個本不該屬于自己的男人回來住幾天,哪怕只住一夜,哪怕比一夜還短,只要有一刻屬于自己,來這世上一回也值了。
她還說,她怨恨過爹和公爹:他們一句話,害得我跌進了命運的深淵,害得你大學沒讀完,有家不能回。有時想想,也不能怨恨老人。她又這樣說:誰家爹娘不為兒女好?俺爹,你爹,都是好意。要是自己不失語,要是彭家的老三生下來是個瘸子或瞎子,哪怕缺條胳臂短一條腿,只要能穿衣吃飯、生兒育女,兩個實實在在的活人,廝守著過日子,就是拉棍要飯,俺也愿意!
該怨恨誰呢?怨爹娘?爹娘的邏輯、爹娘的期待無惡意。
恨自己?自己,誰能把握自己的命運?
在命運面前,我無奈,無能,選擇了逃避。
可春妮兒,一個弱女子,又是失語人,命運無情地剝奪了她逃避的權力。
二 哥
10
“彭家連”正式成立那天,二哥回來了。
對于扯旗拉隊伍公開抗日,彭氏家族的爺們不是沒有擔心和顧慮。好在,爹挑頭,又說服德清爺?shù)乳L輩出面,挨家挨戶動員。雪梅和我,則召集適齡青壯年,三五人一組,分批分片鼓動聯(lián)絡。不愿意做亡國奴的迫切愿望、彭氏祠堂旗桿上斗大的“彭”字,旗桿下彭氏族人濃濃的血脈親情,加上有彭司令的家書作“尚方寶劍”,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最終把彭家寨這些手無寸鐵的莊稼漢,凝聚組織成為一支抗日的武裝。
爹說,你回來得真巧,參加咱“彭家連”成立儀式吧。
二哥是爹娘眼中的長子。大哥幼年夭折后,家里重大事務,均由二哥出頭。
二哥畢業(yè)于黃埔軍校洛陽分校,在國民革命軍湯恩伯部所屬某團任職,該團張團長系母親娘家的一個拐彎親戚。省城開封淪陷前,該團在城郊駐防,后輾轉于中原戰(zhàn)場。
意外相逢,喜出望外。二哥給我當胸一拳:臭小子,跑哪去了?害得爹娘擔憂,二哥也到處找不到你!
我簡述了投奔新四軍的經(jīng)歷,引雪梅前來相見。
“彭家連”正式成立,我和雪梅換上了久違的新四軍軍裝。連隊戰(zhàn)士,全部穿著百姓服裝。
雪梅以標準的軍姿舉手敬禮:二哥乃黃埔才俊,國軍翹楚,小妹十分敬仰,請多多指教!
二哥應諾:聽三弟說,雪梅小姐乃彭雪楓將軍令妹,久仰,久仰!
見他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客套話,爹打斷說:雪梅已代兄長在彭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磕過頭、認了祖、歸了宗,現(xiàn)在是咱彭家寨老彭家的閨女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就別假模假式的客氣了。
“彭家連”成立儀式在彭家祠堂舉行。
列隊完畢,爹在彭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焚香叩首,宰活雞,兌雞血酒,眾人紛紛舉杯,爹領頭莊嚴宣誓:抗戰(zhàn)到底,決不當逃兵!
雪梅講話,首先提議爹出任“彭家連”連長。爹推辭說,老朽年逾半百,才疏學淺,恐難擔此大任。雪梅說,叔公德高望重,“彭家連”連長非您莫屬。只是,您老年紀大了,不宜沖鋒陷陣,您就像天波楊府的佘老太君,穩(wěn)坐中軍帳,運籌帷幄,帶隊伍上陣,是我和雪松的事。雪梅同時宣布,她任指導員,我任副連長。
雪梅請連長給全連官兵訓話。
爹清清嗓門,提高聲調,大聲說道:指導員是啥官,大家伙兒知道嗎?就是政治指導員,是連隊的黨代表。這個規(guī)矩,從三灣改編,從井岡山的朱毛紅軍,就立起來啦,這叫黨指揮槍。老夫也是剛剛聽說。因此呀,咱“彭家連”是新四軍、共產(chǎn)黨的隊伍,得按共產(chǎn)黨的規(guī)矩辦事。具體軍事行動,大伙兒聽我的,思想上政治上,隊伍怎么帶,往哪里走,咱都得聽黨代表的,聽彭司令的!大家伙兒聽明白了嗎?
眾人應答:明白了!有人喊,知道了!也有人說,那中!應答聲高低參差,拖泥帶水,稀落不齊。
見狀,爹的臉上掠過一縷尷尬不悅的神色。
雪梅輕聲對爹說:叔公不必介意,畢竟是剛剛開始嘛。
雪梅接著講話:各位大爺、大叔、大哥、兄弟,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嗯,錯了,從現(xiàn)在開始,就應該正式稱呼同志們,剛才彭連長說得好,我們是新四軍、共產(chǎn)黨領導的隊伍,是抗日的武裝,我們聚集起來,就是要保衛(wèi)我們的美好家園,把日本侵略者趕出中國去!
一身戎裝、軍姿挺拔的國軍少校副官彭修德,在這群老百姓衣著的隊伍中格外顯眼。爹和雪梅講話后,我見他欲言又止,便說道:二哥既是友軍,又是彭家子弟,不必見外,有何高見,不妨賜教。
爹也說,老二,你是職業(yè)軍人,國軍嫡系,在臺兒莊、在中原戰(zhàn)場,與老日屢有交手,見多識廣,給大家伙兒說說吧。
二哥隨即走到隊前,侃侃而談。
他說,作為彭氏后人,修德對族人舉旗抗日的義舉,深表欽佩,對友軍新四軍游擊支隊“彭家連”的成立,表示祝賀!當前,日寇鐵蹄踏遍了大半個中國,民族存亡已到了危機關頭,國共兩黨聯(lián)手抗戰(zhàn),全國民眾一致對外。去年,在第五戰(zhàn)區(qū)臺兒莊戰(zhàn)場,我湯恩伯司令長官所屬部隊,與國軍兄弟部隊一起浴血奮戰(zhàn),雖然取得了重大勝利;但是,其后,在第一戰(zhàn)區(qū)中原戰(zhàn)場,國軍也有十日內連丟商丘、蘭封、開封三城的屢戰(zhàn)屢敗,身為黨國軍人、中原子弟,修德倍感羞愧,無顏面對家鄉(xiāng)父老!今見彭家族親拉起隊伍抗日,修德心里與其說高興、欽佩,不如說更多的是憂慮、擔心,對日作戰(zhàn),談何容易!打仗,得有本錢,得有槍有炮有錢有糧。爺們兒看看,就憑你們手里的十幾支漢陽造、老套筒,還有那些獵槍和大刀長矛,這如何上得了戰(zhàn)場?無槍無彈,無糧無衣,就連吃飯,也是各回各家,端自家飯碗。這樣的隊伍,怎么與裝備精良的日軍作戰(zhàn)?
爹說,這不是剛剛開始嗎?白手起家,氣可鼓不可泄,老二,你有什么辦法?幫幫你爹!
辦法倒是有,不過,說出來多顯不義,不說也罷。二哥話到嘴邊,賣了個關子。
只要是利于抗日,二哥但說無妨。雪梅說。
很簡單,集合隊伍,跟我走。到了湯司令的中央軍,有槍有炮,有吃有穿,不是照樣抗日嗎?
爹聽罷立馬瞪眼:放你娘的狗屁!這是彭司令的隊伍,是共產(chǎn)黨的人,你想招安吶?
雪梅眉宇間頓生慍怒,卻忍嗔道:二哥此言差矣,說句笑話也就罷了,若有挖墻腳之心,休怪小妹失禮了。
隊伍中也有人交頭接耳,非議聲起。
見自己言語失當,引發(fā)眾怒,二哥急忙解釋:爹、小妹、老少爺們兒,不要誤會。國軍共軍,各有其主。修德此言,不過是一個假設,不必當真。其實,修德心里是為咱“彭家連”的現(xiàn)狀著急。老少爺們兒,你們說,今天,連隊成立了,明天,怎么辦?
怎么辦?爹一時語塞,稍作停頓,大聲對眾人說道:各位聽著,每天早晨,以銅鑼為號,村西頭打麥場集合,開始練兵!
“彭家連”首任連長彭文煥發(fā)布了他的第一道軍令。
二哥緊接著追問:那練兵完了,然后呢?敵人來了怎么辦?
爹無語。
雪梅接話:困難是暫時的。彭司令說了,很快會派人送來一些槍支彈藥。但主要還是靠我們自己在戰(zhàn)斗中繳獲,自我發(fā)展。
這是實話。二哥說,貴軍剛到豫東,立足未穩(wěn),你們的家底,愚兄略知一二。將士們連窩窩頭、紅薯都填不飽肚子,老套筒、中正式不夠每人一支,拿啥支援你們?俗話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彭字,修德方才話不中聽,實則真心為“彭家連”著急啊!
這倒是句人話。爹輕聲嘟囔著。
憑女人的直覺,雪梅似覺二哥話里有話,追問:二哥莫非還有錦囊妙計?
天機不可泄露。二哥淡淡一笑。
11
這天,中央軍湯恩伯部某團張團長接到報告,隱藏于白云禪寺的秘密軍備倉庫,昨夜突遭偷襲,庫存的槍支彈藥、布匹、棉花、糧食等物資,被洗劫一空。
頓時,張團長氣得七竅生煙。他拔槍拍案,怒吼道:彭副官,把那個看守倉庫的警衛(wèi)排長拉出去槍斃!
團座,我已派人把他關了禁閉,待問清情況,再斃不遲。我想,還是先留個活口,否則上峰追查,不好交代!
少校副官彭修德見團座怒氣難消,捧來一杯茶,勸他息怒。
國軍嫡系中央軍,糧餉供給并不匱乏。按說,富裕家境出身的將領們,大多不知饑餓的滋味??捎腥似枬h不忘餓漢饑,天生一副乞丐心腸,每到一地,巧立名目,征糧征款,搜刮民財,積攢家底。這似乎成了一種積習。張團長這點家底,是他多年苦心經(jīng)營、一點點碩鼠搬家般積攢起來的唯一私房。一夜之間,說沒就沒了,他豈能不怒?
臺兒莊戰(zhàn)役之后,張團長率部在白云寺附近休整。
白云寺始建于唐貞觀年間。相傳,每逢夏秋季節(jié),白云繚繞,籠罩寺院,景色奇異,蔚為壯觀,故名白云寺。野史稱,清康熙皇帝曾兩下白云寺尋父。傳說雖不可考,卻為文人俠士游者香客千里迢迢尋訪古寺留下了談興雅趣。寺內原有一施粥舍飯大鐵鍋,后棄置不用,奇跡般從中長出一棵槐樹,樹干丈余,數(shù)人合抱,枝繁葉茂,得名“鐵鍋槐”,成為一大景觀。
由于該寺地處?。】h)、杞(杞縣)、民(民權)三縣交界處,目前,日偽軍、國軍、新四軍,各方勢力均鞭長莫及,是一塊“三不管”的地盤。
一日進香畢,張團長突生一念:眼下日軍進逼中原,惡戰(zhàn)在即,勝敗難卜,多年積攢的這點家底,于跋涉轉戰(zhàn)中,既是拖累,也不安全,一旦落入日軍之手,如同投食喂狼、助紂為虐,不如擇地隱藏更為穩(wěn)妥。他看中了白云寺的后院。張團長是當?shù)厝?,家人與禪寺主持又是故交,一說即妥。為掩人耳目,運送儲存均在夜間完成。事畢,他指派一名排長帶幾個士兵,換上便服,扮作寺院雜役,負責守護。
事情辦得還算縝密。一直以來,秘密倉庫安然無恙。
白云寺周邊幾十里并無日偽軍駐扎。這批小股武裝,孤軍出動,看來是情報精準,目標明確,有備而來。
是誰泄露的消息?
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
張團長百思不解。
審訊也沒有問出個所以然。
據(jù)警衛(wèi)排長供述:那天半夜,月黑風高。突然,寺院四周槍聲大作,幾十個日本鬼子和偽軍闖入寺院。我和弟兄們急忙穿衣抄槍,一出屋門,便被密集的火力壓住,兩個弟兄當即掛彩,我們被逼進屋內。接著,和尚們也被堵在禪房,不許出門。只聽見,一群人流涌進院內,腳步匆匆,人聲嘈雜,不出一頓飯時,倉庫被搶劫一空。事后,據(jù)寺院隔壁的目擊者稱,看見十幾個鬼子兵,還有一百多人,都是老百姓打扮,二十幾輛膠輪大車,好像是日偽軍伙同當?shù)赝练怂鶠椤?
你帶的那些兵呢?
我們被反鎖在屋內,等砸開鐵鎖出來時,人影都沒了。弟兄們害怕回來以后殺頭、治罪,都逃散了。我身為軍官,又是恁的親外甥,明知罪責難逃,只好冒死回來報告。大舅,看在俺死去的親娘的份上,恁就饒俺一回吧!
奶奶個逼,失職瀆職,罪在不赦!
火頭上,張團長氣得拍碎了桌上的茶碗兒。
風聲過后,見上峰也無暇問及,張團長就讓彭副官悄悄把他外甥打發(fā)回了老家。不過,此事他一直耿耿于懷:我就納了悶啦,那一帶日偽軍兵力空虛,突然,一夜之間鬧出那么大動靜,敢在老子頭上動土,你去查查,是否有當?shù)赝练藚⑴c了此事?
幾日后,彭副官報告,是當?shù)匾还勺苑Q“自衛(wèi)救國軍”的土匪武裝勾結日偽軍搶劫了秘密倉庫。匪首頭頂有一撮白毛,外號“白毛老五”,自稱白司令。
白毛老五這股土匪的情況,我略知一二,是這一帶勢力最大的一股。一旦有機會,老子要親手把他們斬盡殺絕,報這一箭之仇!張團長恨恨地說道。
突然,他話鋒一轉,又問彭副官:縣城中學抗日劇社那幫孩子,演戲借走的十幾套日軍服裝還了沒有?
早還了,是在倉庫被搶之前。
張團長點首應諾,聲色未露。
12
“彭家連”成立不久,彭司令員兌現(xiàn)承諾,親率隊伍來到彭家寨。
“彭家連”官兵一律換上了嶄新的新四軍軍裝,與彭司令帶來的老連隊一起,在彭氏祠堂院外肩槍列隊,接受檢閱。仔細看,“彭家連”官兵的軍服,均系手工縫制,樣式不太規(guī)范統(tǒng)一,布料染色也不均勻,各有差異,但絕對是新布料,比老連隊官兵的衣著還顯整潔。武器也不差,嶄新的七九中正式,還有德制卡賓槍、美制“湯姆遜”沖鋒槍,尤其是隊前架起的幾挺捷克式輕機槍和兩門迫擊炮,令老連隊的官兵看得眼饞。
彭家寨家家戶戶男女老少傾巢出動,近鄰村子的群眾也來了。一時間,十字大街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彭司令員在德清爺和爹等幾位長者陪同下,進彭氏祠堂,焚香叩首,認祖歸宗。然后,召開會議給全體軍民講話。
未開言,先打躬施禮。彭司令員激動地說:彭家父老兄弟姐妹們,在我新四軍游擊支隊最困難的時候,彭氏族親拉起隊伍,參加抗日,支援共產(chǎn)黨,大恩大德,雪楓永世不忘!國家者,積民而成。所謂國家,國與家,如唇齒相依,唇亡齒寒,休戚相關。沒有國,哪有家?民之愛國心,實為一國之命脈?,F(xiàn)在,日本侵略者已經(jīng)霸占了我們的大半個中國,國之不保,家何存焉?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今天,組建咱們的“彭家連”,就是為了保衛(wèi)我們美麗的家園,光復我們的大中華!
爹帶頭鼓掌,振臂高呼:跟著彭司令,保衛(wèi)彭家寨!跟著共產(chǎn)黨,保衛(wèi)大中華!連隊戰(zhàn)士和群眾一起跟著高呼,群情振奮。
會后,彭司令聽取爹、雪梅和我的工作匯報。
雪梅說起了彭氏祠堂的一幕,彭司令哈哈大笑,對爹戲言,族叔公家法嚴明,教子有方??!說到雪梅和我擅自改名,彭司令笑著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隨機應變,靈活機動,是游擊戰(zhàn)的精髓,看來你們領會得不錯嘛。嗯,雪楓、雪梅、雪松,不愧是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這名字連綴得蠻有意境嘛!好,本司令批準你們改名。希望“彭家連”在水東戰(zhàn)場上,打出新四軍的威風來,為我彭氏家族光宗耀祖,為全國抗戰(zhàn)貢獻力量!
對,打出“彭家連”的威風!讓老日聽到彭氏三兄妹的名字,聞風喪膽!我說。
爹接話,老三吶,你小子跟大名鼎鼎的彭司令雪楓將軍稱兄道弟,可是有點兒不知天高地厚啊。
哪里,哪里!彭司令說,我們新四軍官兵平等,本來就是兄弟嘛!
不是彭氏三兄妹,是彭氏三劍客!雪梅說。
賢侄女說得好,果然是英雄氣概,巾幗不讓須眉!爹說完,和彭司令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笑畢,彭司令嚴肅地說,同志們吶,目前,我軍在水東地區(qū)立足未穩(wěn),武器彈藥、給養(yǎng)供給十分困難。盡管如此,來之前我還準備從老連隊抽調一批武器給你們,現(xiàn)在看,不必了,你們的腰比我還粗哇?,F(xiàn)在,我們急需把水東這塊根據(jù)地做大做強。這樣,就可以北連魯西南、晉察冀,南接蘇北,就可以使八路軍、新四軍在華北、中原、華東的廣大地域,有了南北呼應、互為依托的戰(zhàn)略支撐點和迂回空間,這可是毛主席、朱總司令布下的一盤大棋啊!在這盤大棋局上,老連隊是車馬跑,擔負的任務更重、更艱巨,今天是一個連,一有條件,就會擴編為一個營、一個團——
司令賢侄胸懷全局,腹藏韜略,舉一子而觀八方,不愧將才,老夫今日親睹風采,如沐春風,胸襟頓開,幸哉,幸哉!
族叔公過獎啦。彭司令稍作停頓,以征詢的目光與我們一一對視,然后說,從水東抗日根據(jù)地發(fā)展的全局考慮,我準備把你們現(xiàn)有的武器彈藥和物質,調出一部分加強老連隊,各位意下如何?
一切繳獲要歸公,這是賢侄女剛剛給俺講過的規(guī)矩。爹說,“彭家連”是新四軍的隊伍,名字姓彭,規(guī)矩從共,一切服從司令賢侄的調遣。
好啊,首長!雪梅說,您這是窮閨女回娘家,進門提十個胡蘿卜(俗語,指十個手指),走時背走個大包袱,凈賺不賠呀!說完,嘻嘻一笑。
那你想要什么?
要人。
雪梅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她說,首長知道,我和雪松,兩個學生兵,實戰(zhàn)經(jīng)驗、帶兵經(jīng)驗都不足,連隊清一色的農(nóng)民,迫切需要軍事骨干。
接著,我們如實報告了白云寺行動的情況。
坦率地說,這次行動大獲成功,繳獲頗豐,卻構不成軍事意義上的典型戰(zhàn)例,完全得益于二哥的暗中運籌。連隊本身,則問題多多,洋相百出。院內一交火,院外的獵槍、鞭炮齊鳴,守倉庫的國軍士兵被嚇懵了,也有自己人緊張得尿濕了褲子。行軍中,由前往后傳口令,“不許抽煙,注意隱蔽”,傳到最后,變成了“不許抽煙,不許放屁”。更有甚者,返回途中,有人路過親戚家門,悄悄把一捆布隔墻扔到院子里。
把一支農(nóng)民武裝改造成為一個訓練有素的戰(zhàn)斗部隊,確實需要軍事骨干。臨別前,彭司令員決定,把老連隊的一排長牛紅安和十名老戰(zhàn)士留下來。彭司令說,牛紅安,小名二牛,湖北紅安人,參加過黃麻暴動,是參加過長征的紅軍戰(zhàn)士,沒有文化,帶兵打仗有一套,擔任副連長,十名老兵分別擔任班、排長。彭司令還特意叮囑:戰(zhàn)斗殘酷,族叔公年邁,親率連隊行動恐多有閃失,就由雪松任連長,您永遠是咱“彭家連”的榮譽連長。
爹抱拳拱手,點頭致謝,又指指雪梅和我說,白云寺之事,只有我們三個知道。老二再三叮囑,千萬不可泄露一絲風聲,否則,他是要掉腦袋的!
好,請您放心!彭司令說,我們地下黨的同志與“自衛(wèi)救國軍”有接觸,回去后,我讓他們放出風聲,白云寺的事兒,系白毛老五所為。不過,彭司令又動情地說,新四軍游擊支隊會永遠記住修德賢弟的雪中送炭。等打跑了日本鬼子,雪楓當親自登門,請修德賢弟到我的司令部做客,擺酒設宴,當面致謝。
爹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彭字,何言謝字?將軍賢侄的美意,老夫一定轉達。
張鐵匠和羅鍋叔
13
張鐵匠急匆匆趕到彭家寨看閨女。
閨女出嫁后,這一年多,他行蹤飄忽不定。春妮兒見爹突然到來,喜出望外,面部表情十分豐富地比畫著、訴說著,一臉新婚幸福的樣子。這就是春妮兒,無論心中有多少痛苦,她都能背著人嚼碎,暗暗吞下,以平靜滿足的神情面對公婆,面對世人。
爹自然也十分高興,為師兄暨親家接風,派四弟修章把雪梅和我找來作陪。
見面落座,我給雪梅介紹說,這是鐵匠伯伯。爹馬上糾正,現(xiàn)在是你的岳父,你得改口,叫爹。我自嘲,從小叫鐵匠伯伯,習慣啦,想必爹……怎么這么別扭,我又改口,想必岳父大人不會見怪吧?鐵匠伯伯連忙說,叫啥都中,小三兒這孩子,起小我就喜歡,那年騎我脖子上看戲,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戲臺上打得正熱鬧,只覺得背后一熱,你小子尿了我一順脖流,哈哈……
飯桌上,大家一片歡笑。鐵匠伯伯這才意識到,有生人在場,又是個姑娘家,忙說,俺是個粗人,雪梅姑娘,讓恁見笑啦。
雪梅起立,雙手捧杯說,久聞張大伯為人仗義,武藝高強,小女奉兄長之命,回鄉(xiāng)認祖歸宗,初來乍到,還請您老多多關照!
張鐵匠看著雪梅,指指我,說你們拉隊伍的事兒,縣城駐扎的老日都知道了,日軍小隊長叫川崎,是個少佐,他在白毛老五隊伍中安插有線人,線人透信兒,說川崎這龜孫,正在四處打探“彭家連”的動向,揚言要一舉殲滅,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這一回,俺急哧忙慌來,就是要給恁透個信兒,師弟,小三兒,還有雪梅姑娘,要有所防備??!
爹一聽急了,忙問:消息可靠?
張鐵匠說,絕對可靠!自打春妮兒嫁到恁家,俺一人吃飽全家不饑,無憂無慮游走四方。這一年多,被土匪白毛老五請去當了武師爺,教弟兄們練拳腳。開始,俺說不中,打家劫舍的事兒俺不干。白毛老五說,土匪的活兒咱早不干了,現(xiàn)在咱叫“自衛(wèi)救國軍”,抗日的隊伍。白毛老五手下有個把兄弟,姓侯,外號猴子,想學兩手武功,總跟我套近乎。這小子看樣子像是川崎收買的線人,有事沒事愛往縣城溜,也常有生人來找他。川崎打探“彭家連”的消息,那天是他跟俺噴大話,無意中說漏了嘴。
這個白毛老五是真心抗日?雪梅問。
是不是真心抗日,說不準。不過,他親手殺過兩個老日是真事兒。爹說,那天,一幫日偽軍闖進他姥娘家的院子里牽耕牛,他舅上前阻止,被打傷了。白毛老五躲在屋子里,開始沒敢動,見舅舅倒下了,一怒之下,他開了槍。偽軍撒腿就跑,倆老日端著槍進屋抓人,被他左右開弓,兩槍斃命。他背起舅舅跑了,老日后來報復,把他姥娘家的房子點火燒了。
鐵匠伯伯說,師弟說的這事兒,有。不過,俺覺著,這是個無利不起早、有奶便是娘的貨。咋說呢?國軍找過他,讓他協(xié)助打老日,他同意,開口就是要武器、糧食和現(xiàn)洋,東西不到手,他出工不出力,裝裝樣子,虛晃一槍,見好就收。日本人也想拉他入伙,他開口還是那三樣,要槍、要糧、要現(xiàn)洋。
他手下有多少人?我問。
時多時少,時聚時分。有時候五六十人,有時候七八十人,聚齊了差不多百十號人,是咱水東地區(qū)比較大的民間武裝之一。
敵人拉攏他們,我們也應做他們的工作,爭取他們成為一支抗日的力量。雪梅說,必要時,我去見見這位白司令。當前,建立廣泛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是我黨的大政方針,張大伯現(xiàn)在的角色,對我們十分有利呀!
那是,那是。爹和鐵匠伯伯都點頭。
經(jīng)過補充軍事骨干、思想教育和強化訓練,“彭家連”的軍政素質顯著提高,士氣高昂,像一支有戰(zhàn)斗力的部隊了。鋼刀磨亮需試刃,該出手時且出手。我和雪梅、爹商定,讓鐵匠伯伯立即返回,密切注意白毛老五隊伍的動向,一旦有情況,春妮兒二姨家作為聯(lián)絡點。
待夜幕降臨,我和雪梅送走鐵匠伯伯,悄悄進入彭氏祠堂,打開被列祖列宗牌位遮擋住的機關,從夾壁墻的密室中取出電臺。
機要參謀出身,彭司令員特意為雪梅留下了一部電臺。
我搖動發(fā)電機手柄,雪梅開始發(fā)報。
14
農(nóng)歷逢五逢十,彭家寨五天一大集。
這天,春妮兒二姨家托趕集的人捎口信,說二姨病了,想讓春妮兒去一趟。雪梅帶著春妮兒,匆匆趕到她二姨家。
鐵匠伯伯果然在。他報告說,川崎少佐答應給白毛老五的一批武器彈藥和五千塊現(xiàn)大洋,已經(jīng)送到了;作為交換條件,白毛老五也答應川崎,愿意配合日偽軍的清剿行動,協(xié)助他們夜襲彭家寨。
具體日期?雪梅問。
鐵匠伯伯說,狗日的川崎,心眼鬼著呢,行動日期連白毛老五也不告訴。他讓猴子住進縣城老日的據(jù)點里當聯(lián)絡員,說部隊行動聽猴子的信兒。猴子上一趟回來還對俺說,據(jù)點的廚房里缺一個雜役,川崎讓他找人,說要大大的良民,絕對可靠。問俺愿意不愿意,俺說不干。
我們的人,最近有沒有找白毛老五接頭?雪梅又問。
那天突然來了兩個陌生人,關在屋子里,與白毛老五嘀咕大半天。有一個人還問俺,恁是不是打鐵的張師傅?俺說是。他沒多說,俺也不好問,估摸著是咱新四軍的人。
雪梅聽罷,帶著春妮兒急匆匆返回彭家寨。
幾天后,張鐵匠和羅鍋叔來到縣城日軍據(jù)點,猴子把他們領到川崎少佐面前,說太君,他們兩個,白司令的部下,大大的良民,來廚房的干活!川崎圍著張鐵匠轉了一圈,看著他鐵塔般的身板,連連點頭說,幺西,可以,他的可以。接著,打量著羅鍋叔,臉上頓生質疑,連連搖頭,左手伸出一個指頭,在猴子面前晃晃,然后又伸出兩個指頭,繼續(xù)搖晃著。猴子明白,要一個人,為什么來兩個?他的,徒弟的干活,一直跟著師傅,沒有家,師傅走哪他跟哪,干活大大的好,給張師傅當幫手,混口飯吃,工錢的不要。猴子連忙解釋。
川崎猶豫間,張鐵匠瞅見,據(jù)點墻根處,一堆未劈完的木柴旁,地上丟著一把板斧,他使了一個眼色,羅鍋叔疾步跑過去,抄起板斧,噼噼啪啪,斧起刃落,碗口粗的圓木應聲開花,木屑飛濺。
川崎答應,兩個人都留下。
派人打入日軍據(jù)點,是雪梅的主意。那天得知川崎讓猴子為據(jù)點物色雜役的消息,雪梅和我,還有爹和老牛,都覺得這是一個踏破鐵鞋無處覓的契機。可是,派誰去呢?鐵匠伯伯是合適的人選。爹問,能不能多去一個?爹的意思是?我問。爹說,川崎據(jù)點離彭家寨最近,對“彭家連”威脅最大,這個,你們比我明白。孫子曰,兵者,詭道也。詭者,在于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據(jù)點里,咱多一個人就多一雙眼睛,多一雙腿,緊要關頭,堪當大用!
大叔說得對,副連長牛紅安把右拳砸在左掌內,回應說,從我?guī)У睦媳刑粢粋€軍事素質好的,跟著張鐵匠進去,關鍵時刻,能頂幾個人用。
爹說,老兵打仗肯定是把好手,可是,說話帶侉腔,口音不像當?shù)厝?,容易讓敵人起疑。羅鍋兒是個殘疾人,反倒不容易被懷疑。
爹的主意出乎我們的意料。雪梅謹慎地問,羅鍋叔不是連隊的成員,年紀也不小了,合適嗎?爹說,有啥不合適的?全民抗戰(zhàn),全民皆兵,彭家寨老彭家的男女老少,個個都是咱“彭家連”的兵。你們放心,羅鍋從小跟我一個鍋里吃飯,別看他三腳踢不出一個響屁來,一天說不了三句話,這個小老弟實誠得很,心眼兒也機靈著呢,俺交代他的事兒,他會以命相抵!
沒過幾天,羅鍋叔騎著一匹馬匆匆回來了。
他說,鐵匠大哥趕車從火車站往炮樓里拉糧食和柴火,俺倆弄斷車軸,他修車,讓俺跑回來報信。明個兒半夜,老日要來突襲彭家寨。鐵匠大哥還說,川崎派猴子去傳達命令,要白毛老五的隊伍配合行動,揚言要一舉殲滅“彭家連”,把全村姓彭的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關進祠堂里,一把火點了,統(tǒng)統(tǒng)燒死。
快說說炮樓里敵人的情況!我催促。
羅鍋叔從懷里掏出一個臟兮兮的布包,打開來,一盒洋火,幾粒綠豆,幾粒黃豆,還有幾個地上踩扁的香煙頭,說就這些,都在這里。
這是啥?雪梅和我面面相覷。
老天爺,恁弄的這是哪一出?爹也急了。
沒錯,俺倆數(shù)了好幾遍,一準沒錯。羅鍋叔說,洋火四十七根,代表步槍,一共四十七支三八大蓋;綠豆代表機槍,歪把子,四挺架在炮樓頂層,兩挺放在底下;黃豆代表擲彈筒,一共四個;煙頭代表短槍,一共九支,清一色的王八盒子。說完,羅鍋叔狡黠地一笑,嘿嘿,俺這法兒就是笨點,錯不了。
不笨,不笨。爹連連點頭。
真有你的,俺的個親叔!我也暗暗叫好。
這基本是川崎小隊的全部家當。雪梅說完,又問,除了炮樓里,別的地方還有嗎?
有,炮樓不遠的一個院子里,住的還有偽軍,百十號人哩。鐵匠大哥讓俺說完就回,不能呆久了。羅鍋叔說完,匆匆走了。
彭司令員走后,為便于隱蔽,我們把連隊一分為三。連部和一排駐彭家寨,四弟修章到連部當通訊員,副連長牛紅安和三排長各帶一個排在彭家寨附近的村子里分散居住。
我立即對四弟修章說,你去通知,命令牛副連長和三排長,帶部隊到彭氏祠堂集合,跑步前進!
把四弟放到連部,是爹的主張。爹鄭重嚴肅地給修章交代,小四兒,你可記好了: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把你放連部,頭等任務是保護你梅姐的安全,平時送信跑腿,端茶倒水,你勤快點兒,戰(zhàn)場上你要機靈點兒,你梅姐有危險的時候,你就給我撲上去擋槍子兒,有半點閃失,看俺打斷你的腿!
爹的良苦用心雪梅心知肚明,分外感動。
部隊集合完畢,雪梅進行戰(zhàn)前動員。她最后說,同志們,這個川崎少佐,天天都在打“彭家連”的主意,現(xiàn)在機會來了,咱們“彭家連”第一次亮劍,要堅決打好這一仗,給敵人一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
我宣布具體戰(zhàn)斗部署后,副連長牛紅安帶領大家呼喊口號:
打敗鬼子兵,保衛(wèi)彭家寨!
消滅鬼子兵,保衛(wèi)全中國!
爹端著黃銅煙鍋,坐在隊伍旁邊,靜靜地聽著,始終一言未發(fā)。就在隊伍即將開拔之際,他猛吸一口,噗地噴出一股青煙,一臉堅毅,大聲喊道:
姓彭的不許有一個孬種,打敗老日,彭家男女老少寨門外出迎,擺慶功宴!
15
日軍川崎少佐偷襲彭家寨,消滅“彭家連”的計劃,并未得逞。
仗打成了個平局,敵我互有傷亡。敵人死傷人數(shù)大于我數(shù)倍。正面戰(zhàn)場上,國軍精銳以數(shù)倍乃至更多兵力與日軍對壘,一觸即潰,望風而逃的戰(zhàn)例比比皆是。于此相比,一支剛剛拉起隊伍的農(nóng)民武裝,出師第一仗,打個平局,不敢自喜,卻也自慰。
并非雪梅和我指揮有方,亦非“彭家連”戰(zhàn)斗力強過日軍。如果單憑“彭家連”孤軍奮戰(zhàn),拼到最后,后果不堪設想。
當然,我們并未與敵人拼到最后,戰(zhàn)斗結束得有點兒突然,有點兒蹊蹺。
最蹊蹺最出乎意料的是,戰(zhàn)后偵察員進城聯(lián)絡鐵匠伯伯和羅鍋叔,得悉二人雙雙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猴子也不知去向。
據(jù)點里的鐵匠伯伯和羅鍋叔,哪里去了?
這是一個謎。
這個謎,在我的心中苦苦糾結,五十余年不得其解。
對于他們的失蹤,最悲痛的是春妮兒和爹。
爹率領彭家老少爺們兒,逐一厚葬了在戰(zhàn)斗中犧牲的幾位“彭家連”士兵,也給鐵匠伯伯和羅鍋叔修了衣冠冢。
從家里到墓地,春妮兒一次次哭昏過去。揮鍬填土封墓的瞬間,她突然掙脫兩個本家嫂子的攙扶,一頭扎下墓穴,撲向爹的無尸棺槨,死死抱牢,任憑黃土埋身,欲隨爹去。
在豫東地界,當然也包括彭家寨,有一個不成文的老禮兒,類似現(xiàn)代的“潛規(guī)則”:葬爹娘,填土封棺時,兒女滾進墓穴,以抱棺柩為爹娘陪葬之舉動,示孝心,行孝道。當然,只是做做樣子。就像送葬人群中,調門最高、振振有詞哭訴者,不一定是最悲痛的。
春妮兒卻不是做樣子。爹死,她的心亦死。我能感覺出來,她是真的想死。娘死得早,爹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說到底,爹的死,也是為自己。爹進據(jù)點,是幫公爹、幫女婿,也是幫“彭家連”,這一切還不是為閨女?爹為閨女死,女兒陪爹去,赴黃泉,一了百了。
她一次次哭昏過去。
遵習俗,也遵從爹的意思,我脫去軍裝,披麻戴孝,在鐵匠伯伯暨岳父大人的棺槨前行二十四拜,執(zhí)招魂幡,摔老盆,為其送葬。打幡摔老盆,是豫東喪葬習俗中的標志性禮儀,只有死者長子(無子者嫡親侄或孫)才有資格操持,女婿不得代行。爹讓我打幡摔老盆,有悖禮俗,況且,我并不情愿,就推辭說,恐怕不行吧,這不亂了規(guī)矩?爹說,咋不行?規(guī)矩是人定的,也是做給活人看的。我懂爹的心思:一個女婿半個兒,女婿不能做的,兒子能做;為鐵匠伯伯的無尸之靈操辦葬禮,本意就是做給活人看的。父一輩,師兄對他恩義情深,他虧欠他太多太多;子一輩,我與春妮兒的婚姻不幸,我虧欠她太多太多。知恩不報非君子,欠情不還乃小人。兩代人欠下的情感債,爹恨不得一次性償還,以求心理平衡,心靈得以慰藉。
說實話,給鐵匠伯伯做女婿,我是真真不情愿。如果做他干兒子,興許我還真不抵觸。抵觸也罷,情愿也罷,眼下都到這份兒上了,還能說啥?不就是打個幡、摔個老盆嗎?認了。我俯首應諾,謹遵父命,為爹對師兄暨親家的真情,為可憐的春妮兒,也為抗日。
春妮兒抱定爹的棺槨不松手,我一個人拉不動。兩位嫂子下來幫忙,還是拉不動。雪梅見狀,跳下墓穴,眼含熱淚,抱起春妮兒的頭,說好妹妹,梅姐替你報仇,一定的,你要活下去,和梅姐一起報仇!
雪梅的話,春妮兒聽了。雪梅在春妮兒心中的分量舉足輕重。
報仇,為爹報仇!
強烈的復仇意念,撞擊著悲痛欲絕的心靈,喚起了春妮兒活下去的欲望,她認定是縣城據(jù)點里的老日害死了爹,她發(fā)誓,要親手取幾個老日的人頭,為爹償命!
聾啞人起誓,是毒誓,在心底,海樣深。
羅鍋叔的葬禮,爹把那一套規(guī)范流程和繁文縟節(jié)的禮儀大大簡化,僅讓四弟修章等幾個彭家侄孫輩的孝子扶靈送殯。棺槨里,是羅鍋叔的幾件舊衣和那副銅鑼,爹親手擺放,忍泣說,兄弟呀,大哥對不住恁啊,這輩子,也沒給恁尋上一個媳婦,到那邊,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太冷清了,恁就敲敲!
羅鍋叔的葬禮像他生前過的日子一樣寂寥,冷清。
村上的孤寡老人死了,都是這般冷冷清清。薄棺一口,土穴一個,黃土一堆,生命的旅程結束了。無聲無息。
張鐵匠和羅鍋叔不是“彭家連”的成員,進據(jù)點,亦非嚴格意義上的組織行為,多半是看爹的面子。說白了,一個是義字當先,為兄弟情分,為兒女情長;一個承宗族之命,長兄為父,父命如天,舍身赴命,男兒本色也。
一介草民,無黨無派,沒有身份,不在組織。
因此,他倆的失蹤,除了蒙太奇般偶爾在親人的夢中閃過,別無痕跡。
五十多年后,在省政府臺辦組織的一個迎春茶話會上,我與猴子偶遇。老人相識,愛說舊話。猴子告訴了我張鐵匠和羅鍋叔失蹤的真相。
那天據(jù)點里發(fā)生的事兒,他仍記憶猶新。
他說,張師傅那真是條漢子!他言必稱鐵匠伯伯為師傅,鐵匠伯伯是否收他為徒,不得而知。
猴子說,炮樓突遭圍攻,我躲在底層,不敢露頭。張師傅聽到槍聲,過來問我,外面誰打槍?咋回事兒?我說不知道,方圓幾十里之內,除了“彭家連”,沒聽說有別的隊伍。張師傅說,哦,俺師弟熟讀兵書,老謀深算,女婿也不是笨人,川崎偷襲彭家寨,他們一定是兵分兩路,掏川崎的老窩來了。好,咱得想法幫幫師弟,幫幫女婿。我說,咱在里頭,他們在外頭,夠不著,咋幫呢?
又過了一會兒,槍聲更激烈了。猴子說,我看見師傅左手提茶壺、右手端一摞碗往炮樓頂層走,就說師傅,我?guī)湍闾釅匕桑煾嫡f,你不怕死?我說,送壺茶水,怕啥?那你小子可要有眼色,機靈點兒!我接過茶壺,跟他上炮樓。炮樓頂層,四挺機槍,七八個鬼子撅著屁股,打得正歡。師傅高聲招呼,太君,大大的辛苦,茶水的,米西米西!鬼子兵停止射擊,接過碗來,我給一一倒?jié)M。就在鬼子兵仰頭飲茶之際,說時遲,那時快,師傅嗖地一聲,從腰間抽出兩把菜刀,兩道寒光閃過,飲茶的兩個鬼子應聲倒地。鬼子兵嚇愣了,一愣間,師傅飛起右腳,啪啪,兩挺機槍被他踢下炮樓。鬼子兵醒過神來,拔出匕首,抄起三八大蓋,撲向師傅。師傅手舞雙刀,下旋掃襠腿,連砍帶踢,鬼子兵竟一時無法近身。
完全沒有想到師傅會來這一手。猴子說,我嚇得扔了壺,腿發(fā)抖,想幫他,卻邁不動腿。師傅漸漸體力不支,大喊,猴子,抄家伙!我踅了一眼,炮樓頂層沒槍了,就轉身到樓下槍架上去取,只見羅鍋胳肢窩里一邊夾一個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炸藥包,瘋子一樣地撲過來。幾步之遙,轉眼之間,待我抄槍在手、返身上樓時,聽得一聲慘叫,兩把刺刀捅透了師傅的前胸,未等鬼子拔出刺刀來,羅鍋大聲吼叫著撲上去了,導火索哧哧冒著青煙。我一看不好,就地往樓梯下滾。轟地一聲巨響,氣浪把我掀倒。蘇醒后睜眼一看,炮樓頂層,人的尸骨全都炸飛了。我怕自己一人活著,川崎回來說不清楚,便溜之乎也。
猴子溜走后,投奔國軍。后又去了臺灣,解禁后,回鄉(xiāng)定居。
誰能想到,張鐵匠和羅鍋叔死得如此壯烈?
如此壯烈的抗日英雄,卻被我們遺忘了整整半個世紀!
看來,歷史從來不眷顧草民。
歷史和歷史學家,都偏愛帝子王孫,偏愛侯爵世家,偏愛政壇賢達,乃至偏愛隱身于市的閑云野鶴。帝王史,宮廷冊,卷帙浩繁,滿紙寫就的總是他們。山野草民,蕓蕓眾生,青史無緣。沙場上,一將成名萬骨枯。煙塵里,將星亮閃兵魂寒。太平盛世,霓裳轉輪,酒綠燈紅中,滿世界滿穹空,更是星們的舞臺。什么歌星笑星、演藝明星,什么商界黑馬、文壇新人、體壇新秀,如此等等。一時間,群星璀璨,嘩啦啦,你方唱罷我登臺,紛紛升起復隕落,流星雨般匆匆閃過。
精彩的世界,凝重的歷史,不屬于草民。
草民,生,一聲啼哭,死,一聲嘆息。
僅此而已。
就像張鐵匠和羅鍋叔。
在我的極力鼓動下,猴子——侯世貴,把他目擊的真相撰寫成《炮樓壯烈一幕》一文,后收入地方史志辦編撰的《水東抗日根據(jù)地歷史資料匯編》叢書。
于是,失蹤便被遺忘,遺忘了半個多世紀的張鐵匠和羅鍋叔,才正式成為載入我們民族革命史冊的抗日英雄。
歷史本是草民創(chuàng)造的,歷史不該遺忘草民。
我和雪梅、春妮兒
16
那天夜里,我和雪梅帶領部隊,隱蔽在黃河故道內的土官道兩側待敵。
彭司令員批準了我們的作戰(zhàn)方案,回電中提醒我們,“謹慎應敵,切勿硬拼,保存實力”。支隊主力距我尚遠,鞭長莫及,為解燃眉之急,支隊首長緊急聯(lián)絡中共地下黨領導的縣大隊、武功隊和民兵等地方武裝,對縣城的日軍炮樓發(fā)起佯攻,以減輕“彭家連”的壓力。
此事,電報中沒有提及,我們無從知曉。當然,鐵匠伯伯和羅鍋叔更不可能知道,是何人圍攻炮樓。
黃河故道內的這條土官道,是縣城至彭家寨的必經(jīng)之路。
千年古黃河,桀驁不馴的巨龍般身軀,西出巴顏喀拉,穿越黃土高原,劈開深山峽谷,奔騰著,咆哮著,滾滾東瀉,到了平坦坦的中部大平原,無遮無擋,便就地打個滾兒,歷經(jīng)數(shù)次恣意改道。如今這段黃河故道,是明清年間巨龍翻身留下的遺跡。
故道內,沙丘起伏,灌木叢生,荊棘遍布,楊柳棗槐泡桐等樹種,不規(guī)則成林,間或還有大片低洼濕地,在千里大平原上形成了一條天然屏障。春夏之際,林間草木茂盛,鳥語蟬鳴,水面蘆葦搖曳,蛙聲一片。
眼下,驚蟄剛過,草木已泛綠,寒氣仍逼人。西北風卷起的黃沙打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睛。月黑風高。白楊樹高高擎起的一個個黑黢黢的鳥窩里,猛然間,烏鴉一聲慘叫,陰森森的,讓人毛骨悚然,心頭一顫。
那一刻,我的心就劇烈顫抖,胸口好像有頭猛獸在撞擊著。并非第一次參戰(zhàn),亦非沒見過死人流血,今天,這是怎么啦?我用力在大腿根狠狠掐了一把,火辣辣地疼。鎮(zhèn)靜,你是指揮員,一定要鎮(zhèn)靜!我提醒自己。
我知道,此刻的緊張,不是怕死,是心理壓力太大了:第一次指揮戰(zhàn)斗,顯然與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感覺完全不是一回事兒;再看看我的兵,都是剛剛拿起槍桿的普通農(nóng)民,都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骨肉族親,與戰(zhàn)斗力強悍的日軍對決,每一點兒磕磕碰碰,每一個生生死死,都緊連著骨肉親情,都會觸及情感世界里那根最脆弱的神經(jīng);況且,又是在家門口,在爹娘的眼皮子底下打仗,整個彭家寨的安危,親爹娘的生死,似乎都攥在我右手緊握的槍把子里了,稍有閃失,我將何顏面對彭家祠堂里的列祖列宗……哎呀,一堆亂七八糟的念頭,關鍵時刻,暴露出了讀書人的小資習性。要打仗了,必須鎮(zhèn)靜下來!我暗暗命令自己。
雪梅的位置離我最近。她的身后是四弟修章,幾乎可以隨時撲上去掩護她,看來,爹的話小四兒記著呢。雖然彼此看不清楚神色,但我總覺得,她那剛毅柔情凝聚的眉宇間,還是平日特有的“延安老革命”式的冷靜淡定。
看看雪梅,我一下子覺得鎮(zhèn)靜多了。
副連長牛紅安派出的偵察員回來報告,川崎率領的日偽軍看樣子有一百多人,已經(jīng)進入我伏擊圈。
通知各排,以我的槍聲為號,瞄準射擊,注意隱蔽!我對偵察員命令道。
黑黢黢的夜色中,一隊模模糊糊的人影漸漸進入視線。敵人行進中悄無聲息,且速度不慢,看來訓練有素。偶爾有人咳嗽,或有武器裝具撞擊聲的,肯定是那幫偽軍了。隊伍左側,那個騎馬挎指揮刀的肯定是駐縣城的侵華日軍小隊長川崎少佐了。我示意身邊的機槍手,首先瞄準騎馬人。
敵人進入我有效射程,又放進了幾十米,我鳴槍發(fā)令。
驟然間,黃河故道里槍聲大作。沙丘上、樹林里、荊棘叢中,槍聲連成一片。突然遭襲的日軍,隊伍一陣慌亂,很快隊形散開,就地隱蔽,與我們對射起來。
槍聲。除了槍聲,就是伴隨西北風飄散的硝煙味。
對射,密集的對射相持不大一會兒,槍聲變得時密時疏起來。
顯然,敵我雙方都在調整節(jié)奏,提高夜間射擊的殺傷力。夜間射擊是我們的弱項,戰(zhàn)士們經(jīng)驗不足,命中概率低。而敵人,尤其是日本兵,射擊精度高,對峙射擊于我不利。陣地上,已經(jīng)有人掛彩。
我悄悄爬到雪梅隱蔽的位置,告訴她我的判斷。她點頭,手指前方兩側,提醒我,敵人在與我們的火力對持中,正兵分兩股,向我和雪梅所在的大沙丘主陣地兩側迂回。
我也注意到,槍一響,戰(zhàn)馬中彈,騎手墜落,馬死了,從馬上跌落的人沒有死。那個揮舞著指揮刀的正是川崎??上В谏淼拇笊晨邮俏业纳鋼羲澜?,我?guī)状蚊闇仕鋼?,都沒有命中。
手臭,遺憾!我正想喊一個老兵過來,改用步槍試試,牛紅安急匆匆跑過來,說情況對我們不利,建議執(zhí)行第二方案,邊打邊撤。
心有靈犀,無需語言,目光一覷,我和雪梅倏然對視的瞬間,便讀懂了對方的意思。
老牛,你和指導員帶部隊邊打邊撤,我?guī)б粋€班斷后掩護。
絕對不行!牛紅安說,你們兩個大知識分子是新四軍的寶貝,彭司令留下我時有特殊交代,危險時刻,我必須站出來擔當,少啰嗦,聽我的!
此刻,牛紅安變得不容置疑。
好吧,老牛有經(jīng)驗,負責斷后!雪梅一語定奪。
17
一旦伏擊失利,退回彭家寨,憑借寨墻與護寨河,居高臨下防守,是我們的第二預案。我們甚至還做了最壞打算,萬一寨墻被攻破,就化整為零,三五人一組,分散到各家各戶院落、房屋里,躲進自己熟悉對方陌生的犄角旮旯里,人自為戰(zhàn),與敵藏貓貓,打冷槍??偟脑瓌t是,揚長避短,不正面硬拼,既要消滅敵人,又要保存自己,在保存自己中消滅敵人。
為配合第二預案,我和雪梅帶隊伍出發(fā)后,爹委托德清爺牽頭,幾位長者挨家挨戶督促全村老弱病人、婦女、兒童到外村投親靠友,暫避一時;他則親自召集全村男人,編成小組,各持兵刃,全部登上寨墻御敵。
彭氏家族的爺們兒素來心齊氣盛,老年間兵匪來擾,族長振臂一呼,是男人,凡能動者,都上寨墻。如今打老日更不含糊。打兔子的扛著長桿火銃,殺豬的掂著明晃晃的利刃,習武的操起了大刀長矛,更多人手里,是鋤頭鐵鍬菜刀斧頭鐵叉木棍等長短不一的農(nóng)具。此外,還有一種土造火器,叫滾雷子,即把家用的壇壇罐罐、銅壺鐵桶等容器,裝進用木炭、芒硝自配的土火藥和鐵蒺藜,安上火藥捻子而成。點燃后居高投下,如滾雷撲地,烈焰騰空,威力蠻大的。老年間土匪襲擾,滾雷子一響,無不抱頭鼠竄。
一筐筐彭家寨的“土特產(chǎn)”滾雷子搬上了寨墻,迎接不速之客嘗鮮。
部隊撤到北門,爹指揮放下簡易吊橋,順利進寨。爹說,四個寨門,路都挖斷了,筑起了掩體,只等你們進寨,就拆掉吊橋。
正欲毀橋,有人邊跑邊喊找彭連長,來到橋下說,別誤會,白司令讓俺面見彭連長,有要事報告。
我上前問話,他說,白司令說,一會兒攻寨,老日肯定讓“自衛(wèi)救國軍”打頭陣,來人指著自己左胳膊上扎的白毛巾說,讓鄉(xiāng)親們看見這個,槍口抬高一點兒,自己人不打自己人。白司令還說,俺們要了老日的糧食、武器和現(xiàn)洋,不裝裝樣子說不過去。
你的話有何憑證?雪梅問。
來人從衣兜里掏出一個新四軍的臂章,說新四軍的人就在我們隊伍上,這是他給的,他說你們一看就明白。
雪梅接過翻手一看,臂章背面有個彭字。好熟悉的筆跡,我給司令員幫忙縫過這個臂章。雪梅說。
事不宜遲。我說,明白了,你回去吧!來人說不用,白司令吩咐俺留下當人質。
毀吊橋以示破釜沉舟,表明了彭家爺們兒誓與老日血戰(zhàn)到底的決心。
部隊進寨后清點人數(shù),除老牛留下掩護的一個班外,還有十幾個人掛彩,三人下落不明。我暗自倒抽一口涼氣,慶幸后撤及時,與敵僵持,顯然對我不利。
部隊剛剛按照預案在寨墻上展開,川崎的隊伍已趕到北門。敵人用擲彈筒轟了一陣兒,在機槍掩護下,從北門左側一段寨墻下架云梯。那里護寨河干枯,地勢較高。架好云梯,白毛老五的“自衛(wèi)救國軍”趕到了。
川崎果然命令他們打頭陣。白毛老五二話不說,抽出一條白毛巾扎在左臂,喊道,弟兄們,不怕死的跟我上!呼啦啦,幾十個人紛紛扎好標志,緊跟白毛老五攀云梯向上爬,邊爬邊喊:新四軍,投降吧,你們跑不了啦!
我指揮以密集火力壓制寨墻下的敵人,同時避開云梯,往護寨河里扔滾雷子,一股股濃烈硝煙,遮擋著寨墻下敵人的視線。
接近寨墻頂端時,白毛老五壓低聲調喊:鄉(xiāng)親們,扎白毛巾的都是自家人,看清楚了,別誤傷!
白毛老五與爹有一面之交,爬上寨墻,他直呼爹的名字。爹、我和雪梅,急忙跑過來。他說,彭大叔,挑幾個年輕力壯的爺們,與我的人對打,比畫給狗日的川崎看,俺有話對恁說!
我會意,一招手,寨墻頂端,雙方人員即刻槍刀相見,格斗起來。川崎從望遠鏡里看到,白毛老五的人已與新四軍短兵相接,便抽出指揮刀命令日軍發(fā)起第二波沖鋒。日軍士兵動作麻利,爬到半空時,我命令戰(zhàn)士們瞄準點射,中彈者紛紛墜落寨墻下。川崎揮舞指揮刀,聲嘶力竭地高叫著,繼續(xù)攀登,不許停止!又有幾架云梯搭起,更多的日偽軍向寨墻爬來。一顆顆點燃的滾雷子,在云梯上空霹靂般凌空爆炸,敵人死傷慘重。
雪梅和我,還有爹與白毛老五簡短會晤后,即讓他的人向西門轉移。
鏖戰(zhàn)正酣時,川崎日偽軍背后突然響起密集槍聲,三股兵力掩護攻擊,攻勢凌厲,打得很有章法,顯然是正規(guī)軍。川崎意識到腹背受敵,即刻命令掩護部隊,調轉槍口,抵御背后突襲者,攻擊部隊撤出戰(zhàn)斗。
白毛老五帶領他的人,趁早戰(zhàn)斗的攻防轉捩點,從西門寨墻的一個豁口撤了出去。明明攻上寨墻,卻又潰而退出,川崎面前,不知道他是如何自圓其說。
漸漸的,攻寨的日偽軍移出了我們的有效射程。緊張的戰(zhàn)斗,突然變成了站在城樓觀山景,諸葛亮似的悠閑。我們的寨墻防御戰(zhàn),到此戛然而止,結束得十分突然,十分意外。
事后得知,是二哥率領國軍一個營,路過此地,聽到自家寨子這邊槍聲密集,便摟草打兔子,在川崎背后捅了一刀。
迫使川崎放棄攻寨的原因,除背后受敵,還有他接到了縣城炮樓被襲的報告。迫不得已,川崎匆匆退兵。一舉消滅“彭家連”、血洗彭家寨的計劃,以損兵折將、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而告終。
新四軍“彭家連”的第一仗,在水東地區(qū)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極大反響。省府開封及各地媒體,紛紛以“彭家連首戰(zhàn)告捷”、“川崎少佐兵敗彭家寨”等大字標題予以報道。
對此,雪梅和我都是冷靜的。
我們客觀評估認為:打伏擊,充其量算是平局,撤退及時,減少了傷亡,決斷正確;寨墻防御,重創(chuàng)日偽軍,居高臨下之地利優(yōu)勢,僅為其次,主要得益于二哥和白毛老五的相助,若無國軍在川崎背后一刀,能否御敵于寨墻之下,勝算未卜。
天時、地利、人和。古人用兵,重地利,更重人和。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苯袢罩畱?zhàn),得益地利,更得益人和。國軍、共軍、“自衛(wèi)救國軍”,只要中國人不打中國人,這買賣就賠不了本。
謝天謝地,總算沒給彭氏祠堂列祖列宗丟臉,總算沒給彭家父老、親爹親娘丟臉,
彭家寨下初遭遇,脫手斬得小樓蘭。
“彭家連”的第一仗,極大地提高了共產(chǎn)黨、新四軍在水東抗日根據(jù)地的聲望,“跟著彭司令,參加新四軍,扛槍打東洋”的口號,公開刷上了一些村鎮(zhèn)的街墻。
18
戰(zhàn)后休整,雪梅和我進行了一次開誠布公的交談,肯定我在候補期的成績和優(yōu)點,如實指出目前存在的缺點和問題,親擬報告,建議上級黨委批準我如期轉正。轉為中國共產(chǎn)黨正式黨員,我覺得和雪梅的心理距離更近了,情感上也有了新的飛躍,工作上配合更加默契。黨員少,連隊只有雪梅和牛紅安等幾個黨員組成的臨時黨支部。我轉正后,雪梅又提議,將彭修書等幾名表現(xiàn)突出的同志直接發(fā)展為正式黨員,并成立了黨支部。她任支部書記,我任副書記。
上黨課,講時事,教唱抗日歌曲,這都是雪梅的強項。聯(lián)歡會上,她還用英語唱豫東民間小調,逗得戰(zhàn)士們笑翻天。連隊黨支部提出口號,開展“殺敵立功,爭取火線入黨”活動。
“彭家連”占盡地利、人和的優(yōu)勢,頻頻出擊,不斷取得一些小規(guī)模的勝利。當然,也有平局,也有失利。
彭司令員托人帶來一本毛邊紙油印的《抗日游擊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在扉頁上親筆題寫“雪松同志入黨留念”,給予鼓勵。我和雪梅認真研讀,收益匪淺。
初出茅廬,不諳帶兵,不會打仗,畢竟我倆都是大學生,認知力、悟性和模仿能力都還來得快,加上牛紅安的指導,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就照著毛主席書上說的,比著葫蘆畫瓢,摸著石頭過河,多打小仗,不打大仗,多打勝仗,不打敗仗,盡可能多地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
一時間,“彭家連”的抗日游擊戰(zhàn),在水東地區(qū)風生水起,搞得夏邑、永城幾個縣城周圍的日偽軍雞犬不寧,也讓川崎少佐大傷腦筋。
我們常用的辦法是:打伏擊,對出來掃蕩、禍害老百姓的小股敵人,集中兵力,一口吃掉,一口吞不下的,往死里打,打了就跑;搞偷襲,利用各種親屬關系,在偽軍、偽職人員中發(fā)展眼線,收集情報,把握時機,乘虛而入,進縣城,鉆據(jù)點,撈一把就走;或引蛇出洞,圍點打援,把日偽軍引出據(jù)點炮樓,避開強敵打弱的,撇開硬的捏軟的;或化整為零,三五人一組,扮作老百姓,分散行動,專門收拾游兵散勇。
“彭家連”的抗日游擊戰(zhàn),打擊了日偽軍的囂張氣焰,也鼓舞著水東抗日根據(jù)地老百姓的參戰(zhàn)熱情,熱血青年紛紛投奔而來。到年底,連隊擴編到六個排,一百八十九人,兵員主要來自彭家寨周圍的十幾個村子,遠處,西至蘭考、杞縣、民權,南至扶溝、西華、淮陽,也有慕名而來者?!芭砑疫B”早已不再是彭家寨人為主體,連隊的兵也不再清一色姓彭,張王李趙遍地劉,乃至復姓歐陽諸葛司徒,幾十個姓氏濟濟一堂,可謂八面來風,人心所向,海納百川。
是時候了,彭司令員說過,人多了,“彭家連”可以擴編為“彭家營”嘛。臨近年底,連隊集中進行年終總結,表彰了一批殺敵立功的先進集體和個人,又發(fā)展了第二批黨員。黨員隊伍壯大了,部隊正氣旺盛,士氣高漲。我和雪梅、副連長牛紅安,趁機醞釀了一個連隊擴編的方案,準備上報。
就在這時候,支隊電令:我新四軍游擊支隊已奉命擴編為新四軍第六支隊,急需補充兵員,任命牛紅安為新四軍第六支隊特務團一營一連連長,整編一百二十人,齊裝滿員,即日起歸建?!芭砑疫B”仍轄屬第六支隊直接指揮,以剩余人員為骨干,繼續(xù)擴軍,在水東地區(qū)堅持抗日游擊戰(zhàn)。
消息來得突然,卻也令人歡欣鼓舞。牛紅安喜在眉梢,樂在心里,晃著大拇指,對他帶來的那幫老兵炫耀:怎么樣?彭司令給咱老牛留下一個班,不到一年,咱給他帶回去一個連,硬邦邦齊裝滿員一個連!同志哥喲,你說老牛牛不牛?
我和雪梅,還有爹,自然也很高興。我倆單槍匹馬返回彭家寨,靠爹和彭家爺們兒的支持,才有了“彭家連”,才有了“彭家連”的由小到大,由弱到強。
爹說,能親手把一百多名精兵強將輸送給新四軍主力部隊,咱彭家寨老少爺們兒,也算對得起彭家將軍,俺老漢也算沒有辜負司令賢侄的一片苦心吶!
鐵漢柔腸惜別離。
惜別離,與牛紅安分手,我和雪梅頗為不舍。這十來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老牛在戰(zhàn)場上,在關鍵時刻,是“彭家連”的猛張飛、趙子龍,是我和雪梅信賴倚重的云長關大哥。老牛不識字,話不中聽,生死關頭,他總是挺身而出,啃硬骨頭,替連隊排憂解難,替我和雪梅兩個書生遮風雨、擋子彈,不愧為紅軍老戰(zhàn)士。對老牛,俺倆心里只有一個字,謝。
惜別離,百余名彭家寨子弟、水東青年,第一次辭別爹娘,出遠門兒,即將跨過津浦路,劍指江淮、蘇北抗日戰(zhàn)場,新奇中有憧憬,依戀中有忐忑,沙場險惡,月黑風高,此一去,生死命懸,征兒何日返故鄉(xiāng)?
連隊不富裕,雪梅讓我傾盡家底。鄉(xiāng)親們日子更窮,德清爺和爹挨家挨戶,動員彭家親們,有糧出糧,有雞殺雞,有羊宰羊,無糧無雞無羊家,拿兩個蘿卜幾棵蔥,抱一棵白菜幾綹粉條,也是一片心意。彭家寨有史以來的百家宴,場面熱鬧,十分壯觀,可謂家家點火,戶戶冒煙,院院擺席,煎炸烹炒,蒸煮燉熬,百鍋飄香。男人和戰(zhàn)士們把酒揮淚,推杯換盞。女人和兒童,擔盒子,端盆子,掂罐子,提籃子,圍著酒桌轉,串著院子看,義務服務??磧鹤?,找丈夫,尋爹爹,吃好沒,喝足沒,此一別,啥時再飲張弓酒,哪天再喝家鄉(xiāng)水?
總算熱熱鬧鬧,酒足飯飽,把牛連長和他的戰(zhàn)士們送上了征程。
歷來杯中釀禍端。
我本不饞酒,也不貪杯,但讀書人的通病是愛面子。酒場上愛面子,便大意了。
大意失荊州,就在這天夜里。
敬老牛三杯酒,雪梅可以不喝,我卻不能裝熊。給戰(zhàn)士們敬酒,有的可以點到為止,意思一下,有的卻不行,得真喝。兒時的伙伴,彭家爺們兒,你叫連長叔,他叫連長侄,你喊三哥,他叫三弟,說槍子兒不是吃素的,喝了這杯酒,下一杯在哪還不知道。小叔,你得喝,大侄兒,你得喝;俺親哥,你得喝,親兄弟,你得喝。喝,喝喝,喝喝喝。我一大意,失控了,喝高了。酩酊大醉,醺醺然回到家里,一頭栽倒在床上。
平日里隨連隊行動,我盡量不在家里過夜,借口很多,張嘴就來,春妮兒將信將疑。不挽留,不阻攔,并不表示我的話她全信。一次深夜,我和雪梅到祠堂發(fā)報,她悄悄盯梢。我很生氣,雪梅卻坦然,索性追她回來,教她和我一起手搖發(fā)電機。
能瞞得春妮兒和娘的借口,卻瞞不了爹。連隊的動向,他知道,我的心思,他懂得。當?shù)?,管天管地,管不到兒子媳婦屋里。他無奈。
隱隱約約覺得,春妮兒替我擦了臉,洗了腳,端茶倒水,寬衣解帶,忙了好一陣子。漸漸的,便人事不省了。
這是哪里?好熟悉呀,彎彎的山道;好溫馨,裊裊的炊煙;仿佛腳蹬五彩祥云,恍恍惚惚,飄飄然然,又回到了竹溝鎮(zhèn)。是春日,山野翠綠,陽光明媚,春風拂面。他和她,一前一后,在山道上追逐、奔跑。路兩旁,一簇簇紅的、白的、粉的、紫的野花間,蜂吟蝶舞。掐來一束鮮花,追上去,獻給她;她一身戎裝,英姿颯爽,靚麗的剪影,令他醉眼迷離,不能自已;追上去,抓住她,擁抱她;擁抱他心中的維納斯;眼看追上了,觸手可及,突然間,不見了……驀然回首,奔跑的新四軍女戰(zhàn)士,倏爾化作童話中的白雪公主,輕盈地靜靜地倒下,仰臥在百花叢中,美若天仙;他似乎又神志清醒起來,你不是王子,不可以吻她——美麗的白雪公主;他只想尋找那個屬于自己的靚麗倩影,只想給她一束鮮花……
暖洋洋,軟綿綿,熱騰騰,一股熟透的果香般的氣息潮水般襲來,勾魂攝魄,瞬間俘虜了意識,吞噬了知覺,喚醒了人體本能的欲望、瘋狂和貪婪,懵懵懂懂中,嗅覺醒著,是體香,青春女性獨有的體香,觸覺也醒著,赤裸胴體纏綿擠壓疊撞的快感,如同被超高壓電流擊中了軀殼,如同被海浪卷起又失重般跌入深淵,頃刻間,灰飛煙滅,靈魂出竅,飄飄欲仙,嗅覺和觸覺都化作了一縷青煙,漸漸的,煙消云散,意識墜入深淵。不知過了多久,朦朧間,猛然地驚醒了。伸手拍拍腦袋,是我,醒了,赤條條地躺在被窩里,春妮兒也赤裸著,一臉緋紅,慌慌張張地在床單上擦拭著,那片胭紅詮釋了剛才發(fā)生的事情。
荒唐,天大的荒唐!
恥辱,不可饒恕的恥辱!
我詛咒命運。這就是命中注定嗎?
我詛咒獸性。是人都有獸性的一面嗎?包括你,大學生,讀書人,革命者,共產(chǎn)黨員?
命運可惡。獸性是魔。
可惡的命運,像一只無影無形的魔掌,把一顆以逃避與之抗爭的潔凈心靈,輕易地戲弄于掌心,污泥濁水般拿捏蹂躪。我對兩個女人純潔無瑕的情感,被命運玩弄。一時間,自尊,自愛,自矜,愛情的圣潔,讀書人的斯文,做人的良知,革命者的道德形象,統(tǒng)統(tǒng)被這個酒后的大意失荊州,褻瀆了,玷污了,自譴,自責,羞愧,悔恨,內疚,懊惱,無地自容,不可饒恕的犯罪感,像子彈擊穿盾牌一樣,射進我的心房。
我氣急敗壞,雙拳猛擊自己的腦袋。
盡管,春妮兒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春妮兒急忙攔住我,抱住我的雙手和腦袋。
她眼淚漣漣,極力阻止我的自責。
不怨恁,俺自個兒的主意,這一回,日日想,夜夜盼,俺得到了,俺知足了,謝謝恁,俺的好男人!就這一回啦,阿彌陀佛!
她的哭訴,我全懂。懂了,又奈何于她?
我暗暗嘆服:真有主見,這個倔犟的啞巴妮子!
春妮兒、雪梅和白毛老五
19
大意失荊州。
從此,我發(fā)誓不再踏進春妮兒的新房。
很長一段時間,我也不敢對視雪梅那雙深潭圣水般清澈潔凈的眼睛。
雪梅是否覺察出蛛絲馬跡?
春妮兒卻心滿意足。她的滿足感溢于形表,從她看我的眼神、肢體語言可以體察出來。她的滿足感越強,我心頭的夙怨愈甚,揮之不去。已經(jīng)這樣了,生米讓她偷偷地做成了熟飯,怨也好,恨也好,又能如何?
她全然不察我的心緒。了卻了一樁夙愿,她又在暗暗醞釀著謀劃著。她還有另一樁心愿未了:為爹報仇!
對此,我卻忽略了,爹娘也沒在意,最終釀成一場大禍。
直到春妮兒被鬼子兵抓去,關進縣城的據(jù)點,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個倔犟的啞巴妮子,為了履行在他爹墳前許下的誓言,悄悄獨自行動了。有幾次,她對娘說,去二姨家看看。娘以為她走親戚,臨走塞給她幾個零錢,囑咐她給二姨問個好。其實,春妮兒出村,便躲進黃河古道的灌木叢中,換上男裝,直奔縣城的日軍據(jù)點。她去尋找復仇的機會。
俺要是知道她去弄這,就是把她捆起來,鎖屋里,說啥也不能放她出去呀,俺的個傻閨女啊!聽到消息,娘哭訴、自責。
爹和娘,我們全家,都把她當成尋常女孩兒家,一個勤快賢惠的新媳婦。除了有話說不出口,論相貌、論能干、論孝順,彭家寨誰家媳婦也不抵俺妮兒!娘總這樣夸她。
誰能想到,她竟敢赤手空拳,找上門去,與老日拼命。雖為女流,骨子里卻是她爹張鐵匠那股子俠肝義膽、凜凜傲骨、豪氣英風!
事后想想,也不奇怪。自幼喪母,跟著打鐵兼習武的爹爹長大,爹把她當男孩子養(yǎng)。她身體健碩,膽量過人,十幾歲能在鐵砧子前掄大錘,論拳腳,幾個男孩子不是她的對手。無論力量、膽量、氣韻,她哪里是尋常女孩兒家?
把她營救出來才知,縣城西邊小李莊村村頭枯井里,一具被割喉斃命的日本兵尸體,被沸沸揚揚吵了很久未能破案,竟是她第一次出手所為。
她用家人都熟知的手勢和肢體語言,訴說事情的經(jīng)過。
那天,頭一回接近炮樓,俺有點兒膽怯,遠遠趴在溝里,不敢走太近。炮樓頂上架著機槍,門口有兵把守,等半天沒見人影,俺就往回返。在小李莊村口,碰上老日和偽軍,刺刀上挑兩只雞,搖搖晃晃、醉醺醺地迎面走來。俺壯著膽緊跑幾步,擦肩而過,不敢看他們。
嘿,那人兒,叫你呢,過來!那偽軍在背后喊。
俺回頭,給他搖搖手。
那偽軍就罵,他媽的,你裝什么啞巴?老子叫你過來,敢跑,一槍撂你這!
俺撒腿跑了幾步,背后啪啪兩聲,槍響了。再跑,被一槍打死,太虧了,俺爹的仇還沒報呢。姑奶奶不跑了,看他想咋著?
那偽軍說,太君喝高了,你背著他,送他回炮樓。
俺點點頭。
你他媽的真是啞巴?
俺又點點頭,躬起腰,那老日趴到俺的背上了。
背后一股酸臭惡心味兒,從那短胡須的大嘴巴呼出來,俺想吐,強忍著。沒走幾步,那臭嘴巴就碰到了俺的脖子,蹭幾下,那鱉孫的臭嘴就不管不顧地在俺脖子后面啃。俺擺頭躲閃,左晃右搖,壞事兒了,盤在頭上的辮子掙開了。那老日抓住俺的辮子,又喊又叫,花姑娘的,哈哈哈,花姑娘……
俺心里一哆嗦,索性把他摔到地上。
那老日抓著俺的辮子不松手,俺也蹲在地上。
那偽軍用槍對著俺說,耶嘿,是個女嘞!花姑娘,皇軍大大的喜歡。
那老日酒醒了,擺手叫那個偽軍先走。你的開路開路的,我的休息休息。那偽軍走十幾步,又回頭,他想看一出好戲。這會兒,俺也有了主意。那老日松開辮子,緊緊抓住俺的手,笑瞇瞇地說,花姑娘的,不要害怕,皇軍的,交個朋友,明白?俺也對那老日笑笑,順手解開脖子底下的兩個扣子,又指指那偽軍。那老日會意,抓起地上的一個土坷垃,照那偽軍扔過去,罵道,巴格牙魯,你的,遠遠地開路!
那偽軍走遠了,又站住,往這邊望著。
俺雙手摸著腰間,仰面躺下,右手拔出一把匕首。這匕首四寸長,柳葉狀,鋒利無比,是俺爹親手鍛造,取名柳葉刀,是爹送俺的十八歲生日禮物。俺從來不給外人看。
那老日兩眼目光發(fā)直,直盯盯看著俺,哈哈笑著,著急地解腰帶、退褲子。就在他雙腿跪地、往俺身上湊的瞬間,柳葉刀從他喉頭飛過,同時,俺抽回雙腳,猛蹬他的前胸,那老日仰面倒地,一聲沒吭,過了一會兒,血才流了出來。俺身上干干凈凈。
那偽軍見狀,扭頭就跑。
俺怕把老日的尸首丟在路邊,給村民惹事兒,就用他的腰帶系住腳脖,像拖一頭死豬,拉到井邊,丟了進去。俺跺塌井口的幾塊土,沒顧上看看蓋嚴沒有,就慌忙跑了。
事后川崎日軍果然突襲了小李莊,殺人、燒房,威逼村民們交出男扮女裝、殺害皇軍的共產(chǎn)黨、新四軍,折騰了半天沒結果,把尸體拉走了事。
原來,竟是春妮兒所為,誰能想到?
據(jù)說,打這以后,零星日偽軍動輒到據(jù)點周圍的村子偷雞摸狗睡女人、打家劫舍牽牲口的少了。
春妮兒得手后膽子更大,以后又兩次接近據(jù)點,尋找下手機會,不幸被抓。
俺勒個傻閨女,殺一個老日就夠給恁爹抵命了,你咋還拿雞蛋往石頭上碰?被營救出來后,娘問她。
猜她咋回答:殺一個日本兵,只夠給羅鍋叔抵命,只有殺了川崎這條老狗,才能算清俺爹這筆賬!
親爹親娘欸,看看恁給俺娶這倔犟的媳婦,一頭撞到南墻上,八百頭牯牛拽不回!
20
春妮兒被抓的消息,震撼打擊最大的是爹和娘。
爹著急,飯不吃,覺不睡,繃著臉,背著手,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轉悠。急火攻心,嘴唇轉出了血泡,兩眼轉滿了血絲。師兄不在了,春妮兒既是親閨女,又是兒媳婦,兩樁情感債,師叔和公爹都得背著。況且,爹知道,他和師兄一手包辦的這樁婚姻,并沒有給兒女帶來他們期待的幸福。
這是一筆壓在爹心底的情感負債。
娘著急、后悔、自責、哭泣,不停地埋怨自己。你說俺傻不傻,妮兒說走親戚,俺就信了,光想著給她倆零花錢兒,咋就忘了給她找個伴兒呢?彭家門里頭,半大閨女小子一大群,但凡跟個人兒,也不會出這事兒!當娘的后悔呀,娘傻呀!娘犯傻,你說你,平日里那么機靈聰明,咋也犯傻呢?給你爹報仇,彭家有男人,有三兒,有你梅姐,有新四軍“彭家連”,這仇咱早晚會報!你說你,一個婦道人家,拿雞蛋去碰硬石頭,傻不傻?
娘著急了,就嘮叨爹:他爹,你光轉悠管啥用?趕緊把三兒和雪梅姑娘叫過來,商量商量,是贖是打,得拿個主意啊!贖人,賣牲口賣地賣房子,俺都情愿。你說,春妮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咱倆咋有臉見張大哥?。?/p>
爹瞪眼,吼道:著急啥?哭有球用!
我和雪梅聞訊,匆匆趕回家。
見爹娘不吃不喝,雪梅親自下廚,做好飯,端到娘的床頭,勸說道,娘,來彭家寨一年多了,都是吃您和春妮兒做的飯,今天,是閨女頭一回給娘做飯,恁一定得嘗嘗!
礙于面子,娘端起了飯碗。
人是鐵飯是鋼,不吃不喝可不行。雪梅又說,身體垮了,要是春妮兒給您生個大胖孫子,您抱不動咋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什么意思?莫非話里有話?莫非她從春妮兒那里捕捉到了什么蛛絲馬跡?
仿佛一枚炸彈在心底轟然引爆,我震撼、擔心。畢竟,炸點距心底那個最私密的TNT倉庫太近。
如今的春妮兒和雪梅,親如閨蜜,是一對無話不說的好姐妹。
在春妮兒心目中,雪梅的身份很特殊。突然天降的梅姑姑,按說是婆家大姑子,她是弟媳,可春妮兒明白,她們之間的姑媳關系只是一種假設、一種需要、一種掩飾,與彭氏家族無關。見爹娘對雪梅都相敬如賓,她也敬重她,甚至顯得格外小心,生怕閃失。雪梅反客為主,與她姐妹相稱。雪梅同情她的遭遇,憐憫她的命運,試圖慰藉她那顆孤獨冰冷的心。春妮兒仰慕她的梅姐姐,不免又暗自沮喪,人家是白天鵝,咱像丑小鴨,無論出身、經(jīng)歷、學問,乃至容貌舉止,都令她仰慕。還有一點兒難以體察的心理,是她看我與雪梅成雙成對出入活動,并肩攜手默契工作時的眼神,看似漫不經(jīng)心、毫不在意,卻分明暗藏警覺,格外警惕。
丈夫身邊的每一個女人,都是妻子天然的情敵。
春妮兒明白,自己這合法妻子的身份,像海市蜃樓,說不定一陣風、一眨眼,就無影無蹤了。
盡管如此,春妮兒就是春妮兒,淳樸善良的農(nóng)家女,以她的真誠、熱情和體貼,乃至毫無功利之心的付出而不求索取,尊敬愛戴這位飄然而至的梅姐姐。
雪梅自不待言。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看似孤高清妍、內心純真善良的氣質素養(yǎng),特殊環(huán)境下內斂的個性,含而不露地放下身段,平和得如同普通農(nóng)家女般的親和力,使她輕而易舉地贏得了春妮兒的信任。她們無話不談,親如閨蜜。
雙方都是真誠的。兩顆真誠的心,使她們由外到里,儼然成為彭家寨眾人眼里融洽和睦、親如姐妹的一對姑媳。
對此,爹娘最滿意。
必須全力以赴搭救春妮兒,確保她的人身安全,成為全家的共識。
可是,怎么搭救?
爹和娘一籌莫展。
帶隊伍強攻縣城,肯定不行。牛紅安帶一個滿編連,歸建支隊主力以后,連隊剩下七十余人,相當于兩個排多一點兒,敵強我弱,敵眾我寡,且敵守我攻,毫無勝算。
心中茫然,我無言勸慰爹娘。
心如火燎,面面相覷,闃寂無語。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之后,雪梅突然拍案而起,輕聲說出了她的解救計劃。
雪梅的方案,出語驚人,石破天驚,讓我和爹娘都驚詫不已。
不行,絕對不行!無論作為新四軍“彭家連”連長,還是中共新四軍“彭家連”黨支部副書記,我都堅決不同意!
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雙手連連拍著膝蓋,說不中,不中!退一萬步,就是春妮兒死在里頭,咱也不能冒這個險!
老天爺啊,這咋弄?
爹嘆息。
娘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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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失蹤后,川崎又在白毛老五的部隊安插了一個線人。
不過,這個線人不久即被我中共地下黨成功策反,成為“陰陽兩面人”,既是日偽軍的眼線,也為新四軍提供情報。為確保萬無一失,我中共地下黨組織,還把線人的母親和妻小,轉移到我新四軍控制的地區(qū),妥善安置。
這天,線人突然潛回日軍據(jù)點,向川崎報告:白司令決定,“自衛(wèi)救國軍”愿意接受改編,歸順大日本皇軍。為表誠意,白司令還給皇軍帶來一份特殊“禮物”——昨夜偷襲“彭家連”連部,生擒了政治指導員彭雪梅,一并獻給皇軍。
川崎聞此,一雙魚泡眼頓時放亮,雙手抓住線人肩膀,搖晃著:你的消息可靠?彭雪梅的被抓到,當真?
完全可靠!絕對當真!線人信誓旦旦。又說,來之前,我到關押彭雪梅的屋子隔窗看過,千真萬確,和皇軍通緝令上的照片一模一樣。太君,彭雪梅,花姑娘的,比照片漂亮!線人臉上故意流露出淫穢夸張的表情。
說著,線人又掏出一封信函說,白司令條件是,皇軍抓到的那個啞巴女人,讓我今天務必帶回去。她的,白司令姥姥娘家表舅的親戚,大大的良民,皇軍抓她,誤會,純屬誤會!
吶尼,條件?川崎不悅,還有條件?今天的釋放,不行,與彭雪梅交換的可以。你的轉告白司令,明天上午,必須把隊伍帶進縣城來,在皇軍營院內舉行儀式,接受改編。
川崎強調,備一頂轎子,把彭雪梅新娘子的一樣抬來,好好優(yōu)待,我的親自接轎!
十幾日前,奉彭司令指示,雪梅和我上門與白毛老五商議部隊改編事宜。
這一年多以來,“自衛(wèi)救國軍”經(jīng)我中共地下黨組織和新四軍敵工人員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已愿意接受改編。支隊首長的意圖是,將“彭家連”與“自衛(wèi)救國軍”合編為新四軍第六支隊獨立營。爾后,向支隊主力靠攏,開辟新區(qū),鞏固和擴大豫皖蘇抗日根據(jù)地。
現(xiàn)在,應該稱呼白毛老五的大名,叫他白培武同志了。
這是彭家寨戰(zhàn)斗后,與白培武的第二次見面,我倆都心里沒底。沒想到,一見面,他很是熱情,頗為爽快,原則答應,只是操作環(huán)節(jié)有所保留。
我們提出的方案是,合編后的新四軍第六支隊獨立營,由彭雪梅任政治教導員兼黨支部書記,白培武任營長,彭雪松任副營長兼黨支部副書記,部隊打亂原建制,編為三個連,連排干部重新任命。
白培武卻虛情假意地推辭,說俺是個粗人,大字兒不識一籮筐,彭老弟念書多學問大,理應出任營長一職,俺甘愿當副手,牽馬墜鐙,在所不辭。人員嘛,彭家連威名赫赫,列為第一連,俺的人馬列為二、三連,是否就不要打亂混編了?這樣便于管理,俺的這幫兄弟習慣于聽俺吆喝,猛不丁換個人,怕不一定聽招呼。
人在江湖,有槍就是草頭王。白培武闖蕩江湖,諳熟此道。他的話里話外,分明是想留一手:我的人不能拆散,合適一起干,不合適,老子一招呼,拍拍屁股走人。
就在與白培武談判未果之際,發(fā)生了春妮兒被捕的事兒。
雪梅最終說服了我。她的作戰(zhàn)方案雖然冒險,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她說,春妮兒的身份特殊,“彭家連”不能見死不救。與彭家、與爹娘,也包括春妮兒的特殊感情,決定我即便承擔風險,也必須冒險一搏,否則,豈不是辱沒了彭雪梅三個字?
我理解,并不完全認同。純粹從主觀上講,我不愿雪梅去冒險;眼睜睜看著春妮兒在敵人手里,被凌辱,受煎熬,我又于心不忍,于情難堪。
兩個女人,一旦放在一個男人的心靈天平上,本身就是一個荒唐的偽命題。聽天由命吧。
我同意把營救方案上報支隊,首長當即回電,予以批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一箭雙雕,綿里藏針。
雪梅智勇過人的膽識令人欽佩,穩(wěn)健縝密的謀略令人感嘆,舍身救人的義舉令人感動。欽佩、感嘆、感動,情感在我心底交織的時候,便想起那個“延安老革命”的綽號?;剜l(xiāng)以來,朝夕相處,并肩戰(zhàn)斗,槍林彈雨,肝膽相照,我發(fā)覺,竹溝初識時,對她的那種調侃心緒,早已被時光稀釋得無影無蹤,沉淀凝結在心靈深處的,除了仰慕,更多的是一次次心靈撞擊后激起的愛,心心相印的、平視的、真誠的、深深的愛。
而此次,“延安老革命”分明是押上性命,去營救我的妻子、她的“情敵”。
面對如此仁愛大義、坦蕩襟懷,我無言以對。
22
天晴氣朗。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下弦月依舊鑲嵌在潔凈的天幕上,不肯隱去。這天氣,這天象,足以令人根據(jù)自我意愿,隨意調整演繹此刻的心態(tài)。
縣城日偽軍據(jù)點里的川崎少佐,今天的心情就一反往日的粗暴焦躁,動輒怒發(fā)沖冠、暴跳如雷,甚至歇斯底里,而呈現(xiàn)少有的安然淡定,躊躇滿志。
一直以來,川崎就想把白培武的“自衛(wèi)救國軍”收編到自己麾下。日軍在中國華北、中原占領的地盤越多,越發(fā)感到兵力捉襟見肘,越發(fā)意識到實施“以華制華”政策的緊迫??上?,白培武這支隊伍就像一根雞肋,啃著無味,棄之可惜,令他又氣又惱,又不舍。一味地沒完沒了地要糧要槍要彈藥。給了,就比較聽話,一有命令,他顛兒顛兒把隊伍拉過來了;給遲了,執(zhí)行命令就打折扣,配合行動就消極怠工;不給,就干脆陽奉陰違,編個借口,溜之乎也。最令川崎氣惱的是,這支隊伍,大大的軍人的不是,有時候槍一響,撒腿就跑,武器彈藥也扔了。每每戰(zhàn)果甚微,槍支卻遺失太多,彈藥消耗也太快。
當然,川崎少佐決然不會想到,白培武與他的若即若離,是根據(jù)中共地下黨和新四軍的授意行事:只要不殺人放火,不傷及無辜百姓,如何參加日偽軍的軍事行動,由他自行把握,目的只有一個,盡可能多地從敵人手里搞糧搞槍搞彈藥,輸送給新四軍部隊。初到水東,立足未穩(wěn),新四軍部隊的糧和槍都奇缺,取之于敵,不失良策。
這就是中國古代兵法講的,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瞞天過海,聲東擊西,借刀殺人……兵者,詭道也,博大精深的中國兵法,其詭道真諦,其精髓內核,豈是川崎等鼠寇之輩可輕易窺得?
今天就不同了。白培武終于答應歸順大日本皇軍,這是川崎夢寐已久的,并且還帶來了新四軍彭司令的妹妹做“禮物”,這更令川崎喜出望外。于是,他下令駐縣城內的所有日偽軍,除去執(zhí)勤人員,都到炮樓下面的院子里集合。心情好,他要搞一個像樣的歡迎儀式,以彰顯他的轄區(qū)是一塊中日親善、共存共榮的王道樂土。他還特意提醒那個華裔翻譯官,準備好照相機,要多拍些精彩的畫面。
在川崎少佐安然淡定、躊躇滿志的等待中,白培武騎一匹白馬,腰插兩支德國造毛瑟駁殼槍,率領他的隊伍,荷槍實彈,向縣城開來。
白培武走在最前頭。
他身后,四名身材魁梧的轎夫抬著一頂披紅掛彩的軟轎,緊緊相隨。轎夫每人斜挎一支捷克式?jīng)_鋒槍,四弟修章抬左前杠頭,其余三人均為爹親自選定的彭氏子弟。他老人家篤信,馬上親兄弟,陣前父子兵。臨行前,爹圍著轎子轉一圈,逐一拍著轎夫的肩膀說,小四,孩子們,記好了,你們四個就是四面墻,無論哪個方向來子彈,都得給我擋住了!
爹動情,眼噙珠。
雪梅聽得無語淚婆娑。
此刻,雪梅穩(wěn)坐轎里,我轎外隨行。隔著轎簾,我倆指揮隊伍行進。
明知闖敵營殺機四伏,偏要入虎穴一決雌雄。
雪梅一臉鎮(zhèn)靜,我也信心滿滿。
我們判斷基于兩點:其一,據(jù)線人說,日偽軍在營房內集會,官佐佩戴短槍和指揮刀,士兵一般不佩戴武器,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以槍彈對徒手,優(yōu)勢不言而喻。其二,白培武態(tài)度積極,全力配合。在部隊是否混編問題上,我們意見相左,一時僵持不下,但對打老日,襲擊據(jù)點,他二話不說,完全服從我和雪梅的調遣,并爽快地說,虎口拔牙,這買賣挺刺激,白某喜歡!這一仗,俺打頭陣,咱要敲掉它的虎牙,掏出它的虎心,作為白某參加新四軍、給彭司令的見面禮!
這位白司令參加新四軍的決心是否堅定真誠,雪梅的營救方案,本身就暗含了對他的檢驗。
轎子后面的隊伍,基本上以“彭家連”的官兵為主體,也有十幾名白培武的鐵桿兒兄弟,槍法和拳腳功夫,個個都有兩下子。
兩支隊伍的剩余人員,由“彭家連”副連長彭修書統(tǒng)一指揮,跟進至縣城外圍,作為預備隊,負責接應。我在祠堂挨板子,修書是執(zhí)法者,也是第一批參加“彭家連”的老戰(zhàn)士,第一批入黨,當過排長,牛紅安走后接任副連長。讓他帶預備隊,他不樂意,反唇相譏,說我是公報私仇,說罷,哈哈大笑。
由線人當向導,隊伍一路暢通,進入日偽軍營院。
幾張八仙桌拼成的主席臺,鋪著綠軍毯,擺著茶具,上方扯起的一條橫幅,白布紅字——“大日本皇軍接收自衛(wèi)救國軍投誠儀式”。日偽軍部隊已在院內左側列隊坐好,日軍在前,偽軍居后,右側一大半場地空著,顯然是為來者預留的。
白培武下馬,大步進院,徑直走向主席臺。
川崎一身戎裝,腰挎指揮刀,雙手帶著白手套,笑哈哈地迎上前來。
幺西,幺西!白司令,歡迎你,老朋友!川崎說著,華裔翻譯官啪啪拍著照片。
白培武未見春妮兒露面,急切地詢問。川崎打著哈哈,又嘰里咕嘟一串日語。
太君說,她很安全,在房間里休息。華裔翻譯官說著,用手指指主席臺后面的一間房子。白培武緊走幾步,來到窗前,隔窗瞅了幾眼,說我進屋把她接出來吧?華裔翻譯官急忙攔住他,太君說了,他要馬上見到彭雪梅,儀式結束后,再放你的表妹回家。白培武給線人一個眼神兒,他會意,立刻接近到窗子底下。
說話間,轎子在院內落地。隊伍已陸續(xù)進到院里。
白培武陪同川崎大步向轎子走來,老遠就對轎夫喊道:你們幾個聽好了,等新四軍俘虜下來,把轎抬過去接我表妹,儀式結束,馬上送她回家!顯然,他是說給我和轎內的雪梅聽。
雪梅早已挑開轎簾,巡視過現(xiàn)場。聽白培武一喊,我倆對視,心領神會。
白培武掀開轎簾,雪梅款款下轎。
川崎見狀,仰頭哈哈大笑。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白培武側身一閃的瞬間,雪梅手里的勃朗寧手槍響了,川崎天靈蓋中彈,當即倒地。幾乎同時,四個轎夫的捷克式?jīng)_鋒槍同時噴出四條火舌,劈頭蓋腦地在日軍隊列里橫掃。
我一揮手,隊伍嘩地散開,戰(zhàn)士們各自占領有利位置,槍聲大作,如同疾風驟雨。
白培武雙槍左右開弓,彈無虛發(fā)。他帶來的十幾個弟兄,也都各顯神通,大打出手。
太突然了!
日偽軍完全被打懵了!有人想沖出去,未及站立即被擊斃。佩槍的官佐欲還擊,槍未掏出,即被我眼明手快的戰(zhàn)士點了名。完全是不對稱的格斗,逃跑或抗拒是徒勞的。訓練有素的鬼子兵懵懂中下意識地選擇了原地臥倒,有人拼命往同伴尸體下拱,顧頭不顧腚。
偽軍隊列里幾乎無人反抗,手里沒槍,就雙手抱頭,或蹲或躺,在地上瑟瑟發(fā)抖,膽小的嚇得屎尿濕了褲襠,膽大的兩眼骨碌碌往外瞅著,這才發(fā)現(xiàn),槍彈的驟雨覆蓋了日本兵,往他們隊列里射擊的極少。
一個大個子戰(zhàn)士抱著機槍,一邊橫掃日本兵,一邊且打且退,靠近偽軍隊列,踢了一腳,喊道: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想活命的,到大門外投降,新四軍不殺俘虜!偽軍們頓時明白,哪里是白毛老五投誠,是新四軍來了!抱著頭一窩蜂擁向院門。
院子與炮樓相通。幾個鬼子兵端著機槍下來增援,剛進院子,即被大個子機槍手掃倒。
我和雪梅把現(xiàn)場指揮交給白培武,一起跑向關押春妮兒的房子。
門上有鎖。線人就近抄起一把椅子,砸開窗戶,雪梅率先跳進屋里。
春妮兒雙手被反綁在一張大床上,衣著單薄,撕扯繚亂,見雪梅進來,驚恐詫異,眼淚刷地涌出來。
雪梅說,好妹妹,梅姐來晚了,讓你受委屈了!雪梅給她解開繩索,拉著她的雙手,說你看,誰來接你了?走,咱們回家!
話音未落,我砸開鎖,破門而入。這間房子有桌椅電話,墻壁正中掛著白底紅心膏藥旗,兩邊有軍用地圖,顯然是辦公室。春妮兒關押在里屋套間。
見我進來,春妮兒并未驚喜,她滿臉羞愧,突然掙脫雪梅的手,一頭徑直向墻壁撞去。
我和雪梅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料到,這是為何?
雪梅跑過去抱住她,詰問,川崎那個老鬼子欺負你了?
春妮兒搖頭,掩面又哭,說梅姐姐,俺想去死,不想活了……
雪梅告訴她,川崎被我打死了,姐替你報仇了,你不想看看仇人的下場?
春妮兒點頭。雪梅脫下自己的外衣給她披上,一起來到院子里。
院子里的槍聲漸漸平息。被擊斃的鬼子兵尸體堆疊,一片狼藉。戰(zhàn)士們開始往外運送繳獲。我問白培武,有炸藥嗎?白培武說,有啊,可惜沒有馬車,沒法全部拉走。我說,盡量多背,運不走的炸藥統(tǒng)統(tǒng)集中到炮樓底下。白培武會意,說好嘞,沒問題,老子送炮樓上西天!
花轎旁邊,川崎斃命處,春妮兒正對著他的尸體,拳打腳踢。
雪梅勸阻她,讓她先上轎,說部隊要馬上撤離。
這時,鬼子兵尸體堆里,一只血手從覆蓋著的同伴尸體下緩緩伸出,血手握著一支王八盒子,槍口慢慢抬起,指向轎子。
雪梅掀開轎簾,讓春妮兒上轎。
春妮兒不肯,轉身謙讓,不經(jīng)意間回頭瞅見了那黑洞洞的槍口。她驚愕地張大嘴巴,下意識地伸開雙臂,把身體擋在雪梅前面。
槍響了,連續(xù)兩聲。一顆子彈擊中春妮兒左臂,一顆擊中雪梅胸部。
四弟修章被槍聲驚呆,大驚失色。雪梅中彈后,一個趔趄,眼看就要倒地,被他左手攔腰抱住,同時用右手瘋狂還擊??墒峭砹耍幢惆涯侵谎执虺升W粉,也與事無補。
我震驚、震怒,斷喝四弟:你混蛋,瞎打什么!趕快抬上,找醫(yī)院!
轎上抬著雪梅,一條軍毯抬著春妮兒,我?guī)牡苄拚潞推甙藗€戰(zhàn)士,發(fā)瘋似地逢人便喊:醫(yī)院在哪?快說!
我們身后,一聲悶雷似的轟鳴,日軍的炮樓在火光中夷為一片廢墟。
葬花祭
23
春妮兒的傷不重。她痊愈后生下一女嬰,不幸歿于產(chǎn)后大出血。女嬰取名妞妞,一直由俺娘哺育。全國解放后,我結婚成家,把妞妞接到部隊。妻子蘇明,解放上海時參軍的女軍醫(yī),連生兩子,對妞妞一直視同己出。妞妞的小學中學大學,參軍提干進修,都是蘇明一手操辦。我攜蘇明離休還鄉(xiāng)時,妞妞已成長為軍區(qū)總醫(yī)院出類拔萃的心腎內科專家、主任醫(yī)師。
我為妞妞取名:張松梅。
這是后話。
雪梅的傷情嚴重。在縣城唯一的一家西醫(yī)診所,外科大夫為雪梅取出子彈,匆匆處理了傷口??h城是敵戰(zhàn)區(qū),必須盡快撤離。
我們把雪梅抬回了彭家寨。
爹一見雪梅負傷,不問青紅皂白,抬手就給了四弟幾個耳光,罵道:畜生,千叮嚀、萬囑咐,你咋當?shù)耐ㄓ崋T?咋保護的你梅姐?
四弟修章挺胸抬頭,硬著脖子,任爹抽,不回避,他淚如泉涌,他悔恨自責,甘心接受爹的懲罰。
雪梅傷口感染,高燒不退,生命垂危。爹四處求醫(yī)。春妮兒不顧自己的傷情,陪娘徹夜守護著雪梅。
我心焦如焚。
彭司令員接到報告,派牛紅安帶一個班,騎快馬護送外科醫(yī)生,攜帶稀缺的盤尼西林,日夜兼程,來接雪梅返回支隊治療。
就在牛紅安帶著醫(yī)生和盤尼西林趕到彭家寨的那個黎明來臨之前,雪梅在昏迷中閉上了她那美麗的眼睛。
彌留之際,雪梅示意我坐在她的床頭。我不顧爹娘和春妮兒在場,捧起雪梅的一支手,貼在臉頰,淚如泉涌。我安慰她,也是寬慰自己,說你要堅持住,一定要堅持,我們……
雪梅煞白憔悴的臉上,突然泛起一片紅暈,嘴角飄過慘然笑意,含情凝睇,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謝謝爹娘……謝謝春妮兒……你不知道,春妮兒和我說好了……本想,等抗戰(zhàn)勝利了,等孩子大一點兒,把話說開……看來,等不到了……
閉眼的那一刻,雪梅拉著我的手,頭靠在我的懷里。
全家人嚎啕大哭。
春妮兒哭嚎,無聲,淚,落地有聲。
雪梅的遺體安放在一口描金柏木四獨板棺槨內。棺槨是德清爺十幾年前給自己置備的“喜活”。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老爺子以自己的獨特方式表達心中的悲痛哀思、濃濃祖孫情。
雪梅的靈柩,上半截覆蓋的是中華民國國旗,下半截覆蓋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黨旗——
青天白日普照,大地生輝,勇赴國難者,是民族英雄,英名與日月同輝!
鐮刀斧頭高擎,金光四射,為工農(nóng)獻身,是先鋒戰(zhàn)士,事業(yè)與江河不朽!
彭雪楓司令員親撰的挽聯(lián),掛在靈棚兩側:
奇女子 巾幗不讓須眉 中原逐鹿驅倭寇 雪梅不死
好戰(zhàn)士 智勇不在年高 水東勒馬斬頑敵 羅瑾永存
雪梅的靈柩在彭氏祠堂院內停放三天,祭拜的戰(zhàn)士、群眾絡繹不絕。
爹安排彭家一群晚輩夜間為雪梅守靈,被我勸阻。四弟修章執(zhí)意陪我,也被我強行趕走。
我想獨自陪伴她。我的戰(zhàn)友,我的梅姐,我的革命引領者,我的從未啟齒言愛的親密戀人,我心中的維納斯。最后的三個夜晚,我想屬于你,我的雪梅。
竹溝鎮(zhèn)。村頭第一口熱水。軍營第一碗熱飯。入黨。返鄉(xiāng)。擴軍。戰(zhàn)斗。負傷。電影鏡頭一般,一幕幕在眼前變幻。變幻的畫面是黑白片,黑白的默片。我用眼淚配音。會意的眼神,會心的微笑,戎裝和軍紀包裹著的火熱的暗戀的心,苦澀澀、甜蜜蜜的情,洋洋灑灑,濃濃烈烈,恣意傳遞。這就夠了,足夠了。
愛,曾經(jīng)屬于不言愛的我們。
三日后,彭氏族人為雪梅舉行了隆重的葬禮。
安葬雪梅的這一天,彭家寨定為忌日,家家戶戶不生火做飯,以悼念為國捐軀的彭家女英雄。
《彭氏族譜》又一次修續(xù)時,爹力主在“文煥(字雅齋)配張氏,生子四,修道、修德、修文、修章”的文字后,添加“嗣女一,雪梅”五個字。至此,彭雪梅正式列入《彭氏族譜》,為彭氏后人代代緬懷,永世敬仰。后話不提。
雪梅的墓地在彭家祖墳旁,是爹請風水先生選定的。一群彭氏晚輩身穿孝衣,在墓前擺設香案、供果、花圈、挽聯(lián)。
孝子在墓前居中站立。
我和白培武率領的連隊士兵佩戴黑紗白花,列隊兩邊。四弟修章等十名禮賓士兵,持槍列于墓穴兩側。
德清爺、爹等長輩一行,站在隊伍前。春妮兒傷未愈,胳膊打著繃帶,在娘的攙扶下,也來為雪梅送行。
雪梅靈柩徐徐下葬時,十名禮賓士兵鳴槍示禮。
槍聲,驚天地,泣鬼神。
艷陽三月,桃紅柳綠,風和日煦。突兀地,瞬間變了天,烏云壓頂,冷風掃地,蒼穹飄飄然落下雪花。雪花兒漸漸變大,銅錢般、柳絮狀,鋪天蓋地,紛紛揚揚。
紛紛揚揚的雪花中,爹展開昨夜油燈下,他在黃表紙上一揮而就的行草祭文,代表彭氏家族莊重宣讀:
唯公元1941年4月15日,族人德清、文煥等率為彭氏族眾,治香案、供酒、供果、花圈、挽聯(lián),陳列于我彭氏烈女雪梅靈前而泣之曰:
欽哉雪梅,冰清玉潔,書香門庭,鴻儒世家,嬌嬌淑女,投筆從戎,寶塔山下,獻身革命。
壯哉雪梅,一代巾幗,精衛(wèi)再生,補天女媧,民族人杰,立所大同,昂昂正氣,凜凜英風。
勇哉雪梅,傲雪凌霜,西出太行,揮戈水東,斬倭除寇,鬼哭神驚,血染疆場,氣貫長虹。
惜哉雪梅,英年玉碎,事業(yè)未竟,血沃神州,壯志難酬,彭家素縞,合族飲泣,涕淚零零。
嘆哉雪梅,肝腸寸斷,唏唏哽咽,云封忠骨,風悼英魂,烈烈俠女,榮宗耀族,青史留名。
族人等親至烈女靈前,百泣而失聲。
悲兮、嘆兮、嗚呼痛哉,尚饗!
注釋:
①水東抗日根據(jù)地:1938年6月9日,國民黨最高軍事當局決定,為阻滯日軍西進,在黃河花園口段炸開大堤三百余米,泛濫的黃水經(jīng)中牟、尉氏沿賈魯河南犯入淮,沿河十七縣數(shù)百萬人民遭到滅頂之災。這條新黃河把豫東地區(qū)分成了東西兩部分。東部地區(qū),當時國民黨稱其為“泛東”;共產(chǎn)黨及其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為區(qū)別于國民黨,稱其為“水東”。早期以杞縣為中心,后發(fā)展成為以睢(睢縣)、杞(杞縣)、太(太康縣)為中心的抗日根據(jù)地,轄區(qū)包括蘭考、開封、通許、尉氏、商丘、民權、寧陵、柘城、扶溝、西華、淮陽等縣的全部或大部地域,稱為“水東抗日根據(jù)地”。
②“二斤半”:德國造駁殼槍,重1.24公斤,俗稱“盒子炮”,亦稱“二斤半”。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