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論者”杜琪峰

溫天一

杜琪峰的電影講來講去，講的都有關宿命。這并非悲觀或者迷信，而是他愿意用電影去呈現(xiàn)生命中那些不可說的部分

看起來，杜琪峰有一點“大先生”的味道，金絲邊的眼鏡，頭發(fā)銀絲摻雜，是小說中形容的那種“浪漫的灰色”。

穿著皺皺的亞麻西裝，掏出手機，是一只用得舊舊的、外殼早已經(jīng)磨損的古董諾基亞。

他很斯文，講一口慢條斯理的港式普通話，在交談中不停地抽著雪茄，迷霧散去，他又吐出一口煙圈，這個時候，杜琪峰就有點像是他電影中的人物了。

“我才不會在戲里去講道理”

6月24日，杜琪峰執(zhí)導的“銀河映像二十周年紀念之作”《三人行》登陸全國院線。在此之前，關于影片改期的傳聞一直沸沸揚揚，但最終，這部典型的杜琪峰式作品并沒有選擇改期，而是直面暑期檔。

杜琪峰與《三人行》女主角趙薇。

杜琪峰說自己并不在乎票房與觀眾的接受度，與能夠拍攝自己真正感興趣的題材相比，票房與口碑都是附加值而已。

“這是一部關于‘錯誤的電影?！倍喷鞣鍖Α吨袊侣勚芸愤@樣解釋自己的這部新片。“每個人都有錯，或多或少，但是他們又都不自知，始終在做著自己認為正確，但換一個角度卻是大錯特錯的事情。古話說‘三人行必有我?guī)?，但是不知錯的人，沒有人可以幫你?！?/p>

故事發(fā)生在一個醫(yī)院。

一個看似正義的警察，一個危險狡猾的劫匪，一個驕傲偏執(zhí)的醫(yī)生，三方力量，在一座充滿了后現(xiàn)代之感的醫(yī)院中，進行著一場斗智斗勇的沖突，人性斑駁一點點閃現(xiàn)。而最后的結局，杜琪峰選擇了開放式，看起來，匪徒受到了應有的懲罰，而事實上，你并不知道代表著正義與善良的警察與醫(yī)生，是否有著一念之差的邪惡想法。

“這個故事中沒有絕對的好人或者壞人，其實警察在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比一般人更容易犯法，他們的職務很容易造成一種困境，而所有的選擇也不能用簡單的非黑即白去判斷。我才不會在戲里去講道理?！倍喷鞣鍖Α吨袊侣勚芸氛f。

在自己漫長的電影生涯中，杜琪峰仿佛對“三”這個數(shù)字一直情有獨鐘，不論是銀河映像那些典型的杜氏黑幫片，還是其余類型的文藝片或者喜劇片，杜琪峰都喜歡在電影中構建出三股力量，警察、匪徒，路人，或者英雄、市民與流氓，甚至在他的喜劇代表作《鐘無艷》中，三位主角構成的昏君、賢妻與奸妃也形成了一個三角穩(wěn)固的格局，并由此衍生出各種橋段故事。

在哲學領域中，數(shù)字“三”被認為是神秘的象征，這樣的組合被認為是完美無缺，并且隱含著關于頭腦、身體與精神，或者出生、生命與死亡，抑或過去、現(xiàn)在與將來等多重意義，在《三人行》中，杜琪峰儼然并非只是簡單地用這個片名概括電影中的三位主角，而是從始至終貫穿著“三”在哲學領域的神秘含義。

對于杜琪峰來說，“三”意味著人群，“我總是喜歡想象，很多人、很多重力量集中在同一個空間時，他們所發(fā)生的各種矛盾、故事與沖突。”

醫(yī)院、大廈或者火車站，都是杜琪峰曾經(jīng)設想的、為《三人行》故事發(fā)生所選擇的地方，但他最終確定了醫(yī)院，因為這個地方，“生與死只在一線之隔。”救人的，也可能是殺人的;來治病的，也許最終走不出去;日日等死的，也許會一直健康地活著。

醫(yī)院中的“三人行”，最終被杜琪峰發(fā)展成了一則寓言，生老病死、人生百態(tài)，都在這里輪番上演，但對于最后善或者惡的答案，杜琪峰并沒有給出確切的答復，而是選用了一首羅大佑的老歌《之乎者也》來表達自己復雜的心緒：眼睛睜一只，嘴巴呼一呼，耳朵遮一遮，皆大歡喜也。大家都知之，大家都在乎，袖手旁觀者，你我是也。

“命是一回事，運是另外一回事”

“導演的想法很有意思，下雨時大家以為有事發(fā)生，怎料一點事也沒有，晴天時大家以為沒事，怎料卻出事了！這就是人生……”演員任達華在跟隨杜琪峰拍攝《非常突然》的時候，這樣形容杜琪峰的拍片理念。

在那部拍攝于1998年，并且被大部分電影學者認為充滿了“后九七移交后遺癥”氛圍的影片中，杜琪峰密不透風地安插進了大量“意想不到”的橋段與細節(jié)，警察、劫匪，還有一個咖啡店女招待，這些他電影中慣常出現(xiàn)的人物，在一幢封閉的大廈中，展開著一場場勾心斗角的角力算計，在死亡的喪鐘徹底敲響之前，進行著看似篤定，卻又無比絕望的困獸掙扎。

“下雨沒打傘，打傘就出太陽?！痹诙喷鞣宓碾娪爸?，生命的巧合與不可思議總是輪番出現(xiàn)在人物身上，而拋開那些表面上的政治因素與個人欲望作祟，幾乎所有杜琪峰的電影都是圍繞著兩個字所展開：宿命。

宿命，與其說是杜琪峰大部分電影的主題，不如說是他長久以來始終戀戀難舍的執(zhí)念。

“關于人生，我很常常想到的就是‘宿命?！倍喷鞣逭f。

“仿佛提起這兩個字，大家都覺得是很悲哀的，因為無論你是怎么做，似乎都無法改變。但事實上，有太多事情發(fā)生，都是你一手做出來的?！倍喷鞣褰又鴮Α吨袊侣勚芸方忉尅?/p>

在杜琪峰的電影中，雨水與陽光總是交織著出現(xiàn)，而所有的人物，那些聰明的、愚蠢的、懵懂的，都在死亡的結局出現(xiàn)之前，做著無謂的掙扎與努力，仿佛在人生之外，總有一只覆雨翻云的手，在不經(jīng)意間點染著每一個人的命運。

《非常突然》并不是一個例外，在他的新片《三人行》中，宿命的陰霾也是無處不在，仿佛就潛伏在醫(yī)院的穹頂之上，窺視著下面的人間。

除了三位表面云淡風輕，內(nèi)心始終困獸爭斗的主角之外，電影中的配角也承載著宿命的意義，有快走到人生終點、將身體暴露在種種治療手段之下，毫無尊嚴的老人;也有身患重病的少年，一次次嘗試著自殺，卻最終在一次滾樓梯的自殺行為之后，奇跡般地站立了起來，最后得到的永遠不是最初想要的，付出了很多努力，最后卻是手握著一片空虛，只有死亡是最確定的事情，總在篤定地站在終點，等著那些人物一步步到達。

這種對于宿命的出奇迷戀，對于杜琪峰本人來說，也很難解釋出個中緣由。

他并沒有在生活中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的人生，雖然他總是在電影中講述著那些“昨日黃土隴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的故事，而事實上，他的人生際遇，還遠不如那些參演他電影的演員們來得傳奇?！奥潆y影帝擺地攤”或者“舊日玉女如今淪落”，這樣聳人聽聞的新聞標題都可以扣在那些出現(xiàn)在他電影中的演員身上，但杜琪峰，他的人生履歷，卻非常簡單明了。

祖籍廣東，1955年出生于香港九龍，17歲進入香港無線電視臺當信差，隨后參加了TVB著名的演員培訓班，算是周潤發(fā)的“師弟”，“周潤發(fā)第三期，我是第四期的?！?/p>

培訓班結束后，杜琪峰并沒有像大部分同學一樣，成為電影或者電視劇中驚鴻一瞥的龍?zhí)籽輪T，而是做起了助理編導，而原因也是很簡單，“因為見到導演覺得很威風，我就一心想在將來成為那樣的人?！?/p>

從最底層的小人物做起，杜琪峰直到1992年，才真正離開了TVB，而在拍攝了大量或賣座或不夠紅火的各類港產(chǎn)片之后，杜琪峰在1996年成立了“銀河映像”電影制作公司，從此，開始拍攝那些自己真正想要表達的電影。

看起來，杜琪峰的人生經(jīng)歷仿佛距離他電影中的角色相當遙遠，而更像是某種勵志港片中人物的人生脈絡：底層小人物，永不放棄地力爭上游，并最終由于堅持不懈的努力，在風云變幻的大時代中終成大器。

他也經(jīng)歷過磨難，比如影片不叫座，拍片預算不夠，但這些都是幾乎任何導演都經(jīng)歷過的挫折，絕對不是杜琪峰專屬的離合悲歡。

在電影之外，對于真正人生中難解的宿命，杜琪峰與其說是親歷者，不如說是旁觀者。他的人生哲學，是“看戲”，而不是親自去“演戲”，這仿佛是杜琪峰天生具備的狡黠智慧，他喜歡在劇本中設定出一場場跌宕起伏的命運離合，而不是自己親自粉墨登場，在真實的人生中留給觀眾一幕幕或爆笑或唏噓的傳奇經(jīng)歷。

那些啟發(fā)了他電影創(chuàng)作的人生宿命，更多的是來源于杜琪峰平日里冷眼旁觀的別人的人生。

香港從來都是一個盛產(chǎn)傳奇的地方，而香港電影，更是一個傳奇中才會出現(xiàn)的金粉世界，那些水銀燈下的英雄美人，產(chǎn)生了太多人戲不分與大起大落的故事，那些故事，杜琪峰都記在心里。

“我不能講出他們的名字，但這樣的故事，我四十多年間看得太多了，很多人，一開始很紅很紅，但突然之間就倒下了，你不知道這是命運的問題，還是他們自己的問題，或者由于貪心，或者由于道德的一念之差，或者由于行為上的錯誤。看起來是宿命，但其實都是人們自己弄出來的因果。”杜琪峰說。

2003年，杜琪峰與合伙人韋家輝拍攝了專門探究因果循環(huán)與業(yè)力報應的影片《大只佬》（大陸版本片名為《大塊頭有大智慧》）。

但用我們今天的目光看上去，這部充滿了宿命之感的影片，其實也是杜琪峰生命中一段難以釋懷的宿命。

電影中的武僧劉德華，試圖用一己之力扭轉女警張柏芝貫穿前世今生、因為業(yè)力而扭結成的命運迷局，但最終的結局，張柏芝的角色還是死于非命，而武僧，卻從此看透因果。

這個故事是杜琪峰與韋家輝的心血制作，但在進入內(nèi)地放映后，由于題材的原因，其中關于角色前世的內(nèi)容被刪得一干二凈，再經(jīng)過剪輯之后，看起來，幾乎變成了另外一部電影。

這是杜琪峰所不能掌控的“宿命”，因為這次不愉快的交集，他在此后的整整五年間，選擇背過身去，拒絕再次北上。當周圍大多數(shù)導演紛紛投身內(nèi)地，各種合拍片在電影市場大行其道的時候，杜琪峰依然選擇偏居一隅，直到2011年，才憑借一部不涉及審查制度、輕靈浪漫的愛情喜劇《單身男女》再次來到大陸。

他用愛情題材做了一次小小的“妥協(xié)”，隨后的《毒戰(zhàn)》卻是杜琪峰與內(nèi)地電影審查制度的第一次正面交鋒，在這部依然打著深刻“銀河出品”烙印的作品中，典型杜琪峰電影中的各色元素：警察、毒販、槍火……幾乎全部齊聚，但他卻在宿命之外，不動聲色地繞了一個小小的彎子，警察一定不是壞人，而最終匪徒一定會被繩之以法，在這樣的框架之內(nèi)，他依然可以自由講述著那些他愿意傳達給觀眾的東西。

“中國人總是說命運，但其實，‘命是一回事，‘運又是另外一回事?！翘熳⒍ǖ模\卻是可以自己更改的，就仿佛有三條路同時擺在你面前，你選擇走哪條？你的性格、選擇與人生中遇到的一切事情，結合起來，就成了宿命?！比缃瘢喷鞣暹@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他始終念念難忘的主題。

“香港像個候鳥棲息地，容納著許許多多的過客”

香港的九龍城寨，是杜琪峰的出生地。

這個俗稱“三不管”的舊時香港地名，對英國政府來說，是象征著灰撲撲、懶洋洋又彌漫著鴉片香的“舊中國”，而對于生長于新街區(qū)、新公寓的香港居民來說，這里是他們聞之色變卻又止不住好奇心想要深入探究的神秘之地，它陰森、骯臟，照明全靠昏暗的霓虹燈，它的內(nèi)部，隱匿著無數(shù)如蟻穴般錯綜復雜的迷宮式走廊，黑幫抑或妓女，就隱藏在無光的拐角處，進行著秘密的、不見天日的生意。

但對于少年杜琪峰來說，他從小生長的九龍城寨，是一個魚龍混雜卻又充滿了濃厚人情味的地方，這里有著衛(wèi)生情況堪憂，卻美味至極的小食;舊戲院里沒有冷氣，那些粵語長片卻依然讓他樂此不疲;而那些黑社會的成員，就是他的鄰居、他的同學，他日日司空見慣的尋常人物。

很多年后，這個走出了九龍城寨的少年，將那些兒時的人物全部改頭換面，放在了自己的電影中。

“我的電影中沒有英雄?！倍喷鞣鍖Α吨袊侣勚芸愤@樣說。

那些在某類香港電影中慣?？梢?，披著風衣，瀟灑掏槍的人物絕對不會出現(xiàn)在杜琪峰的電影里，他的黑幫角色，更加苦澀，也更加尋常，褪去黑社會的外衣，他們也糾結、癡纏一如常人，“要兄弟還是要金錢？”他們總是在艱辛的討生活過程中思考著這樣的命題，并最終，在選擇后者的情況下難逃宿命的糾葛。

1994年，九龍城寨被徹底拆除，在原來的舊址上，建立起一座公園，從此，這個藏污納垢卻誕生了無數(shù)傳奇的地方，徹底成為歷史上泛黃的一頁，永遠留在了過去。

少年杜琪峰早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卻不時靠著造夢的電影回到這里，對于他來說，這里意味著一個曾經(jīng)存在的、滋味復雜曖昧的老香港。

“早前，黑社會也是有著規(guī)矩的，后來就慢慢變了，現(xiàn)在什么儀式與規(guī)矩都沒有了?！?/p>

在早前一次媒體訪問中，杜琪峰坐在自己豪華復古式裝修的辦公室內(nèi)，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他抽著雪茄，眼神犀利，但又帶著一點流光碎影的溫柔。

他也開始變老了，而那些城寨中的黑幫們，與舊戲院、皇后碼頭一起，早已經(jīng)消失在時代的四季中了。

“這是一個小島啊。有很多人來了，又有很多人走了，但這個小島卻始終像一個候鳥棲息地一樣，容納著許許多多的過客?！倍喷鞣暹@樣對《中國新聞周刊》描述著他心目中的香港。

而在他看來，“變”才是這座島嶼永恒不變的主題。

它近在海角，卻又遠在天涯;它荒無人煙，卻又繁華似錦;它在海天漆黑中燈火輝煌，卻又在一瞬間煙花散盡。

這是杜琪峰電影中的香港。

它的執(zhí)拗驕傲與彷徨無依，也是杜琪峰始終在電影中講述的命題，而他本人，似乎也與這座建立在海上的城市一起，經(jīng)歷著起落與沉浮。

杜琪峰并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學院派的電影教育，他所有的拍片技巧，都來源于上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香港電影工業(yè)興旺發(fā)達之時，投身于這個領域所積累的一點一滴的經(jīng)驗教訓。

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之前，杜琪峰并沒有在大量的拍片經(jīng)驗中形成自己獨特統(tǒng)一的風格，他拍過賀歲喜劇，拍過文藝愛情，拍過武俠動作，但就是在香港電影全面衰落的1996年，杜琪峰選擇與自己的合作伙伴韋家輝、游達志一起，成立了銀河映像電影公司。

“以前的香港電影也有著它自己的問題，比如大家太喜歡跟風，一看武俠片賣座，那就一窩蜂去拍武俠，過一段時間賭戲又流行，賭片就滿天飛，然后又是黑幫英雄與浪漫愛情，每一個類型都要拍到手軟才罷休?！倍喷鞣鍖Α吨袊侣勚芸氛f。

而之所以會創(chuàng)立銀河映像，更像是杜琪峰一個“絕處逢生”的念頭，“當時仿佛所有的電影都不行，每一條路都不對，當時我就在想，既然以前的經(jīng)驗都行不通，那我們就不如來搞點不一樣的?！?/p>

隱匿在暗影中的黑幫，滿懷心事的警察，苦澀夾縫中的愛情，有點酷，又有點文藝，而從頭至尾始終彌漫貫穿著的命運之感，又似乎影射了這座城市的獨特氣質(zhì)。杜琪峰的銀河映像，就這樣在港片一片低迷的氣壓下橫空出世，在原先香港電影特有的元素中又加入豐厚的人文內(nèi)涵與哲學思考。

在新片《三人行》中，杜琪峰并沒有刻意強調(diào)所謂的香港元素，并且，三位主演，除了香港人古天樂與鐘漢良，女主角選擇了趙薇，并且把角色設定為一個十七歲時候來到香港，畢業(yè)后留在此地工作的女醫(yī)生。

在這個角色身上，依舊能夠看到許多港劇女主角才會具有的特質(zhì)，專業(yè)人士，聰明勤奮，即便內(nèi)心如何潰敗，也會死撐住自己的驕傲。

“她很努力，從來不會靠運氣?！倍喷鞣暹@樣形容他的女主角，似乎也是在形容自己電影中的很多人。

在低氣壓中生存，跟隨著時代沉沉浮浮，但卻始終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會變通，能適應，并最終能夠跨過海岸，在保留原有特色的前提下，不動聲色地融入到大環(huán)境中去?？雌饋?，這是銀河映像的故事，也像是香港人杜琪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