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乃光
?
又聞鳥叫
●張乃光
聽到那只鳥在叫,是在哀牢山腹地的低矮叢林地帶:“呼——呼——呼,啾,啾,啾!”
它進入我的鏡頭:頭部黑色,頭頂至后頸灰藍色,兩翅棕褐色,腹部灰白,一面叫,一面跳躍。
“啾,呼——啾,呼,呼呼呼——啾!”遠處,傳來鳥的應和。
我按動快門,拍下了它的照片。
這是一只山呼鳥,又名珊瑚鳥。懂鳥的一個朋友說。
山呼鳥,我記住了這個名字。
以致很多年后,在閱讀到一篇文字的過程中,電光火石般一閃,這鳥便立即和一個女人結(jié)合起來——
這是一個體態(tài)健碩的女人。全身裸露,長發(fā)披肩,一對豐乳高聳,胸肋堅挺,下身以水草掩飾,左手緊握魚叉,抬右手擦額際的汗,手掌前翻,眉頭輕蹙,似有所矚望。她古銅色的肌膚透露出陽光的味道,煥發(fā)出攝人心魂的光芒。
我如神地看她。猜測她凝神在望什么:漁情,還是遠去的戀人?
我好像見過她的,在哀牢山下一條漫漶的江水邊,劃著一只黝黑色的小舟,用魚叉捕魚。她的歌聲響起來,像江水一樣有力量,沖擊著我的心。我聽不懂她在唱什么,她用的是哀牢國特有的一種古老的語言。她叉到了一條很大的江魚,一番搏斗之后,終于把魚制服。
舉手擦去額頭的汗水,她俯身去收拾被捕獲的江魚。這時,江上漂來了一段黃色的沉木,沉木像受了她美麗光潔肌膚的吸引,竟翹起了頭,沖著她俯下的身體撞來。
來不及躲閃,她被順江而下的木頭撞上了。
我看到了這一幕,盡管我和她隔著數(shù)千年的歷史,但卻曉得要發(fā)生什么了。這個被稱為沙壹的女人,竟鬼使神差般地懷上了孕。
這是一本名為《后漢書·西南夷列傳》的古書告訴我的。十月后,她產(chǎn)下了十個健康活潑的男孩。
一天,沙壹帶著孩子們在水邊嬉戲,忽然看見一條黃龍從水中探出身子,向她發(fā)出了聲音:“你為我生的兒子,如今在哪里?”
九個兒子見到黃龍,立即驚嚇得四散逃開。
唯獨最小的兒子沒有離開,背對黃龍坐在池邊。黃龍一面用舌頭舐他的脊背,一面與沙壹說話?!逗鬂h書·西南夷列傳》說,“其母鳥語,謂‘背’為‘九’,謂‘坐’為‘隆’”,黃龍就給他取名為“九隆”。
九隆長大了,幾位哥哥佩服他敢于接受父親舐犢的膽識與智慧,就一齊推舉他為族王。
這個故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只是“其母鳥語”究竟什么意思,始終難以明白。
而當沙壹母的銅塑造雕像落成之日,我受到的震撼遠大于初讀到這個故事之時。一個體態(tài)健碩,渾身充滿太陽光輝的女性,屹立在洱海北端南詔風情島上,這不僅是視角的沖擊,還是一種心靈的沖擊。這尊雕塑,是請原四川美術(shù)學院院長葉毓山先生設(shè)計的。隱匿于古籍中的一個女子,因了一位大師的杰作,而突現(xiàn)于世人面前。以致到了后來,在大理,幾乎無人不知“沙壹母”。
浩瀚的江水之上,用獨木做成的小舟很多;在漁舟上,用魚叉捕魚的女子也很多。她們的體態(tài)都很健碩,肌膚都呈古銅色,閃動著高原特有的陽光。瀾滄江,金沙江,怒江,三江并流的滇西,有很多這樣的女子。沙壹的雕塑落成之后,在她的名字之后多了一個“母”字,這是白族人對她表示的一種尊崇,認她為自己的母親。而本地原住生民中的彝族,還有其它一些民族,也爭相來認沙壹是自己的祖先。
把沙壹認定為滇西所有土著民族的祖先,我以為也無不可。這故事除了記載于《后漢書·西南夷列傳》,還收入《華陽國志·南中志》。兩書中傳說都有一個相同的結(jié)尾,說當時的哀牢山下,有一夫一婦,生下十個女兒,九隆十兄弟長大后娶了這十個女子為妻,自此之后這塊蠻荒之地才有了人類的繁衍。這里的人衣裳后面都裝飾著一條尾巴,臂上和腿上刻上花紋。九隆兄弟死后,他們的子孫代代相繼,分置各地為王,散居在溪谷地帶,與世界處于一種互不往來的狀態(tài)。如此說來,滇西地區(qū)分散居住的各土著民族都有自己的共同的祖先——沙壹,也無須驚怪。
我在滇西的江上行走,看到很多以獸尾為舞蹈道具的民族,有的還有紋身的習慣。他們相同的體貌和性格,常讓我不期然想起了沙壹。滾滾的波濤從我心上流過,漫漫的歷史從我心頭流過。我想起了江上那個女人。只是,在滇西,居住著白族、彝族、納西族、傣族、傈僳族、苗族,都各自有著自己的語言。語言,是一個民族的重要標志,如果說是同母所生,言語卻千姿百態(tài),不能不說是一個令人費解的事。
在江上,我曾遇到一個肌膚光潔、體態(tài)健碩的女子,坐在一艘獨木小舟上。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某個早晨。她手中撐著一支竹篙,既是船篙,又是魚叉。
我問她是哪里人氏?她含笑不語;問她叫什么名字,她搖了搖頭。
我離開江上,時時回頭看她,她也以目光送我。若干年后,我再去了江邊,卻見不到她了。
一個江邊釣魚者告訴我,她已投江而死,因為她的丈夫在叢林遇上野獸丟了生命。
丈夫一死,她哀哀哭了三天三夜,不飲不食,不言不語,最后竟哭出了鳥一樣的聲音。
“她是個啞巴!”江邊釣魚者說。
我終于知道她為什么不回答我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的原因了。對我而言,她成了一個永遠的謎。
又聽到那只鳥在叫了,“呼——呼——呼,啾,啾,啾!”
我立即想起,我在閱讀古籍的過程中,曾注意到的“其母鳥語”這個細節(jié)?!捌淠给B語”,有學者解釋說是沙壹母懂得鳥的語言。
沙壹,莫非真是一個懂得鳥語,能夠與鳥對話的女子?
我開始重復沙壹的故事,在哀牢山腹地的低矮叢林間。但我的故事剛一開始,立即就有一個年輕的學者用嚴厲的聲音對我說“不!”
“沙壹的名字應該叫‘沙壺’?!彼ㄗh我:“您去讀一讀白族學者楊憲典先生收集的白族民間傳說吧。楊憲典先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搜集民間傳說時注意到,‘沙壹’,口頭傳說為‘沙壺’,《華陽國志》也作‘沙壺’。楊憲典先生據(jù)此認為,這恐是《后漢書》傳抄有誤,并在“沙壹”后作為了說明?!?/p>
我不由一怔!
對于《后漢書》的作者,這也許是一個小的失誤,但在大理一帶,家族的墓碑上都以“九隆之裔”自居的白族人家,始祖的名字在集體記憶中顯然是不應該出現(xiàn)錯誤的。
成書早于《后漢書》的《華陽國志》,關(guān)于江上捕魚者的名字,也和民間相同。這不能不說是更具權(quán)威性。
再后來,二〇〇一年我參與編輯出版《大理古佚書鈔》,讀到了一篇《九隆世說》的古佚文,記述了與《華陽國志》、《后漢書》內(nèi)容大致相同的九隆神話,故事中生十子的女子,名叫“沙芙”?!吧耻健?、“沙壺”,語音相近,更能佐證楊憲典的看法是正確的。
當沙壹母的雕塑落成之后,這個疏忽卻一直得不到糾正?!吧骋寄浮狈炊闪私喜遏~者最正統(tǒng)的稱謂。在一片“沙壹母、沙壹母,沙壹母”的叫聲中,如果有人在雕塑前說“這是沙壺母!”可能引來的是一陣響亮的嘲笑聲。
又聽到那只鳥在叫了,“呼——呼——呼,啾,啾,啾!”
這鳥的叫聲,不絕如縷,縈繞于我的夢中。
我又看見她了,在哀牢山下一條漫漶的江水邊,劃著一只黝黑色的小舟,用魚叉捕魚。她的歌聲響起來,像江水一樣有力量,沖擊著我的心。我聽不懂她在唱什么,她用的是哀牢國特有的一種古老的語言。她叉到了一條很大的江魚,一番搏斗之后,終于把魚制服。
夢醒時分,陽光燦爛,我讀到一篇居住在廣東的白族學者張錫鵬先生所寫的學術(shù)論文《論哀牢夷是白族的先民》。
電光火石般一閃,突然間便讀到了一段關(guān)于沙壹母的文字。
這位學者認為:這位哀牢夷的始祖其實就叫“沙壺”,是一種鳥的名稱,叫“沙壺鳥”。在相關(guān)書籍中又叫“山呼鳥”或“珊瑚鳥”,學名黑喉噪鹛。他十分果斷地作出結(jié)論:“沙壺”和“沉木”是母系氏族社會兩個分別以動物與植物為圖騰的氏族群體,反映的是“沙壺”氏族女子與“沉木”氏族男子的婚姻故事。更讓我信服的是,張錫鵬先生還引證了最早把“九隆神話”記錄在《哀牢傳》中的東漢學者楊終的相關(guān)資料,稱“楊終是將哀牢夷‘九隆神話’紀錄為漢文字的第一人,也是用漢字注音哀牢夷語的第一人,被楊終用漢字注音的哀牢夷語共十二個:沙壺、九隆、九、隆、禁高、吸、建非、哀牢、桑藕、柳承、柳貌、扈栗(賢栗)?!?/p>
往事立即清晰。我想起第一次聽到那只鳥在叫的時候,一位識鳥的朋友對我說的話——
“這是一只山呼鳥,又名珊瑚鳥。”
沙壺,沙芙,山呼,珊瑚,這些讀音相近的稱謂,反映的是一個確鑿不移的事實。楊憲典先生沙壹是“《后漢書》傳抄有誤”的結(jié)論,顯然是應該成立的。
沙壺(山呼)鳥至今還生活在我身邊的山林間,在大理白族地區(qū),民間有籠養(yǎng)沙壺鳥的習慣,因其體型美麗,叫聲悅耳之故。小時,我家院子里的三伯父就籠養(yǎng)了一只“山呼”,掛在堂屋樓上窗檐下,我們都叫它“小鸚哥”,后來一個下雪天,忘了收籠子,死了。人們愛鳥之時,卻忘了自己的祖先就以這種鳥為名,這實在是一種不該存在的疏忽。
如此說來,《后漢書》中“其母鳥語,謂‘背’為‘九’,謂‘坐’為‘隆’,因名子曰‘九隆’”,便有了更合理的解釋,不應是望文生義地認為捕魚女子懂鳥語了,而是說她說的是以鳥為圖騰的氏族語言。在這個語言體系中,稱脊背為“九”,謂陪坐為“隆”。這些語言信息,足可供語言學家作一番研究。
又聽到那只鳥在叫了,“呼——呼——呼,啾,啾,啾!”
滾滾的波濤從我心上流過,漫漫的歷史從我心頭流過。我想起了江上那個女人。手持魚叉,溯江而上。突然,一根黃色的沉木順江而下,接下來是悚然心驚的一觸。
這是一幅古老得讓人想入非非如夢如幻的畫圖。
我的心立即有些悲哀。我常在江上和山間行走,聽到山呼鳥的叫聲,卻忘了自己的始祖是一個以鳥為名的女子?!吧硥亍弊儭吧骋肌?,透露出一個歷史常被遺忘的信息,我們遺忘的也許不僅是一個歷史細節(jié),因為歷史常隱藏在細節(jié)之中。
如果我們連這位九隆神話中的女子的名字都弄不清楚,卻在競相爭執(zhí)她究竟是哪個民族的祖先,作為后人,我們的行為是否有些浮躁?是否有些急功近利?我們所做的事,是否應該多花費些精力來為歷史正名?
不論是最早注意到《后漢書》中名字有誤,“沙壹”應是“沙壺”的白族學者楊憲典,還是進一步研究得出“沙壺”是一種鳥,反映的是一個古老氏族的圖騰崇拜的廣東白族學者張錫鵬,他們對本民族歷史的細心,使所有停留在表淺層次上的“忙”失去了份量。
又聽到那只鳥在叫了,“呼——呼——呼,啾,啾,啾!”
我只能傾聽,對于我生活于其間的江河、山林、土地,傾聽是必要的。它的每一個聲音,都是豐滿的、充盈的、無窮的,足以傾聽終生,回味終生,猜想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