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改革的守望者吳敬璉

馬文良+張銳

7月20號，北京暴雨，在北大博雅國際酒店召開的中關村民營科技企業(yè)家圓桌論壇如期舉行，這一次的主題是《聞道“改革守望者”——吳敬璉》?，F(xiàn)場氣氛異常熱烈，當吳敬璉走進會場的時候，到場企業(yè)家起立鼓掌致敬。吳敬璉先生精神矍鑠，在三個小時中，就中國企業(yè)如何從“跟跑者”、“并跑著”進化為“領跑者”？中國經濟如何實現(xiàn)從“野蠻生長”向“創(chuàng)新驅動”的演變？中國經濟增長的關鍵驅動力究竟為何？吳敬璉娓娓道來。

這是一個敢于說實話的經濟學家。鋪墊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之基，吳敬璉以真知灼見助推一個轉型時代的滾滾車輪；搖舉中國市場化改革的旌旗，吳敬璉盡匹夫之責加注一個起飛時代的勃勃能量；透視游離于市場背后的暗影，吳敬璉用率真良知廓開一個裂變時代的重重混沌。

作為凡人，86歲的吳敬璉擁有的不只是耄耋之軀，更堅守著質樸至真的不老風骨；作為學者，吳敬璉擁有的不只是書翰墨寶，更占據著高屋建瓴的思想飛地；作為智囊，吳敬璉擁有的不只是影響之力，更彰顯出超凡脫俗的藝德品行。

走近吳敬璉，我們不僅能夠感受到一位經濟學大師高山仰止的學術造詣與家國情懷，更能飽覽到過去30多年中國經濟改革與發(fā)展的激蕩風云。

良師與益友

受到經營民族資本工商業(yè)三代大家族的基因傳承，更為父母手中《新民報》所秉持的“不畏強權，為民請命”的精神理念所浸染，“科學救國與實業(yè)救國”的思想和抱負在少年吳敬璉的心中駐扎得特別深刻。因此，中學時期，吳敬璉特別喜歡理工科。除了數理化、生物的成績都非常優(yōu)秀外，吳敬璉平日在家時總喜歡把各種鐘表、機械拆卸下來，倒騰一番后再組裝好。在吳敬璉看來，只有依靠聲、光、電、化才能發(fā)展起工業(yè)，并救國與強國。

沒出意外，18歲考取金陵大學時，吳敬璉報考的就是自己最為喜歡的電機系。然而，由于患有遺傳性肺結核疾病，就像中學階段因病不得不多次休學一樣，進入大學后吳敬璉也先后因此兩次中斷學業(yè)。不僅如此，由于工科學習需要動手做實驗與野外考察，身體一向羸弱的吳敬璉已經明顯感到自己的體力難以勝任。因此，第二次復學的時候，吳敬璉乖乖地選了文學院，理由就是文學院里面的經濟學與實業(yè)救國好像有一點兒關系。也正是在這一年，金陵大學并入南京大學，經濟系調整至復旦大學經濟系。

然后，伴隨著朝鮮戰(zhàn)爭的爆發(fā)，中美關系降到了冰點，而受到影響，當時各高校所涉及的經濟類專業(yè)也只準講授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資本論》等基礎課，相關教材也都以蘇聯(lián)專家所編寫的為藍本，學生們所希望接觸到的西方經濟學也從此變得天高地遠。即便如此，吳敬璉也并沒有感覺到枯燥，而是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熟讀馬列經濟學著作上面。有一個至今聽起來非常美麗的橋段是，金陵大學一位秀氣文靜的女生慕名找到吳敬璉，就是因為聽說吳敬璉可以背下整本《資本論》，而這個女孩就是后來成為吳敬璉相濡以沫、悲喜與共的妻子周南。

帶著對“蘇聯(lián)模式”的向往，大學畢業(yè)后吳敬璉走進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并在第二年跟隨援華的蘇聯(lián)財政專家阿·畢爾曼一起研究企業(yè)財務和國家財政問題。除了從畢爾曼那里學習到了不少的財經理論以及研究方法外，這位后來成為了蘇聯(lián)著名改革派經濟學家的人物留給吳敬璉最深的印象恐怕就是當時在公開場合發(fā)表了一個意見，認為在處理國家與農民的關系問題上，中國不要學蘇聯(lián)。而畢爾曼也許是吳敬璉所能碰到的質疑“蘇聯(lián)模式”最有分量的學者。

其實，當時的中國經濟理論界對于“蘇聯(lián)模式”的篤信已經開始松動，尤其是與吳敬璉同處一所的顧準就明確提出了“計劃體制根本不可能完全消滅商品貨幣關系和價值規(guī)律”的觀點，在理論上公開向“蘇聯(lián)模式”宣戰(zhàn)。由于老家都在蘇州，地緣關系本來就讓吳敬璉與顧準平日里走得很近，而面對著顧準發(fā)出挑戰(zhàn)性的前衛(wèi)思想，吳敬璉對這位老鄉(xiāng)更是敬重有加。然而，令吳敬璉沒有想到的是，隨著反右運動的展開，顧準竟被作為經濟所的第一個“右派”分子，遣送到農村接受勞動改造。

顧準下放的當年，孫冶方調到中科院擔任經濟所代所長。這位在蘇聯(lián)中山大學深造期間就已經翻譯了不少經濟學著作的學者當時也明顯意識到現(xiàn)行經濟體制中計劃管理過嚴、過死而導致的系列弊端。因此，到任后孫冶方一方面讓吳敬璉當自己的助手開始了主編《社會主義經濟論》一書，一方面在報刊上連續(xù)發(fā)文，大談商品生產、價值規(guī)律、成本利潤、經濟核算等經濟觀點。然而，思想跳動的火苗很快被殘酷的冷冰所澆滅。孫冶方被確定為“修正主義分子”遭游街批斗，之后便被投進了秦城監(jiān)獄。受到牽連，剛剛摘下“右派”帽子沒多久的顧準再次被打成“反黨右派”。

也許是年青傲狂，也許是外界的干擾，在對孫冶方的批斗過程中，吳敬璉完全迷失了方向，并站在了隊伍的最前列，成為“批孫”的主干。對此，吳敬璉后來不止一次地檢討過：“我一生做過的最慚愧的事之一，就是在60年代初批判過孫治方”。而且讓吳敬璉始料不及的是，伴隨著“文革”的乍起，自己也被作為頑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遣送到河南明港“五七干?！苯邮芨脑?。也正是在這里，吳敬璉與顧準有了深度的心靈與思想的交匯。

“娜拉走后怎樣？”這是顧準借《玩偶之家》中的女主人公和吳敬璉在牛棚中反復討論的命題，其所要撥開的的重大要旨就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究竟要采取什么樣的政治經濟體制才能避免失誤和取得真正的進步？社會主義是不是注定只能實行計劃經濟，而不能讓市場價格自發(fā)波動來調節(jié)生產？每一次的詰問式討論帶給吳敬璉就是一次思想的震撼與洗禮。于是，在顧準的指引下，吳敬璉開始廣泛閱讀西方經濟史，也正是在顧準的教誨下，吳敬璉開始接受“價值規(guī)律在社會主義經濟體制中同樣是經濟第一規(guī)律”的觀點，并著手解除自己經濟思想中“左”的枷鎖。

回到北京后吳敬璉本希望與顧準繼續(xù)著令人心動的思想漫游，但此時顧準已是重疾纏身，彌留之際，對守在病床前的吳敬璉，顧準給出了最后的托付：“待機守時”。顧準去世4個多月后，孫冶方恢復自由。隨后，吳敬璉被招致麾下，幫助孫冶方整理出版已經打了85遍腹稿的《社會主義經濟論》一書。在口授了最后一篇文章之后，臥床不起的孫冶方也向吳敬璉留下了一份托付：“必須對舊管理體制作出重大的根本變革?！?

兩位良師與益友均以死亡的方式向吳敬璉告別，他們用生命和智慧證偽，為吳敬璉點亮的不只是學術研究的明燈，更有崇高人格與堅定信仰之賦。在河南時，吳敬璉看到過顧準承受著雨點般的拳頭而高喊著“我就是不服”的心酸場景；回京后，吳敬璉又看到過顧準對曾揭發(fā)批斗過他的同事用社會原因來為他們開脫的感人局面。顧準如斯，孫冶方何嘗不是?！白鴩姎馐斤w機”、掛牌游街成家常便飯，但孫冶方始終不彎腰屈服；即便是吳敬璉批判過自己，孫治方復職后也再次重用，甚至以后事相托。從顧準與孫冶方身上，人們看到了一種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這種氣節(jié)，在屈原身上體現(xiàn)過，在司馬遷身上體現(xiàn)過，在文天祥身上體現(xiàn)過，在林則徐身上也體現(xiàn)過，后來又投射在了吳敬璉的身上。

“吳市場”的市場經

1984年在吳敬璉的眼中是全面改革的歷史起點，但同時也應當是他個人人生與事業(yè)的一個重要起點。這一年，吳敬璉結束了在耶魯大學為期一年的訪問學者研究，回國后并被調入國務院技術經濟研究中心（后為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再往前幾年，吳敬璉已經將自己學術研究的重點轉移到了關于社會主義經濟制度和經濟發(fā)展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比較研究方面，并在這種研究的基礎上， 與劉國光、董輔礽等經濟學家共同創(chuàng)建了中國的比較制度分析學科，逐步形成了對中國經濟發(fā)展戰(zhàn)略和體制改革的目標模式的想法。繼而，吳敬璉與人合作先后發(fā)表了的《關于社會主義經濟的計劃經濟屬性和商品經濟屬性》和《試論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調節(jié)方式》等文章，鮮明地提出了社會主義經濟具有商品經濟的屬性等全新論斷。

揚鞭是為了策馬。時任國務院技術經濟研究中心副總干事的馬洪相中的就是吳敬璉當時如日中天的研究能力，因此，吳敬璉調進國研中心后就參與到了由馬洪牽頭的《關于社會主義有計劃商品經濟的再思考》意見書的寫作。與此同時，十二屆三中全會的《決定》也在中央書記處的主持下開始起草。不過，馬洪最終了解到《決定》上并沒有“有計劃商品經濟”的提法，因此，一俟意見書完成，馬洪便急送國家領導人那里。終于，國務院領導批示后，《決定》起草小組最終把“商品經濟”寫入文件：“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必須自覺依據和運用價值規(guī)律，是在公有制基礎上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钡谝淮蜗蛑醒虢ㄑ员闳〉昧诉@么有意義的成果，吳敬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然而，80年代末期通貨膨脹的蔓延以及三年經濟的停滯對在商品經濟軌道上緩慢滑行的中國經濟肌體構成了巨大的考驗。而就在此時，國內學術界本已存在的“計劃派”陣營開始發(fā)話，他們將以上原因歸結于市場化改革方向的錯誤，因此，主張重啟計劃經濟導向。鐵肩擔道。此時的吳敬璉大膽站了出來，旗幟鮮明地表示問題的原因恰恰是市場化改革不堅決、不徹底、不到位，并隨后連發(fā)《論作為資源配置方式的計劃與市場》、《論競爭性市場體制》等重頭文章，不僅高調捍衛(wèi)“商品經濟”，而且大膽提出了“市場經濟”這一全新概念。后來，吳敬璉才知道，因為自己的激進而得到了一個綽號叫“吳市場”。其實吳敬璉非常清楚，這是改革的反對者給自己戴的一頂帽子，意在譏諷他在中國“販賣”市場經濟。不過，嘲諷并沒有阻撓吳敬璉堅持己見的腳步。趁鄧小平南巡講話國內局勢峰回路轉之機，吳敬璉接著兩度向中央領導建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提法。終于贏來了十四大確立的“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一重大決定。從此，“吳市場”這一雅稱不脛而走。

不過，對于運行在上世紀最后近乎10年的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評判，吳敬璉給出的答案則是“半市場半統(tǒng)制的經濟體制”。因為，風塵仆仆奔走于全國各地進行廣泛調研的吳敬璉清晰地發(fā)現(xiàn)，政府配置資源的行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仍在擴張，權利的邊界還在延伸，并由此出現(xiàn)了國進民退、腐敗蔓延以及貧富差距拉大等極不健康的狀況。于是，在進入新世紀的第一年，吳敬璉明確提出要建立“好的市場經濟”的觀點，并發(fā)出了警惕滑入“權貴資本主義”泥坑的吶喊。在這里，吳敬璉所指的“好的市場經濟”就是在法治基礎上的市場經濟，為此，他和著名法學家江平教授一起成立了上海法律與經濟研究所，也由此讓外界給自己取了又一個綽號：“吳法治”。

在吳敬璉看來，那些掌握權力資源而得以尋租者就是所謂的“權貴資本主義”，作為既得利益者，他們會反對改革，并會運用各種行動扼殺競爭性市場。而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就是經濟改革沒有完全到位，政治改革嚴重滯后。為此，吳敬璉大聲呼吁必須推進政治改革，以減少和消除對資源配置和價格形成的行政干預，使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中發(fā)揮基礎性作用；同時建設一個與自由市場制度相適應，能夠為市場的有效運轉提供支持的法治環(huán)境?？梢哉f，法治化是繼市場化之后吳敬璉所追求的又一個精神圭臬。

總體來看，吳敬璉眼中“好的市場經濟”應該是這樣一種圖景：首先它應當是一個統(tǒng)一的市場經濟，而不是一個條塊分割與碎片化的市場經濟；其次應該是一個開放的市場經濟，而不是一個等級分明、待遇有別的市場經濟；再次應該是一個競爭性的市場經濟，而不是一個行政權力越位干預、壟斷叢生的市場經濟；最后應該是一個有序的市場經濟，而不是一個紅頭文件掛帥、缺乏統(tǒng)一法律規(guī)則的市場經濟。在此基礎上，吳敬璉強調，建設統(tǒng)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需要進行其他各項改革，如建立法治。而且吳敬璉推斷，如果各項改革能夠順利到位，2020年以前我國就能建立起真正意義的現(xiàn)代市場體系。

心若在，夢就在。在柳紅所著《吳敬璉》一書中，吳敬璉有這樣一段告白：“我總覺得，爭取建立一個好的市場經濟，并不只是為了我們自己，甚至不只是為了我們這一代人，說到底，是為了解答一個困擾了好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問題——怎樣才能振興百年積弱的中國?！碑斎?，吳敬璉也清楚地看到，不僅黨的十八大報告敲定了“發(fā)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基礎性作用”這一經濟宗旨，而且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決定》也明確提出要“建立統(tǒng)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同時十八屆四中全會也做出了“依法治國“的決定，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再一次在校準之中定向遠航。

復盤“賭場論”

“從深層次看，股市上盛行的違規(guī)、違法活動，使投資者得不到回報，變成了一個投機的天堂。有的外國人說，中國的股市很像一個賭場，而且很不規(guī)范。賭場里面也有規(guī)矩，比如你不能看別人的牌。而我們這里呢，有些人可以看別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詐騙。坐莊炒作，操縱股價這種活動可以說是登峰造極?！边@是吳敬璉在2001年1月接受中央電視臺《經濟半小時》欄目訪談時對A股市場所表達出的一些看法，而坊間則將這一并非“正面”的言論概括為“賭場論”。

一石激起千層浪。同年2月，厲以寧、董輔礽、蕭灼基、吳曉求、韓志國五位經濟學家聯(lián)袂舉行與記者的“懇談會”，會議的組織者當時表情嚴肅地說出了這樣一段話：“現(xiàn)在股市已經到了很危急的關頭……如果這場論戰(zhàn)的贏家最后是吳敬璉，那將是中國資本市場的一場災難……”對于這樣劈頭蓋臉的抨擊，吳敬璉當時選擇了沉默。一月后，吳敬璉推出了自己的文集《十年紛紜話股市》。

但事情遠沒有結束。由于國務院當時正在開展打擊股市幕后黑手的統(tǒng)一行動，“賭場論”播出后，A股出現(xiàn)了連續(xù)兩個月的陰跌，并多次拉出2%以上的巨大跌幅。許多投資者因此損失慘重，怨憤不已，他們把罪責歸之于吳敬璉的“賭場論”，于是“吳敬璉一言毀市”的說法被廣泛散布，圍繞著“賭場論”的論戰(zhàn)也從學界發(fā)散到了民間。

究竟中國股市是不是像一個“賭場”？當時網上做了一項民意調查，結果73%的人回答“是”。屁股決定著腦袋?，F(xiàn)在看來，圍繞著“賭場論”的爭辯，實際是持不同立場者與不同利益代表者之間展開的公開對決，其中包含著：是將股市的融資功能放在第一位，還是將投資者利益保護放在第一位？是將股市變成權貴資本游戲的名利場，還是將股市變成要素配置的功能平臺？是讓股市任性與野蠻生長，還是讓股市在規(guī)范中成長？

回過頭去翻閱《十年紛紜話股市》，其中的兩段話可以作為我們以上分析的映襯：“我并沒有把股市一般地定位為‘賭場和把整個股市活動說成是‘零和博弈的意思，更絕對推演不出我要關掉股市的意圖。我抨擊的重點在于中國股市上違規(guī)違法盛行，就像一個有人可以看到別人的牌的賭場……”；“當我們作為時代的幸運兒得以享受改革的第一批成果的時候，不應忘了還有許多平民群眾，他們甚至沒有得到應有的平等機會去謀求體面的生活。當看到一些生活無著的下崗職工拿著自己的微薄積蓄無奈地投身于極不規(guī)范的股市而沒有別的出路的時候，我們不覺得自己有責任為他們做些什么嗎？”

還有一個場景特別值得人回味，就在當年“兩會”期間，吳敬璉舉辦了一場個人新聞發(fā)布會，他借用捷克詩人的名句對外吶喊：“人們啊，我是愛你們的，你們要警惕??！”這就是吳敬璉，他以刺耳的語言挑破中國股市中的重重黑幕，其方式貌似嚴酷，但實則充滿著大愛！這就吳敬璉，他似清教徒進行著虔誠的布道，看上去有點孤獨，但實則普惠與溫暖著人心！這就是吳敬璉，他用批判的眼光穿透中國股市的細胞神經，并以戰(zhàn)斗者的姿態(tài)呵護和推動著中國證券市場的發(fā)展。對于吳敬璉，能夠贏得“中國經濟學界良心”之稱可謂當之無愧。

時間是最好的試金石。15年過去了，再看看中國股市，吳敬璉的“賭場論”還站得住腳嗎？據證監(jiān)會披露的最新數據，上半年證監(jiān)會對88起案件作出處罰，作出行政處罰決定書109份，較去年同期增長84.75%，這其中就包括首家因重大信息披露違法而被終止上市的ST博元以及因此財務欺詐和信披違規(guī)而被勒令永久退市的欣泰電氣。面對此情此景，你能說這不是狂徒之“賭”嗎？再看資本杠桿，去年上半年牛市之時，融資余額規(guī)模上沖至2.3萬億元，5%、10%甚至20%的杠桿率司空見慣，而當股災引爆后，短短半年時間投資者平均每人損失近24萬元，折損比例高達40%，請問，這不是嗜“賭”的結果嗎？再看投資者結構，目前A股市場散戶占比高達90%以上，許多人連K線為何物、市盈率是啥東東就不明白，買股如同買白菜般的任性，更希望沖進股市一夜暴富，請問，這不是“賭”的表現(xiàn)嗎？另看監(jiān)管者，在沒有進行任何充分論證與民意調查的情況下，就貿然推出不倫不類的熔斷機制，結果釀成血流成河的股災。請問，這不是“賭”在作怪嗎？就像《皇帝的新裝》所呈現(xiàn)的故事情境那樣，吳敬璉只不過是提前說出了真話的那個小男孩而已。

在吳敬璉看來，一個如同“賭場”的股市必然會失去投資人的信任與信心，這句話似乎正在得到更有力驗證。據中國登記結算中心最新數據顯示，目前 A股10865.26萬個投資者中，僅5072.94萬賬戶還持有股票、基金等證券，多達5792.32萬個賬戶目前呈空倉狀態(tài)，占比高達53.31%，其中個人投資者持有市值在1萬以下的賬戶占比為26.29%，處于相對低位。這也就是說，自去年下半年至今，投資者已開始紛紛撤離股市，而在沒有增量資金支持的情況下，市場最終只能是一潭死水。事實表明，今年以來美股不斷創(chuàng)出歷史新高，但A股至今卻在3000點左右艱難地匍匐爬行。不進行實質性的改革，A股未來不是形同雞肋，就是可能成為全球資本市場中的棄子。

按照吳敬璉的說法，他本人從來不炒股，也沒有買過股票，自然就無意去研究股市的漲跌，也不會關注誰在造假，誰在坑蒙拐騙？但作為一個有良知的經濟學家，作為一個對高層決策產生過重大影響的智囊人物，他更關注的是股市的制度性問題。在前不久的2016年金融街論壇上，吳敬璉引用了證監(jiān)會前副主席高西慶的觀點，表示中國股票市場監(jiān)管體系存在著路線上的極大缺陷，即不是把監(jiān)管主要放在強制性的信息披露制度上，而是放在了實質性的審批上，這樣就使得整個證券市場變成了尋租場，各種違規(guī)行為、損害投資者利益的行為異常猖獗。為此，他強調，股市監(jiān)管改革需要從事前監(jiān)管轉向事中、事后監(jiān)管，從依靠審批監(jiān)管轉向合規(guī)性的監(jiān)管。在這里，吳敬璉似乎對還處凍結中的IPO注冊制改革充滿了厚望，而正如他多年前呼吁解決全流通最終姍姍來遲那樣，伴隨著監(jiān)管層認知的深化以及市場規(guī)則的健全完善，注冊制定會緩緩著地。

不老的改革旗手

《經濟改革問題探索》、《中國經濟改革的整體設計》、《當代中國經濟改革》、《改革：我們正在闖大關》、《重啟改革議程》……在吳敬璉汗牛充棟的學術成果中，標示著改革字樣的個人或者合作專著可謂如數家珍。作為中國政府的高層幕僚，吳敬璉參與了經濟改革諸多方案的草擬與制訂；作為我國市場化改革的見證人，在每一個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上，人們又能聽到吳敬璉所發(fā)出的清晰聲音。而且就像15年前呼喚“法治的市場經濟”時充滿激情一樣，在如今高喊“改革者上、不改革者下”的口號時，吳敬璉更顯得興奮與激昂。

是的，全面改革的引擎已經啟動，而在中國經濟嶄新變革圖景中，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成為了一條扣人心弦的主旋律。在吳敬璉看來，需求側管理是凱恩斯主義對經濟增長進行短期刺激的方法，比如金融危機期間中國政府4萬億投資可將經濟增長迅速拉回10%以上的增長軌道，但供給側改革卻能形成對經濟增長的長期動能支持。吳敬璉認為，供給側主要包含勞動、資本、效率三個基本內容，由于人口紅利已經走入末期，過度投資已經造成了太大的負面作用，而且蘊藏著系統(tǒng)性風險，因此，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最主要、最核心的問題就是如何提高效率，即怎樣實現(xiàn)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問題。

理論上而言，調結構與實現(xiàn)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有兩種不同的途徑：一種是按照政策計劃、政府的規(guī)劃、政府政策要求，通過行政命令來調整；另一種是在反映資源相對稀缺程度的價格信號引導下，通過市場交換來實現(xiàn)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吳敬璉認為，長期以來我們習慣于采用第一種辦法去解決問題，尤其是政府最擅長通過促進投資來達到調結構和資源配置的目的，但由于政府并不可能預知，也沒有辦法判定什么是好的結構，因此往往會造成資本的誤配置，也就是說經濟結構的惡化或者經濟結構的扭曲。

經過研究，吳敬璉發(fā)現(xiàn)，從2009年中央政府拋出4萬億投資與10萬億貸款這一強刺激政策至今，為保增長，無論是貨幣與財政都一直處于擴張狀態(tài)中，但同期GDP增長仍然一路下行。數據顯示，從2011年到2015年，國內GDP增長率分別是9.2%、7.8%、7.7%、7.4%、6.9%，而到了今年上半年，盡管人民幣貸款增加7.53萬億元，其中一季度達到了創(chuàng)記錄的4.61萬億元，但經濟增速卻滑落到了6.7%。在這里，政府投資顯然無法抵抗資本投資的報酬遞減規(guī)律。不僅如此，政府投資刺激政策還造成了資產負債表中的負債率迅速提高，目前地方政府負債約20萬億，過去三年中翻了一番，相應地，杠桿率急劇升高。按照吳敬璉的說法，到去年年底，國民資產負債表的總杠桿率大概在250%左右，甚至有些研究認為已經接近300%。如此龐大的負債規(guī)模和如此高懸的杠桿率，無疑蘊藏著系統(tǒng)性風險爆發(fā)的可能。而在這種狀態(tài)下，政府投資的刺激政策顯然也難以為續(xù)。

比較研究是吳敬璉的長項。他觀察發(fā)現(xiàn)，從改革初期提出的“十大經濟建設方針”，到1995年提出的“轉變經濟增長方式”，再到2002年提出的“轉變經濟發(fā)展方式”和2012年強調的“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及至2014年提出的“引領經濟新常態(tài)”，以及2015年提出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針對的都是調整與完善產業(yè)結構同一個問題，但是成效一直都不大，甚至個別時段結構出現(xiàn)進一步惡化的趨勢。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存在“體制性障礙”，即在資源配置中政府起著決定作用，而抑制了或者排除了市場的作用。

同樣通過比較研究，吳敬璉發(fā)現(xiàn)，所謂“結構性改革”并不是中國的特殊提法，而是一個長時期以來在市場經濟國家通用的說法。當一個國家的市場經濟已經建立起來以后，可能其中的某些制度架構仍然存在問題，所以它就需要對這些不夠完善的、存在缺陷的制度架構進行改革，這種改革就叫“結構性改革”。在吳敬璉看來，中國已經建立起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結構性改革”中的“結構”應當是“體制上的結構”。

既然政府配置資源的方式不能帶來效率的提高，既然“結構性改革”是“體制上的結構”，因此，通過“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來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就只能進行體制改革，吳敬璉給出的結論是，關鍵是建立統(tǒng)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讓市場而不是行政手段對資源配置起基礎性作用。事實上，吳敬璉經過調查研究發(fā)現(xiàn)，像光伏產業(yè)、LED產業(yè)以及所謂的七大戰(zhàn)略新興產業(yè)，各級政府都曾給予了不同程度的財力與政策優(yōu)惠支持，但如今這些產業(yè)要么產能過剩，要么悄無聲息，要么無疾而終。有限的財政資源不是出現(xiàn)閑置就是形成浪費。

在吳敬璉看來，政府的作用要有準確的定位，不能直接出手去調結構，而是提供公共品；不能直接操控市場干預微觀經濟，而要為市場的運作提供更好的條件。譬如說要在供給側鼓勵創(chuàng)新，政府最重要的還是要建設穩(wěn)定的宏觀經濟環(huán)境，包括法治化的市場體系、良好的教育體系和科研體系，以及用PPP的方式進行共用性技術和一般性技術的“競爭前開發(fā)”，而不是直接的去確定攻關的內容、確定技術路線、去給企業(yè)許多補貼，甚至是已經到了競爭后的階段，繼續(xù)給一些企業(yè)補貼，這樣削弱了市場的競爭。

實際上，從對國企改革的把脈問診，到對貧富差距拉大的探源索因，再到對腐敗猖獗的刨根問底，及至如今對供給側結構的解盤梳理，吳敬璉都始終認為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改革不到位、不徹底，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從1984年算起，市場化改革的主張宛如一條紅線貫穿于吳敬璉32年的國策建言之中，而為了堅守自己的理念，吳敬璉從不隨波逐流，更不會阿諛奉迎。在這里，我們看到了顧準的身影，也看到孫冶方的身影。只是與顧準與孫冶方相比，吳敬璉更感幸運，他的下半場人生得以擁抱一個開明與開放的時代，以至于可以手持思想的長練當空勁舞，還可以掀起智慧的風暴為改革高呼，并名至實歸地捧回 “孫冶方經濟科學獎”、“中國經濟學獎杰出貢獻獎”這些成色十足的金燦燦獎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