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榮才
忽然很想和一個人喝一杯酒,這個人是我?guī)煼兜睦蠋?,蘇衍宗。
蘇老師當我的《文選與寫作》老師的時候,是在1988年我讀龍海師范學校普二那年。他的課很受歡迎,他不拘泥于教材,時常拓展延伸,講授一些我們在課本上找不到的東西。當年我們從初中學校到了師范,大部分人知識非常貧瘠,更多的是停留在課本知識而已。我們像渴望陽光一樣渴望各類新鮮的知識。記得他用了整整兩節(jié)課,為我們講解顧城的“黑夜給了我們黑色的眼睛,我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還有他自己填的詞,其中一句“都說不為五斗米折腰,卻來去稻粱謀”,時隔二十多年,依然是同學聚會的說辭。和蘇老師的課受歡迎相反,課后他卻和學生的距離很遠,他內(nèi)向,不茍言笑,全班在他面前能夠放開說話的,似乎就我一個。以至同學們把我也視為另類,覺得能和如此封閉內(nèi)心的蘇老師成為談得來的朋友,能有話可說,幾乎是可以劃等號的,不是說人以群分嗎。
蘇老師和我的私交,從那本放在桌角的一本詩歌集開始。當時他講完課,正讓我們的思緒神游,穿行課桌之間的他隨手拿起那本詩集翻翻,問了句“你喜歡詩歌?”。當年青春年少,似乎以喜歡詩歌為榮,誰不會背幾句詩?我點點頭。下課后,他坐在我的座位旁,我們開始了第一次詳細的交流。似乎從那節(jié)課以后,我們的關(guān)系直線升溫。蘇老師在學校邊有一間宿舍,里面有許多書,他舍不得借人,但就單單為我一個人開放。每周,我?guī)缀跞稳ニ奚?,每次都提一袋書,我像饑荒的乞丐,不管不顧地往肚子里塞東西一樣,囫圇吞棗地閱讀,那時候,學校10點熄燈,我是點著蠟燭閱讀。蘇老師沒有強調(diào)讓我記筆記,也沒有硬性要求我寫讀后感之類,他就是放手讓我閱讀。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饑餓的人當務(wù)之急是填飽肚子,然后才是品味食品好壞。誰知道哪份食品會長肉?吃多了自然有用。讀書也是如此。
蘇老師不僅僅借書給我,他的溫暖來自于與他內(nèi)向的性格不相稱的柔情。有一回正上他的課,我突然發(fā)燒了,給他遞了條子,請假回宿舍休息。下課后,他到宿舍問了情況,得知已看過校醫(yī),他才放心回去,那時是中午。傍晚的時候,他再次來到宿舍,用手搭在我的額頭上試體溫,那份細心和柔情像我的大哥一般。我知道那天下午他沒課,以為他是因為其他事順道拐過來,誰知道他就一句“你不是感冒嗎?過來看看?!痹挷欢啵瑴嘏D時充盈了簡陋的宿舍。他的宿舍離學校3公里,當時通訊不發(fā)達,他因此專程騎自行車而來,為的是親手摸摸額頭試試體溫。寒假,他在我回家之前,塞給我一個紅包,說是給我的壓歲錢。當我推辭的時候,他的話不多,就幾句“給你就收下來,這是一種祝福?!?/p>
在師范后兩年,周末我?guī)缀鹾退谝黄?。他的理由是學校食堂的伙食太差,讓我周末到他宿舍,他做些好吃的給我補補身子。當時他還沒結(jié)婚,但廚藝了得。周末我就窩在他的宿舍,看我的書,他去買菜、買魚、買肉,自然花的都是他的錢。回來后,在煤爐上忙活,做出豐盛的飯菜。吃飯的時候,我們會聊聊我看的書,或許,就在那一刻他才談起閱讀,但是以平等交流的方式,而不是居高臨下。當時他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不少文章,但拒絕讓我看他的文章剪報本,他的理由就因為當時憑著我對他的崇拜,如果看了他的文章,或許會模仿,會影響我今后寫作視野的打開。他也拒絕推薦我的文章到報刊發(fā)表,他認為推薦是揠苗助長的事情。他的做法就是讓我閱讀,有興趣了就寫,一切要水到渠成。
暑假,有學校請他去給民辦教師培訓(xùn)上課,他的要求就是帶上我,甚至可以為此可以不要講課費,相當于他出錢帶著我出發(fā)。在海邊的學校,那近十天,他上課,我自己到海邊看海,或者騎著自行車到處跑,晚上,我們就在海邊喝啤酒、聽浪擊礁石。蘇老師說我是山里的孩子,必須看看海,寫出來的文章才有開闊,有豪情,而不是小家子氣。同時要體驗不同的生活,寫作才會多樣化。任何體驗都是一筆財富,他堅持這一點。
畢業(yè)離校那天,我沒有看到他的身影。我以為他一定會來,畢竟兩年的師生情緣,而且他教兩個班級,有79名學生,但是沒有。我走向車站的時候,去了他的宿舍,別的同學認為他冷漠習慣了,不來屬于正常,但我覺得他的不來是另外一種告別。我走進他宿舍的時候,他自己坐在椅子上,我剛剛說了一句“蘇老師,我要回去了”眼淚就嘩啦一下下來了,他說“干嘛哭呢”,可就這一句,他再無話,我抬頭,發(fā)現(xiàn)眼淚在他的臉龐掛成兩條線。我相信我的判斷是對的,他是因為不忍分離才沒有到告別的現(xiàn)場?;蛟S,他告別的眼淚某種程度上是因為我。
到了新的學校,那是個偏遠的山村小學。開學沒多久,有個傍晚,我正蹲在烘爐前,用扇子扇炭火,自己做飯。突然有個人走進來,抬頭一看,是蘇老師,我愣了。當時我們的距離是160公里,他要到我的學校最少必須轉(zhuǎn)三次車,從早上出發(fā)到晚上才能到達。從我們縣城到我的學校,70多公里,一天只有一班班車。當晚我們聊了不少,蘇老師告訴我的,就是別泄氣,要堅持寫作,要相信自己。第二天一早,他又搭班車走了,他說就是來看看我的生活環(huán)境,看完他就放心了。他走得很堅決,拒絕了多停留一天的要求,沒有什么拖泥帶水?!敖?jīng)常給我寫信”,汽車帶著灰塵離開的時候,他探出身子告訴我。我知道,這是蘇老師再次趕來給我“摸額頭?!?/p>
不知道是接到我的哪一封信,當時的我堅持得很艱辛,在幾乎沒有文化生活的鄉(xiāng)村小學生活得很憋屈。我接到蘇老師的信,約我在某個周末去爬靈通山,當我如約在縣城車站接到他的時候,沒有如我計劃的先在縣城住下,而是馬上擠上前往九峰鎮(zhèn)的最后一輛班車,第二天一早雇了一輛摩托車感到靈通山腳下。蘇老師告訴我,再累,也得馬不停蹄,錯過了這班車,很多事情就面目全非了。我似乎聽懂了,他不僅僅是說搭車。靈通山是我們縣的名山,當時上山有石徑小路。走了一段路,蘇老師帶著我拐出去,走到山澗,他說今天我們試試能否順著山澗爬上去?!白攥F(xiàn)成的路固然方便,但沒有挑戰(zhàn)性,看到的風景都是別人看過的,沒有特色。要就要另辟蹊徑,或許,風景就在前方?!蔽抑浪f的又不僅僅是看風景。
我們手腳并用,順著山澗往上爬。許多時候是相互拉扯,或者找一根樹枝倚在石壁,他扶住讓我先爬上去,然后用樹枝把他扯上去,或者我踩著他的肩膀,他慢慢站起來,把我托上去。有幾回,我們看到似乎不大可能上去了,他很干脆地把背包先扔上去,他說許多時候要讓自己別無選擇,斷了退路,自然就會上前,一條道走到黑。幾百米的距離,我們那天爬了好幾個小時,等我們終于從山腰的山澗里鉆出來的時候,我們?nèi)矶紳皲蹁醯模教幨潜灰安莞顐暮圹E。我們躺在路邊哈哈大笑,全然不顧其他游客詫異的目光。蘇老師很得意地說“怎么樣,風景如何?感受如何?”多年以后,我明白這次爬山對我的重要,那是蘇老師看到我的悲觀,趕來幫我打通“任督”二脈,讓我不至于迷茫之后悲觀地淪落。
當我在寫作之路逐漸入道的時候,蘇老師很高興,他的高興從他的同事那傳導(dǎo)過來,說我每出一本書,蘇老師都很驕傲地告訴同事,用神采飛揚絲毫不為過。我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時候,他特別打來電話。他在我的畢業(yè)那年也離開師范學校,換了幾個單位之后,到了我們市報的副刊部當編輯。編我的稿件的時候,他不時會提出意見,要我堅持攀登,他說文章老在同一個層面,盡管不妨礙發(fā)表,但僅僅是熟練,是慣性地滑行,沒有躍上臺階的突破,就沒有挑戰(zhàn)性。有一回,快下班的時候,他打來電話,說要來找我。報社離我的單位50多公里,打車一個來小時就夠了。晚飯后,我們在賓館他的房間里喝茶,他的話題離不開我的寫作,說我有一段時間沒有給他稿件了,他來看看,我是松懈了還是沉迷于職場的雜事。因為他當了外公,當年因為祖父是民國文化名人和父親是右派等受到傷害等諸多原因造成內(nèi)向寡言的性格已經(jīng)改變了許多,童真柔軟了他的內(nèi)心,他變得爽朗善談多了。他談我的寫作,談職場發(fā)展和文學之路的選擇。告別的時候,他說許多疑慮他已經(jīng)打消,他希望看到我的進步。
第二天,吃完早餐,他揮手告別,說沒有其他事,就是來看看我,談?wù)?,看完,談完,各自忙活。他還是和當年一樣,我們沒有揮手告別。我們的師生情緣已經(jīng)延續(xù)了快30年,沒有因為畢業(yè)而戛然而止,肯定也會再延續(xù)下去。
在我寫完一篇文章的時候,我突然有個想法,很強烈,想和蘇老師喝一杯酒,散淡地聊些什么。
選自《教師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