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隨時毀于一念之間

文_閆　紅

愛情隨時毀于一念之間

文_閆紅

風(fēng)雨凄凄

黛玉的性格敏感孤傲，待人亦不熱絡(luò)，但她一旦真的接納了誰，又是全然不設(shè)防的?！都t樓夢》第四十五回中，她和寶釵已經(jīng)交心，兩人一道聊天兒，黛玉道出了自己的尷尬苦衷，寶釵溫柔地安慰了她。寶釵臨走時，黛玉戀戀不舍，跟她說“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yīng)著便去了。

以黛玉的性情，能說出這么一句話，相當(dāng)不易，這叮囑里甚至有些祈求的意味。借張愛玲的說法，能否對對方提出祈求，其實是對信任度最大的檢驗。可惜到了晚間，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

曹公特意將天氣重描了一下，寫盡黛玉的寂寞，還好這個時候?qū)氂褚簧硭蛞聛砜此?，她笑話他像漁翁，寶玉說要給她也弄一身，黛玉嬌嗲地拒絕，說自己若穿上這個，豈不是像漁婆了，然后自覺失言，羞得臉飛紅，伏在桌上咳個不住。

這場景，有點兒《詩經(jīng)》里那首《風(fēng)雨》的感覺：“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彪m然《紅樓夢》里的這個場景是夜晚，黛玉等的是寶釵，但這些，都可視為她內(nèi)心風(fēng)雨的一部分，在凄風(fēng)苦雨加“有約不來”的失落中，寶玉溫暖的現(xiàn)身，正有那“既見君子，云胡不夷”的慰藉。

以這句詩體會黛玉的心情固然適宜，但回到詩句本身，內(nèi)里的情感色彩以及壓迫感，比黛玉所體會到的更強烈。那個風(fēng)雨夜，黛玉心中固然有煎熬，但還是安全的、緩慢的，《風(fēng)雨》里則是一句句催著，詩中人對那個君子是非見不可，若不見，就無法從這風(fēng)雨中涉過。

雞鳴喈喈

這是一場很奇怪的約會，“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雞都叫了，眼看著天快亮了，有誰會將約會定在凌晨？張生趁著夜色逾墻，《枕草子》里的男人在凌晨離去—凌晨的約定，自然非同尋常，朱熹認(rèn)為，這首詩一定與私奔有關(guān)。

落雨的凌晨是私奔的好時候，家人還在夢中，瀟瀟雨聲既可以掩蓋動靜，又能讓無事之人不肯早起，為一對立意遠走高飛的男女，讓出一條坦途。

萬事俱備，詩中人也已做好所有準(zhǔn)備，最后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但是，她卻遇到了最大的隱憂，那個和她有約的人，到底會不會來？

外面白茫茫的天地，不可知，也不可想象，雞叫聲又響起來了，在日夜交替時分，本來就有一種恐怖感，風(fēng)雨中聽來更是詭異，好像是史前的洪荒，又好像是死寂的世界末日。心弦繃得快要斷裂的時候，他終于出現(xiàn)了，讓她怎能不發(fā)出這樣的呼喊：“既見君子，云胡不夷?！?/p>

她的緊張感，似乎有些荒唐，詩中人既然下了這么大的決心，兩人一定有過很多交流，討論過具體的細(xì)節(jié)，做準(zhǔn)備的時候，她是十拿九穩(wěn)的，但即使是這樣，當(dāng)她將一個大計劃推向重要關(guān)口，也會突然之間信心全無。

愛情這東西，實在太縹緲了，太容易毀于一念之間?！峨僦邸防铮俸腿缁s好了一道赴死，如花慨然飲下毒酒，十二少卻在最后一刻猶豫，又活了很多年。這不是編劇的精妙構(gòu)思，而是有強大的現(xiàn)實基礎(chǔ)，社會新聞里，多見這樣的故事，這邊執(zhí)迷不悟，那邊臨陣脫逃，“誓言化作煙云字，費盡千般心思”，終不抵他心意一閃，轉(zhuǎn)瞬間，兩人便陰陽暌隔，咫尺天涯。

這種感覺是熟悉的，雖然你不打算與誰私奔，更沒想過跟誰共赴黃泉，可是，愛情中那種驚人的不確定性，有幾人不曾領(lǐng)會？你甚至不知道，離心離德的時刻，是從哪一刻開始的，是你說錯了某句話，做錯了某件事？或者，根本與你無關(guān)，是對方邂逅了某個人，或者去了某個地方，突然茅塞頓開，你就像電影里的特技，從他的心上，突然被推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既見君子

魯迅的《傷逝》寫得很悲傷，子君為了與涓生在一起，與家庭決裂，然而“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最終分離，子君死去。這個故事貌似在討伐那個社會，但我每每覺得戳心的，是這些字句：“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雖然因為驕傲，向來不與世交來往，遷居以后，也疏遠了所有舊識的人，然而只要能遠走高飛，生路還寬廣得很。現(xiàn)在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她?！边@話何其冷漠，似乎子君是他生命中無端多出來的一樣?xùn)|西。

他還會拿書中的世界與現(xiàn)實對照：“我看見怒濤中的漁夫，戰(zhàn)壕中的兵士，摩托車中的貴人，洋場上的投機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講臺上的教授，昏夜的運動者和深夜的偷兒……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氣都失掉了，只為著阿隨悲憤，為著做飯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樣瘦損……”這眼光全然是陌生人的，雖然，她是那么忠實地跟隨著他，還是讓他厭倦了。他的厭倦，是令子君喪命的根本原因，漫天風(fēng)雨里，他不是微笑前來的君子，而是那風(fēng)雨的一部分。

她心中生疑，卻無法追究，在那風(fēng)雨里，她孤身一人，她只能沉默地離去，然后死去。

雖然涓生傷感于子君的逝去，也是愧疚占了更多，我們常常覺得愛的到來如迅雷不及掩耳，其實愛的失去又何嘗不是。知曉了這一點，就會預(yù)設(shè)種種可能，若你不肯接受這些可能，就會像這“風(fēng)雨”詩中人，分分秒秒，都在驚懼不安中。

云胡不夷

每一次告別，都有可能是一去不返，每一次相見，也許都是失而復(fù)得。而每一次期待，都有無限的可能，你來，或者不來，都能讓我的心靈，震蕩在天堂與地獄之間。

好像一個人站在野外，空蕩蕩的來路上沒有人影，你會自卑，覺得自己不夠好，你也會自憐，覺得自己是那么好。在自卑與自憐的轉(zhuǎn)換中，會有飄零者的哀怨，那種情形如同“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

若是在此時，你能翩然而來—不一定是你的人站在那里，只要用你的方式，讓我覺得你和我在一起就可以，我的心就一定會云開霧散。所有的凄涼都成了恰到好處的鋪墊，像所有的花卉約好了同時綻放，像光良的《童話》里唱的“從你說愛我以后，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是一種轟然而起的安寧喜悅。

這就是《風(fēng)雨》讓人著迷的原因，不用過于實在地追究它到底在說什么，不妨將它看成是我們內(nèi)心戲的一場模擬，當(dāng)你愛上一個人，就是一場心靈的冒險，當(dāng)對方呼應(yīng)，你們就是在謀劃一場心靈的私奔，各種不確定性，是那瀟瀟風(fēng)雨，當(dāng)你們終于心意相通，便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夷”了。

胡蘭成說他和張愛玲一道讀《詩經(jīng)》，張愛玲看到“這里也是‘既見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見’，她很高興，說：‘怎么這樣容易就見著了！’”張愛玲不是樂觀之人，了解這世間有太多黑暗，看到這種讓人放心的感情，自然會感到喜悅，她的高興，其實是對這世界的某一部分，終于能暫時地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