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繼樹/著
1968年6月中旬,那是“文革”中廣西最動亂的時候。我從部隊退伍回桂林,一時無法安置,便臨時決定先回故鄉(xiāng)永??h壽城去暫住一段時間。那時,桂林到壽城還沒有公路直達,必須從桂林乘坐火車到鹿寨縣城,再轉(zhuǎn)汽車到壽城,雖然交通不便,但五個多小時可以到家。不料,此時火車和汽車均已停運,桂林城中“武斗”槍炮連天,我在桂林舉目無親,被迫臨時搭上一輛開往陽朔的翻斗卡車逃離桂林。趕到陽朔后,我直奔汽車站,但車站里空蕩蕩的,我只好到公路邊等候。直到快天黑,才碰上一輛卡車,車上擠滿了逃難的人,我也擠了上去。車開到荔浦縣城,我投宿于一家名叫“東方紅”的旅店。
可是,一連十幾天,荔浦到鹿寨的班車都沒有開通。我開始著急了,又住旅店又吃客飯,身上帶的錢已所剩無幾。一天,我正在荔浦縣汽車站門前徘徊,碰上一位自稱鹿寨人的中年男子。他也急著趕回去,還說荔浦到鹿寨不到一百公里,騎單車一天可以到,他說他能在荔浦借到兩部單車,問我是否愿意與他同行。我回鄉(xiāng)心切,便說只要有單車就行。
第二天早晨,我們每人騎上一部單車,從荔浦向鹿寨進發(fā)。走了一個多小時,只聽身后有汽車的轟鳴聲,我回頭一看,只見一輛解放牌卡車駛來,車上有幾名武裝人員。我忽發(fā)奇想,決定強行搭車,便將單車往路中一橫。卡車上的人猛喝一聲:“干什么?”我忙舉著證件跑過去聯(lián)系,請求搭車。車上的人看了我的證件,又盤問了幾句,一名持槍的人把手一揮:“上吧!”我和我的這位臨時同伴,把單車扛到卡車上。上了車后才知道,對方是柳州某派群眾組織。持槍的人說:“你們搭車可以,但要幫我們干活?!蔽覇枺骸案墒裁椿畎??”他說:“到時你就知道了!”我看他們手上拿著槍,心想要是把我們拉去搞“武斗”就壞事了。
不久,車子離開了公路,拐進了一個小村子。他們要我們跟著一起下車,原來是要我們幫他們?nèi)タ笗窀闪说呐F?。那些水牛皮、黃牛皮曬干后捆成了一扎一扎的,又硬又臭。我問:“拉這些臭牛皮去做什么?”他們說,扛回去做防御工事。這牛皮很堅韌的,子彈不容易打穿。他們柳州已經(jīng)發(fā)生“武斗”了。我們只得幫著扛了十幾捆臭牛皮上車,搞得一身都是牛皮牛毛味。搬完了又上車,車開到鹿寨縣城后,我們下車,他們往柳州去了。
作者故鄉(xiāng)的明代永寧州古城
我的這個臨時朋友,他家是鹿寨街上的,我把單車交還給他。他邀請我在他家住,我辭謝了,找了家小旅社暫時住了下來。一住又是十天,火車沒有,汽車也沒有。我整天無聊,到處鬧哄哄的,大字報啊,造反啊,鬧得沒有一天安靜的。這些我都不在意,最可怕的是:我沒有錢了!因為我出來這一趟,沒想到會那么長的時間,錢都快花光了,被困途中,回鄉(xiāng)卻遙遙無期,身處異鄉(xiāng),無親無故,想借錢也沒處借。怎么辦?我開始節(jié)食。由一天吃三餐變成吃兩餐,由吃兩餐變成吃一餐。
鹿寨縣城旁邊有一條江,江上有個輪渡,當時還沒有橋。汽車就從輪渡上過江。過了江后,公路進入四十八中的中渡小鎮(zhèn),然后進入永??h的三皇鄉(xiāng),再走三十多公里,就可到達我的故鄉(xiāng)壽城。為了等車回去,我每天早晨交了頭天的住宿費后,就到街上吃一碗米粉,然后就提著我那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的行李包,到江邊輪渡去等車。
我在那輪渡邊等了一天又一天,等到后來的那一天,我心里突然緊張了起來,交完昨天的住宿費后,我身上只剩幾毛錢了。再等下去不但沒錢交住宿費,而且連吃飯的錢也沒有了。那一天早上,我摸著衣袋里的幾毛錢,狠了狠心,去吃了一碗米粉,就提著行李包到江邊的輪渡去等回家的車。希望奇跡出現(xiàn),能搭上一輛順路的車回家去。一直到黃昏時分,我盼望的奇跡仍沒有出現(xiàn)。這時我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正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忽聽有汽車轟隆隆的聲音,一路煙塵滾滾而來,一輛解放牌卡車轟轟地一下子沖到渡輪上。我一看車門上印著“壽城糧所”四個字。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這正是我故鄉(xiāng)壽城公社糧管所的車?。】ㄜ嚿蠞M載糧袋,我馬上沖到渡輪上,對司機說:“我是壽城的,現(xiàn)在要回家,想搭你的車?!彼緳C說:“搭車可以啊,不過駕駛室坐不下了,只能坐到車廂的麻袋上?!币驗轳{駛室里有他兩個親戚,一個是來鹿寨縣醫(yī)院治病的病人,一個是照顧病人的老婦人。
我爬到車廂的麻袋上坐下,這下心里才算有點安定了。當時的路況很差,汽車的速度很慢,車子開到四十八時,天黑已經(jīng)很久了。這里曾是廣西歷史上有名的大匪巢,窮山惡水,人們談匪色變。1952年解放軍將土匪剿滅后,社會秩序才得以安定,即使深夜行車也安全無妨。
作者故鄉(xiāng)的隋代古驛道
汽車在黑沉沉的群山中孤寂地行駛著。我躺在糧袋上,摟著餓得咕咕叫喚的肚子,昏昏然睡去。不知走了多久,我被一陣猛烈的顛簸震醒,只聽汽車無可奈何地號叫著,卻不能前進半步。司機下車一看,糟了!車輪陷到路面下去了,怎么也爬不出來。司機決定卸車,要我和他一起把車上滿載的糧袋卸下來。糧食搬下來后,車子放空了,但由于車輪陷得太深,車子還是爬不出那道陷坑,司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圍著車子直轉(zhuǎn)。黑暗中,我見不遠處似有個小村子,我就摸黑朝村子走去借工具。那村子在夜色中看起來不遠,但摸黑走起來,卻走了半個小時才到。老鄉(xiāng)見我穿著一身軍服,又聽說是“公家”的車出了事便爽快地把鐵鍬鋤頭借給我。來到陷車的路上,我和司機又挖又鏟,再填上石頭,司機終于把汽車開出了陷坑。我去還了工具,回來后才發(fā)現(xiàn)還有麻煩事,那卸下的糧食還得一袋一袋地重新裝上去。坐在駕駛室里的兩個人,一個是病人,照顧病人的又是一個老婦人,他們根本幫不上忙,這下全靠我這個餓了一天肚子的人充當搬運工了。司機害怕重蹈陷坑,不敢把已開出三四十米的空車倒回來。我只得咬緊牙關(guān),把百斤重的糧袋一袋一袋扛過去,放到車上。司機站在車廂里,把我扛上去的糧袋一袋一袋碼好。當全部糧食重新裝好后,汽車又開動了。
1990年7月21日,參加“黃繼樹作品研討會”的專家學者參觀作者故鄉(xiāng)創(chuàng)始于宋代的“百壽圖”巖址,右起曾鎮(zhèn)南、黃繼樹(作者)、謝福民、邢鳳藻、徐君慧、甘棠惠、丘振聲、曾有云
我躺在那些裝著糧食的麻袋上,肚子餓得鉆心直疼,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從來沒感到這么餓,這么累啊!但一想到終于可以回家了,心里不覺感到一陣莫大的慰藉和興奮。當一個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有故鄉(xiāng)可回,有一個精神的和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作為自己人生旅途的歸依之處,這應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想起這些,我雖然身心無比困倦,但卻已毫無睡意,坐在糧袋上,看著兩條雪亮的車燈劈開濃重的夜色,計算著越來越近的回鄉(xiāng)之路。
當車燈映照出一大片暗綠色,一棵巨大的百年古樟樹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不由一陣驚喜,忙拍打著車廂告訴司機:
“到了,請停車!”
卡車緩緩地停了下來。我提著行李包,跳下車,謝過司機之后,卡車往前開往糧管所去了。我上前用手撫摸著大樟樹古老蒼勁的樹身,真有故人久別重逢的無限親切。這棵老樟樹,誰也不知道它的真實年齡。小孩子們自懂事后就看見它有這么大,一直到變成八九十歲的老人,見它仍是這么大。樹身有數(shù)圍之粗,濃蔭覆蓋,趕圩的人常在樹下歇腳,樹周圍的一大圈青石被坐得光滑發(fā)亮。壽城是歷史上著名的長壽之鄉(xiāng),有許多長壽的遺跡,這棵古老的大樟樹就是一種長壽的象征。我的家,離大樟樹只有一公里,從公路右邊一個岔道拐過去,十幾分鐘就到了。
我離開大樟樹,提著行李包,踏上了那條回家的岔道。這時已是凌晨三點多鐘,夜色朦朧,田野里靜悄悄的,我家的村子房屋已隱約可見。我忽然恐慌起來,回家的迫切心情和興奮的情緒頓時消散。我十分害怕見到我的父親。唐人有詩:“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边@是我當時心里的真實寫照,但在這深更半夜,卻又沒有“來人”可問!
我在路邊的一個嶺坡上坐了下來,又餓又累,心里五味雜陳。如果此時有人看見我這個模樣,一定認為我是一個典型的落魄者。我坐在嶺坡上,呆呆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家,回想起心酸的往事。
1959年夏秋之際,我從壽城中學初中畢業(yè),考上了遠在桂林的廣西師范學院附屬中學(今廣西師大附中)。父親看到我的錄取通知書,高興得不得了,從他那燦爛的笑容中,可看出他對我的無限期望。
壽城是一個古老的城鎮(zhèn),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古時為永寧州的州治,轄永福、義寧兩縣。民國年間為百壽縣縣治,1952年與永??h合并后,壽城是永??h所屬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壽城四面環(huán)山,中間是一個富饒的盆地,向有“水旱無憂三千垌,十里常逢百歲人”的美譽。古鎮(zhèn)上保存完整的明代永寧州古城和宋代的“百壽圖”石刻,更為古鎮(zhèn)增輝添彩。但壽城的對外交通被四周大山隔絕,古時只有一條修筑于隋朝時的古驛道北通桂林,南通賓(州)、邕(州)、慶遠(今河池)。我到桂林去上學,必須翻越“上七(里)下八(里)”的一座大山崇江界,當天要步行五十多公里,到永??h城的火車站,再趕上下午六點多鐘的火車,坐一個多小時的火車才能到學校。1959年9月中旬的一天早晨,天還沒有亮,我離家踏上了到桂林的求學之路。父母親站在大門口,一直望著我上路,這是我第一次遠離故鄉(xiāng)。父母親對一個十幾歲初中畢業(yè)的孩子獨自一人踏上遠途,又要穿越數(shù)十公里的荒山老林,掛念的心情可想而知。直到我已走遠,他們已看不見我孤獨的身影了,我才隱約聽到我家那座古老的大門“格呀”一聲的關(guān)門聲。這時天剛蒙蒙亮。那“格呀”一聲的關(guān)門聲,就這樣永遠地回響在我的心中。
1990年7月19日至22日,中共永??h委、縣人民政府與廣西作家協(xié)會、南方文壇雜志社、桂林市文聯(lián)在作者故鄉(xiāng)聯(lián)合舉辦“黃繼樹作品研討會”,來自廣西區(qū)內(nèi)外的專家學者五十余人參加了會議
我在桂林廣西師范學院讀書的三年,正是國家最為困難的時期,肚子常常為饑餓所折磨。我家里的生活也十分艱難,父母親不但要供我讀書,還得撫養(yǎng)我三個未成年的弟弟妹妹。我每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全靠父親在農(nóng)忙之余摸魚撈蝦和編織些竹筐竹笠去賣得些微薄的收入。每到開學的時候,父親便打開他房中那個古老的柜子,從中拿出用舊報紙卷成一筒一筒的硬幣,有一分錢的、五分錢的,這就是我一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了。雖然日子過得艱難,但父親把那些積攢下來的一筒筒硬幣交到我手上時,臉上總是現(xiàn)出無限的期望。
在廣西師院附中讀書時,我喜愛上了文學,開始在當時的《桂林日報》上發(fā)表作品。等到我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我想當作家的愿望已十分強烈。我曾經(jīng)讀過一位著名作家寫的一本《文學手冊》,說最有可能成為作家的是醫(yī)生、流浪者和戰(zhàn)士。我當時對學醫(yī)沒有興趣,即使當了醫(yī)生恐怕也做不成作家。當流浪者嗎?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當然是不允許的,那么供我選擇的就只有當兵了。于是,在1962年6月15日這天,我就毅然報名去當兵。那時候,離高考已經(jīng)不到一個月了。
我當兵的決定,沒有跟父親商量,我知道如果跟他商量,他是絕對不會讓我去的。我的祖上,雖然沒有出過什么文化人才,但世代都對文化懷有崇敬之心。家中的香火臺上,永遠供奉著“天地君親師位”的牌位,老師的地位是上香火臺被人崇敬供奉著的。我的祖母雖然是位不識字的老農(nóng)婦,但她對文字書籍是十分敬畏的,從來不允許家人燒“字紙”(印有文字的書報或?qū)戇^字的紙片)。她常常告誡我們:“燒字紙會瞎眼的!”因為鄉(xiāng)人把不識字的文盲稱為“光眼瞎”。
作家吳泰昌(左)、陳肖人(中)訪問作者(右)故鄉(xiāng)
我考上廣西師范學院附中后,父親希望我畢業(yè)再考上廣西師范學院,將來當一名教師。父親對香火牌位上的“天地君親師位”有他獨到的解釋,他說:“當老師是上香火臺的呀!”故鄉(xiāng)一帶,有著濃重的尊師重教的習俗。我的哥哥就是在民國年間由父母親節(jié)衣縮食送到桂林師范學校讀書,出來后當了一名小學教師,他終其一生從事教育工作。父親對我最大的期望就是考上師范學院,將來當一名中學教師。我違逆父命,棄考當兵,這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情。因此,直到我已到了部隊遠離故鄉(xiāng)之后,才給父親寫了一封寥寥數(shù)言的短信,告訴他我已當兵去了,請他不必掛念。父親接到信后,氣得幾天不說話。他獨自一人郁悶地來到桂林,把我留在學校宿舍中的被子蚊帳收拾打包寄回家里,然后把我的課本和省吃儉用買下的那些文學書籍全部當成廢紙賣給收破爛的人。他終于把滿懷的期望變成了絕望!我從部隊寫信給他,他干脆不復,仿佛斷絕了父子關(guān)系一般。村里人見他終日郁郁寡歡,便安慰他說:“繼樹在部隊里,說不定將來可以當官的呢!”他聽了把雙眼一瞪,說:“他那樣子還能當官?就是當了官也上不了香火臺的!”真是知子莫如父。我在部隊里當?shù)摹肮佟本褪歉卑嚅L,直到解放軍全軍取消軍銜的那一年,我的軍銜還是“下士”,離最末位的“準尉”軍官都還差三大級呢!可如今,我在部隊里混了六年多,既不能混上一官半職,退伍回鄉(xiāng)又沒找到一份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還在這半夜三更的時刻,像一個落難者一般回歸故土,身上只剩幾毛錢,連給父母親買幾顆糖的能力也沒有,我怎么有臉回去見他們呢?唉!兵我也當過了,這將近一個月的回鄉(xiāng)之路,流浪者也算當過了,但兩手空空,作家還是沒有做成,我不知道此時此刻該怎么面對父母。但是,既到了家門口,又怎能不硬著頭皮回去呢?
我心情沉重地提著那個行李包,包中除了一本六十四開本的“毛選”外,便是一套舊軍服和洗漱用具,真是別無長物矣!我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胡思亂想,走進了既熟悉又有幾分陌生了的村子。天還沒有亮,但已聞雞啼之聲。來到家門口,我站了一陣,回想我離開這大門的時候,正是1962年的寒假結(jié)束之時,父母親在這門口送我出門,直到看不見我的身影之后,才“格呀”一聲關(guān)上大門,那時辰正好是這個時候,天還沒有亮。六年多過去,我回來了,卻懷著幾分惶恐又慚愧的心情,開始拍門:
作家石一寧(右)訪問作者(左)故鄉(xiāng)
“開門,開門,我是繼樹呀,我回來了!”
凌晨的五更天時,村里靜悄悄的,拍門聲和呼喊聲在村子里顯得孤寂又響亮。也許,我一去多年,口音和身形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暗夜中,那緊閉的大門似乎已不認識我了,拍打了許久,仍是門禁森嚴,毫無開啟的跡象。我不禁流下了凄涼的淚水。又等了好一陣,大院墻的墻頭上,忽然冒出一個人頭來,正往外張望。我家的院子很大,院子的地面上鑲著一層鵝卵石鋪成的圖案,院墻有兩米多高,也算得上是高墻大院了。家鄉(xiāng)一帶歷史上匪患猖獗,但凡有經(jīng)濟實力的農(nóng)家,無不置槍構(gòu)筑起高墻大院,我家院子的右側(cè)還曾經(jīng)筑了一座防匪的炮樓。此正值“文革”最動亂的時候,家人的警惕性還是很高的。
院墻頭上的人探出小半個身子,朝外警覺地觀望了一陣之后,才開始發(fā)話盤問我:
“你講你是繼樹,那你講家里頭有幾個人?!?/p>
我一看在院墻頭上盤問我的正是我哥,忙回答:“哥,你莫問了,我是繼樹呀,我回來了!”
“格呀”一聲,古老的大門打開,多年的游子終于回來了!父母親看到我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突然歸來,又驚又喜。兒子一去多年,一天東奔西跑,有時一年多也不寫一封信回家,家里寫去的信也常常無法收到,父母的心天天牽掛著,在這動亂的年月里,兒子終于平安回來了,他們心里能不高興嗎?
可是,高興的心情卻是短暫的。當父親得知我眼下既無工作,又無單位,更無收入的窘?jīng)r之后,便變得沉默寡言了。他常常獨自坐在堂屋中,默默地抽著用舊報紙片卷著自己種的生煙葉,抽著抽著便不斷地咳起來,咳得聲嘶力竭。過去那雙對我充滿希望的眼睛,目光已變得暗淡。我心里很難過。
不久,中央關(guān)于解決廣西“文革”問題的“七·三”布告下達,交通很快恢復。我從壽城搭班車前往桂林尋找工作,慚愧得很,連買車票的錢都是父親給我的。父母親送我到車站,母親叮囑:“到了外面一定要記得寫信回來啊!”父親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我,那目光中似乎還有著某種無言的寄托和期待。
我決心給父親一個交代。
父親去世十八年后,我的長篇歷史小說《桂系演義》問世。我?guī)线€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三冊書(1988年漓江出版社出版《桂系演義》上、中、下三卷,經(jīng)過多次改版重印,2015年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了四卷本的《桂系演義》增補版),到父親墓前祭告。三年后,我的女兒海英也從廣西師大附中畢業(yè),并且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上海復旦大學。父親生前的殷切期望,我們兩代人經(jīng)過艱辛的努力,才得以實現(xiàn)。
當我提筆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正是清明時節(jié),我又踏上了回鄉(xiāng)之路,給父母親掃墓。我在父親的墓前眺望故鄉(xiāng)的山野,到處是熙熙攘攘掃墓的人們。我忽然在心里向自己發(fā)問:故鄉(xiāng)是什么?我認為,故鄉(xiāng)是一個人文的內(nèi)涵,她是有故鄉(xiāng)情結(jié)的人的精神棲息之地;故鄉(xiāng)又是一片肥沃的大地,她不僅養(yǎng)育了你,而且為你人生的打拼提供了精神的支柱,只要你勤懇耕耘,必將結(jié)出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