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琴”

游曉鵬

2015年9月，河南省人民政府公布第四批河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由鄭州市管城區(qū)、河南省音樂家協(xié)會推薦的古琴斫制作為傳統(tǒng)技藝首次入選，鄭州博衍坊的孫海明是兩位傳承人之一。其實在圈里打聽，因為古琴熱而帶熱斫制，近年省內(nèi)制琴者不乏其人，單是鄭州就有五六位知名度較高的斫琴師，其中有默默耕耘者，精益其技；也有能斫而善彈者開班辦學(xué)，推波助瀾。古琴作為一種文化的傳承、一種手工的極致、一種心境的表達，儼然已經(jīng)成為風(fēng)尚。

古琴火了

古琴位列中國傳統(tǒng)四藝“琴棋書畫”之首，是歷史最悠久的一樣樂器，其起源，有說伏羲造，有說神農(nóng)造，有說是黃帝造，縱不可考，但古琴確實備受先賢器重，地位尊崇，有“士無故不撤琴瑟”之說，如果不會彈幾曲唱幾句，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讀書人。

不過，到了清末民國，隨著舊文人階層的消沉，為他們所把玩的古琴也趨凋零，直至20世紀七八十年代幾乎是一片死寂。世人知道鐘子期、俞伯牙知音之誼，卻分不清古琴與古箏，知道琴棋書畫這句俗語，卻不知其所指的琴是哪般琴；最可惜的是，仲尼、伏羲、蕉葉等古琴古典樣式雖然流傳至今，但古人所用琴弦——純用蠶絲制作的絲弦不知什么時候失傳，古琴真的到了“鳥盡弓藏”般的地步。

也因此，跨過世紀之交，古琴火得有些突然，火得有些莫名，連搞古代樂器研究的學(xué)者都覺得意外。2015年9月初，在鄭州授課的著名非遺專家、曾任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國際評委的張振濤先生連用幾句“火死了”形容古琴：“現(xiàn)在光北大的古琴會就有上千人。前幾天，有位80多歲的老先生開了一個古琴音樂會，我去一看，滿場，不可思議啊，你說現(xiàn)在什么演奏能滿場？”

古琴的價格也水漲船高，撇去網(wǎng)上的流水線粗制貨不說，如今，一張按傳統(tǒng)手法打制的古琴，價格多在萬元以上，好一些的要一二十萬元一張，出自名家之手的更貴。

其實，仔細觀照，古琴的火也是早有跡象的。2002年，第一部國產(chǎn)商業(yè)大片《英雄》賺足了國人眼球，電影中大段的古琴獨奏讓人印象深刻，古琴圈中不少愛好者甚至將其視為最初啟蒙。片中，盲人演奏師正是現(xiàn)實中的古琴大家徐匡華。第二年，古琴進入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更為世人重視，逐漸升溫。2008年，古琴出現(xiàn)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畫卷”之中，一把唐琴“太古遺音”讓全世界領(lǐng)略了中國傳統(tǒng)樂器之美，自此古琴在民間大熱。

在張振濤先生看來，古琴所依附的傳統(tǒng)文人階層雖然不存在了，但隨著社會發(fā)展和人們受教育程度的提高，新的知識階層重新結(jié)識了古琴，“音樂是一種慰藉心靈的方法，而古琴深沉高遠，能修身養(yǎng)性，打個可能不恰當?shù)谋确剑瑥摹撵`雞湯的角度講，沒有哪種樂器能夠跟古琴比”。

古琴升溫，彈者無不想擁有一張好琴，制琴人也開始進入人們的視線。但古琴看著構(gòu)造簡單，實則極其講究，古人稱制琴為斫琴，一張琴的誕生，要經(jīng)過選材、制形、修琴面、挖槽腹、合琴、上配件、貼夏布、修面漆、揩清、推光、上弦等數(shù)十道大小工序，周期至少在一年以上。所以，斫琴人面對市利之誘惑，也須如彈琴之人，要耐得住寂寞，苦得下身心，方熬得出手藝，拿得出真品。

“老祖宗的東西”

1987年前后，在河南省京劇院負責道具修理的孫海明獨立做出自己的第一張古琴時，周圍還沒有人認識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孫海明不會彈，也沒有譜子，琴被不尷不尬地擺在家里，自己偶爾撥弄幾下，客人來了無不好奇，還有人問這是不是他發(fā)明的。孫答：“這就是琴棋書畫的琴，老祖宗傳下來。”來人似懂非懂地回一句：“那你好好傳?！?/p>

“那時剛剛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古文化低落期，沾點兒古氣的東西都很難見到，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古琴，也分不清古箏和古琴是兩回事。古箏是21根弦，古琴只有7根，古箏弦比古琴寬很多?！睂O海明和古琴的緣分，也來得巧合。嚴格來說，他親手做出的最早的琴還要推溯到更早。孫海明是鄭州人，家在省體育場附近，小時候邊上有個做家具的大木工坊，沒事就去擺弄木頭和工具，師傅們看見小孩子耍也不干涉，倒是驚奇這孩子對木工興趣之濃。半年下來，孫海明已能自己打張小凳子。到了十四五歲時，有師傅看了他做的家具，說能考到六級木工。但孫海明做木工純屬愛好，上完學(xué)后便參了軍。1981年，孫海明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河南省京劇院，跟著張京海老師做樂器修復(fù)，有次去張家，見墻上掛著一把狹長漆黑的七弦琴，立刻驚為神物，張京海彈撥幾下，深沉悠遠之音更讓孫海明欲罷不能。

這張古琴是張京海親手做的。張京海祖籍濮陽，曾祖父跟隨張師明學(xué)習(xí)斫琴，19世紀末全家搬至北京，加入梨園行專門制作樂器，此后代代相傳。而張師明的技藝傳承自其先祖張子松，張子松的老師，正是古琴界享有盛名的《研露樓琴譜》和《龍吟閣秘本琴譜》兩書作者崔應(yīng)階。清代雍乾年間，崔應(yīng)階與琴家王受白交往30年，得王受白“秘傳十余操，高古淡遠，不同凡響”，兩人均是當時中州琴派的重要代表。

孫海明有木工底子，直言想學(xué)，張京海見他誠心，便讓孫自己找木料。古琴最重要的材料是面板和底板，面板通常用桐木，底板用梓木，孫海明周圍并不缺這些，木料找來之后，張京海給他畫了一張伏羲式古琴的樣子。沒想到，他第二天就把鋸好形狀的面板和底板拿了過來。張京海便毫無保留，將自己知道的工藝流程傳授給孫海明。不過，如同古人通過《琴操》《琴錄》等著述流傳下來的斫琴記錄一樣，大體流程知道了，大量細節(jié)仍要自己去悟，這第一張琴，孫海明也是在一年多后才最終完成。

琴人的夢想

這張琴，極可能是如今鄭州這批斫琴人手中所出最早的琴之一，我很想看看是什么樣子，可惜它早已不知蹤影。在斫琴圈內(nèi)以對手藝苛刻知名的孫海明即便在今天，也不會輕易把一張還沒完成周期、尚未“喚醒”的琴拿出示人，更不用說當初一張練手的琴。

孫海明如今的制琴工作室在鄭州市金水區(qū)一居民院內(nèi)，院里人都知道他是斫琴師，因為他每天騎著自己親手做的純實木外殼電動車出入其間，拉風(fēng)無比。然而，孫海明在古琴制作上卻一點都不時尚，不僅力求按照傳統(tǒng)古法制琴，而且只要自己做的琴凡事親力親為，徒弟都不許染指。比如在一張琴接近尾聲的揩清環(huán)節(jié)，需要用絲綿球蘸大漆擦琴身，再用布將漆擦去，用棉布蘸出光粉擦琴面，如此往復(fù)幾十遍，簡單枯燥，難免會有人心疼師傅要求替手，但孫海明每次都是拒絕。

孫海明的苛刻源于對古琴的敬畏，“你對古琴了解越深，你就越覺得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博大精深，每個細節(jié)都會決定一張琴的成敗”。這也是很多斫琴人、彈琴人的共識。河南博物院華夏古樂團古琴首席羅蘇理先生說，古人歷經(jīng)幾千年的總結(jié)并結(jié)合自身哲學(xué)文化，給一張好琴定下了9個條件，是所謂琴之“九德”，這種說法最早出自明代冷謙的《琴書大全·琴制》，指“奇、古、透、潤、靜、勻、圓、清、芳”。在外行人看來，這些描述惜字如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對斫琴人來說，對它們的理解也是因人而異，即使心里知道一張琴的大體形制，細節(jié)仍是要靠自己琢磨。比如“九德”之中排在首位的“奇”，古人的解釋是“輕、松、脆、滑”，聽起來像極了一款巧克力的廣告，具體說來，是“舉之則輕，扣之則松，撫之則滑，擊之則脆”，但什么是松，什么是脆，并非量化的標準，全靠體悟?！叭魏我幻角偃说膲粝耄际怯猩昴苡H手打造出一張九德之琴。也是因為這種模糊的描述，好琴是沒有窮盡的至境。”羅蘇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