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奇境的私人詞典

馬凌

在博爾赫斯筆下，“巴別圖書館”容納了一切事物，它的書柜包含了20多個拼寫代號所有可能的組合，也就是所有語言可以表達的事物的總和?！鞍P(guān)于未來的縝密歷史、天使長的自傳、圖書館的真實的目錄、數(shù)千種錯誤的目錄、這些錯誤目錄的謬誤性的展示以及真實目錄的謬誤性的展示、巴士底的諾斯替教的教義、對這個教義的評說、對這個教義評說后的評論、對你的死亡的真實記錄、用各種語言寫成的每本書的版本以及每本書的改編本?！毙≌f主人公、一個見多識廣的、富于睿智的而又相當(dāng)孤獨的圖書管理員相信：“圖書館是無限的，但又是有周期的。如果有一個永恒的旅行者朝任何方向前進，他能夠發(fā)現(xiàn)，許多世紀(jì)以后，同樣的書卷仍以同樣的無序重復(fù)出現(xiàn)（而這種重復(fù)，能夠組成一種有序：那就是順序本身）?！?/p>

坦白地說，我覺得在博爾赫斯之后能成為“準(zhǔn)永恒旅行者”的只有意大利的艾柯，不幸的是艾柯今年仙逝，“重任”因此落到了加拿大籍的阿根廷人曼古埃爾身上。阿爾貝托·曼古埃爾（1948～ ）與博爾赫斯頗有淵源，他16歲時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皮格馬利翁書店打工，對一個書店?？陀∠箢H深，“他把書拿起來碰著自己的臉仿佛鼻子能吸入再也看不見的文字”。自然，這就是博爾赫斯。

失明的博爾赫斯邀請年輕人為他朗誦書籍，這樣的朗讀者多達幾十位，曼古埃爾是其中一個，每周數(shù)次為博爾赫斯朗讀，并且陪大師“看”電影和散步。正是這樣的經(jīng)歷，使他后來有資格寫下《與博爾赫斯在一起》《戀愛中的博爾赫斯》等書籍和文章。而曼古埃爾后來成為著名的編輯、散文作者、小說家、翻譯家，最重要的是，閱讀史專家，也是博爾赫斯對他深刻影響的體現(xiàn)。資深讀書人很難不成為藏書人，博爾赫斯如此，哪怕是在失明后，還是繼續(xù)藏書;艾柯如此，坐擁圖書5萬冊，不乏珍本;曼古埃爾也如此，他在還只有1000冊書的時候，就對“完美秩序”有所偏執(zhí)——“也許你會覺得我需要一點精神病的治療。但確實有很多次，我之所以沒有買某本書，只是覺得它不適合我為書架所做的某個分類?！焙髞恚诜▏x擇了一個富于歷史意義的地點——羅馬時代酒神祭祀神廟——建自己的藏書室，渴望在自己的“領(lǐng)地”建一個井井有條的圖書室。2015年，曼古埃爾的閱讀生涯終于有了一個重要的標(biāo)志：他被委任為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讀書人都知道，博爾赫斯本人在這個職位上長達18年。對于曼古埃爾，既是實至名歸，也是得其所哉。

中文世界陸續(xù)翻譯了曼古埃爾的《閱讀史》《意象地圖》《閱讀日記》《戀愛中的博爾赫斯》《夜晚的書齋》等作品，2016年8月新推出的《想象地名私人詞典》（The Dictionary of Imaginary Places）是他的成名作，1980年由麥克米蘭出版社首版，大受好評，1987和1999年陸續(xù)擴充修訂。本書合作者G.蓋德魯培（Gianni Guadalupi）也是一位藏書家和編輯，二人合作過《真假奇跡文集》，1977年在參觀吸血鬼城塞勒涅時，蓋德魯培突發(fā)奇想，希望與曼古埃爾合寫一本《簡明文學(xué)地名旅游指南》，這個念頭讓二人興奮不已。在隨后的兩年中，他們“探訪”了大約2000個地方，最后收入了1000多個地名，到1999年擴充至1200多個，從托爾金的中土世界、卡夫卡的城堡、笛福的小島、卡羅爾的仙境、披頭士的胡椒國到侏羅紀(jì)公園，以及羅琳的霍格瓦特魔法學(xué)校，洋洋大觀。

閱讀史專家阿爾貝托·曼古埃爾與他的著作《想象地名私人詞典》

曼古埃爾和蓋德魯培號稱，“認認真真地處理被選出的小說文本，絕不添枝加葉”，不過，出于敘述的需要，他們也會適當(dāng)補充個人評論。比如“德古拉城堡”一條，最后就建議游客?！叭绻嬉獊淼脑?，最好帶一個銀十字架、一串大蒜、一些木樁和鐵錘，多年的實踐證明，這些東西對付吸血鬼非常有用?！睘榱嗽鰪娭庇^性和可讀性，他們還請了格拉漢姆·格林菲爾德和詹姆斯·庫克畫了大量插畫和地圖，德古拉城堡的那一幅“西面一角”就相當(dāng)工細，難怪《紐約時報》評價說：“《想象地名私人詞典》是一部令人非常滿意的巨著，書中的上百幅地圖和插畫令其趣味倍增，它們皆已成為典范，詼諧幽默且風(fēng)格獨具。”

本書原名“The Dictionary of Imaginary Places”，“私人詞典”是意譯，頗得書中三味。那些我們所閱讀的書塑造了我們，而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人閱讀史、自己的閱讀清單、自己的小徑交叉的花園。因此，雖然本書沒有收入普魯斯特的巴爾貝克、哈代的威塞克斯、?？思{的約克納帕塔法，令我小小地失落，卻也不至于沮喪。長達55頁的目錄提供了所有想象地名的名錄和出處，翻上十幾頁也就明白了，此書并非傳統(tǒng)文學(xué)史的另類編輯，而是毅然拋棄了現(xiàn)實主義，哪怕是普魯斯特那樣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又或福克納那樣的寓言式現(xiàn)實主義，而是熱情地轉(zhuǎn)向文學(xué)世界的另一邊：以想象為基礎(chǔ)的文學(xué)，有人把Imaginary Places譯為“虛擬處所”，也算靠譜。

在序言中曼古埃爾坦言：“最終決定收錄此類地名的原因僅僅在于，它們在我內(nèi)心深處激起了種種難以言明的情感，而這正是有關(guān)小說真正成功的地方。倘若沒有這些地名，世界將變得平淡無奇。對于這類地名，作為編者的我們自己首先就難以割舍，所以懇請讀者不要介意它們看似貿(mào)然的闖入?！闭虼耍?jīng)典的荷馬史詩、亞瑟王傳奇，及《十日談》《巨人傳》《烏托邦》《格列佛游記》《堂吉訶德》和《魯濱孫漂流記》可以入選，有爭議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桃樂絲與奧茲國》《福爾摩斯探案集》得以入選，尤其特別的是，作者給了當(dāng)代文學(xué)特別大的篇幅，在這個國度里，《魔戒》高高聳立，《納尼亞傳奇》和《哈利·波特》系列幅員遼闊，《地海巫師》《人猿泰山》乃至《侏羅紀(jì)公園》赫然在列，而這類奇幻作品或兒童文學(xué)，大約是會讓正統(tǒng)文學(xué)教授們大跌眼鏡、驚呼“一場革命”的。

文學(xué)縱然有批判現(xiàn)實的能力，但是文學(xué)的最基本動力在于它的想象力量。在文學(xué)史中，不需要“永恒的旅行者”，一個見多識廣的讀者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世紀(jì)以后，同樣的書卷仍以同樣的無序重復(fù)出現(xiàn)”。譬如《巨人傳》，如今是課堂經(jīng)典，曾幾何時，它是廣受民間喜愛的禁書，充滿低俗趣味和嬉笑怒罵。又譬如托爾金剛發(fā)表《魔戒》時，被視為牛津教授的不務(wù)正業(yè)，而現(xiàn)今還有誰去讀他的語言學(xué)論文呢？文學(xué)革命總是周期性地發(fā)生，曼古埃爾在20世紀(jì)80年代編輯這樣一本詞典，既有勇氣也有遠見。

就我個人而言，由于熟悉曼古埃爾與博爾赫斯的關(guān)系，我很滿意地看到博爾赫斯的“巴別”和“圓形廢墟”都有一席之地，但是沒有找到“特隆”，還是頗覺意外。在博爾赫斯有關(guān)書的主題的小說中，《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是非常玄奧的一篇，有關(guān)一個用虛構(gòu)的百科全書創(chuàng)造的世界，與另一部《阿萊夫》一道，深不可測。我想，沒有收入這一條，該是技術(shù)問題：那么復(fù)雜的文本太難改寫轉(zhuǎn)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