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如姬
春光如錦,不如榜上題名
◎大梁如姬
二月人間芳菲至,從阡陌小路到重樓深巷,花樹閃現(xiàn)。于天下士子而言,除了這滿眼繁華,還有一件更為動人心弦的事—放榜。唐承隋制以科舉入仕,每到正月,士子們齊聚京師,將平生所學盡付卷紙,隨后便惶惶不安地等待著主考官及翰林學士們的公判。
這年的放榜之地在崇真觀南樓,士子們早早來候。隨著噼啪的炮仗聲和驚起的繚繞煙塵,放榜的吉士嫻熟有力地將榜文鋪展張貼起來。士子們急不可耐地紛紛擁上,屏氣斂息地對著榜單一一核對,有誰在低聲念叨著榜文上的名字,少頃忽然爆發(fā)出一聲哀號,人群緊接著喧嘩熱鬧起來,有人要一日看盡長安花,有人慶幸此后家中九族光彩新,有人舉止似要扶搖直上九萬里,自然也有傷心寂寞的落榜人,籌劃著繼續(xù)借住酒家,留在長安,再攻讀三年。
春色如此豐盛,竹苑深深,一蹁躚少女與友人游到了此處。碧空如洗,遠山籠煙,額上是花影繽紛,芬芳彌漫,此景如畫,少女隨即吟道:“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影鋪春水面,花落釣人頭?!笔前?,花一落,游人就像魚兒見著了魚餌一般,紛紛抬頭觀賞。當真是妙趣橫生,友人對她的奇思盛贊不已。少女正是魚幼微。
幾人游興正濃,忽聽遠處樓臺上有喧囂之聲,來到近處,聽著此間眾人說些相互吹捧的酸話,再觀墻壁上墨跡未干的詩句,魚幼微這才明白,原來是高中的士子們在此題詩慶賀。
魚幼微不禁嗤笑出聲。她自是不把這些粗陋詩句看在眼里。雖為女子,她卻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六歲誦《詩經(jīng)》,平日好書善詩,十二歲便聞名長安,驚才絕艷。然而縱是腹中詩書萬卷,于她也不過是華麗裝飾。
這是男子的仕途,男子的江湖,身為女子,從來只能默默守在簾后,百年苦樂由他人。倘若自己也能夠憑借才華躋身那片廣大的人生,也許會有不一樣的際遇……她不平,卻又無力與宿命抗爭,唯有排開眾人,借得鄰人之筆,瀟瀟灑灑地在壁間題下字字珠璣:“云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p>
山峰連綿,初春晴好,男兒們在考場盡抒胸中謀略。本是氣勢雄渾的前瞻,她卻陡然轉(zhuǎn)筆—可恨生為女兒身,裙釵掩住了才情,使得她無法在那莊嚴的科舉中占有一席之地,只能眼睜睜看著并羨慕那一個個蘊藏大好前程的名字。
在場士子無不瞠目結(jié)舌。古往今來,只知女子有三從四德,終日躲在閨中做針黹女紅,縱然有了一位女皇帝,卻也從不曾為女子的地位爭取什么。而她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所有人都認為天經(jīng)地義的世道和規(guī)則提出如此大膽的質(zhì)疑,何時才能讓她們也有一舉高中、衣錦還鄉(xiāng)的資格呢?這種微弱的訴求真切驚人,卻終究掀動不了泰山般牢固的倫常。
后來,由溫庭筠牽線,她結(jié)識了李億。她終究沒能讓自己獲得與須眉爭雄的機會,從妾室又淪落為棄婦,在咸宜觀出家為女冠。她恨這世道對女人的不公,縱然不能更改全局,也妄圖以一己之力改變命運,于是她在觀中詩文候教,如魚得水地混跡于高官貴人之間。只是,偶爾夜深人靜時,她還是能想起那些不平之意,唱一唱“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的哀嘆來寬慰自己。
——以我傾國之姿,連宋玉都可得到,何必恨那負心的狀元郎?以我國士之才,自能冠絕一時,何必去艷羨那榜中之名?
寬慰自己也罷,真的驕傲也罷,想來在年年歲歲的春光如錦里,在榜上才子烈火烹油一般的聲勢中,魚幼微心中總會留有一份難言的缺憾吧。
就如同如今許多女子,一支朱筆滿以為可以闖出個書里乾坤,改寫一生庸碌只知相夫教子的命運。但機會往往和運氣同步?;蛞蛞粫r挫折,或心理不夠強大,或天資所限,在打馬搶過獨木橋時被擠下身來。從此那些花團錦簇四時明媚的未來之景,便被一場考試生生涂畫成另一團樣子,無論甘與不甘,都要走一條世俗之路。
然而至少,路途總是有的,且不止一條。
千年前的魚幼微,即便在年華正好才思馥郁時,也只能在描眉點唇之余,提筆寫幾頁傷春悲秋的文字,或者在深閨寂寞時怨一怨久候不至的意中人。她縱寫得了大好河山,寫得了躊躇滿志,也只能在放榜人群中空看著春風得意的中舉士子們,用著本可與男兒一較高下的才情作著無關痛癢不咸不淡的詩詞。
春光如錦又如何?若不能有榜上題名的機會,便似早已注定了要依附于男人的一生。
這一生現(xiàn)世安穩(wěn)也好,坎坷飄萍也罷,都由不得自己把握。以她滿腹才華,原是有能力為自己著書立傳安身立命的。如果有一個科考的機會,她會折得春來第一枝的吧,或許便不會從一個靠不住的男人輾轉(zhuǎn)至另一個靠不住的男人懷里,也不必借著道姑之名才能放膽求詩文候教,而是可以光明正大覓得文字知音筆墨唱酬。她的一生會是另一番光景。
終究,命運沒有假設。青史里的她背負惡名而去,少有人曾記得她張榜之日揮筆題詩空羨榜上名的才氣和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