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遇的詩

真 相

巨大的真相呈現(xiàn)……

它更像徹夜狂歡后

悄悄升起的黎明，

露出安靜、厚實的圓腿，

令人想抱著它沉睡。

昨夜它太小，小得猶如

大象的一根毛，一線月光，

但是堅硬——比悲哀更堅硬

探進(jìn)你的瞳孔深處：

為黑暗掘墓。

吮 吸

妻子像昆蟲一樣趴在地上

給太陽花們哺乳；

太陽溫柔地?fù)崦齻儯?/p>

就像真正的丈夫和父親。

我在陽光中融化成她們的影子，

聞著她們的香味，

然后，沿著花枝往上爬，

像一朵雄性的玫瑰

悄悄的在她背后出生。

這樣，我也是她和太陽的孩子，

可以大膽吮吸她的乳房

而不必?fù)?dān)心被孩子們看見。

歷史——致弱冠之年的你們

只有年輕的死者們深知

自己已不年輕，而這首詩的失敗

在于每一行鞭痕都已結(jié)痂。

當(dāng)它被署上名，并被夏天

以悶不透風(fēng)的聲音朗讀，聽眾們都在遠(yuǎn)處

盯著被煙熏成臘腸的鞭子。

為什么它不變成蛇，順著屋頂?shù)睦K子

溜走？它靜靜地吊著，只是

那根繩子上用以記事的

古老的結(jié)，沉默如懸掛的窗簾。

窗簾內(nèi)，有人在燈火下表演吃詩，

用憤怒的嘟囔塞滿嘴巴。

太神秘了。這首詩如果讓機(jī)器來寫

也許將成為杰作，具備血和骨頭的深度。

現(xiàn)在，只有黑夜從玻璃牙縫

擠出毒液，噴在他們眼里。

而墻上的鐘走著，在均勻的鼾聲中

它將夢見烤火雞一只。

米沃什百年誕辰

在地平線那邊，有人在焚燒落葉。

火光僅僅使地平線亮了一會兒。

而在這邊，落葉堆在地上

高過樹，和房子。

點燃它們

太危險了。火太危險了。

人類如黑暗的葉脈掉在床上。

屋頂上一陣鳥鳴，

灑下透明的灰燼。

對你來說，死亡就是

把飄散的火光聚攏，再度焚燒。

馬賽克

有人給阿波羅打上馬賽克，

害怕他的陰莖射出利箭。

有人給受傷的臉打上馬賽克，

害怕血會鼓動復(fù)仇。

有人給動物園的獅子打上馬賽克，

每只籠子都是廢墟。

有人給貧民窟打上馬賽克，

那里，門框都在顫動。

有人給太陽打上馬賽克，

因為公雞還在沉睡。

有人給先知的腳打上馬賽克，

為這個國家省下一雙鞋子。

他們給大地的洞穴打上馬賽克。

他們害怕雙眼，害怕

赤裸的蛇——

有人給恐懼打上馬賽克。

杜甫的一夜

這一夜，你睡得一點也不安穩(wěn)，

像是睡在窮人的墳地。

在黑暗中呼吸的不是你的肺，

而是生存漏風(fēng)的肚臍。

窗外，月亮敲響了三更的梆聲，

你的兩只耳朵正在打賭：

野草生長的聲音，馬的

幽靈的嘶鳴，哪個更清晰？

黑夜是一個庸醫(yī)，一只蟋蟀

向你轉(zhuǎn)達(dá)死者的方言——

殘留的藥渣在你體內(nèi)干咳：

靈魂煎熬在漢語的藥罐子里。

你的詩滲出了鹽粒。

皇帝，士兵，渡口，孤獨的掌燈人，

在露水的薄被下睡去。

而你的衣服是眾多逃亡者穿過的，

你的鞋子比道路更懂得

這個家為何誕生又拋棄你，

此刻它們在床腳下醒著：

卑微和苦難，哪個更像鞋里的沙子？

醒時歌

院子里，荒草穿過一把藤椅。

井蓋下壓著時間的家譜，

可以一直追溯到源頭。

漫游者的刀劍吟詠起風(fēng)的警句。

衰老的秩序瞪圓了雙眼——

而你只看見那張尖臉。你走過的地方，

甚至冬天的白霧也化作宣紙，

泥土和枝條爭相流出墨汁。

在落日上，你敘事的腳

就像踏著一塊墓碑。今夜，

江水迅猛地長出糧食，喂飽了大地。

星星嗡鳴著，比人類更珍視你的血：

它們帶著鼓脹的腹部

在黑暗的天空，變成螢火蟲。

斷 章

1

走進(jìn)刀劍和風(fēng)俗統(tǒng)治的國度，

一枚野果子悄悄滾落，

帶著最堅硬的核。

2

月光下，有人為流水把脈，

背著苦澀的藥方。

一只鳥帶著苦味飛起。

3

這里是一棵松樹，

樹皮干裂，苦難四季常青：

必須用針尖，才能表達(dá)破碎。

4

兵車行。麗人行。歲晏行。

新安吏。潼關(guān)吏。石壕吏。

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

5

骨頭，只是大地的一處閑筆。

骨 笛

我發(fā)明了一種樂器，它將代替我

去召喚靈魂。

它將讓令人恐懼的事情變得美好。

在這堆新鮮的骨頭中，

我仔細(xì)挑選出一根，

在變得緩慢的溪水中洗凈，

把肉剔刮干凈，

鋸掉骨節(jié)，除去骨髓，

再均勻地鉆上七個小孔。

我端詳著它。放到嘴唇邊試試。

一種從未被聽見的聲音，

好像被放大的呼吸聲

令大地失神了片刻，

讓別的骨頭顫抖地

發(fā)出磷光。一根繩索

趁機(jī)掙脫自己，逃向天空。

而我走進(jìn)一片樂于死去的樹林。

我把笛子放在一塊石頭上，

讓風(fēng)繼續(xù)吹奏。

我憑聲音就知道

它越來越光滑，通透，

從孤獨的內(nèi)部就可以誕生光：

夜色中，那些笛孔就像七顆星星，

貓頭鷹在樹上緊緊地

盯著它們，再也無法入睡。

超絕句（選五）

閻王的生日

夜深了，

疲累的人們睡著了。

小鬼們抬來了蛋糕，

上面插著十八支燃燒的蠟燭

等著他吹滅。

他每年都只有十八歲，

是個沖動的少年。

給黑夜的情詩

我還活著。我還熱愛

生活。此刻

你抱著我，曾被燈光的蝴蝶結(jié)

綁住的長發(fā)

傾瀉著。鏡子

突然變成柔軟的被子

映照著你的雙乳。

孤 島

你的眼睛是兩座孤島：

一陣沉悶的叫聲闖入

那個男人的筆尖——他是

獨角鯨。

在他碩大的頭上

坐著一個等待救援的人。

約 會

你覺得孤獨，無所事事，

想知道墓碑上刻了些什么。

哦，那只不過是一張便條，

上面寫著：我等你。

即使死后也得有耐心

等待一個姍姍來遲的人。

我的手

我舉起我的手，它帶來了暮色，

讓萬物收回了自己的影子。

我的手，就像一塊沉默的石頭

拒絕成熟，但不拒絕

那株倚靠著它的野麥穗。

我喜歡坐在墓園里剪指甲。

瞬息間，那些墓碑就緊貼大地。

【作者簡介】唐不遇，1980年出生。廣東揭西人，2002年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xué)。2000年起，開始在《詩刊》《詩林》《詩選刊》《天涯》《作品》《十月》《山花》《星星》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詩歌。出版有詩集《魔鬼的美德》《刻在墻上的烏衣巷》（合集）。作品收入《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等重要選本。曾獲柔剛詩歌獎、詩建設(shè)詩歌獎等多種詩歌獎項。譯有威廉斯、默溫、希尼等英美詩人作品?，F(xiàn)為《南都周刊》資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