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的魅力

顧錚

1976年，美國紐約現(xiàn)代美術館（MoMA）舉辦了威廉·埃格爾斯頓彩色攝影展，這一展覽標志著彩色攝影正式被美術館接納，并開啟了彩色攝影步入美術館收藏序列的大門。《卡迪拉克系列》是威廉·埃格斯頓拍攝于1966年-1971年之間的作品。畫面中這些日常生活的平庸并非是現(xiàn)實主義的紀實攝影，午后布滿常春藤的古樹，廢棄的貼滿廣告貼的店面、生銹的凱迪拉克汽車，這一切都充滿了詩意般不同尋常的美感。

二十世紀美國攝影史上最重要的攝影家之一沃克·埃文斯（WalkerEvans，1903-1975）曾經(jīng)以非常激烈的語氣表示過對彩色攝影的不屑。他說："彩色很容易使攝影墮落，特別是強烈的色彩更是使照片變得一敗涂地。因此，如果說得直率一點的話，那就是‘彩色攝影即低級”。他的這番話的意思也許可以作這樣的解讀：在攝影中，色彩會使人們好不容易通過黑白灰建立起來的對世界的視覺推理規(guī)則失效。也因此，與對現(xiàn)實事物作了色彩抽象的黑白攝影相比，彩色攝影就顯得低級甚至是低俗了。盡管埃文斯本人也在他生命的最后時期曾經(jīng)對彩色攝影作過一些不事聲張的探索，但這并不表明他已經(jīng)改變了自己對彩色攝影的看法。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對彩色攝影所表示出的鄙夷還代表了一大批攝影家對彩色攝影的看法。但是，這種攝影表現(xiàn)上重黑白輕彩色的態(tài)度其實包括了一種邏輯矛盾。就攝影的本質而言，它對世界的再現(xiàn)應該是盡可能接近原貌。因此，面對有色彩的現(xiàn)實世界，彩色攝影從原理上說理所當然地更接近事物真相，而黑白攝影正好相反，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色彩抽象。但是，現(xiàn)在的有些攝影家們卻因歷史（技術方面的）與藝術的原因，而只以黑白表現(xiàn)為攝影藝術正宗。當然，這里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糾纏其中，那就是與繪畫中的彩色世界不同，攝影表現(xiàn)中的世界卻是黑白的，而這又正是攝影所好不容易確立起來的自己的藝術特色。也許這也是當時的攝影不以彩色為然的理由之一。然而，這就出現(xiàn)了一種倒錯，攝影家所追求的正好是與攝影的本質相反的東西，而他所反對的卻又是攝影本來應該具有的特性。結果，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除了因技術原因而無法實用化的一段時間以外，彩色攝影只能成為業(yè)余攝影愛好者與廣告攝影師發(fā)揮熱情與才能的領域。直到1965年彩色膠卷的感光度達到ASA（IOS）100為止，在藝術攝影領域，彩色攝影沒有一席之地。當時的攝影界普遍認為，彩色攝影只是對再現(xiàn)商品特性必不可少的商業(yè)攝影師與對攝影理解不深的業(yè)余攝影愛好者的選擇。

然而，任何標準或規(guī)則都是人為的設置，黑白攝影雖然有其獨到的表現(xiàn)力，但這并不意味著彩色攝影就沒有可能成為一種獨具魅力的表現(xiàn)形式，而永遠只能被用于廣告攝影與業(yè)余攝影。

1976年，一個在美國紐約的現(xiàn)代藝術館舉行的展覽就一舉改變了人們對彩色攝影持有的偏見。這個由現(xiàn)代藝術館的攝影部長約翰·沙考夫斯基策劃的展覽名為“威廉·埃格爾斯頓的指引”，展覽展出的攝影作品全是彩色照片。因了這個展覽，一個本來藉藉無名的攝影家威廉·埃格爾斯頓（WilliamEggleston，1939-）在一夜之間成為美國攝影界注目的焦點，并成為開創(chuàng)美國攝影表現(xiàn)新方向的重要人物。

從1970年代中期開始，美國攝影界出現(xiàn)了一種重新認識、評價色彩在攝影表現(xiàn)中的能力與作用的新潮流。這個新潮流因了一本由薩麗·奧克萊爾（SallyEauclaire，1950-）編輯的、名為“新彩色”的畫冊的名字而被稱為“新彩色攝影”?！靶虏噬珨z影”的特點是，在順應了彩色攝影感光材料本身的技術進步的同時，攝影家們終于認識到，表現(xiàn)“有色彩的世界”已經(jīng)成為可能了。他們以彩色攝影本身的獨特表現(xiàn)力來提示一種人們從來不曾經(jīng)驗過的色彩現(xiàn)實，出示攝影家對待現(xiàn)實的新的看法與態(tài)度。與此同時，他們的彩色實踐也刷新了人們對于攝影表現(xiàn)一貫持有的傳統(tǒng)觀念，賦予了攝影表現(xiàn)新的可能性。而這股“新彩色攝影”潮流的代表性人物是埃格爾斯頓、喬爾·梅耶羅維茨（JoelMeyerowitz，1938-）、斯蒂芬·肖爾（StephenShore，1947-）、喬爾·斯頓菲爾德（JoelSternfeld，1944-）、約翰·普法爾（JohnPfahl，1939-）等人。這當中尤以埃格爾斯頓最早染指彩色攝影而成為“新彩色攝影”的領軍人物。

從攝影史看，在埃格爾斯頓之前，也不乏以彩色攝影這個表現(xiàn)形式來進行攝影探索的攝影家，如埃利奧特·波特（EliotPorter，1901-1990）與厄恩斯特·哈斯（ErnstHaas，1921-1986）。

但他們對于色彩的認識僅停留在視其為一種造型手段的層面上，他們用色彩表現(xiàn)的是自我而不是現(xiàn)實世界。而“新彩色攝影”的攝影家們首先要表現(xiàn)的是“有色彩的”現(xiàn)實世界。對“新彩色攝影”而言，有色彩的影像只是一種結果，他們的目的在于以色彩表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正如沙考夫斯基在為“威廉·埃格爾斯頓的指引”展所寫的文章中所指出的，埃格爾斯頓的作品并不是對色彩本身有興趣，而是對“有色彩的世界本身”有興趣。而在波特與哈斯，色彩本身成為了目的?！靶虏噬珨z影”與它之前的彩色攝影的區(qū)別在于：“新彩色攝影”意在如何表現(xiàn)“有色彩的”現(xiàn)實世界，而波特與哈斯這樣的攝影家則視如何創(chuàng)造彩色攝影作品為根本目的。

埃格爾斯頓照片中的色彩將美國南方大眾文化的色彩譜系作了最透徹的披露。普通小旅館內的內部裝修、墓地、歌星的私人住宅內景、人們的著裝、飽浴陽光的農田中的農作物、各種色彩鮮艷的招牌等，都通過他的鏡頭傳達出豐富的信息。埃格爾斯頓的精致、敏銳的色彩表現(xiàn)在再現(xiàn)了他個人通過色彩表達的對世界的理解的同時，也傳達了他所處時代的色彩內容。埃格爾斯頓成長于美國社會走向消費社會的時代。當時，外部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色彩程度越來越高，色彩在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扮演了越來越重要的誘導消費、塑造時尚感的角色。他以自己獨特的色彩實踐確認了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這種巨大變化。在他的彩色攝影中，色彩并不僅僅是一種與現(xiàn)實事物對位匹配的表現(xiàn)形式，它更是一種時代感覺的載體。一個更為注重感官體驗的時代借助于他的色彩表現(xiàn)獲得了充分的表述。

埃格爾斯頓的彩色攝影的特點是色彩運用的奔放與節(jié)制并存，鮮艷與冷雋共放異彩。長期生活在美國南方的埃格爾斯頓依靠南方明媚陽光下培養(yǎng)出來的色彩感覺，對攝影的色彩表現(xiàn)顯示出一種特殊的才能。埃格爾斯頓的大部分彩色攝影都是以他長期生長的美國南方州的生活與景色為主題。在他的彩色照片中，充滿了豐富色彩的美國南方生活獲得了具體而又細致的表現(xiàn)。他以自己獨特的色彩表現(xiàn)真切提示了美國南方生活的沉悶的現(xiàn)實狀況。埃格爾斯頓不以色彩對美國南方的乏味的現(xiàn)實進行浪漫化的處理，而是以他特有的明快的色彩表現(xiàn)來反襯這種現(xiàn)實的寂寞、沉悶與空虛。可以這么說，他表現(xiàn)的是美國社會現(xiàn)實中的“彩色的空虛”。在他的這些往往由幾個色塊所構成的顯得空曠的彩色照片里，人們可以體會到美國人的一種孤寂與疏離。這是一種通過色彩體現(xiàn)出來的心理上的孤獨、空洞與疏遠。

對于充滿陽光的美國南方來說，光的存在既使現(xiàn)實世界變得真實也使其變得虛幻。對像埃格爾斯頓這樣的攝影家來說，與其說是他對有色彩的現(xiàn)實感興趣，倒不如說是對光與現(xiàn)實的關系、對光如何激發(fā)現(xiàn)實中的各種能量的能力本身感興趣。他所醉心的是追逐在光的播弄下所顯示出來的現(xiàn)實的具體感與氛圍。他用攝影這個方式來把握“光”所帶來的現(xiàn)實的“色彩”。他的照片中的色彩是“光色”，是一種充滿了現(xiàn)實的特殊氣息的光的合成。它們相互輝映而又相互對照，相互區(qū)別而又相互補充，在現(xiàn)實的空氣中搖曳生姿，構成一種光的現(xiàn)實。

埃格爾斯頓的色彩表現(xiàn)運用自如，或鮮艷或晦澀，或明亮或郁悶，都能傳達來自現(xiàn)實世界的豐富信息。他有時會以一種平面構成的手法將極少的幾個色塊和諧地組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簡潔的色彩構成效果。有時他也會以一種寬廣的氣度，將鏡頭前的一切照單全收，毫不忌諱、回避畫面色彩的駁雜，反而有意讓各種色彩來賦予照片中的物體以各自的生命與存在感，使它們發(fā)出一種色彩的交響。埃格爾斯頓曾經(jīng)深受亨利·卡蒂埃-布勒松的影響，是一個快照拍攝的高手。因此他的照片構圖具有一種開放性。而這種開放的構圖使他照片中的色彩分配比例顯得靈動活潑，富于變化。所以，我們說在他的照片中，一切其實都是由構圖所決定的也并不為過。他的高人一籌的構圖才華收放自如地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色彩構成的驚奇。沙考夫斯基說，“攝影是一種視覺編輯的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形態(tài)的組織、色彩的構成等都是為了獲得一種整體的視覺效果。而埃格爾斯頓的許多照片都是有特色的構圖與出奇的色彩搭配的成功結合，頻頻予人陣陣視覺沖擊。

埃格爾斯頓于1939年（另一說為1937年）出生于田納西州的孟菲斯。但在出生后不久，他就隨他父母遷到鄰近的密西西比州，直到1960年離開。1957年，他獲得了一生中第一架照相機，這是一架佳能平視取景照相機。兩年后，他看到了法國攝影家亨利·卡蒂埃-布勒松的《決定性瞬間》一書。他為布勒松的攝影所深深吸引，于是全身心地投入攝影。而從埃格爾斯頓后來所具有的快照特色的攝影風格看，其受益于布勒松卻是不爭的事實。

從1960年代中期開始，埃格爾斯頓開始從事彩色攝影的實驗。1965年，他嘗試用彩色反轉片拍攝，1967年，他開始轉向彩色負片拍攝。他在這一年來到紐約這個藝術中心，并與李·弗里德蘭德、加里·威諾格蘭德、戴安·阿勃絲交往。后來他將自己的照片給在紐約現(xiàn)代藝術館的沙考夫斯基看，受到他極大鼓勵。是沙考夫斯基對他另眼相看，并給他在紐約現(xiàn)代藝術館隆重舉辦了個展，使他在美國藝術界一舉成名。埃格爾斯頓當時獲得的這種殊榮是功成名就的攝影家才有資格享受的特別待遇。在此之前，埃格爾斯頓只在幾個專業(yè)畫廊舉辦過幾次個人攝影展覽，在美國攝影界還很少為人所知。1974年，他獲得了著名的古根海姆獎金，這為他潛心探索彩色攝影提供了很大的幫助，同時他還獲得了在哈佛大學的卡彭特中心講授攝影的機會。

在1980年代，埃格爾斯頓遍游世界各地，足跡遍及美洲、歐洲、非洲與亞洲。1989年，他的彩色攝影作品集《大眾的森林》出版，被《紐約時報》譽為彩色攝影的第一大作。1992年，他又出版了《古代與現(xiàn)代》的彩色攝影作品集。從1999年到2000年，加利福尼亞州的著名的約翰·保羅-格蒂博物館為他舉辦了“威廉-埃格爾斯頓與彩色傳統(tǒng)”的展覽會。在從事攝影之余，埃格爾斯頓還花去大量時間進行繪畫創(chuàng)造。埃格爾斯頓同時還是一個科學研究工作者，他曾經(jīng)在著名的麻省理工學院從事過錄相技術的研究工作，直至現(xiàn)在仍在從事?lián)P聲器技術的開發(fā)研究?，F(xiàn)在，埃格爾斯頓生活在田納西州的孟菲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