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是拔牙師傅

孫昱

“我爺爺是土地廟里的拔牙師傅?！边@是蓮子剛學說話那會兒，學會的第一句完整的話。

這句話是爺爺教她的。雖然多數(shù)時間爺爺都在土地廟里給人拔牙，沒有像別人的爺爺那樣天天待在家里，可蓮子還是跟爺爺最親。

現(xiàn)在，蓮子七歲了，還依然以自己的爺爺是土地廟里的拔牙師傅為榮。

最近，她不知道從哪里聽來有名片這回事，就給爺爺做了一張名片。

她從圖畫本子上撕下一張紙，名片上寫的爺爺?shù)纳矸菔恰鞍窝缼煾怠?，爺爺?shù)墓ぷ鞯攸c是“老鷹山上的土地廟”?！皫煾怠?、“老鷹”、“廟”這幾個字蓮子不會寫，就用拼音代替。

她有點猶豫要不要把爺爺?shù)拿謱懮先?，想了半天，咬咬牙，還是寫了上去，名片上多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名字“張大牙”。蓮子不知道那其實是爺爺?shù)木b號，村里的人都這么叫爺爺，她以為爺爺就是叫這個名字。

一模一樣的名片做了好多張，蓮子看到一個不認識的人，就發(fā)一張自己做的名片給人家，還一臉認真地跟人家說：“我爺爺是拔牙師傅，你的牙齒要是爛了，就去找他。我爺爺拔牙可好了，又快又準?！?/p>

“你爺爺是誰?。俊?/p>

“我爺爺是張大牙。”

問的人就會哈哈大笑或者微微一笑，露出牙齒。

然后，她會張開自己的嘴巴，給人家看：“看，我的牙都是爺爺拔的。我爺爺拔牙一點兒都不疼?！?/p>

蓮子又是做名片，又是拿自己當活廣告，都是因為最近找爺爺拔牙的人越來越少了，每天晚上爺爺都蹲在院子里抽煙，悶悶的，也不來逗蓮子玩了。

有一次，蓮子看到爺爺抽完煙，站起來的時候長嘆了一口氣說：“現(xiàn)在路通了，都去城里醫(yī)院拔牙了，把我這個老掉牙的拔牙師傅給忘記嘍?！?/p>

蓮子知道爺爺不開心。蓮子心疼爺爺。村子里好多大人，小時候的爛牙齒都是爺爺拔的。有些人牙齒里有了洞，也是爺爺給補好的。

爺爺還講過很多人拔牙的事兒呢。村子東頭那個如今高高大大的小龍，小時候拔牙，爺爺一人對付不了，每次都得全家?guī)卓谧尤艘黄鸪鰟樱阉浪腊醋?，他才不會跑掉。有一次，小龍?zhí)叩锰?，還在爺爺?shù)耐壬咸叱隽艘黄瑸跚??！昂髞砟切∽庸蝗ゾ毼湫g了。那時候就勁兒大。”有一次爺爺回憶的時候說。

至于爺爺為什么會在土地廟里拔牙，蓮子好像聽爺爺說，這地方是村里分給他的。因為其他的房子村里都要派大用場。牙齒是小事情，就把一個處于最偏僻位置的土地廟分給爺爺當診所了。

可就是這么個小事情，爺爺也認認真真干了一輩子。每天早上起來，爺爺都用軟布把自己的箱子仔仔細細擦一遍，把拔牙的工具在箱子里整整齊齊碼好，然后背著箱子去土地廟上班。

土地廟里就爺爺一個拔牙師傅，他本來帶過一個下放到村子里的知青徒弟，后來聽說去省城讀書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自從那知青走了以后，爺爺再也沒有帶過徒弟。爺爺說，他一個人能行。

蓮子有一次問爺爺：“那個徒弟為什么老是不來看您？爸爸就經(jīng)常去看他的木匠老師傅?！睜敔敵榱艘豢跓熣f：“這里太偏僻，從省城來一趟不容易?！?/p>

自從村子到城里的新公路造好后，去城里拔牙的人越來越多了。

蓮子拿著她給爺爺做的名片，還跑到村口的汽車站，挨個對等車的人說：“你是去城里拔牙嗎？你不用去城里拔牙，拔牙找我爺爺就可以了。我爺爺是土地廟里的拔牙師傅?！?/p>

村里的有些人認識蓮子，剛在城里餐館當上幫廚的二青子還開玩笑：“蓮子，你爺爺還派你來招攬生意?。俊?/p>

蓮子不知道什么是招攬生意，但她感覺得出二青子語氣里的譏誚。她眨了眨眼睛，揚起頭說：“二青子，我爺爺說過了，你的乳牙都是他拔掉的。那時候，你愛吃麥芽糖，一口爛牙齒，沒有一顆好的。拔牙的時候還使勁踢我爺爺。你還記得嗎？”周圍的人一陣哄笑。

二青子的臉一下子紅了。他轉身就貓著腰，像個小耗子似的一下子鉆進了籠子似的車箱里。

一個來村里玩的城里老爺爺俯下身跟她說：“小姑娘，你找一張大點兒的紙，把這些字寫上去，貼在大榕樹上，就不用這樣跑來跑去了。來這里等車的人、路過這里的人都會看到。這叫做廣告。”

蓮子真的“噔噔噔”跑回家，從月歷上撕下上個月翻過去的那張，用畫畫的水彩筆把名片上的那些字都寫在月歷紙的背面。她甚至還畫了一張地圖，標出從村口大榕樹到土地廟的線路，中間要經(jīng)過幾排房子、幾個岔路口，甚至還有一個池塘、一個奶牛場，蓮子都給詳詳細細地畫了出來。

寫完了廣告，她剪下四截透明膠布，在月歷紙的四個角上都粘上一塊，然后她拿著月歷紙，站到小凳子上，把它貼在了大榕樹上。

蓮子用拳頭擦了擦腦門上冒出來的細細密密的汗珠，用拳頭又重重按了按透明膠布，讓廣告不要掉下來。

她貼完廣告后，端端正正坐在小凳子上，只要有人過來，她就站起來跟人家解釋，上來第一句話就是：“我爺爺是土地廟里的拔牙師傅?！?/p>

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蓮子媽媽找到了大榕樹下，才把蓮子叫回去。

晚上睡覺前，蓮子還在惦念著大榕樹上的那張廣告。

天剛蒙蒙亮，她就醒了。雖然天還沒有亮透，蓮子還是利索地套上衣服褲子，頭發(fā)也沒有梳，一口氣跑到了村口大榕樹下。

貼在榕樹上的廣告不見了。連透明膠布也沒有了。

蓮子一屁股坐到小凳子上，“哇啦哇啦”哭了起來。

才過一個晚上，她貼上去的廣告就不見了。不知道是風給吹走了，還是鳥給叼走了。

蓮子哭得正起勁，一抬頭就看見了一個大姐姐，留著披肩發(fā)，穿著綠色的長裙子，眼睛烏亮烏亮的，正低著頭認認真真地看著自己哭鼻子呢。

“哎喲，小妹妹，怎么啦？這么早就坐在這里哭鼻子？”大姐姐彎下腰溫柔地問蓮子。

有人對自己表示關心，蓮子哭得更兇了，委屈一下子都翻了上來。她“哇啦哇啦”地哭著，把爺爺?shù)奈惨徊⒖蘖顺鰜怼?

哭得沒有勁兒了，她才斷斷續(xù)續(xù)把最近沒有人找爺爺拔牙，她自己給爺爺做了名片到處發(fā)，還在這里貼了廣告，結果才過了一夜，廣告就沒有了的事情一股腦兒告訴了綠裙子大姐姐。

“你剛才說你爺爺是誰？”大姐姐蹲了下來。

“我爺爺是土地廟里的拔牙師傅?！鄙徸诱f。

大姐姐笑了笑：“你別哭啦，我?guī)湍阋黄鹣朕k法?！?/p>

“我早不哭了?！鄙徸印膀v”地從小凳子上站起來，用手背抹干自己臉頰上的眼淚。

“我跟你說，我爺爺拔牙有絕活兒。他可以用一根白棉線把小孩子的爛牙齒給拔下來，而且一點兒都不疼。如果是怕疼的小孩，他還會講個小笑話或者小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趁小孩聽得入神，他就一拉白棉線，把牙齒給拔下來了。我的牙齒就是這么被拔下來的。”

“哇，那你爺爺是很厲害?！贝蠼憬惚牬笱劬?，還豎起大拇指。

“大姐姐，你住哪里??？”蓮子問。

“我啊，就住這村子里。”

“我以前怎么沒有見過你？”

大姐姐輕聲說：“這是個秘密，你可別告訴別人啊。”

蓮子使勁點頭：“我不告訴別人。”

大姐姐指了指大榕樹：“這就是我家。”

蓮子心里一驚，原來古老的大樹里真的住著樹精。跟她原來想的一模一樣。

蓮子想：既然是樹精，那說不定還認識土地公公呢。

她問：“那你認識土地公公嗎？”

大姐姐的頭往后一仰，清脆地笑了起來：“當然認識啦。”

蓮子說：“土地公公那么老了，應該也有爛牙齒吧。你能不能跟土地公公說說，讓他找我爺爺拔牙呢？”

大姐姐眼睛里含著笑意說：“他害怕你們?nèi)祟?，不敢露面?！?/p>

“我爺爺就在他的地兒拔牙，他每天看著，應該知道我爺爺拔牙很棒的?！?/p>

“那我?guī)湍闳枂柾恋毓伞！贝蠼憬阏f。

蓮子在口袋里摸出了一張自己做的爺爺?shù)拿€掏出鉛筆，用力地在上面寫上自己家的地址。

“我們家還沒有電話。土地公公要是答應了，你就來我們家，跟我和爺爺說一聲，爺爺好做些準備。給土地公公拔牙可得特別認真準備?！?/p>

過了一個星期，蓮子還沒有等到綠裙子姐姐。天天在家里等，蓮子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她干脆跟爺爺說：“爺爺，我今天跟您去土地廟吧?！?/p>

蓮子心里打定主意了，她要自己去跟土地公公說說，一定要說服他，讓爺爺給他拔牙。如果爺爺給土地公公拔牙拔得好，一傳十，十傳百，估計這一帶所有的神仙、妖精都會來找爺爺拔牙。這么一來，爺爺?shù)纳饩蜁絹碓胶谩?/p>

當然啦，她要先好好檢查檢查土地公公的牙齒，如果他的牙齒真的一顆都不爛，也不能強迫他拔掉好牙。

聽蓮子說要去土地廟，爺爺說：“好啊，有人做個伴，總比一個人孤零零地待著抽煙好?！?/p>

爺爺把東西收拾好，背上箱子，蓮子拉著爺爺?shù)氖?，“騰騰騰”地往老鷹山走去。

土地廟就在老鷹山的山腰上，土地廟的門口還有個跟蓮子家的黑貓的眼睛一樣碧綠的小湖。湖中央有一個很小的小島，上面密密匝匝地長著樹。樹的枝干像仙女的頭發(fā)一樣垂下來，一直浸到水里。蓮子相信湖里有水精。

蓮子還猜小島的樹叢里肯定藏著一張可愛的小床，水精半夜里會爬到島上，摸到小床上睡覺。否則，水精在水里怎么睡覺呢？

她經(jīng)常來這里玩，爺爺給人拔牙的時候，她就一個人漫山遍野地跑來跑去，有時候她跑累了干脆躺在山坡的綠草地上，好像還能聽到地下傳來細細的說話聲音。她覺得那是山精在跟自己說話，叫她腳步輕點兒，別把山精的夢驚醒了。

這天，蓮子剛邁進土地廟，就愣住了——已經(jīng)有一大幫人在土地廟里了。

蓮子的爺爺更是傻眼了，幾十年了，這個破舊的土地廟里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

蓮子打量著擠在土地廟里的人，這些人，她一個都不認識，看上去都不是村子里的人。

她正納悶，肩膀突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大姐姐！”蓮子開心地叫了起來。

正是那天在大榕樹下碰見的那個綠裙子大姐姐，不過今天她的頭上盤著高高的發(fā)髻，穿著灰色的裙子，看著像是古代俠女的打扮。

“啊呀，你上次給我的名片，我找不到了，所以我沒有去你家?！贝蠼憬阏f。

“這些人都是來找我爺爺拔牙的嗎？”蓮子問。

大姐姐沒有回答蓮子的問題，轉過身，對那些在廟里到處轉悠的人喊了一嗓子：“喂，拔牙的醫(yī)生已經(jīng)來了，你們要拔牙的快過來?！?/p>

“來了。來了?！币粋€小伙子揮了揮手。

“那個，那個土地公公，他答應讓我爺爺幫他拔牙了嗎？”蓮子對土地公公念念不忘。

“哦，你等一會兒。”大姐姐跑開了。

過了一會兒，大姐姐拽了一個老公公過來。只見他穿著粗布衣服，打著綁腿，頭上梳著發(fā)髻，看起來很慈祥。正是蓮子想象中的土地公公的模樣，美中不足的是胡子還不夠長，和蓮子想象中的胡子還有點距離。

“這就是土地公公。他剛好有一顆牙要拔?！?/p>

穿著古裝的老公公連忙捂著右邊的臉頰說：“是的，昨天晚上剛犯牙疼?！?/p>

蓮子的爺爺有些發(fā)愣，還沒有反應過來。老公公在蓮子爺爺?shù)亩叺驼Z了幾句。爺爺點點頭。

“土地公公”在爺爺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爺爺把鉗子、鑷子、碘酒之類的東西從箱子里拿出來，在桌子上的白色瓷盤里一字排開。

蓮子仰頭看著“土地公公”，又轉過頭對大姐姐說：“你說神仙拔牙的時候會不會喊疼？”

大姐姐撲哧一笑：“你不是說你爺爺很棒，拔牙一點兒都不疼嗎？”

蓮子不好意思地用手搔了搔腦袋：“那總歸會有那么一點點疼的吧！”

蓮子爺爺給“土地公公”打麻藥的當兒，大姐姐走開了，過了一會兒，又拉了一個老爺爺過來。

這個老爺爺也穿著古裝，胖乎乎的，穿的是藍色的綢緞袍子，還戴著高高的官帽，蓮子覺得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神仙。

蓮子輕聲對大姐姐說：“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神仙?！?/p>

大姐姐笑著摸摸蓮子的臉。

爺爺神情專注地拿著鉗子給“土地公公”拔牙，然后又給胖乎乎的老爺爺拔牙。他們都沒有喊疼。

爺爺沒有在拔牙的時候把“張大嘴”說成“張大牙”，沒有講故事，也沒有講笑話。

拔牙的時候，沒有人逃跑，也沒有人踢爺爺。蓮子放心了。

這天，爺爺一共給四個人拔了牙。土地公公，胖乎乎的老爺爺，小伙子，還有那個大姐姐。自從新公路造好后，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一天之內(nèi)給這么多人拔過牙了。

拔完牙，爺爺和蓮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蓮子不停地問：“爺爺，土地公公在您耳朵邊說的到底是什么??？”

可是爺爺光是抽煙，就是不說話。實在被蓮子問急了，爺爺就說：“等我晚上喝夠了酒就告訴你?！?/p>

吃晚飯前，蓮子特地跑到廚房給爺爺溫酒。她從碗柜里拿出一個最大的海碗，把酒倒得滿滿的。

飯桌上，爺爺端起了酒碗，“咕嘟咕嘟”一口氣把整碗酒都喝了，喝完酒，他“砰”地放下酒碗說：“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拔牙了?！?/p>

蓮子的媽媽有些反應不過來，她很少看到蓮子的爺爺這樣喝酒。她站起來說：“爸，我給您去盛飯?！?/p>

“不過我很高興，今天還給土地公公拔牙了。”爺爺看了一眼蓮子，補充道。

蓮子抬起頭，看到爺爺?shù)难劬锪辆ЬУ?。蓮子的眼睛也一下子濕潤了?/p>

從那天起，爺爺再也不去土地廟拔牙了。因為那兒成了古裝劇拍攝基地，村里已經(jīng)把土地廟租給影視公司了。

不過，蓮子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告訴別人：“我爺爺是土地廟的拔牙師傅。他拔牙一點兒都不疼?！?/p>

最后，她還會再補充一句：“我爺爺還給土地公公拔過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