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生

■ 郭 鵬

劉亞生

■ 郭 鵬

三五九旅從中原突圍出來，邊走邊打，邊打邊走，好容易走到秦嶺山中的黑山鎮(zhèn)時，我清楚地看到，如果再讓我們的政治部副主任劉亞生同志跟著部隊拖下去，已經(jīng)是根本不可能了。沒進秦嶺以前，人們原以為只要一進山，環(huán)境就對我們有利了；誰知道進得山來，情況不但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轉(zhuǎn)，反倒變得更惡劣了。單是背后的一個劉峙倒還可以對付，前面又添了個胡宗南，而陜南山區(qū)又恰恰是胡宗南統(tǒng)治西北的重地，他自然不甘心我們插一腳進去。所以，他對我們的截擊和堵?lián)?，較之劉峙，尤為積極。他依靠現(xiàn)代化的通信工具和運輸工具，可以迅速調(diào)動兵力，幾乎在我們可能經(jīng)過的大道、要隘上，都布滿了兵力，逼得我們只好走小路，趕夜路。說是小路，其實算不得什么路，只不過是一道接一道的，既深且窄的山澗。到了夜晚，磕磕絆絆，簡直不知道往什么地方下腳。當(dāng)時又正是苦雨季節(jié)，天天都下雨，到處是泥是水。本來已經(jīng)是一步一滑，一步一跌了，再加上敵人強迫山中居民堅壁清野，往往一整天找不到一點吃的東西，餓著肚子還得爬山趕路，那苦處就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了！劉亞生一路上那種咬牙堅持的痛苦情形，讓人看著委實不能不特別替他擔(dān)心。當(dāng)然，要說苦，大家都很苦，要說擔(dān)心，整個部隊都很擔(dān)心，為什么單單要“特別”擔(dān)心他呢？這個，你只要看看他的那副深達一千多度的近視鏡子，就明白了。兩個鏡片，一圈套一圈。越向中間越往外鼓，戴在眼上，活像一對透明發(fā)亮的大螺螄。在部隊里，誰都記得他南下廣東時的那段小故事：

大概是在東渡汾水，通過同蒲路的那天夜里，他和別人一樣，也排在長長的行列里，跟著部隊行軍。我們經(jīng)常要用傳話的方式指揮部隊。比方說，我走在排尾，發(fā)現(xiàn)前面有人大聲講話，就要拍拍前邊一個人的肩膀，說：“往前傳，不要講話?！边@樣，一個傳一個，可以一直傳到排頭。可是，傳到劉亞生這里，卻傳不上去了。原來走在他前邊的是一頭騾子。他不知道，硬把騾子當(dāng)成了人。他伸手往騾子屁股上輕輕一拍，說：“往前傳，不要講話。”走了半天，不見反應(yīng)，他以為人家睡著了，就又用力拍了一下。這一次，那騾子可是火了；撅起尾巴，朝他臉上“刷、刷”就是幾下，差一點掃掉他那對寶貝鏡子。這一來，可把他惹躁了，聲音不大，可挺嚴(yán)厲：“喂，快往前傳！不要開玩笑！”

這故事有些夸張，很可能是誰故意編出來和他開玩笑的。（順便說說，在三五九旅，劉亞生是最能團結(jié)群眾的一個，不管是誰，都愿意和他說說笑笑，而且，從上到下，一律親熱地稱呼他“劉瞎子”。）但是，它說明了一點：劉亞生的視力的確是很糟的。部隊從廣東北返中原時，也是沒明沒夜的急行軍，一天二十四小時，數(shù)不清劉瞎子要絆多少斤斗。王旅長（王震同志）對我說過好幾次，一定要多多照顧劉瞎子，像他這樣徹底工農(nóng)化了的知識分子，是黨的寶貝，無論如何不要讓他掉了隊。到后來，走到瀏陽，我們就強讓他留下來，躲到瀏陽北鄉(xiāng)北盛倉王旅長的家里去了。因為國民黨正在“清鄉(xiāng)”，王老太太就冒險把他藏在谷倉里，每天偷偷地端飯給他吃。他一來怕連累了革命的母親。二來嫌谷倉里太悶太熱，蚊子太多，實在呆不住，等形勢稍微緩和了一些，就化裝離開了那里。走到長沙沒有錢買火車票，他扮成工人的樣子去扒拖煤的火車，偷偷地坐到羊樓司，被一個押車的家伙趕了下來?？墒擒囈婚_動他又扒上去了。押車的人發(fā)覺后，打他的頭，雖然打出了幾個疙瘩，他也不肯下來，終于讓他坐到武漢，找著我黨參加和談的代表，回到了部隊。如今這一次突圍，比那一次不知要緊張多少萬分，不用說，對于劉瞎子就更不知要困難到多少萬分了。虧他在部隊里一向威信很高，別看他是個抗戰(zhàn)開始才參軍的同志，又是個大學(xué)生，可一般工農(nóng)干部和他都很合得來，都搶著照顧他。我們的組織科長朱家勝同志，是個老紅軍，對他更是關(guān)心，一走夜路就讓他拉著自己的衣襟，唯恐他掉隊。雖然如此，他仍然吃力得很。不幸的是，他又害了非常嚴(yán)重的腸胃病，單是一天瀉幾次肚子倒不算什么，可還帶肚子痛，只要一發(fā)作，就疼得他滿頭滿臉冒汗珠子，人瘦得簡直不成樣子了。要是再讓他這樣拖下去，后果確實是不堪設(shè)想。

偏巧在這時候，他那個剛剛結(jié)婚不久的妻子何薇也病了?？吹贸鰜恚无钡牟〔]有什么不得了。可是這個何薇，是剛從四川到部隊來的高中學(xué)生，沒有經(jīng)過什么鍛煉，吃不得一點苦，不但不能照顧自己的丈夫，反倒要讓劉亞生去照顧她才行。瞎子走路困難到那種地步，她還要叫瞎子攙著她，一天到晚，眼淚不斷，好像委屈得很，實在讓人看不慣。她平時在一般同志面前，尾巴也翹得很高，群眾反映很不好。有的同志說：早知道這樣，劉瞎子真不應(yīng)該和她結(jié)婚，不過，舊知識分子初參加革命，有這樣一些表現(xiàn)，也不足為怪。只要肯接受黨的教育，鍛煉久了，還是可能變成一個好同志的?，F(xiàn)在她既然有病，就應(yīng)該加以照顧。當(dāng)然，主要的還是要設(shè)法減少劉瞎子的痛苦。

前幾天，就有不少同志向我們反映，要我們想辦法把他暫時留下來，寄托到可靠的老鄉(xiāng)家里去。王恩茂同志和我在一起研究過幾次，都覺得：黨造就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干部不容易，雖然我們知道他很不愿意只身離開部隊，他也絕不肯對黨提出什么特殊的要求，但是，為了給黨保存干部，為了他的安全，我們是應(yīng)該找出一個比較妥善的辦法的。因此，我們在征求了王旅長的同意之后，決定請他和何薇一道，化裝通過蔣管區(qū)，直接回到陜甘寧邊區(qū)去。

我們也曾想過，胡宗南是反共最堅決、手段最毒辣的家伙，而陜南正是他的老窩子。他搞的一套保甲制最嚴(yán)密，做法最周到，要鉆他的空子確實是十分不容易的，可是，對于劉瞎子來說，跟著部隊走既然已經(jīng)沒有可能，相比之下，化裝走出去的可能性就大得多了。何況他還有不止一次化裝通過敵區(qū)的經(jīng)驗！

在那種緊急的情況下，不容許猶豫。所以，我們就在黑山鎮(zhèn)宿營的那天深夜，告訴副官處為他們夫婦準(zhǔn)備了化裝用的東西，又通知了劉瞎子本人。當(dāng)時，他落下眼淚十分舍不得離開部隊。我們和他客觀地分析了各方面的利害關(guān)系以后，他才冷靜下來，也覺得只有這么辦，才較合適?？墒牵瑩?jù)說，劉瞎子回去以后卻整整一夜沒有合眼睛。政治部的同志連夜趕磨谷子，準(zhǔn)備他帶到路上吃，他硬要陪著一起磨，人們把他扶回去休息，過一會他又來了。人們知道，他心里實在是舍不得離開大家。

第二天一早，部隊還要停一個時間才出發(fā)，我就跟王恩茂同志一道先去給劉瞎子送行。

記得是在一條山溝里的一座小土房子跟前，劉瞎子和何薇已經(jīng)走出門來。何薇穿的是一身小姐衣服；劉瞎子也扮成了一個中年的國民黨公教人員，頭上戴頂臉盆帽，上身是襯衣，下身是短褲，只是赤腳穿一雙破布鞋，顯得有些寒磣。我知道，當(dāng)時找這樣一雙鞋子也很不容易，只好就這樣將就著吧。

這時候，本來應(yīng)該有許多話可說，可是，我們誰也說不出什么來，只是一道默默地呆站著，心里卻想得很遠，很多。我想到了過去，想到我們相處以來的那些難忘的日子。

大概是在一九三八年前后，他和另外七個同志一起，從一二○師師部介紹到了三五九旅。從材料上，我們知道：劉亞生是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的畢業(yè)生，在學(xué)校里，就入了黨。他還編著過一部上下兩冊的《中國革命歷史教程》。據(jù)我們黨的一位歷史學(xué)家評論，這部著作雖然寫得不夠細致，但卻歌頌了歷史的真正主人，勞動人民；在當(dāng)時，這還是比較難得的?！耙欢ぞ拧边\動中，他做基層工作，十分積極，后來被敵人捕去，坐過一段短時期的牢，在獄中黨支部的領(lǐng)導(dǎo)下，他經(jīng)住了殘酷斗爭的考驗。這個介紹，給了我們很好的印象，因此，一開始就分配他跟王旅長當(dāng)秘書去了。但是，說老實話，當(dāng)時我接觸的高級知識分子還不多，即便接觸過幾個，留下的印象總是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對他這樣的一個人，一時還很難理解。因此，對于他日常的工作生活，也就有了格外留心的興趣。從一般情形看來，初參軍的文化人，在部隊里總是比較突出，他們喜歡接近的也往往只是那幾個文化人，有什么話也只肯和那些人談，工農(nóng)干部、士兵群眾，很難和他們談到一起。而劉瞎子卻不然，他很樸素，很好接近，對工農(nóng)出身的同志很尊重很誠懇，自己有什么心事，有什么想法，也肯和我們痛痛快快擺開。在接近群眾方面，也是很主動、很努力的。打掃房子、搞飯，這都是些瑣碎的事情，按他的職責(zé)來說，是完全可以不搞的，他不搞，人們也不會有意見，可是他只要一有空，就去幫那些勤務(wù)員、警衛(wèi)員的忙，那些同志有了什么思想問題也愿意找他解決。行起軍來，常見他不是幫著炊事班扛炊具，就是和戰(zhàn)斗連的戰(zhàn)士們走在一道談什么。有時候我們找他研究工作，找了半天，才從連隊上把他找回來，往往幫助我們了解很多連隊里的具體情況。總而言之，一句話，在他和群眾之間，完全看不出一點隔閡。一個知識分子，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我很想研究出一個道理來。后來，相處的時間長了，常在一塊兒扯，我才知道，他的家境原來是非常貧寒的，從小過的就是債主敲門的日子。他念小學(xué)和初中，是靠了一家親戚的接濟，高中、大學(xué)，則完全是在一種勤工儉學(xué)的情況下讀完的。實際上，在北大最初只是一個旁聽生，后來才得到轉(zhuǎn)正的機會。他白天去上課，晚上就做家庭教師，給雜志譯稿子，給石印房寫藥版……都干過。最主要的還是研究中國歷史，這工作花去了他很多的時間，搜集資料，構(gòu)思提綱，都只能利用每天的后半夜。他的近視眼分明就是那一段生活的真實記錄。他的著作寫成以后，費了很大的周折才得以出版。因為他不知名，又因為他不快點賣出去就不能生活，出版商人給他的報酬是極其微薄的。我想，大概就是因為他的生活地位是這樣的，他經(jīng)受了舊社會貧困生活的磨難，和勞動人民有著共同的呼吸，所以他才會那么爽快地接受了馬克思主義這一真理，找到了共產(chǎn)黨。有了這樣的思想基礎(chǔ)，自然很容易接受黨的教育，以后通過“一二·九”運動的鍛煉，又進一步加深了對真理的體會，難怪他一到部隊，就和我們有了共同的語言，像他這樣的同志，在黨的直接培養(yǎng)教育下，那是一定會很快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革命化的知識分子干部的！時間長了，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雖然工作起來很嚴(yán)肅認真，平時卻很風(fēng)趣，肚子里雖然裝滿了知識，社會經(jīng)歷也很豐富，同時卻很質(zhì)樸、純潔。記得我第一次聽到有些同志當(dāng)面叫他“劉瞎子”，我知道，同志之間只有到了最親熱的程度，叫外號才不會傷感情，劉亞生和大家的關(guān)系是否到了這種地步，我沒把握，因此，我當(dāng)時還擔(dān)心他不能夠理解，從而傷害了團結(jié)。誰料他竟十分高興，比叫他“劉亞生”答應(yīng)得還要爽快。從那次之后，他這個外號就公開地叫開了，連我們也不例外。還有一次，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司令部的伙食時常變換花樣，菜的味道也比先前可口多了，我們以為一定是大師傅的烹飪技術(shù)提高了，沒想到一旁的勤務(wù)員們卻看著瞎子笑了起來。一追問，才知道：原來這都是劉秘書出的點子，這個菜就是劉秘書親自下手燒的。這倒是個新發(fā)現(xiàn)！我跟他開玩笑，故意說：“這不稀奇！大學(xué)生的特點就是愛吃！”他笑著補充說：“愛吃的可不一定都是大學(xué)生?！币彩菑哪且院?，差不多每次打了勝仗，一住下來，王旅長都要喊他：“劉瞎子呀，看看給大家搞點什么吃的呀！”這時候，就輪到他顯手藝了，你聽吧，勺子、鍋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熱鬧得很，不大一會兒工夫，就能把小小一座院子弄得喜氣洋洋，和和美美的。后來，他調(diào)到了政治部，再想享受享受那種樂趣，就很難得了。一九四二年以后，旅部住在綏德搞生產(chǎn)，他常愛和我搞到一起。我栽樹，他跟著挖坑，我種菜，他跟著潑肥，一天到晚忙得很高興。最有意思的是鋤草，他過去沒干過，就跟在我們后面學(xué)，他一會兒看看我們鋤的，一會兒看看自己鋤的，顯得他最忙?？墒?，他的眼近視得太厲害，看不清哪是苗子哪是草，總是加著一百二十分的小心，腰彎得幾乎夠到了地面，像是在地里找針。我們開他的玩笑，故意學(xué)他鋤草的姿勢，并且夸張到了極其可笑的樣子。他總是嘻嘻哈哈地喊叫：“夸大！過火的夸大就是歪曲。學(xué)文化的時候我當(dāng)老師，學(xué)生產(chǎn)的時候，你們就是我的老師，老師可不許歪曲自己的學(xué)生！”提起學(xué)文化來，我可真得感謝老劉。我是個放牛娃出身的人，從小就沒進過學(xué)堂的大門，如果說今天有了一點文化，那和老劉把著手兒教我是分不開的。要不是他在司令部那兩年，每天花費整整一晚上的時間教我學(xué)語文、學(xué)算術(shù)，恐怕到現(xiàn)在我還拿不起筆桿子。他教的并不只是我一個，當(dāng)時司令部的人，不管是參謀、文書，也不管是警衛(wèi)員、司務(wù)長，幾乎沒有哪個沒有當(dāng)過他的學(xué)生，不是跟他學(xué)文化，就是跟他學(xué)政治。因此，我們對他從遠而近，從生疏而親熱，最后，竟上下一致地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尊敬的心情。的確，在三五九旅所有的大學(xué)生里，沒有哪個更比他受人尊敬的了。但他卻總是說：“像我這樣的人，要是沒有黨的培養(yǎng)和你們這些老同志的幫助，究竟能搞出個什么名堂來呢？”……

我握著他的手，想得很多，很遠。我們都想在一起再多呆一會兒，哪怕是十分鐘也好啊，事實卻是辦不到了。他應(yīng)該趁著現(xiàn)在情況比較緩和的時候出發(fā)，以便離部隊盡可能遠一些，減少敵人的懷疑。王恩茂同志和他再一次握手之后，我把事先從副官處拿來的兩個金箍子遞到他的手里，就勢又緊緊地握住了他那微微有些發(fā)顫的雙手。直到這時，我才說出來一句：“保重吧！劉亞生同志。”這時，他也像是從回憶中醒來似的，大聲地回答我：“對，到延安再見吧！”這真是最好不過的回答了。

此時此地，只有延安，只有黨中央，才是我們汲取力量和勇氣的源泉。想到我們不久就要回到黨中央的懷抱，想到我們不過是一次短期的別離，我們又都笑了。

我們望著他們夫婦的影子消失在遠山深處之后，才轉(zhuǎn)回旅部去布置部隊出發(fā)的工作。

吃罷飯，部隊出發(fā)，路上我還在想：這時，恐怕他們走出去已經(jīng)有二十幾里路了吧?？墒牵咧咧?，忽然聽到有人報告說，劉瞎子又回來了，我不相信，趕去一看，果然。我問他，他說：“心里老掛著部隊，讓我和部隊再走一段吧?！睆乃难劬镂铱闯隽怂钦\摯的心，實在不忍悖了他的心意，又答應(yīng)和他走了一段路，才勸他離開了部隊。

從那以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事實上也不可能聽到。

部隊又經(jīng)過了一個多月的艱苦斗爭，終于回到了陜甘寧邊區(qū)。我們立即向各方面展開了廣泛的查詢，然而，回答只有一個：沒有見到這樣的一位同志。最后，我們不得不作出這樣的判斷：他，的確沒有能夠返回邊區(qū)。按路程計算，如果沒有發(fā)生意外，即使并不怎樣順利，這時也早該回來了。既然沒有回來，那么，是不是說，他已經(jīng)落到敵人的手中去了呢？這很有可能，可我們誰也不肯向這方面設(shè)想，只是想：或許他因為有病躲到老百姓家里去了吧，也可能是找到了黨的地下組織，被什么臨時的任務(wù)耽擱住了。因此，我們在重上前線的時候，向上級提出了要求，請上級組織通過地下關(guān)系，找一找劉亞生同志。

以后，我們又投入了緊張頻繁的戰(zhàn)斗生活，一連幾個月都沒顧上打聽他的消息。直到一九四七年的七月，打下蟠龍，捉到了敵人的旅長李昆崗，我們才想到：應(yīng)該從俘到的高級將領(lǐng)口中去打問打問。李昆崗，是胡宗南的四大金剛之一。如果劉亞生被敵人俘去，他是不會不知道的。事情辦得很快，李昆崗交代的第一個名字，就是我們所最熟悉的那個。這一來，劉亞生落入敵人手中的判斷已經(jīng)被證實了，我們就急切地叫李昆崗把詳細的情況全部吐露出來。可是，他的供詞很簡單，只是說：“這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西安了?！痹僮穯?，他才說：“劉亞生被俘的具體日期，可能是在三五九旅經(jīng)過黑山鎮(zhèn)的當(dāng)天或次日。胡宗南的指令是：寧錯抓一萬平民，不放過一個共軍。地方保甲每天都要登記過往人員，因此，劉亞生很難不被扣留?！碑?dāng)時，他一沒有足以確證身份的執(zhí)照，二不會說陜南一帶的土話，又是日常少見的近視眼，嫌疑很大。他們的諜報人員認為，或者確實是個普通的公務(wù)員，或者就是共軍的高級人物，甚至可能是李先念、王震的副手，絕不能是個一般角色。因為根據(jù)經(jīng)驗，下級干部是多半沒有老婆，也不會這樣化裝的?？傊?，關(guān)系甚大，所以很快就把他押到了西安。聽說后來鬧清了他是三五九旅的政治部副主任，雖然經(jīng)過軟化、爭取，卻并沒有投降國民黨。至于詳細情況，李昆崗說他不知道。

恰巧，在這時收到了上級轉(zhuǎn)來的西安地下組織的調(diào)查材料，不用問李昆崗我們也知道得很清楚了：敵人對外完全封鎖了消息，根本不打算公開審理。因此，劉亞生很難進行法庭上的斗爭。他在獄中，首先把被俘的共產(chǎn)黨員組織起來，建立了一個支部，并且和當(dāng)?shù)氐牡叵陆M織掛上了鉤。所以，敵人雖然也動了刑，可是誰也不肯暴露自己的身份。胡宗南的限期很嚴(yán)，審訊的人也急想報功請賞，弄清劉亞生的本來面目，所以用的刑是十分殘酷的，盡管如此，卻仍然沒有什么結(jié)果。直到這年四月，胡宗南大舉進攻邊區(qū)，我軍主動放棄延安，敵人才找到了一個從心理上瓦解不堅定分子的機會。地下組織事先曾向劉亞生打過招呼，劉亞生通過支部也向獄中的同志進行了教育，大多數(shù)同志都認清了當(dāng)前的形勢，保持了革命者寧死不屈的高貴品質(zhì)，可是，還是有一個人向敵人自首了。他叫尹劍，外號“尹麻子”，在九旅干過幾天參謀，為了討好敵人，他把劉亞生出賣了。更可惡的是，他還建議敵人通過劉亞生的老婆何薇來軟化劉亞生。他竟然恬不知恥地向敵人提出了這樣反動的三條根據(jù)：一、他們新婚不久，必然是難解難分的；二、何薇并不是共產(chǎn)黨員，對共產(chǎn)黨并沒有什么感情，拉過來一定很容易；三、人是感情動物，雖說劉亞生一向?qū)伯a(chǎn)黨很忠實，究竟三十幾歲了，找個老婆不容易，真正到了讓他在老婆與共產(chǎn)黨之間擇一而事的時候，就是鐵人，他也不會不動心。

原來，就在他們分開關(guān)押的這幾天，何薇已經(jīng)叛變了。這也不奇怪。像她這樣的人，本來就是抱著一腦袋個人幻想來參加革命的，一接觸這樣殘酷斗爭的實際，幻想自然就破滅了。在敵人的兇焰之下，受了一些皮肉之苦，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就把一些神圣的東西都拋棄了，終于答應(yīng)了給敵人作爭取劉瞎子的工作。她撲倒在劉瞎子的懷里，一直哭到劉瞎子從昏迷中醒來。她想用她那不值一文的眼淚，耍一場不平常的政治把戲。我相信老劉識得透何薇的意思，而且不會被這種淚彈攻垮，可是想到老劉當(dāng)時眼見自己的愛人竟然成了敵人而又無法挽救，那內(nèi)心的痛苦一定是到了極點的。老劉當(dāng)時也曾努力勸她回心轉(zhuǎn)意，想讓她在敵人面前重新堅強起來，但當(dāng)她仍然執(zhí)迷不悟，并且反過來勸說老劉投降的時候，他還是憤恨地舉起手來，接連打了她兩個響亮的耳光。這是他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打她。我知道，老劉從來沒有打過任何人，也許這還是他一生當(dāng)中絕無僅有的一次呢！當(dāng)他終于伸手往何薇臉上用力打去的時候，我想象不出他是個什么樣子，但是，我敢斷言：老劉的一顆忠于黨、忠于自己階級的真誠的心，無疑是沸騰到了極點的！

顯然，敵人早已經(jīng)教會了何薇。這時候，她拿出了她最后的一張王牌：離婚。在她的心里，大概早就把老劉對她的純真的愛情，看作是怕她離婚的表示了，因而，她才會以為用離婚來要挾，將是最終動搖老劉革命意志的絕妙法寶。我很高興，老劉當(dāng)時的表現(xiàn)，不亢不卑，的確做出了一個革命者應(yīng)有的樣子。他沒有絲毫猶豫，也不再動聲色，立刻拿起敵人為了讓他寫自白書而設(shè)置的紙筆，一揮而就，寫成了一張離婚文書，遞過去，要何薇在上面簽字。直到這時，何薇才真的放聲大哭起來。那是不難理解的：她不是在惋惜愛情的永不復(fù)返，而是因為她并沒能達到她所預(yù)約給敵人的勝利；她的第一個特別任務(wù)，就這樣不光彩地告終了。

胡宗南本來企圖在劉亞生身上做一筆生意，結(jié)果卻很讓他失望，沒有辦法可想，最后只得以獻交高級戰(zhàn)俘的名義，把劉亞生送到了南京。

材料上說，尹麻子倒是還在，在胡宗南進攻邊區(qū)以后，他毛遂自薦地當(dāng)了突擊隊長，現(xiàn)在正在給劉戡、董釗充當(dāng)向?qū)?，可能正在沙家店糧站一帶活動。我當(dāng)時非常氣憤，心想：“好?。∥艺娨娺@個突擊隊長。”立刻打電話通知了二科，讓他們派一個偵察隊出去，一定要想辦法把他給我請到。

尹麻子是得到了他應(yīng)有的懲罰，可是，劉亞生呢，卻很難再得到他的消息。據(jù)人們推想，目前大概還不會遭到毒手，如果敵人急欲置劉亞生于死地，就在西安下毒手也是可以的，既然把他解到了南京，那就是說，南京方面對他還有幻想，除非有特殊事故一時半時不會有結(jié)果的。這種推想，很有根據(jù)，我也希望它能夠成為事實。只要他還活著，我們遲早會見面的。他和敵人斗爭的第一個戰(zhàn)役是勝利了，我預(yù)祝他在新的戰(zhàn)役中取得更大的勝利。

當(dāng)時，正是革命形勢大飛躍的時期，一個戰(zhàn)斗緊接一個戰(zhàn)斗，一個勝利緊接一個勝利，日子過得很快，形勢的發(fā)展更快，轉(zhuǎn)眼到一九四九年的春天，大江以北已經(jīng)全部解放，我們在西北戰(zhàn)場上也已經(jīng)把戰(zhàn)事推到了西安附近。四月二十一日，毛主席一道命令，解放大軍百萬雄師飛渡長江，蔣介石的老窩—南京也跟著解放了。消息傳來，真是讓人高興得發(fā)狂。這一下，劉瞎子可要回來啦！甚至我們都已經(jīng)開始替他考慮今后的工作了。我有時候還這樣想：劉瞎子出來以后，看到中國發(fā)生了這樣大的變化，該是個什么勁頭呢？他要我們給他介紹這幾年的戰(zhàn)斗生活時，一定又該說：“各方面都可以談?wù)劻税桑　边@樣想著想著，好像這已經(jīng)是事實了，讓人不由得一天高興到晚。終于，有一天，從野戰(zhàn)軍司令部得到了消息，說是三五九旅突圍時被敵人俘去解到南京的同志，從華東轉(zhuǎn)回來了。我一聽，高興得差一點跳起來：哈！可回來了！這還有什么說的，瞎子一定也在里邊！立時催警衛(wèi)員備馬：“快！快接到這里來?！币苍S是我當(dāng)時過于興奮的緣故吧，竟而忘記追問一下總共有幾個干部。真等警衛(wèi)員把人接到了，我才發(fā)現(xiàn)：站在我面前的，只有一位同志，七一七團三營的副教導(dǎo)員王丕興。當(dāng)然，我們受難的同志，不論是誰，只要能從虎口里脫出來，都是值得慶賀的大喜事。我立時上前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讓進了房子，勸他坐下來，談一談別后的情況，順便也說一說瞎子的消息。說實話，當(dāng)王丕興同志初一出現(xiàn)時，我就已經(jīng)敏感地想到：老劉可能已經(jīng)回不來了，如果他還活著，站在我面前的，會是兩個，而不應(yīng)該只是一個。但是，在王丕興同志面前，我是把這種情緒抑制住了的。王丕興沒有就坐，反倒把我的雙手握得更緊了，滿眼轉(zhuǎn)著淚花，沉重地說：“請首長鎮(zhèn)靜，我給首長帶來了不幸的消息。”我趕忙問：“怎么？”他低聲地說：“他，被害了！”

對于我，按說這并不是十分意外的消息，可是，我當(dāng)時仍然覺得像是被誰兜頭打了一拳，感到一陣暈眩，閉住眼睛老半天，才穩(wěn)住了身子，招呼王丕興坐下來，請他把知道的情況盡可能詳細地談一談。

他也很激動，沉默了好久，才抬起頭來，強自鎮(zhèn)靜地開口說：

“我被解到南京以后，一直不知道劉亞生同志也在南京。直到一九四八年的年底吧，我的號子里又搬來了一個同志……”

我緊插了一嘴問：“劉亞生？”

“不，我始終沒有見到劉亞生同志的面。這位同志是新四軍派到郝鵬舉部隊工作的一個團政治處主任，是在郝鵬舉叛變時被裹走的。從他口中，我才知道，在偽國防部二處，還有另外一個關(guān)押所謂共軍高級戰(zhàn)俘的秘密監(jiān)獄，他就是從那里被轉(zhuǎn)送過來的。劉亞生同志和他關(guān)在一個號子里，已經(jīng)將近兩年了。對于劉亞生同志，他和我們?nèi)寰怕玫耐疽粯?，也是非常地尊敬?/p>

“在劉亞生同志進去之前，那里的同志相當(dāng)沉悶。他來的第一天，情形就變了。那時，他的眼鏡已經(jīng)被敵人打爛，看人走路都很不方便，他故意湊到每個同志的臉前，挨著個看了個遍，嘴里還說著笑話：‘千里有緣來相會，咱們互相認識認識，從今往后，大家好有難同當(dāng)，有福同享?！€一一記下了每個人的名字。大家問他叫什么，他說：‘以前在我們家里，大家都叫我劉瞎子，我看你們就叫我劉瞎子吧，好讓我覺得就跟在家里差不多。’說來也怪，就這么三言兩語，那些同志就和他弄得挺熟了。那里雖說是個高級監(jiān)獄，待遇其實更壞，人們都睡在冰涼的土地上，亂七八糟的幾根鋪草，濕得粘成了餅子。劉亞生一邊安排自己的鋪位，一邊又說笑話：‘讓我到南京來，我以為南京是什么好地方，原來就是這！’一切安排妥當(dāng)以后，大家都躺到鋪上休息去了，他卻歇不住，又伸胳膊伸腿地做開了體操。那些同志問他這是干什么，他說得可真有意思：‘干什么？一會兒人家就該請我會餐了，我不活動活動，能消化得了？’開始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后來大家才恍然大悟，知道他是在鍛煉身體，準(zhǔn)備集中精力迎接敵人的那場下馬威。果然猜得不錯。天一黑，敵人就把他提走了，直到第二天吃早飯前，才把他送回來。表面上看不出那里受了傷，人可完全換了一副樣子。臉色黃里透青，像是一層透明的桑皮紙包著骨頭，兩只眼睛陷進去，簡直成了兩個黑洞，胸部不聽話地搧動著，把一口口的大粗氣從那半張著的嘴里強擠出來，而嘴唇已經(jīng)被火氣燒得腫起來，嘴皮都燒焦了。靠著同志們的幫助，他癱了一般地倚墻坐著，不回答人們的問話，只是木呆呆地望著烏黑的天花板，重復(fù)著兩個字：‘下流！下流！’然后，呼地一下躺下去，一直昏迷不醒地睡了，一天一夜。醒來人們再問他受審的情況時，他仍然只是那兩個字的回答。后來，從敵人的嘴里才知道，敵人在他身上三番五次地試驗了一種刑具—真是最下流無恥的東西才想得出的刑具，把劉亞生同志的身體完全搞垮了。大家都認為：如果沒有充分的休息和良好的營養(yǎng)，生命是非常危險的。犧牲并不是什么意外的可怕的事情，然而，大家所希望的是壯烈的犧牲，是對于人民群眾有激勵作用的犧牲，就這么看著自己的同志消瘦下去，以致無聲無息地死掉，那是不肯甘心的?？墒?，就在這時，敵人又來開始軟化劉亞生了。大約是在他受刑后的第三天，一個叫做什么處長的家伙親自跑到牢里來，裝著一副事先完全不知道的樣子，把管監(jiān)獄的人臭罵了一通，然后就說他也是北大的校友，個人一向?qū)喩臍夤?jié)怎樣敬佩，所以甘愿不避嫌疑，出頭保劉亞生跟他出去就醫(yī)，只要劉亞生答應(yīng)和他的上級通個電話，做一個今后再不反對‘政府’的口頭保證，就萬事大吉了。最惡毒的是，他還說：‘口頭上的兩句話，一說就完，不過是給上頭一個面子，又不是書面的東西，完全不作數(shù)的。以后的時勢千變?nèi)f化。即使有什么打算，也還可從長計議。’聽起來，好像他真在為劉亞生打算，好像他比共產(chǎn)黨人還同情共產(chǎn)黨人，其實，劉亞生早已經(jīng)把他看透了。當(dāng)時，想不到劉亞生還有那種精力，他從鋪上霍地站起來，瞪著冒火的眼睛，指著那人的鼻子，嚴(yán)厲地說：‘告訴你，少給我來這一套！第一，我要求公開審理；第二，我堅決抗議你們使用這種下流的刑具。別的話，你給我少說。’說完，就睡倒下去，再也不理那個家伙了。等那個假善人走了以后，大家又和他研究怎么樣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問題。他疲憊到那種程度，卻仍然和同志們開玩笑說：‘怎么？你們擔(dān)心我活不長啦？同志，我這人命長得很，死不了哪！你們不相信，我敢跟你們打賭：三個月之內(nèi)，我要不死，你們請我吃一頓南京板鴨！我要死了，我請你們吃一頓南京板鴨。怎么樣？到了南京不吃板鴨，那可真說不過去?！瘞拙渫嫘σ婚_，把大家的緊張情緒全趕跑了，也都跟著開起玩笑來?？烧l知道，大家正在說笑的時候，劉亞生卻一聲不吭了，一看，已經(jīng)昏過去好久了。大家慌了，折騰了半天，才把他救活過來。他一睜開眼，頭一句話就是：‘小意思！本來我想不回來了，可后來一想，糟糕！這一來非得輸一頓鴨子不可了。我舍不得，就又回來了?！f得大家又笑了。像他這樣站在鬼門關(guān)上開玩笑的人，真是少見！背后議論起來，沒有一個同志不敬佩的。大家問他有什么辦法把體力恢復(fù)起來，他笑了笑說：‘我有辦法！你們要聽，多方面都可以談?wù)?。第一是吃，不管好吃難吃，一定要吃，第二是練，一天三遍拳，堅持到底。這就叫：促進新陳代謝，氣死蔣宋孔陳。列寧在獄里就是這樣做的?！菹⒘艘粌商煲院?，他就拉開架子練拳了。他那條不知穿過多久的褲子，全部開了，兩條褲成了四片，他又不能縫，打起拳來飄飄蕩蕩的，讓人看著心里實在不是滋味。旁邊的人先是不以為然，只是貼著墻根觀陣，慢慢地興趣來了，也跟著他比劃比劃，三比兩比，果然覺得渾身上下舒暢多了。吃飯的時候，食欲大振，雖然還是和往常一樣的爛飯，又霉又臭，吃起來卻像添了什么佐料。不久以后，不但大家都壯實了，就連劉亞生那樣的身體，也一天天復(fù)原了。敵人原來料定劉亞生不出去就醫(yī)是必死無疑的，沒想到他一不肯死，二不肯瘦，反倒一天比一天壯實起來，一天比一天精神好，真把他們氣得要死，鬧不清我們共產(chǎn)黨人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于是，在所有的同志中間，悄悄地傳開了他的那兩句玩笑：‘促進新陳代謝，氣死蔣宋孔陳?！?，劉亞生同志并不滿足，他說：‘不行，要氣敵人還得有新內(nèi)容，我們找他們點什么麻煩好呢？’有的同志說：‘沒有報紙看實在苦悶?！瘎喩驼f：‘對！先提出來要報紙，哪怕是他們自己出的也可以。從他們的報縫里找真實消息，我有一套竅門?！墒牵瑪橙吮壬哌€滑。他們知道這幾個人不是一般的對手，他們在新聞報道中搞的那套戲法是瞞不住這些人的，同時，他們既然從肉體的折磨上取不到成績，就打算從精神上控制得更嚴(yán)一些，妄想把咱們這些同志變成白癡。因此，敵人不但不肯把報紙拿給他們看，而且從此不再往他們那里增加新‘囚犯’，完全斷絕了他們與外界發(fā)生聯(lián)系的可能性。他們一再抗議，一再要求的結(jié)果，只是幾十本古版線裝的佛經(jīng)，和兩大部布面精裝的新舊約。同志們真是氣壞了！‘什么話，讓共產(chǎn)黨人讀佛經(jīng)！’有人就想去打打看守們的主意，想從他們嘴上套出一點消息來，費了幾天勁，根本不抵事。那些家伙都是專門挑選出來的鐵桿特務(wù)，嘴嚴(yán)得很。到后來，虧得劉亞生同志想出來一條好主意，他說：‘沒關(guān)系！這難不住咱們。他不讓咱們看，還能不讓咱們想嗎？咱們從今往后，安排一個日程，每天早飯以前，回憶以往歷史一小時，午飯以前，推測外界形勢一小時，晚飯以前，幻想將來一小時。我看也還有點意思?！@個辦法立即被大家采納了。試辦的結(jié)果很有成效，每個人念念不忘革命，回顧過去，展望未來，斗爭意志更堅定。實際上，劉亞生同志是利用坐牢的機會，辦了一個相當(dāng)精干的馬列主義講習(xí)班。他們在推測外邊局勢時，心情是復(fù)雜、矛盾的，一方面很希望革命的力量大大地發(fā)展起來，一下子就解放了大半個中國，但是，又怕估計得過于樂觀了，會影響自己堅持持久斗爭的情緒，所以，交換意見的時候，大家一致地把當(dāng)時戰(zhàn)局估計成局部反攻初期階段的形勢?？墒牵搅艘痪潘陌四甑哪甑?，有一天，忽然聽見遠外傳來了炮聲，而且正是來自大家朝夕盼望著的北方。起初，還不敢把它設(shè)想成是我們自己的，后來，日夜不斷，接連幾天，不像是國民黨在搞演習(xí)，而且從看守們的臉上又察覺了驚慌的神色，這才使他們終于做出了正確的判斷：原來，大反攻早就開始了，解放大軍就快要打過長江來了。這真是一個驚人的喜訊。劉亞生高興地拍打著腦門，一迭連聲地說：‘落后了！落后了！’大家都互相道喜，說是可盼到出頭的日子了！劉亞生還說：‘想想看！咱們出去以后能做些什么工作呵？我看當(dāng)一個新中國的中學(xué)教員，為黨培養(yǎng)后備力量，倒是個挺有意義的工作?！?jīng)過他這一提，大家都往這方面轉(zhuǎn)開腦筋了。有的說，他出去一定要當(dāng)個新中國的說書的，下決心編一本一百二十回的《革命演義》，說它個三年五年的……，大家都很樂觀。直到那一天敵人開始分批把他們往其它集中營轉(zhuǎn)移的時候，他們才猛然發(fā)覺：殘忍成性的敵人，臨死還想拉幾個墊背的，可能馬上要處理他們了。除了劉亞生，華東部隊的那位政治部主任是最后一個離開那個監(jiān)獄的。他們快分手的時候，劉亞生同志有機會向他一生當(dāng)中最后的一個親人說了最后的幾句話：‘我可能看不到咱們盼望的那個世界了。有機會請轉(zhuǎn)告我的戰(zhàn)友們吧！我一直想再看看他們，看來是不可能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始終保持了共產(chǎn)黨員這個稱號的尊嚴(yán)，但是，我不能以自己有限的生命為黨做更有價值的貢獻，卻是再遺憾不過了！’……

“后來，南京解放了，我從俘獲的獄卒口中查明了劉亞生同志最后犧牲的情況：大概就在那以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敵人把他傳去，問他：‘經(jīng)過了這么兩年的時間，到底有沒有一線轉(zhuǎn)變的可能，現(xiàn)在是你最后一次考慮的機會了。’劉亞生說：‘沒有，永遠也不會有?！瘮橙苏f：‘那好吧！’于是，幾個人把他押上汽車，送到了雨花臺。在聽到槍聲以前，他喊出了許多革命烈士都曾經(jīng)喊過的那句口號：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接著，槍響了，子彈從頭頂飛過，沒有把他打中，他站在那兒，等著第二聲槍響，但是，敵人再沒有打第二槍，把他又推上汽車，押回了那座監(jiān)獄。敵人再逼他投降，他卻一句話也不肯說了。于是，敵人又把他押到了燕子磯。那里面臨長江，正是江水回旋的地方。敵人硬在他身上墜了一塊大石頭。臨推下去的時候，又問他：‘到底有沒有一線轉(zhuǎn)變的可能？’劉亞生坦然地笑了，右手直指北方：‘聽！’這時候，江北我軍的炮聲正在遠處轟鳴，他笑著回答敵人：‘這就是我的答復(fù)！’那家伙一聽，氣急敗壞地狂叫起來：‘你以為我是跟你開玩笑嗎？扔！’就這樣，劉亞生同志被敵人扔進了長江……”

這不是意外的消息，王丕興同志不過是給我們做了一次最后的證實。但是，我的心依然是不平靜的。我想起了和老劉相處的那些難忘的日子，我又想對老劉說幾句什么，可是千頭萬緒，一時實在不知道先說哪句才好。忽然，我想到了長江，我曾不止一次橫渡的長江，就在那洶涌澎湃的江水里，埋葬著我的戰(zhàn)友，埋葬著我的親愛的同志。我想：長江的水是波瀾壯闊、奔騰不已的，我們的革命事業(yè)不也是波瀾壯闊、奔騰不已的么？我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叫著：“老劉！老劉！你聽！聽到了么？那就是我們的聲音！那就是我們前進著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