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世紀(jì)的守望

■ 李潔冰

穿越世紀(jì)的守望

■ 李潔冰

徐楚光

一、一封六十七年后的家信

公元二○一五年三月，乍暖還寒。

初春的鄂東大地，鶯飛草長，油菜花一片金黃。這天，位于大別山南麓的清泉鎮(zhèn)新華正街10號，迎來了一群身份特殊的客人。抬著祭奠的花籃，一路拾級而上，走進由一座兩千多年歷史的文廟改建的浠水縣博物館。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耄耋老人。她布衣素衫，神情莊重，在眾人的攙扶下，走進革命史陳列廳。眾人肅立，哀樂在大廳低回。老人站在那里，久久凝視著前方。對面墻上的英烈譜中，有半個多世紀(jì)以前引領(lǐng)她走上革命道路的良師，至親至愛的戰(zhàn)友。他依然是那么俊朗，儒雅，雙目炯炯，眉宇間散發(fā)著灼人的英武之氣。陰陽兩隔半個多世紀(jì)，如今縱有萬千心語，卻只能無言相望了。老人壓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少頃，一個深情而濁重的聲音，緩緩在人們耳邊回響起來。

老徐，你離開我們已經(jīng)67年了，今天，我?guī)е愕膬簩O到家鄉(xiāng)來悼念你，并用寫書等方式來悼念你……

你是在革命低潮、蔣介石大肆屠殺共產(chǎn)黨人的1927年參加革命和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從此，你肩負(fù)黨的重托，長期在隱蔽戰(zhàn)線與形形色色的魔鬼戰(zhàn)斗了二十年。正當(dāng)國家即將解放的1948年10月，你卻被蔣介石殺害在雨花臺，遺骨無存，終年只有39歲啊！

……

與此同時，你為革命所作的犧牲是巨大的。你不僅犧牲了年輕寶貴的生命，還為革命造成了你家庭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但你卻用自己光輝的一生，譜寫了一首壯麗的詩篇，為家鄉(xiāng)樹立了一座英雄碑……

這是一封六十七年后發(fā)出的書信。很難看出是出自一位九十一歲老人之手。但它背后所隱藏的巨大的信息含量，卻折射出橫跨半個多世紀(jì)的滄桑風(fēng)云，令在場所有的人為之動容。

文中被喚作老徐的人，是舍身打入敵營二十年，智勇雙全的紅色特工徐楚光。在黎明即將到來的一九四八年，于南京慷慨就義。寫信的人，則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同為革命者的朱健平?，F(xiàn)更名為朱暉。

“徐楚光曾經(jīng)多次說過，家鄉(xiāng)山清水秀，有機會要帶我到那里走一走。沒想到，這個承諾耽于時世，竟然拖了整整六十七年……”朱暉老人說著，聲音不禁哽咽起來。

是啊！當(dāng)年的徐楚光，在解放大軍四面隆隆的炮火聲里，一根搖櫓，蕩舟于玄武湖之上，已經(jīng)在談笑間勾勒勝利后的圖景了。那時候的朱暉，在心上人的陪伴下，對未來的新生活同樣充滿了憧憬。兩位年輕人都不會想到，此后不久，竟然是生死兩茫茫，天地遙隔……

祭奠儀式結(jié)束后，朱暉與長子徐健，女兒定生，特地在徐家的祖墳前拍了一張合影。彈指一揮間，據(jù)當(dāng)年母子仨人第一次拍照，時隔整整六十余年。在那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上，女孩剪著童花頭，一雙圓圓的小眼睛透著機靈；少年容貌純樸，剛毅，模樣酷似父親。照片的背面，是年輕的母親寫下的一行字：

一九四八年即將離武昌去鄂豫軍區(qū)時與云彬、定生合影留念。

時代的車輪輾過半個多世紀(jì)，照片上的字跡，卻依然清晰得驚人。

那段時間，正是孩子的生身父親徐楚光身陷囹圄的日子。

……

二、待看紅日

南京市寧海路19號刑訊室。

冰冷的水泥地上，四面陰森。一扇洞開的鐵門里，火光熊熊，映射出巨大的陰森可怖的投影。一根皮鞭在空中揮舞著，發(fā)出奪命的呼嘯。鋼刺鞭，老虎凳，辣椒水，電烙鐵，竹簽，騎木馬……滿壁皆黑，只有炭火爐子里發(fā)射出毒熱、瘆人的烈焰，讓膽怯者心魂俱喪，讓堅定者心如磐石……

徐楚光被押解進來，親歷眼前的一切。他凜凜七尺，何嘗不是血肉之軀，鞭子的嘶鳴，何嘗不在他身上引起劇烈的生理反應(yīng)?？墒菫榱诵闹械男叛?，為了讓普天下的勞苦大眾能在陽光下安寧、祥和的生活，這位紅色特工自被捕起，便視死如歸了?？粗矍澳切┦謭?zhí)皮鞭的小丑拙劣的表演，他心里清楚，對方正在上演天亮前最后的瘋狂。

伎倆用盡，徒喚奈何。在毛人鳳的授意下，刑訊者對徐楚光這位具有鋼鐵般意志的人使出了保密局引進的最后絕招：電刑。

無聲的電流，就這樣通過纏繞的環(huán)形線發(fā)力，經(jīng)由徐楚光的手腕、四肢，迫近肝脾，直沖大腦，而后走到全身。伴著電流的加速循環(huán)，這位鋼鐵般的漢子一次次失去知覺，又一次次從昏厥中被震醒。而全身則呈現(xiàn)出胸悶、氣短、頭痛欲裂、幾近嘔吐的狀態(tài)……都說世界上有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徐楚光用自身的經(jīng)歷再次印證了這一點。這種突破自然力囿限的意志，甚至用現(xiàn)實中的科學(xué)原理亦無法解釋了。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們拂去歷史的塵霾，在回溯這段往事時不禁想問，面對酷刑的折磨，他真的感受不到疼痛嗎？他的大義凜然，他的笑傲頑敵，究竟必須擁有怎樣強大的心理支撐？從一首他贈友人洪俠的詩里，也許能夠找到些許答案。詩中這樣寫道：

敵強我弱感時堅，國事蜩蟾莫等閑。死里求生風(fēng)雨里，待看紅日照人間。

好一個待看紅日照人間！正是由于如此強大的信念支撐，紅色特工徐楚光才秉持著慷慨赴死的信念。

血在沸，心在燒，

在這恐怖的夜里，他死了，

他死了，

在這白色恐怖的夜里，

我們的小同志，是被槍殺的。

子彈丟進他的胸膛，躺下了一個小小的石子，

草地上，流著一片鮮紅的血

……

這是著名詩人柔石在他的作品《血在沸》里寫的句子，紀(jì)念一位被屠殺的年輕的小烈士。讀來可謂聲聲泣血，句句錐心。

一九四八年十月，紅色特工徐楚光和千千萬萬鐐銬加身的革命志士一起，倒在了新中國誕生的前夜。現(xiàn)存的文牘資料里，對這一段過程，鮮有記述。只說他是在當(dāng)年10月份，被國民黨殺害于南京。至于埋骨何處，迄今無從考證。

我們的英雄就這樣倒下了，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此時，沉重如鐵幕一般的黑夜，正行將被千萬道箭簇般的霞光洞穿。從南到北，到處都在摧枯拉朽，插上迎接解放的旗幟。我們無從得知，他究竟倒在什么地方，是河流，山坡，還是海洋……那顆罪惡的子彈，究竟在何處穿過，并在英雄的軀體上剎那間催開千萬朵寒梅。他倒在了祖國的大地上。熱血從他的體內(nèi)噴涌而出，洶涌著，迅速朝周邊蔓延開去……那是他深沉摯愛的土地，冰封雪蓋的土地！它曾經(jīng)如此地貧脊和荒蕪。但一切都擋不住春天的來臨。在英雄血浸潤過的大地上，四季輪回，萬物競長。無數(shù)額頭光潔的少年男女，正在陽光下的草坪上盡情地奔跑，明朗，壯碩，笑靨如花。

……

三、生死遙隔

一九四七年八月。湖南長沙處在一片裹天攪地的酷熱中。

天星閣5號的女主人朱健平，正陷入失眠狀態(tài)。丈夫出遠門一個多月了，至今音信全無。這不能不讓她心存憂慮。

夜半，外面突然響起一陣啪啪啪的敲門聲。

“趕緊收拾東西，我們走……”啟開門縫，丈夫的同事張冰急惶惶地闖進來。朱健平來不及多問，趕緊抓了幾件衣服塞到箱子里，然后抱起床上熟睡的女兒。兒子云彬?qū)吃谏砩稀＞吐犞ㄑ揭宦?，一行人便在門外了。

一列長長的火車從遠處呼嘯而過。刺耳的汽笛聲，伴著巨大的車輪滾動的聲音，逶迤遠去。震得腳下的地面都在發(fā)出微微的顫抖。循著那聲音，幾位夜行人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

……

顛沛之路是漫長的。有次輾轉(zhuǎn)途中，小定生得了肺炎，連日高燒不退。張冰艱難地吐出一句話：“送回武漢吧，我們還得繼續(xù)趕路?！敝旖∑降男?，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孩子還在發(fā)燒??！”“正因為這樣，才得趕緊把她送走?！薄翱伤€那么小……”“健平同志，這是組織上的決定，執(zhí)行吧！”

朱健平不吭聲了。她知道“組織上”三個字的分量。

“張叔叔，你們放心走吧，我留下來照顧妹妹?！痹票蛟谂赃吳由卣f。

張冰點了點頭，輕聲催促道，“快走吧，不能再耽擱了?！?/p>

“等一等！”朱健平下意識地喊了一聲，然后去包袱里摸了半天，找出一張小照。那是娘仨數(shù)日前在照相館里拍的。莫非當(dāng)時照的時候，就預(yù)示著今晚的分離嗎？她顫著兩手，將照片背面翻過來，在月光底下寫了一行字：

一九四八年即將離武昌赴鄂豫軍區(qū)時與云彬、定生合影留念。

師傅攥住車把，低吼一聲，走哇！朱健平萬箭鉆心，將照片掖到女兒的抱被里，渾身像打擺子似的抽搐起來。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就這樣生生地分離了！原來這就是革命，原來革命者就得忍受這種生離死別的痛苦呵……她一邊想，一邊哭。思路完全混沌了。張冰站在那里，靜靜地陪著她，看著她哭。徐楚光的營救行動還在推進；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不斷前行……

天亮的時候，兩人趕到渡口邊上。一艘木舢板飛快地駛過來。悠揚地打個呼哨。那是一句蘇北民歌的調(diào)子。如此新鮮、強烈地激蕩著候船人的耳鼓。

張冰轉(zhuǎn)過來，目光炯炯，朗聲說了一句：“健平，回娘家了！”

朱健平站起身來?？吹綄Ψ侥黹_手心里的一張紙條?！靶斐馔居性捔艚o你……送君到此，我的任務(wù)算是完成了。就此別過吧?！?/p>

朱健平將紙條接過去，一行熟悉的字映入眼簾：“請將健平送回娘家。”

親人吶！這是你的筆跡?。∵@張不知經(jīng)過多少次輾轉(zhuǎn)，已經(jīng)變得皺巴巴的字條，朱健平什么都明白了，突然間淚如雨下！

萬頃碧波之上，一抹紅輪正從云霾中緩緩升騰著，時隱時顯，在天地相接間，以不可遏止的勢頭射出萬道霞光。

……

四、 風(fēng)雨自承

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五歲的少年徐健，正在老家白鶴灣的田里干活。忽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你父親讓我們來找你，跟我們?nèi)ド虾０伞！?/p>

到家第二天，父親就專門抽時間跟他作了一次談話。

“讀書吧，你從山里過來，要想知道更多的道理，惟有讀書?！闭f這番話的時候，父親神情嚴(yán)肅，又充滿關(guān)愛。接下去的話題，自然是教他如何讀書和做人。

少年徐健平生第一次背起了書包。

父親依舊整天忙碌著。家里家外，來去匆匆。裝束亦時常更換著。徐健眼里的父親，堪稱神通廣大。他每天都在拼命讀書，以此拉近跟父親的距離。偶爾，父親也會讓他去買電影票。匆匆趕往送票的人家。途中，還要反復(fù)觀察左右，看有無陌生人跟著。那是父親叮囑他的。如果周圍沒有可疑的人，父親就出面了。大人談事的時候，他跟李家的孩子便在門口玩耍，實則是看風(fēng)向的。

……

農(nóng)歷八月十五到了。父親難得地和全家過了個團圓節(jié)。

少年徐健并不知道，那竟然是他跟生身父親的最后一次見面。從老家浠水過來，跟父親在一起的時間，掰著指頭滿打滿算，竟然只有半年。此后，他便跟母親和妹妹一起，踏上了漫長動蕩的顛沛之路！

兄妹倆寄居的這戶人家，是徐氏家族的遠房表親。戶主白天在碼頭上扛包，晚上拉三輪攬生意。家中老少十幾口人，整天為糊口忙得團團轉(zhuǎn)。時常缸盡瓢空，沒有隔夜之糧。眼下，憑空添了兩張吃飯的嘴，日子自然更加局促起來。

這天，來了一位美麗的阿姨。她問兄妹倆過得還好嗎？少年徐健點點頭。徐阿姨的目光，慢慢轉(zhuǎn)到妹妹身上，“天哪！這是怎么回事？”原來，妹妹定生患了疥瘡。眼下，有的結(jié)痂了，仍有不少地方化了膿……第二天早上，阿姨就將定生帶走了。“小健，你是大人了。有能力照顧好自己……先暫時住在這里，等你父母有了消息，我們會馬上來接你?！?/p>

一九四八年三月，少年徐健再度踏上浠水的土地。

徐家的族伯，在得知徐楚光犧牲的消息后，輾轉(zhuǎn)來到武漢，找到流落街頭的少年徐健。“春耕了，田疇都等著落谷了，還是回老家去吧?！弊宀f。瘦小的徐健，定定地望著面容黢黑的長輩，突然間放聲大哭！

當(dāng)故鄉(xiāng)的風(fēng)迎面吹來的時候，少年徐健再度淚眼模糊。是的，他是浠水的子孫，他又回來了。雖然孑然一身，但他的身上，已經(jīng)被父親注入了精神鈣質(zhì)。那是他一生用來抵擋風(fēng)雨的盾牌。此后天塌地陷，都不曾讓他須眉摧折過。因為，他是徐楚光的兒子。

古老的浠水大地，此時正到處燃起革命的烽火。

徐健回到故鄉(xiāng)后，很快加入到浠水地方組織。并在紅色大熔爐的冶煉中飛速成長。直到建國后，從黃岡市工商局離休。作為徐楚光的長子，后來在老家娶妻生子。如今兒孫滿堂，安享晚年。作為徐楚光烈士的子孫，他們都是在各個行業(yè)勤懇做事，正直做人，沒有愧對烈士后人這個稱號。

五、楚地尋根

一九六五年，北京理工學(xué)院大二女生魏玲被叫到系辦公室。

一位身著軍便服的中年男人嚴(yán)肅地對她說，“小魏，有一件事情，不得不進行核實……據(jù)我們所知，現(xiàn)在跟你住在一起的，并不是你的親生父親?！?/p>

魏玲，北京理工學(xué)院無線電子系的團支部書記。高知家庭，性格堅毅，政治上積極要求進步。半年前，才把入黨申請書遞到系里。節(jié)外生枝，讓她一時間心亂如麻。

走進家門，魏玲劈頭問了一句，“媽，我到底是從哪里來的？”母親愣了一下，“傻孩子，你在說什么？”魏玲又拋出一句，“有人說，我爸不是我的生身父親……”

母親沉默了。少頃，轉(zhuǎn)身走到陽臺上，慢慢地在竹椅子坐下來。

“媽，快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魏玲顫抖著聲音，再次追問道。母親扭過身體，一瞬間，仿佛老了十歲?！昂⒆?，這一切都是真的。你的生身父親，叫徐楚光……可他人在哪里？是死還是活著？不知道……”

魏玲坐在母親腳邊，看到對方目如深潭，仿佛瞬間穿越了二十載的光陰，將一個尚未揭開的謎團，又重新端到她的面前。

……

五年后，二十歲的大學(xué)生魏玲踏上故鄉(xiāng)尋根的旅程。

“我第一眼看到照片上的人，就知道他是我的父親。這是來自生命的直覺，他的血液就流淌在你的身上。他的眉宇，氣質(zhì)，目光……”多年以后重提往事，年逾七旬的徐定生這樣說。

但是，父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還活著嗎？即便是死了，最終埋骨何處？

湖北省黃岡市。久別重逢的兄妹倆，將一個橫跨兩個世紀(jì)的懸念，從時間的霧霾中扯拽出來。然后，又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年過花甲的徐健，同樣不知道天星閣一別的父親，去了哪里。父親被捕的消息，當(dāng)年在家鄉(xiāng)傳得沸沸揚揚。再然后……說人被國民黨殺害了。少年徐健被作為烈士遺孤?lián)狃B(yǎng)，就地參加了革命?？墒?，父親，這個具有特定含義的親情符號啊，卻隨著時代風(fēng)云的變幻，被賦予了太多的政治負(fù)荷。蓋棺定論的父親，總是被反復(fù)提及?；钪€是死了，是名垂千古的英烈，還是其他……眼下，面對著千里迢迢從北京趕過來尋根的妹妹，徐健欲說還休。其時，整個國家仍舊被政治漩渦裹挾著，每個身處其間的中國人，都身不由己……

“去白鶴灣走走吧?！蓖府惸傅母绺?，終于緩緩地吐出一句話。

秋風(fēng)瑟瑟，白鶴灣張開懷抱，迎接著一位跨越千山萬水的學(xué)生妹。11歲的浠水男孩徐志鋼，親眼目睹了這個場面。

在祖墳前，他看到父親虔誠地燃起了一炷香。從北京來的姑姑，同樣虔誠地將膝蓋彎下去，雙手合十，跪在地面上祈禱著。她肩頭聳動，悲傷得幾乎無法自持。以至于父親一次次彎下腰，去拽這位遠道而來的的妹妹?！岸ㄉ?，別哭了?！毙旖〔煌５卣f?！拔覀兌蓟畹煤煤玫?，父親在天之靈，應(yīng)該會看著我們的。”

那一瞬間，徐志鋼覺得自己長大了。

北京姑娘徐定生回去了。在一片飄逸而過的山歌聲中，她步履不再滯重，眼神也不再迷茫了。這股力量來自父親的故鄉(xiāng)。這里的山川河水，是她的父親，那位十七歲的少年行走于世的精神支撐。半個世紀(jì)以后，它同樣支撐著父親的女兒。僅此一行，今后無論遭遇多少風(fēng)雨，她都不會退縮了。因為，她是徐楚光的女兒。

她相信，總有一天，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十三年后，徐定生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在同父異母的哥哥徐健家里，她看到了那張由國家民政部頒發(fā)的烈士證。紅旗，國徽，鮮花簇?fù)淼难b飾框。中間托著兩行大字：

徐楚光同志，在解放戰(zhàn)爭中，壯烈犧牲，經(jīng)批準(zhǔn)為革命烈士，特發(fā)此證，以資褒揚。

落款：中國人民共和國民政部。時間是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八日。

這是一份遲來的榮譽。

此后，眾多與父親相關(guān)的人渡盡劫波。有的雖然早已作古，更多的人仍舊頑強地生存著，終于活到云開霧散，天明月朗。他們從天南海北聚攏來。這些經(jīng)歷過大生死的人，相逢一笑，云淡風(fēng)輕。

六、 兩代苦覓

二○○八年秋天。上海浦江花園。

白領(lǐng)麗人姜凌虹素衣裹身，正在屋子里默默地收拾東西。數(shù)日前，她剛在黃浦江的殯儀船上送走了自己的父親。一切塵埃落定，她開始慢慢整理父親的遺物。無意中，竟然看到一封未曾寄出的信。

尊敬的有關(guān)部門：

……

據(jù)《南京英烈》一書記載，我的生父徐楚光1909年生，1927年初入黃埔軍校武漢分校學(xué)習(xí)，同年入黨，長期從事地下工作，生母時海峰，1938年在華北入黨和參加革命工作，后來他們就在當(dāng)?shù)亟Y(jié)婚了。父親在南京干地下工作卓有建樹，如1945年8月13日，策動汪偽警衛(wèi)第三師3000余人起義參加新四軍。1945年春派人打入偽空軍，8月份，協(xié)助原汪精衛(wèi)的座機“建國號”飛機飛離揚州，投奔延安。十余名偽空軍將校軍官也陸續(xù)投奔解放區(qū)……1947年9月，父親由長沙去大別山請示工作，途經(jīng)武漢因叛徒告密而被捕，后被押送南京保密局，既沒有屈服于嚴(yán)刑拷打，也沒有被敵人的高官厚祿所利誘，嚴(yán)守黨的機密，于1948年10月9日犧牲。

……斗爭的復(fù)雜性，環(huán)境的復(fù)雜性，歷史的復(fù)雜性竟然造就了我身世的復(fù)雜性，我那從未見過面的父親，竟然深刻影響了我的一生。他在黎明前犧牲，可是解放后，卻無從了解他的生死，撲朔迷離的謎團，時常向我襲來。

……

信，長達五頁紙，洋洋兩千余言。上面清晰地寫著她的父親，與父親家族有關(guān)的爺爺、奶奶的一些事情……講述他如何在解放初期，隨養(yǎng)母從蘇北來到無錫；講到在此期間，曾有人打探他的下落；講到生母為讓他順利入學(xué)，曾讓父親生前的領(lǐng)導(dǎo)寫下一張條子，證明生父徐楚光的身份……后來，隨著生母的去世，政治生態(tài)的波詭云譎，查找線索斷了。此后，雖然多方尋覓，皆杳無音訊……

造化弄人，以至于斯。做了教師，文革又至。父親被疑為“叛徒”，命運又被捉弄，但任憑風(fēng)吹浪打，我始終堅定不移地相信黨，相信我父親的清白，相信總有云開霧散的一天。

……

信中說，這一天終于來了。父親徐楚光有了定論。他相信，在提倡政治文明的今天，政策必將會落實到他身上。為此，他希望能夠得到一紙烈屬證書。信末，提供了查證他與父親血緣關(guān)系的兩條重要線索……

讀到這里，姜凌虹猶如五雷轟頂！

她想起父親住院的日子。有一次，用輪椅推著老人在花園散步。父親忽然長長嘆一聲?！鞍Γ瑢砟銈冇辛藭r間，能再找找就好了?！苯韬珉S口回應(yīng)著。這是家族的老話題了。作為七十年代生人，她跟妹妹要讀書，要考學(xué)，要就業(yè)，此后便是戀愛成家，撫養(yǎng)下一代。委實沒有太多的精力去關(guān)注老輩人的事情了。

父親退休后那幾年，南下北上，來去匆匆，時而眉宇緊皺，時而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揮筆疾書。他似乎一直在忙什么重要的事情……眼下，姜凌虹忽然意識到，晚年縈繞父親的一個關(guān)鍵詞，其實是尋找?？墒?，他又能找到什么呢？畢竟，那都是些上個世紀(jì)的事情了。一紙文字上的認(rèn)定，真的就那么重要嗎？

二○○○年元旦剛過，一家人晚上正守在那里看電視，父親突然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他一改多年內(nèi)斂的性格，眉飛色舞，拿著搖控器，將音量瞬間調(diào)到最大。與此同時，他們不約而同地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徐楚光！“他，就是你們的爺爺?。　备赣H老淚縱橫，指點著屏幕上那位年輕的白衣男子說，“看到了嗎？這就是你們當(dāng)年智勇雙全的爺爺！”他嘴巴里囁嚅著，“中央電視臺都播出了，看來終于水落石出了?！?/p>

那天晚上，老人久久沉浸在回憶里，夜不能寐，直至旭日臨窗。

此后，父親不斷帶回新的信息，爺爺?shù)氖论E進雨花臺陳列室了；各路媒體都在陸續(xù)跟進；而且，聽說爺爺還有其他后人……他開始不斷地寫信。給有關(guān)部門寫信。而這些寄出去的書信，無一例外，都石沉大海……

沒有人知道，這位退休老教師在日記里寫下的那首《滿江紅》，竟然是他一字一句，獻給生父徐楚光最后的絕唱：

忍別胎兒六十載，杳無信息。苦尋父，天南海北，夢中難覓。一朝熒屏間忽相見，雨花臺里忠魂集。青史正，英烈終留名，豐碑立。

現(xiàn)在，整理完父親生前遺留下的東西，姜凌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開始沉靜下來。她終于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當(dāng)晚，姜凌虹鍵盤一敲掛到網(wǎng)上。她先是輸入了徐楚光三個字。嘩地一下，跳出了數(shù)十頁信息……

姜凌虹快速瀏覽著。這時候，一條新華網(wǎng)湖北頻道的消息，吸引了她的目光：

據(jù)徐楚光的兒子、黃州區(qū)77歲的離休干部徐健老說，今年是徐楚光誕辰一百周年，他將帶書參加南京有關(guān)方面組織的紀(jì)念活動，祭奠父親的英靈。

……

天吶！這是伯伯！姜凌虹的心里怦怦狂跳著。這么說，爺爺不僅有女兒，竟然還有另一個兒子在世。他有名有姓，就活在這個世界上。

姜凌虹將光標(biāo)一動，迅速指向括號欄里記者的名字。她覺得，有些被歷史霧霾遮蔽的事情，是時候浮出水面了。

幾天后的某晚上，電話鈴聲突然急促地響起來。姜凌虹心里突地一跳。來電顯示上跳出的號碼，是湖北黃岡市的區(qū)號。

“請問是姜凌虹嗎？汪先生讓我跟你聯(lián)系的，能告訴我你奶奶的名字嗎？”

“時海峰……”姜凌虹攥著手中的話筒，只說了三個字，喉頭就哽咽了。

“我叫徐志鋼，是你徐健大伯的長子，你該喊我哥哥了?！?/p>

姜凌虹靜靜地立在那里，就覺得這樣的聲音，仿佛穿越了兩個世紀(jì)，從天外傳過來的。頓時百感交集。眼淚禁不住流下來。

七、世紀(jì)團圓

二○○九年十月六日，六朝古都金陵秋意正濃，層林盡染。

這一年，是紅色特工徐楚光誕辰一百周年。徐氏家族的全體后人在南京雨花臺的首度相聚。

抬頭朝遠處看去，群雕矗立，藍天白云，松濤陣陣。似在向英烈們致意。

……

這是一次特殊的聚會，時空穿越了整整六十一年。

這是一次橫跨兩個世紀(jì)的尋找。親人啊，在那些曾經(jīng)的年月里，你究竟去了哪里！炮火連天，彈痕遍地。一襲白鶴杳然去，紛紜世間便無蹤。生也茫茫，死也茫茫，從此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這是一次穿越兩個世紀(jì)的守望。你沒有走遠。你奉獻你所奉獻的，你犧牲你所犧牲的，你用鮮血催開了奪目的信仰之花，卻將一世的思念留給了你的后人。他們?yōu)榇艘恢痹谑睾颍诘却愕臍w來。你是參天大樹，是家族的精神支撐，守望你，就等于守住后人的精神家園。

這是一次跨越兩個世紀(jì)的相聚。上個世紀(jì)的戰(zhàn)火和硝煙，已然遠去。一個新興的國家正在逐步走向安寧與和平。而這些，都是你為此奔走吶喊，身心投入，并付出生命代價的。他們歷盡劫難之后的團圓，就是對你所有付出的呼應(yīng)；你在天上，他們在地上。天地人間，從此共一輪明月。

這是一次世紀(jì)團圓，更是一次新的啟程。你將人間和平、自由、愛的種子撒播在大地上，熬過了嚴(yán)寒冬季，熬過了風(fēng)刀霜劍，待到草長鶯飛之時，大地必將一片綠茵，繁花似錦。而你的后人，亦將踏著這樣的路徑，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