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林和
唐云先生與我的“樂趣齋”由來
姜林和
我的書房的名“樂趣齋”,是我國畫壇已故花鳥畫大師唐云先生二十多年為我題寫的。提起當(dāng)時的情景,我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上世紀(jì)80年代,我在安徽省歙縣老胡開文墨廠當(dāng)廠長。由于廠的生產(chǎn)規(guī)劃中有一項研制任務(wù),要為全國知名書畫大師每人造一套墨。該墨的文字和圖案由書畫家自己繪畫設(shè)計,我廠負(fù)責(zé)制作成墨。這套系列墨統(tǒng)稱為《中國名畫家墨》。唐云大師的大名位列其中。
唐云作《竹雀圖》
1984年秋天,我由唐老的學(xué)生引見介紹,前往上海唐老家拜訪。進(jìn)入唐宅客廳,見唐老面色紅潤,雙眼小瞇,正視前方,端坐在太師椅上。我上前致意問候,并恭敬地遞上名片。因為是事先預(yù)約好的,唐老接過名片后,未露什么表情,也未過多寒暄,只等家人上過茶后,便開口問道:“你是徽墨廠的,那你該是搞墨的專家啰!”“哪里!哪里!我是來學(xué)習(xí)和請教的?!蔽一卮鹫f。唐老接著說:“多年來,我也搜集和收藏了一點墨,我很想向你討教一些有關(guān)墨的鑒賞知識?!闭f著就讓家人把他放墨的三層紅木盒匣拿出來。只見唐老把墨從盒里倒出來雜亂地堆在桌上,讓我鑒定。我說:“唐老,我試試看,不對之處請您斧正?!庇谑?,我按墨的材質(zhì)和生產(chǎn)年代將墨錠依次排序起來。不知何時,唐老已略顯喜悅地站在我身旁,并開口說:“你這是按照年代的順序和材質(zhì)的分類來排序的吧?”我說“正是”。說著,我又從中挑出三錠墨(其中有兩錠已使用得殘缺不全了)交給唐老,言及這三錠墨的質(zhì)量最好。唐老接過墨錠,高興地說:“不錯!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舍不得用?!闭f著,他讓我坐下來慢慢說,同時又囑家人快把他的紫砂茶壺拿來。后來,我聽他學(xué)生講,唐老有一套珍貴的紫砂茶具,平時是不用的,只有遇到摯友、知音才拿出來待客。我倆就坐下來,邊品茶邊敘談,氣氛十分寬松融洽。此時,比我們后到的一位來訪者,上來搭話并遞上名片。唐老接過名片觀看時,那人又送上一方微雕工藝品,請?zhí)评现附?。唐老拿起放大鏡仔細(xì)觀看。哦!是刻了一首唐詩??粗粗粲兴?,并自言自語地說:“哎呀!年紀(jì)大了,記憶力不行了,記不起來這首唐詩是誰寫的了。”此時,那位先生想了一回也說:“啊喲!我也記不起來了?!碧评辖又终f:“你能不能將這首詩的大意說一說?!眮碚哳D時欲說又止,支支吾吾說不上來。唐老把雕件放在桌上又繼續(xù)和我聊天。過不一會,那位先生就向唐老辭行,唐老說:“你把這個(指桌上的雕件)拿走?!蹦俏幌壬f:“這是送給您老人家的。唐老說:“我不懂這個,你還是拿走吧!”那位先生這才略顯尷尬地拿著雕件而去。那位先生走后,唐老稍有感嘆地說:“不管他了,我們談我們的?!苯又?,唐老就徽墨的現(xiàn)狀、書畫家的需求及未來的發(fā)展方向等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談到《中國名畫家墨》時,他對我說:“你們搞《中國名畫家墨》的設(shè)想很好,中國歷史上也有先例,特別是明清兩代,一些人既是書畫家也是制墨家,如丁云鵬等都是這個類型的高手。”唐老的一番敘談使我受益匪淺,他的博學(xué)多才和并非浪得虛名的鑒賞家頭銜都令我心悅誠服。適才唐老讓我擺弄墨錠,這哪里是向我討教,分明是在考我,慶幸我還沒有像那位先生那樣一問三不知,否則后果也是不堪設(shè)想的。此事告誡我,往后要更勤奮學(xué)習(xí),對知識的追求不能一知半解,虛不得更假不得。
見唐老興致不錯,我便試著提出請?zhí)评辖o我題寫個書房名,唐老欣然應(yīng)允。待我把紙鋪好后,唐老問:“題個什么名?”我說“請?zhí)评辖o我想一個,業(yè)余時間我也喜愛寫寫畫畫,我把它作為終身樂趣。”唐老說:“那就叫樂趣齋吧?”我說:“好!好!就叫樂趣齋。”于是唐老就寫下“樂趣齋”三個大字,正宗的唐體書法。唐老落款后又主動對我說:“我再給你畫張畫好不好?”當(dāng)時,我喜出望外,十分激動,連忙說:“那當(dāng)然好,我哪敢提這個要求。”唐老說:“這沒什么,誰叫我們投緣呢?”于是,他鋪開一張小紙(一平方尺左右),聚神凝視。此刻全場寂靜,不一會,他揮筆舒毫,橫豎點撇,一枝竹子和一根嫩筍就瀟灑飄逸、栩栩如生地躍然紙上。這時唐老停下筆來,將畫掛上墻,坐下來,邊喝茶,邊觀看,邊斟酌,還對我說:“畫畫不要性急,畫前要深思熟慮,要成竹在胸,要大膽落筆,小心收拾。”過了一會,他又把畫摘下鋪在桌上,聚精會神地添上一只在竹間穿梭飛翔的麻雀,其形態(tài)逼真,活靈活現(xiàn)。這一添使得整個畫面動了起來,生意盎然。到此,唐老又把畫掛上墻,仔細(xì)端詳品味,似乎感覺到還少點什么。許久,他又拿下畫作,在下方添了一些隱隱約約的草叢和灌木群,并邊添邊說:“小畫不一定好畫,畫小畫要認(rèn)真對待,來不得馬虎,小畫要畫出大場景,小畫要畫出精神來。”最后,他又在草叢和灌木上染了少許顏色,這樣畫面又顯得厚重耐看。至此,他還把畫掛上墻,仔細(xì)查看,在場的人都為之叫好,贊不絕口。唐老看了一回才自言自語地說:“可以,可以交待了。”邊說邊把畫取下來落款蓋章。大家既為唐老精湛的技藝喝彩,也為唐老嚴(yán)謹(jǐn)?shù)闹螌W(xué)精神所嘆服。這時,唐老仍余興未盡,執(zhí)意要我和他的學(xué)生留下來吃飯,說是要請我們吃螃蟹。搞得我們不好意思,真是受寵若驚。由于盛情難卻,我和唐老的學(xué)生一起出席了唐老全家的螃蟹宴。席間唐老和大家開懷暢飲,談笑風(fēng)生。
唐云題寫的“樂趣齋”
深夜,我們依依難舍地辭別唐老全家。路上,唐老的學(xué)生告訴我,他們也很少看到唐老這么高興,特別是對一位初訪登門的外鄉(xiāng)青年更是難得。
唐老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但他那音容笑貌始終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初訪那一天的情景永遠(yuǎn)是我們難忘的一段佳話。
(作者為中央文史研究館書畫院研究員、安徽省文史研究館館員、黃山市中國畫研究院院長)
責(zé)任編輯 秦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