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故事，城市不是孤獨的存在

葛維櫻

新加坡，城市還是國家？問題的答案在于，如何讓居者有其屋。

很多人和我一樣，到新加坡第一件事，就想學會分辨哪棟樓是組屋。下午步行在康柏谷組屋區(qū)，驕陽被高大綠樹遮蔽，那些寫著“叻沙”“燒味”之類招牌下的巴剎里，老人悠然用勺子吃炒飯，幼兒園孩子們在草地上跟老師讀詩，“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今年初我走訪新加坡做了一篇美食報道，盡管那一行吃到許多華麗食物，組屋之下的巴剎卻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喝一杯9毛錢的煎蕊，看著碩大的海鮮被做成平民的云吞和快炒，組屋是我可以感覺到的新加坡最直接的制度式甚至憲法一般的存在。當下住宅對于中國社會來說意味復雜，越來越明顯的階級固化、身份認同、戶籍制度和教育改革，無一不附加在住宅上，在一個超級大城市里，我們似乎被戴上了能被住宅魔咒時刻收緊的頭箍。壓力越來越大，孤獨感與日俱增。好奇的我收到了一份來自新加坡國際基金會的邀請：“你想知道更多嗎？”

居者有其屋

從地點、高度、建筑外立面、窗戶大小、陽臺欣欣向榮的熱帶綠植上，確實很難分辨?！安辉O圍墻的是組屋?！弊〗ú抗珓諉T給我個最簡單的細節(jié)。我發(fā)現(xiàn)在新加坡步行確實不會遇到死路，也沒有絕對的死角，總能看到幾個圍坐聊天的居民、一個通往大路的花園。在今天全世界高密度超級城市的行列里，在商業(yè)景觀下重新定義這個幾十年里一以貫之的公共住宅政策，依然像一個不可能卻又現(xiàn)實的烏托邦。

作為亞洲最小的發(fā)達國家并且沒有一厘農(nóng)業(yè)土地，今年的世界城市峰會更集中討論的，是每個城市自身條件下，與此對應的人的生活方式。年初為了尋訪美食，我對于新加坡的巴剎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個號稱全世界最“事兒”的政府，卻讓小販們遍布全國，價廉物美之外，讓大多數(shù)人住進塔型公共住宅，這不僅與美國式郊區(qū)夢相反，也是稻米文化養(yǎng)育稠密人口的城市典型。新加坡住建局告訴我，他們習慣了美國考察者提出關于民主和自由的批評。不過新加坡人號稱是全世界最舍得花錢吃飯的國民。那么日漸增長的居住成本呢？法律規(guī)定月供不能超過家庭月收入的四分之一，更多的國民將比例控制得更低一點。

Lianne的家很有情調(diào)。廚房里小木柜上有33種歐式和清真的佐料，三室一廳一塵不染，兩人座和單座沙發(fā)圍合成一個小小的電視區(qū)，長長的窗戶沒有落地，圍繞出陽臺一片小區(qū)域是Linane的工作臺和讀書室。丈夫Ewen來自穆斯林家庭，他是不喝酒的DJ，擁有一項吉尼斯紀錄和整整一屋子超過4000張黑膠唱片，這屋子不過十余平方米大小，卻設計了各種明暗的唱片格。小朋友因為發(fā)燒沒有去上學，但還是來跟我用中文打了招呼。同一樓住著她的發(fā)小Yoke。Lianne從衣櫥里給我分享她的“寶貝”，穆斯林頻繁的華麗節(jié)慶讓這個華人媳婦擁有不少昂貴的禮服。她除了做幼兒園教師，還要去一些公共機構做兼職，社會工作可以換取很多日常費用的減免，新加坡普通主婦樂于參與。這是一個新加坡市民的典型家庭，房屋貸款一個月占他們收入的六分之一。90平方米的房子自從結婚他們住進來已經(jīng)整整14年。

1965年5月，新加坡總理李光耀在考察安居工程時與當?shù)睾⒆觽兞奶?/p>

這樣90平方米的“四房”（三室一廳），是新加坡目前最受歡迎的公共房屋，均價29.6萬新元，約合人民幣145萬元。前往住建局的“搖號大廳”，巨型屏幕正在滾動播出房屋號碼。大廳里人不多?！扒皟赡晟暾埲藬?shù)減少到了最低值，這兩年才略有上升?！弊〗ň中⌒囊硪淼卣{(diào)整著供需關系。除了1984年創(chuàng)紀錄地達到十幾萬人申請，這幾年基本都保持在3萬以下，人口與住宅在可控的范圍內(nèi)實現(xiàn)匹配。90平方米是一個“新加坡式”的主流。四成國人的生活有賴于此，占人口最大比例。90平方米的申請條件也很有代表性：家庭人均月收入低于1萬新元、高于4300新元的家庭就符合申請條件了，新加坡的人均月收入是4622元。Yoke家也是同樣戶型，家里收藏了不少當代藝術品，夫妻雖然還沒有孩子，但他們一直贍養(yǎng)著Yoke的外婆，這樣贍養(yǎng)被政策鼓勵，得到四房以外還有政府的獎勵津貼。

新加坡是典型的稻米文化滋養(yǎng)的亞洲國家，重儒家禮儀，也深受英國殖民風氣的熏陶。甚至并不是從一個農(nóng)業(yè)社會結構發(fā)展成城市的，而是從一片沼澤而來。本地的朋友告訴我，新加坡的社會結構、階級分層，就掩蓋在運轉良好的公屋體系之下，“潮州人把持政商兩屆，畢竟我們只有這么點大面積、這么多人口?！甭D針尖式的金融中心建筑集群，我還去了新加坡最大的海水淡化庫，總統(tǒng)府隔壁的公益藝術家村、文化公園式的殘疾人自立局，這些地方?jīng)]有醒目的外觀，甚至有些地方有了年頭仍在繼續(xù)維護，卻有看不見的價值。

碳烤沙嗲串是新加坡組屋之下的巴剎美食，不過這樣的露天燒烤現(xiàn)在越來越少了（攝于1963年）

“一看過去一大片平民的房子，這不是我們要的，就是要讓這一切都看不出來?！睘榱诉@個效果，前任新加坡總規(guī)劃師劉太格說自己花了很多心機。無分內(nèi)外，道路循環(huán)，是為了“增加所有人的碰面機會”。這也是多年以來，新加坡嚴格按照人種比例分配住房的關鍵措施。74%比例的華族，馬來族占13.3%，印度族占9.1%，除了宗教，住宅杜絕了民族聚居區(qū)。商品房強調(diào)私產(chǎn)屬性，昂貴、豪華，而組屋的特點就是開放給所有人。組屋區(qū)的犯罪率最低，從1964年2月推出“居者有其屋”計劃至今，82%的新加坡人居住在組屋里。

“中國很多南方朋友來了，反而最羨慕我們的就是巴剎美食。華人出國旅游定居，最思念的一定不是酒店的菜，而是自己家附近那個吃到大的小吃攤?！眲⑻駥ξ艺f。華人愛吃。亞洲的彈丸之地都是美食天堂。比如新加坡和香港，都是因為短時間會聚了大量外來移民，從而形成了高度集中的美食文化?！坝行∝溨行?，因為以前我們滿街是小販。不能給它都趕走，一邊要推，一邊要拉?！彼抢罟庖熬诱哂衅湮荨庇媱澋牟俦P手，一手打造了這樣的一個城市之國。

廉價與公共之辯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烏托邦構想席卷歐美。從柯布西耶的馬賽公寓到普魯維的meudon預制住宅，都旨在以低成本改善普羅大眾的居住條件。從法國、荷蘭、意大利到日本，大部分曾經(jīng)恢弘的集體住宅，現(xiàn)在都陷入了鋼筋混凝土的陳腐衰敗之中。今天這些曾經(jīng)的烏托邦卻以破敗壓抑被市民拋棄，政府缺乏長期維護，周邊配套基礎設施不足，居民的素質(zhì)不高。2014年《世界報》將這歸結于當初的混合各個階層構想的失敗，和移民比例失調(diào)。

新加坡的“居者有其屋”計劃正是始于60年代。從廉價住宅到公共住宅，是60年代末劉太格提出來的修改方案。“廉價是合理的。”劉太格說，“那時候我們非常非常窮。一開始建設的能力有限，只能為最窮的人先建設?！?/p>

“買屋子最早我們是跟香港人學，華人都愿意把錢投在房子里。中國古話‘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那么政府就來做開發(fā)商?！苯M屋從最初做一房式的小公寓，到后來越來越大。盡管房子只能做最廉價的，與歐美相比，劉太格說，新加坡的明智在于，房子是“為最窮的，但付得起房租的人”，而不是“最窮的，但付不起房租”的人建造?！斑@是英國殖民政府的熏陶。這個理念有合理性，而不是純粹的理想主義?！惫沧≌氖菑淖罡F到中高收入的所有人群，貧民窟和種族村必須消失。不過李光耀只給了劉太格一句話，就是兩三年之內(nèi)，把所有還沒拆遷的貧民區(qū)居民全部拆到公共住宅里?！皼]說先后，也沒有任何具體的問題?！?/p>

“密度不是城市主動選擇的，而恰恰因為沒有選擇?！笔澜缟?0%的人口居住在亞洲，土地卻只占30%。劉太格是今年城市論壇的主持者之一。新加坡的“組屋”不同于我們經(jīng)濟適用房的樣子?！班徖铩币膊恢皇且环N人際關系。這些語詞和對應的現(xiàn)實，讓我好奇設計者劉太格的初衷。

“李光耀大我十四五歲，我們都吃過殖民地的苦?！眲⑻褚患以趹?zhàn)亂中遷往南洋，“大人們生活在恐懼的情緒中，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帶來強烈的不安?！彼母赣H是南洋畫派的代表人物劉抗，師從劉海粟，是新加坡美術界的領袖?！拔腋赣H在日本占領新加坡的大屠殺中死里逃生活下來了。”50年代劉太格考取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建筑系。“母親對我說那里可以半工半讀，而新加坡沒有像樣的大學?！眲⑻竦哪赣H是滿族人，出身官宦。6年后劉太格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獲取本校12年頒發(fā)一次的金獎獎學金，并獲得耶魯大學全額獎學金?！盃幰豢跉狻钡南敕ǜS了他一生。

劉太格在耶魯?shù)谝荒暌廊灰獢D出大量時間去餐館打工兼吃飯，此后他得到了耶魯規(guī)劃院的額外獎學金，和前往哈佛學習的機會，但劉太格還是選擇帶著全部家當、一周生活費，前往紐約，任職于貝聿銘工作室。“20多歲就可以向貝老師學習”，而不是處于打分體系之下，這是劉太格的自豪。和李光耀一樣，劉太格屬于從新加坡最貧窮時代生長起來的人。

新加坡政府讓大多數(shù)人住進組屋（攝于1966年）

“我們東方人怎么一直尊重西方？雖然中國的文化藝術成就是世界水平了，但在城市方面，去了西方大城市，還是會誕生向往的感覺?！?0年代劉太格接到了新加坡第一任建設部長張遠橫的邀請回國，擔任總規(guī)劃師。“歐美建筑師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成熟的行業(yè)了，我在美國不過是萬中之一，比我能干的人很多，回新加坡卻可以切實改善人的生活?！碑敃r新加坡每四個人就有三個住在棚戶區(qū)，“我能把所學用到這里，對新加坡起作用”。

他自己是一家?guī)卓谌藬D在小屋子里長大，從小騎自行車十幾公里去上學?！爱敃r的新加坡，是落后于仰光的，和很多英國殖民者深耕的有農(nóng)業(yè)基礎的國家更是無法相比。”新加坡沒有農(nóng)業(yè)，殖民時代里的新加坡人口稠密，衛(wèi)生條件惡劣，移民不斷增加，收入微薄。1936年殖民政府成立了改良信托局，存在23年只建造了3.2萬個單位供人居住。60年代英國政府撤出新加坡?！?60萬人口，130萬住在棚戶區(qū)?！币鸪飸魠^(qū)，興建公屋，在新加坡政府，是“只有指令而沒有步驟”，劉太格說。1960年的新加坡也是從廉價小公寓開始興建，給最迫切的中下層居民居住，到了1968年，已經(jīng)有大量三房式的組屋興建，引起國民申請人數(shù)顯著的增加?！拔覀兪且粋€城市國家。60年代做規(guī)劃的時候，已經(jīng)懂得什么是好的規(guī)劃理念。比如珊頓大道，原來是貧民窟，新加坡河北岸，破爛不堪，改成金融中心。玉廊原來擔心有污染問題。而新加坡淡水靠馬來供給，因此很早就擴大蓄水池?！?/p>

“傳統(tǒng)中國城市，就相當方正。比如拿一張北京老地圖，東西向的路特別多，南北向特別少，甚至有些路不通。因為北京很偏北，多拉幾條東西向的路，朝陽的面就增加了。北京的房屋南北向，有冷風吹過來，就設計曲折的路，這是很科學的。新加坡也有顧慮，我們盡量多朝南北向，是為了避免陽光?！?/p>

在長達30多年時間里，劉太格成為“居者有其屋”的操盤手，被稱為“規(guī)劃之父”。新加坡人對劉太格的親近感在于他實際操作解決了生存的基本。他并不居功，他說：“最好的園丁是李光耀。”李光耀帶領的整個新加坡開國政府，將“價值感”而非價值放在首位。比如建國時就設想，“怎么減少炎熱的感覺？通過房屋走向設計，綠地植被和水道循環(huán)，運作幾十年下來，新加坡現(xiàn)在的氣溫降低了4～6攝氏度”。同行的一位翻譯說，自己30年前購買政府組屋的時候，薪水幾百塊，屋子也只花了1萬多新元。組屋的價格一直配合國民的購買力。大興土木解決了國民對組屋需要的激增，在亞洲金融危機時，政府公共項目拉動了整個經(jīng)濟，但同時規(guī)定一個家庭只能擁有一套組屋，一旦購買私產(chǎn)組屋將被收回的。將新加坡的土地嚴格控制在政府規(guī)劃管轄之下?！爸趁裾艚o我們大概30%的土地，大部分土地是政府回收和征用的?！?0%的土地是新加坡國有。

盡管住建部是一個赤字單位，至今建設成本已經(jīng)支出了244億新元（1新元等于4.9元人民幣），但被《經(jīng)濟學人》概括為“以企業(yè)方式治理國家”的政府當然不會制造一個無底洞?！白≌粌H僅是建房，還要蓋商業(yè)、工廠、學校、巴士線路。效果是，工廠和商業(yè)賺錢，拿出部分補貼廉價房。更重要的是，城市得到了全面化的開發(fā)，不只住宅，還提供了大量就業(yè)機會。舉個例子，園丁，就是新加坡特有的職位。新加坡有世界知名的園丁組織。那些付不起房租、房貸的人就可以有工作。這是個很高明的想法?！?

從價值到價值感

我看到一份住建局的特殊補貼，是針對那些贍養(yǎng)老人的家庭給出的優(yōu)惠房屋補貼。多代同堂在新加坡被政策鼓勵，已婚子女愿意和父母比鄰而居，可以優(yōu)先選房，每年組屋里有三分之一提供給這些新婚夫婦。不難看出政府鼓勵人口增長和以家庭為治理單元的方向。現(xiàn)在全世界各個國家的家庭都在趨向小單元化的發(fā)展，但這個住房政策確實讓新加坡的家庭“譜系”不斷擴大。接近一半的已婚子女和父母住在同一組屋區(qū)域內(nèi)?！耙煌霚钡木嚯x，使經(jīng)濟發(fā)達的新加坡，盡管也出現(xiàn)了少子化和晚婚趨勢，但比起香港、東京甚至北京、上海還是顯得從容許多。

城市化當然不是完美的。在“城市病”席卷全世界，很多人把目光投向鄉(xiāng)野的時代，沒有菜園子的新加坡人倒不焦躁。密度高、層數(shù)多，這樣的規(guī)劃和建筑對于新加坡城市的景觀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宜居和交通在1985年已經(jīng)做到了?！眲⑻裉岬降男录悠聞?chuàng)紀錄的速度是，一小時建好八個組屋單位，當時是1984年。增長并不是一直持續(xù)的，有些年份人數(shù)極多，比如1984年，大量4房式推向市場，引起了國人第一次以小換大的熱潮。雖然經(jīng)濟結構在調(diào)整，但人們的購房能力跟不上私人產(chǎn)業(yè)價格的上漲。80年代完成了組屋數(shù)量的興建以后，住建局已經(jīng)成了亞洲最大的開發(fā)商，并貸款給居民。住建局的開支是獨立核算，凈赤字由政府撥款補償，自60年代累積至今達到244億新元。

聯(lián)合國秘書長特使韓升洙說，對于人到底應該生活在城市還是農(nóng)村，一直以來觀點都在變化。“1976年第一次聯(lián)合國人居署的結論是，人應該生活在社會的基本層面，也就是在大自然里。結果這個判斷不準確，到90年代又做出了修改，全世界一般人居住在城市里，卻創(chuàng)造了80%的GDP。然而這個結論也不是萬能的。人生首先是一個故事，不應該用成功與否來衡量?！?/p>

30多年過去了，城市面貌發(fā)生了最大改變的就是亞洲。新加坡有一些早期組屋區(qū)，就外觀和硬件而言僅算得上經(jīng)濟適用，新陳代謝卻一直人為進行。為了在外觀上盡量柔和，新加坡建屋發(fā)展局一直在進行環(huán)境保養(yǎng)翻新和維護。80年代末新加坡人已經(jīng)有了更大的居住需求，4房、5房式的住房大量供應。住建局開始增加新鎮(zhèn)，增加游泳池、運動場、大小公園等設備。底層空間改建托兒所、老人俱樂部等等。陳舊的老組屋區(qū)被政府不斷拆遷興建新屋，從中調(diào)節(jié)均衡社會經(jīng)濟結構。老組屋區(qū)有優(yōu)秀的學校、博物館和運動場，美食街區(qū)也是吸引年輕人到來的法寶。各個地點的連接也不都是公路，新加坡修建了長達150公里的環(huán)島步道，跑步騎車的人從身側一閃而過。“不能把老人們都放在一個社區(qū)里頭，會出現(xiàn)活力不夠的問題。”

像Liane和Yoke這樣相親相愛的好朋友又成為鄰居，在新加坡并不困難。這些住宅95%處于新興城鎮(zhèn)，完全按照國家規(guī)劃藍圖來實現(xiàn)?！艾F(xiàn)在全球，尤其是亞洲城市，每個都有規(guī)劃，規(guī)劃這門學問其實還是在啟蒙階段，到底什么叫城市規(guī)劃，里面的要素是什么，都不一定能夠說清楚。比如，衛(wèi)星城應該是多大、規(guī)定人數(shù)的限制、中央商務區(qū)比較理想的是多少。兩條平行的快速路之間的距離是多少。這種技術問題，我覺得在目前情況下，這個不僅僅是國內(nèi)，甚至某些先進國家都沒有。”劉太格至今提起的很多導師，都曾經(jīng)是美國、澳大利亞擁有規(guī)劃、交通設計實踐經(jīng)驗的大師，他們保持了一生的友誼，“都說規(guī)劃師和交通設計師要打架，我的一位導師就是交通設計的專家”。在他對新加坡的早期規(guī)劃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個像榜鵝衛(wèi)星城這樣的地方，幾個“鄰里”中心，綜合商業(yè)、娛樂、行政和服務中心的功能，是以從家步行5分鐘為標準興建的。其實高密度不一定是壞事，如果為了節(jié)省能源，高密度更能夠支持公共產(chǎn)品，公交的能源消耗遠遠比私有汽車小得多，這是一件好事。新加坡一方面已經(jīng)做到，比如高密度的環(huán)境下，把環(huán)境做得優(yōu)美，這種經(jīng)驗是有參考的價值。而且，怎樣利用高密度的特殊的優(yōu)勢，把城市做得功能更完善，環(huán)境更優(yōu)質(zhì)?！肮沧≌鉀Q以后，回到那些買不起房的最窮的人，在70年代以后的新加坡，針對組屋興建的新鎮(zhèn)里，服務業(yè)開始興盛，工廠、學校、商業(yè)中心容納了絕大多數(shù)人的基本需要。一個新鎮(zhèn)有三分之一的人可以在本鎮(zhèn)工作。90%的小學生在本鎮(zhèn)就學。只有高級的商場、辦公樓和文教中心，才處于市中心?！?h3>海綿城市與第四空間

“‘地標我是很不喜歡，這兩個字是無辜的，但西洋式的地標就有問題了?！彼麨樾录悠略O計的天際線景觀莊重而現(xiàn)代，頗有貝聿銘的風格。“巴黎是一個偉大的城市，但是新加坡的起點不同?！币晕幕挠绊憗砗饬恳粋€城市的歷史，只有短短50年建國史的新加坡，在藝術、文化和遺產(chǎn)上沒有特長?！爸袊缫呀?jīng)以文化、藝術、歷史獲得全世界的尊重，只需要在硬件上繼續(xù)努力，而新加坡則不同。”

全球化給城市帶來的深刻影響對于亞洲尤其突出。伴隨快速城市化，城市經(jīng)濟指數(shù)級生長，城市規(guī)?？焖贁U容，也重塑了復雜社會里的經(jīng)濟網(wǎng)絡。亞洲城市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快速增長的高速公路、新建國際學校和炫目的購物中心在規(guī)模和數(shù)量上都向西方展示著一種“亞洲增長”。正是內(nèi)城街區(qū)經(jīng)歷的轉變，以決定性的方式重構城市驅動力、媒介、網(wǎng)絡形態(tài)，對于新加坡這樣面對多種族遷徙、人口流動速度加快的地方來說，表現(xiàn)出了良好的應變能力。

“新加坡沒有階層固化問題？也有，但是窮人的孩子不至于太絕望?！眲⑻裾f，單一規(guī)劃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整合所有的資源，而不是各自買單?！坝幸獯蚱齐A級和種族的界限。這就是公共住宅真正的‘手?！痹诮^大多數(shù)生活場所里，巴剎、鄰居、幼兒園、學校都是混合的。政府建組屋的每個地塊，都嚴格按比例，把一房到五房綜合在一起?！坝惺裁春锰幠?？那些孩子，即使大人改變不了工作能力，可是孩子看到有錢人的孩子怎么舉止、怎么學習，他們很快就能學會，這個對于下一代技術能力提升，獲取學歷和找工作，都有很直接的效果?！?/p>

所謂公共空間，不僅僅是巴剎和組屋的開放。有機運轉需要極其專業(yè)的技術，而文化認同則是更大的挑戰(zhàn)。今年的世界城市峰會上，新加坡把已經(jīng)進行了10年的“海綿城市”作為經(jīng)驗分享出來。我探訪了一處新加坡最大的海水淡化處理和雨水收集蓄水池。城市內(nèi)澇近幾年正在成為新的環(huán)境問題，一個像海綿一樣的城市，可以吸水凈化儲存，需要時可以釋放利用，使新加坡這樣一個世界上最缺淡水的和最快速城鎮(zhèn)化的國家，經(jīng)過十來年的時間，成了“海綿城市”。從最開始的基本供水問題，到后來的水質(zhì)污染、城市洪澇、淡水資源流失等問題，新加坡可謂是將有關于水的解決方案做到了極致。全島三分之二的國土已經(jīng)建成為城市集水區(qū)，其蓄水與供水量滿足了全國用水需求的30%（剩余70%的水源供應分別海水淡化、新生水以及從馬來西亞購買）。即使如此，計劃2060年才能基本擺脫對于馬來西亞的水依賴。

對于亞洲而言，城市是經(jīng)濟轉型的中心。政府在塑造和引導城市體系的空間里產(chǎn)生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相比較已趨穩(wěn)定的西方城市空間生產(chǎn)體系，亞洲在經(jīng)濟加速發(fā)展和轉型壓力下，空間體系仍在不斷建構，也不斷發(fā)生問題產(chǎn)生經(jīng)驗教訓。在今年世界城市峰會上，我見到了福島的市長講述核污染，也見到了卡塔爾的市長抱怨難民問題。對于每個城市，處于變動中的地方政治經(jīng)濟狀況，都會發(fā)生不一樣的結果。來自中國的發(fā)言人、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的張俊國說，政府不應該決定人民住在哪里。目前已經(jīng)有50%的中國人居住在城市了，這也促使很多城市和郊區(qū)的地理邊界在不斷變動和重新劃分。

“解密規(guī)劃，實際上就是看有沒有勇氣來面對真實的問題?！睆?0年代開始，接受中國前副總理谷牧邀請，劉太格越來越多地接觸到了中國的城市規(guī)劃?！啊鞘刑厣褪墙ㄖO計，這是鬼話！”他說，“每一個城市的特色是三件事：一個是自然環(huán)境，沒有兩個地方是完全一樣的自然環(huán)境;二、古跡的保留，比如中國的建筑，不管外國人怎么看，從廣州到佛山就完全不同;三、人口密度，大城市高，到小城市就低。”他熟悉中國“城鄉(xiāng)統(tǒng)籌”概念：把“鎮(zhèn)”這個功能做完善，“鄉(xiāng)”的人不一定要去城里才能滿足各方面的需要。住在鄉(xiāng)里，生活上可以去鎮(zhèn)里滿足，不至于讓大城市的人口無止境地擴大。

“現(xiàn)在中國人去美國覺得大城市不錯，但小城市你不一定看得上。但歐洲就不同，不但大城市美，小城市更美?！眲⑻裾f，因為歐洲和中國一樣，歷史悠久文化昌盛。“以后去中國的人，我想興趣點會在二、三、四線城市，因為發(fā)展得晚，很多東西還有所保留。從廣州到佛山那么近的距離，建筑飲食就完全不同了?！彼诜▏ぷ鬟^一段時間，每天下課就跟朋友開車去一個不同的村子吃晚餐?！皬木频街ナ浚苄》秶?，每個村的食物都完全不同。中國也是一樣的，每個小鎮(zhèn)的菜色都有自己的做法，酒有自己的釀法?！眲⑻窀袊@，“真正的美食和豐富性，只有古老的國家才具備。這是難以復制的、具有共性和聚合力的文化?！?/p>

以美食和生活為載體，實際上是一個更高要求的具有共同精神追求的第四空間。“像羅馬、梵蒂岡那樣，有廣場，有紀念碑式的建筑，有一種精神自古而彌堅。這是我心目中真正偉大的城市。”近10年來新加坡修建了大量公共建筑、美術館，舉辦音樂節(jié)和藝術節(jié)。“軟件是文化教育。能提升全球對一個國家民族文化的尊重?！毙录悠陆?0年一直在扶持藝術，強調(diào)本土歷史。“城市不是孤獨的存在。城市里最重要的還是人、人性和人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