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續(x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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貂蟬之美,恰在急管繁弦和緩板低謳之間徐徐展開,更在波詭云譎的謀略中收收放放、明明暗暗、掩掩藏藏、閃閃爍爍的變化乃至異化中,搖曳出異乎尋常的風姿和匪夷所思的悲劇意味。
在羅氏的藝術表現(xiàn)中,貂蟬作為司徒王允所設“連環(huán)計”的踐行者,其女性美的呈現(xiàn)恰有三個特點耐人尋思和詠嘆:
一曰“做”。做作之“做”。
那么,貂蟬的美是“做”出來的嗎?是也非是,非也非非,“做”也恰在是非之間。按說“色伎俱佳”,當是天生麗質,閉月羞花在自然本色。可憐見好端端的一個“年方二八”正值豆蔻年華的美少女,不期卷入一場政治漩渦,不惜以色相力助恩主成就大事,不得已“做”出種種艷姿媚態(tài),甚至曲意迎奉以身相許,既在父子間兩頭討好,又分別于父子前泣訴委屈,二人果然為色所迷,“神魂飄蕩”而不能自拔,直至大鬧鳳儀亭父子反目,從此水火不容,皆中王司徒“連環(huán)計”也。
羅氏筆墨淋漓“做”足了“色”文章,貂蟬之“做”,非出乎情,出乎心,實出乎計謀出乎心機?!白觥币舱?,手段也,唯藉聲色之美撩撥挑逗請君入甕之術也;“做”也者,策略也,旨在投其所好針砭于無形:你好色,便“做”出來以“色”制色;你好邪,便“做”出來以“邪”制邪。于是乎,美,異化為一種實施功利性目的的資源,一種被污染、被扭曲、被損害、被褫奪的犧牲品。
當然,貂蟬的“做”,雖了結了一段歷史恩怨,成就了恩主的一時功業(yè),或謂合乎民意懲兇除暴的大快人心事,但也付出了少女的貞潔和人生幸福,怎不令人悲嘆也歟?!
二曰“隔”。遮掩之“隔”。
女子的美,露之太過則一覽無余,往往缺了點耐看耐品的蘊藉情味;掩之過隱則又如藏玉于璞,難免被人疏忽而埋沒于野地草莽。好女子欲顯其美,當調勻于露掩之間,二者咸宜,恰到好處,隨生“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風情韻致。
貂蟬初見呂布時,“艷妝而出”,畢露無遺;當呂布“請貂蟬坐”時,則“假意欲入”,并“以秋波送情”,其美恰在露掩之間,就這般淡淡而過,猶隔而未隔,秋波閃處心隔而“情”未隔。姿色未隔,媚態(tài)未隔,色誘是真而送“情”是假,攪得呂布這一血性男子方寸大亂,怎辨“情”之真假,色鬼端的便輕易上鉤矣。
最妙者王允為引董卓入其圈套,先于“堂中點上畫燭”,既而又“教放下簾櫳”,人未出場竟設一“隔”,隨即在燭光閃忽朦朧搖曳和“笙簧繚繞”的樂曲聲中,方使“簇捧貂蟬舞于簾外”,待得舞罷才“轉入簾內”。女子之美果在簾外、簾內“隔”的轉換間富有魅力的呈現(xiàn)出來了。身為太師權位之尊,再故作矜持也按捺不住原形畢露矣。
老東西“自納貂蟬后,為色所迷”,貪享艷福竟“月余不出理事”……這真難為了深陷相思之苦的為子者呂布。以下有三處文字,羅氏絕妙地通過呂布的眼睛,極狀貂蟬的相“隔”之美。
先是以窗和簾為“隔”顯其美:
(布)潛入卓臥房后窺探。時貂蟬起于窗下梳頭,忽見窗外池中照一人影,極長大,頭戴束發(fā)冠。偷眼視之,正是呂布。貂蟬故蹙雙眉,做憂愁不樂之態(tài),復以香羅頻拭眼淚。呂布窺視良久,乃出;少頃,又入。卓已坐于中堂,見布來,問曰:“外面無事乎?”布曰:“無事?!笔塘⒆總取W糠绞?,布偷目竊望,見繡簾內一女子往來觀覷,微露半面,以目送情。布知是貂蟬,神魂飄蕩。卓見布如此光景,心中疑忌,曰:“奉先無事且退?!辈尖筲蠖?。
一在窗內“偷眼視之”,一在窗外“窺視良久”,二者相視之間,盡顯女子蘊藉之美;既而一在簾外“偷目竊望”,一在簾內“以目送情”,二者在可望而不可即之間,又現(xiàn)女子傳“情”之美。盡管都是“做”出來的,然也美不勝收搖人心旌。
再是以床帷為“隔”顯其美:
呂布入內問安,正值卓睡。貂蟬于床后探半身望布,以手指心,又以手指董卓,揮淚不止。布心如碎。卓朦朧雙目,見布注視床后,目不轉睛?;厣硪豢矗婖跸s立于床后。卓大怒,叱布曰:“汝敢戲吾愛姬耶?”
羅氏深諳相“隔”之美的幽秘,先前女子在繡簾內“往來觀覷”時,是“微露半面”,現(xiàn)又在床后“探半身望”并默以手勢示意。這“半面”“半身”之掩,似隔非隔,欲言無言,可相視卻半露半隱,可意會卻半明半眛。云遮半山霧籠半水,越發(fā)誘人生發(fā)審美聯(lián)想;半個月亮爬上來,較之月圓中天或許更有味道。
三是以景物為“隔”顯其美:
卓疾既愈,入朝議事。布執(zhí)戟相隨,見卓與獻帝共談,便乘間提戟出內門,上馬徑投相府來,系馬府前,提戟入后堂,尋見貂蟬。蟬曰:“汝可去后園中鳳儀亭邊等我?!辈继彡獜酵?,立于亭下曲欄之旁。良久,見貂蟬分花拂柳而來,果然如月宮仙子。
呂布“心實系念貂蟬”,乘隙與之私會相府后花園鳳儀亭。美人在花草樹木的掩映中款款而來,影影綽綽由遠而近,“分花拂柳”由隱而現(xiàn),這在癡等“良久”的呂布將軍的望眼中,竟是如“月宮仙子”般美艷動人,驚艷之際不禁色心蕩漾,又經(jīng)貂蟬一激再激,竟至“兩個偎偎依依,不忍相離”了。
三曰“襯”。襯托之“襯”。
羅氏用筆,或映襯,或反襯,或正反疊用回旋反復,或相與交叉襯跌有致,呈現(xiàn)出令人目不暇接的戲劇性場景。
卓與布父子二者皆為色所困,既互為映襯,以凸顯其卑鄙的靈魂;同時又以其丑態(tài)行徑反襯貂蟬之美,以及一個弱女子為感恩、為社稷、為黎民甘愿犧牲的品性,這在傳統(tǒng)文化的視角中,無疑也是一種美,一種超乎外在容貌姿態(tài)的內在之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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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貂蟬是小說中人,是羅氏按情節(jié)需要所塑造出來的虛擬人物。歷史上是否真有其人,迄今仍未有定論。但這不重要,回望歷史的彼岸,無論人在,或不在,恰有一種女性之美瞬即融凝為時間的雕像。時間不逝,陽光不銹,美也不會消散,審美的感動也不會湮沒于代人的心靈深處。
傳為中國四大古典美女的西施、王昭君、楊玉環(huán)三位都是史上實有其人,唯貂蟬例外,卻也能躋身其間流傳至今,可見影響之大、之廣、之深遠。然而,她是一個亂世的被玷污被損害的女性形象,她的美,她的青春,她的人生,悲情的成為犧牲于政治謀略的祭品。在她以美色施行“連環(huán)計”時,不知讀者諸君有沒有感到,她命運的遭際和不測?她內心的沉痛和悲吟?她靈魂的戰(zhàn)栗和傷逝?然而令人不無遺憾的是,在歷史的冷酷里,難覓是非曲直的客觀公允的證詞;在沉思的幽微里,也難覓曾經(jīng)驛動于動亂的純美心靈。
但愚可以斷然作證,透過一個少女被異化的美的表象,在本真的透明里,呈現(xiàn)出來的分明是另一種美,一種傷懷之美。
這種美,始終在流動的時間里幽幽釋放,在世道更替的空間冉冉提升,依然體現(xiàn)出溫暖的人性和真實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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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還不知人讀“三國”有沒有想過,貂蟬美,孫尚香亦美,然羅氏對前者的容貌姿色濃墨重彩極盡鋪張渲染,對后者卻何以筆意簡潔悠然留白?少時初讀無論如何也難以從中產(chǎn)生女子美貌的具象。也許想象力太貧乏了,也許沒有羅丹所說的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還也許太習慣于古典美女的柔弱形象了,也許……不,也許沒有也許,只是不懂“留白”,生發(fā)不出富有主觀情意的審美感覺來。
現(xiàn)在約略有點明白了,藝術表現(xiàn)可以詳,也可以略;可以繁,也可以簡;可以敷,也可以核;可以濃,也可以淡;可以重,也可以輕;可以實,也可以虛;可以表,也可以里;可以顯,也可以藏;可以盈,也可以虧;可以明,也可以暗;可以直,也可以曲;可以熟,也可以生……甚至可以“無”中生“有”,也可以“有”中生“無”;可以具體的抽象,也可以抽象的具體;可以清晰的模糊,也可以模糊的清晰;可以熟悉的陌生,也可以陌生的熟悉……凡此種種,均可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藝術圖像,乃至生發(fā)出超越視聽感觀而趨于無盡的審美想象來。
羅氏所狀孫尚香的美,則用了迥異乎貂蟬的另一副筆墨,不在撩人心旌的容貌姿色,不在千嬌百媚的旖旎風韻,更不在尋常女子纏纏綿綿的綺思艷態(tài),而重在情,重在品,重在人物個性的藝術表達。
以美學視角觀之,似有三端可細細品鑒和辨味。
一是留白之美。
留白,原為中國繪畫的技法,可以在有畫處得其形神,也可于無畫處得其妙境;論書法,可于有字處悟其線條神韻,也可于無字處體會疏處走馬的境界;欣賞古典詩詞,可體驗“清則麗,空則靈,如月之曙,如氣之秋”的清空之美;又如文學可以玩味“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蘊藉之美……諸如此類悉皆于“留白”中憑“空”激發(fā)審美聯(lián)想?!翱铡?,能涵容世間萬事萬物,在中國哲學的概念中,也即與“有”相對的“無”。在人的藝術感覺中,往往可以憑“空”想象,“無”中生“有”,體現(xiàn)于中國美學,此謂空靈中的實有之境,不僅極大地拓展了藝術畛域,而且更豐富了人之內心世界的主觀情致和審美感受。
是的,孫尚香美,即屬“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不在具象的興現(xiàn)中顯現(xiàn),唯在留白的無染境界里隱隱約約地洇暈出來了。作為周瑜所設“美人計”的主角,自然是美人兒一個;作為孔明所設“錦囊妙計”中的劉備新妻,初進洞房即“兩情歡洽”,并日以受領富貴之享,“果然被聲色所迷,全不想回荊州”了。劉備過來人,先后所喪的糜夫人和甘夫人也都是美人,今被困吳中竟然如此迷戀新夫人,可見其聲色之美,不僅遠出前二位夫人,而且皇叔對之所起相悅之情出前二者亦遠矣。
那么,孫夫人的美到底在哪里呢?羅氏筆下,既無容貌寫真,也無形姿肖現(xiàn),更無神態(tài)畢視,無所交代,何以據(jù)實?悉皆空白,何以為美?殊不知件件皆誘讀者的審美想象,時時皆激讀者的審美情感,所據(jù)之“實”不就在無字處嗎?所感之“美”不就在憑“空”的想象中嗎?
既如此,又何須多說?說多了,就太“實”了;太“實”了,也就死了。既如此,又何須敷衍?敷衍過了,就泛化了;泛化了,也就難見其“核”了;難見其“核”,也就不“美”了。其中的哲學意味和美學啟示,令人思之不盡!
有話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林黛玉,以愚之見:一千個讀者,不也有一千個孫尚香嗎?
孫尚香的美,最好還是你自己去想,或許會更蘊藉,更豐富,更開闊。
那么,愚就不饒舌了,以免一己偏見阻塞了你更為豐富的審美聯(lián)想。走進藝術的邈遠領域和深邃的境界里,你完全是自由的。愚深信,你的自由行走,必然會有更迷人的美的發(fā)現(xiàn)。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