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花開

周春蘭

母親是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女性，沒文化、沒地位、沒姣好的容顏，更沒有高雅的氣質(zhì)和文化素養(yǎng)。她普通得跟我們耕種的土地一樣，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土，像所有其他母親一樣，她把一生都默默地奉獻(xiàn)給了她全身心熱愛的家。

記憶中的母親不是很兇，但又絕對不是善解人意之人，且老實巴交，沒有我期望的和藹。那時的母親總是匆匆忙忙去上工，走出去又突然折回身，說忘了帶歇息時做的針線，結(jié)果晚了一步，被隊長扣了一分（生產(chǎn)隊按勞動強(qiáng)度制定了工分，男人出勤一天十分，女人出勤一天可分上等的九分，中等的八分，下等的七分）。中午母親收工回家，除了抱怨那不該扣的一分，眼中淚水汪汪。如果我們此時能在意到母親的情緒，乖乖地不去吵鬧，母親也許不會做聲，可是我們姐弟幾個偏偏會為芝麻大點事吵鬧不休，終于，母親忍無可忍，抄起火鉗朝我們身上夯來。我們沒哭，她卻委屈地悲聲大哭起來，大罵我們姐妹們，而且言語不堪入耳。我最見不得母親罵我們，所以我恨她，有時甚至幾個月不理她，直到她坐下來跟我們道歉，我才慢慢接受她，但心里依然記恨她。我知道母親不善言語，倘若不是特別委屈，她也不會輕易罵人。我也知道那個時候，父親常常不落家，是母親孤身一人撐著家，獨自養(yǎng)育著我們幾個兒女。我的父親僅靠三個月私孰學(xué)來的文化知識，自學(xué)成了鄉(xiāng)間的赤腳醫(yī)生，而我的母親則是治好父親病的老中醫(yī)的閨女，所以母親還算是有點品性的，但這僅有的品性在年長月久的磨礪中，也許早已蕩然無存。

如果說歲月磨礪了人，不如說人被歲月折服了。

母親高大的身體開始慢慢往下沉，像磁鐵引力的作用，把母親本來不算挺拔的身體拴牢拉近地層，沒了生氣。聽人說母親年輕時能用牛犁地，牛在她面前也服服帖帖地聽話。終有一天，我們不見了母親的堅強(qiáng)，只見她掩面而泣。因為年幼，我捉摸不透母親哭泣的理由。問奶奶，奶奶卻不要我管。等到父親回來，我把母親哭的情景訴說給父親，父親不言，奶奶卻突然拎起板凳朝父親砸去，父親不躲也不閃，母親卻用身體替父親挨了一板凳?；蚴悄赣H的行為感動了父親，父親蹲地抱頭痛哭起來。母親亦大哭起來。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在外有了別的女人。別的女人是什么意思？我不知深淺地質(zhì)問父親，卻被母親趕到屋外。此時，父親的懺悔或是對母親的擔(dān)當(dāng)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日子還要繼續(xù)過下去，因為父母已經(jīng)有了我們——他們的兒女們。只是父親的精神一下子坍塌了，紅顏知已的遠(yuǎn)去，隱在他心里的不只是痛，更多的是刻骨銘心的愛。也許父親認(rèn)為這不是他的錯，錯的難道是母親嗎？不管怎樣，父親沒有逃脫他為人夫為人父的責(zé)任，只是他心里從此背負(fù)起了愛情遠(yuǎn)去的悲傷。面對這一點，母親必須忍受著，忍受著自己的男人日思夜想著別的女人。于是，母親盡可能多干活，少說話，把自己變成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旋轉(zhuǎn)在陽光和風(fēng)雨的日子里，撫養(yǎng)著我們幾個未成年的兒女，敬奉著我們年邁的祖母，直至日漸衰老，韶華不再。

終于，母親的行為感動了父親。饑餓的年代，靠掙工分過日子的莊稼人，一個工分能分幾粒糧食？能分幾毫錢？父親屬于工分以外的人，工資多少？我全然不知道。用哪兒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全家人的生活全靠母親一天的九分來維持。一天九分的工分一年分得糧食只能用筐子裝，而別人需要用挑子挑。年終分紅別人能拿幾百，至少幾十塊的收入，而我們家卻是漏資——工分抵不住開支，所以要從家里拿出錢償還給生產(chǎn)隊。這時的母親，臉色顯得無比悲苦，但她絕不會哭。因為她曾告訴我們，人再苦，不能在有人的地方哭，即使哭也要躲在無人的地方哭，等哭夠了再回家。也許母親就是這樣，無數(shù)次在外面哭夠了，才若無其事地回來，繼續(xù)面對著我們和奶奶?？伤难蹨I能躲過我們，饑餓卻無論如何逃脫不掉。母親說天無絕人之路，面對饑餓，她回歸了大自然。每當(dāng)干活休息或收工之時，母親便尋找在田埂上路邊上，把能吃的野菜不分老嫩剜起，帶回家來?；蛟S在饑餓年代，水煮野菜不失為對抗饑餓的上上策。如遇到下雨天，母親便身披一件破舊的衣裳，或很古老的蓑衣，頭頂著破草帽，置身雨中剜野菜。那個時候，母親在我眼中并不怎么完美，但她卻不會讓我們受到饑餓。為此，父親一日回來，破天荒交給了母親五斤糧票和三塊錢，要母親買糧應(yīng)對饑荒。因來之不易的糧票和錢，母親大哭了一場?？尥炅?，母親便把五斤糧票和三塊錢交給了我大姐，讓她上街去買糧，自己則依然日出而行，去掙工分。

大姐手里攥著的糧票和錢是什么時候丟了，不得而知。聽到這一消息，母親一下蒙了，原有的希望是能讓這五斤米或五斤面，或五斤紅薯干，或五斤包谷籽能解一家人燃眉之急，可眼下……然而，母親并沒有打罵大姐。她心疼大姐，怕嚇壞了她——畢竟她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所以當(dāng)大姐膽戰(zhàn)心驚地站在母親面前，母親只把難以接受的事實裝進(jìn)了心里，關(guān)上門，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一場。甚至她把這沒吃到嘴里的東西看成了神圣不可犯上的供品，唯有祖宗和家神才能吃到。我想，這大概是她哭到傷心處唯一可以釋懷的理由。

那么，愛與恨在我父母的婚姻里會有故事嗎？

父親長年累月地奔波在外，怨恨也罷，思念也罷，母親都艱難地熬過來了?？商煊胁粶y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父親在奶奶病還沒痊愈時倒下了，嚴(yán)重的腸粘連成為當(dāng)時醫(yī)學(xué)上難以攻克的疑難雜癥，不但不好治，而且花錢太多。為了解決錢的問題，母親只能借貸。一天夜里，她只睡了眨眼的工夫就朝相距十幾里的信用合作社走去，頭頂著夜半的露水，腳踏著濕漉漉的地面，絲毫不為空曠荒野的沉寂和荒涼所懼，心中唯有的目標(biāo)是能在天亮之前趕到信用社，借貸到錢，為父親治病，并在人們早飯的時候趕回去，以免耽擱了上工。因為所得的工分不僅是為了吃飯，更是一家人活命的唯一希望，所以，無論怎樣，母親得給自己壯膽子。然而，母親走在夜下，前方猛然出現(xiàn)了一個飄逸的黑影。母親身上的血瞬間凝滯了?？赡赣H那時顧不得膽怯，索性閉著眼朝那黑影撞了上去。當(dāng)她估摸著將要撞上那東西，本能地睜開眼，黑影不見了。頓時，母親眉毛倒豎，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雙手冰冷。母親似乎知道自己遇見了什么，然而那只是一種幻覺罷了。這時候，遠(yuǎn)處隱隱約約傳來了雞叫聲，“雄雞一唱天下白”，接著狗的叫聲便沖散了荒野的荒涼。

這些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也許這就是母親和父親婚姻里的故事吧。那時，祖母還在病中，父親也還在醫(yī)院里躺著，我想母親并非勇敢，只是在家無主心骨的狀況下，不得已而為之。正是當(dāng)時的災(zāi)難把她推上了勇敢的路途。

母親的承受能力，我向來都不會懷疑。當(dāng)時父親病愈后在家休養(yǎng)的階段，我和堂弟堂妹們一起玩耍的時候，也許我無意，或許是該要發(fā)生故事，因為什么事，相隔幾十年了，發(fā)生的事卻歷歷在目。早年時候，叔父是區(qū)政府的秘書，娶了貌美且聰明的大家閨秀為妻——我的嬸嬸。嬸嬸不論文化資歷和生活閱歷，或是人緣上都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母親的一切，所以，嬸嬸就成了奶奶的寵愛。這一點母親不會沒反應(yīng)，但她憋在心里絕不會說出半點怨言，甚至在我和堂弟妹們打架而引起了嬸嬸的仇視，與在家中休養(yǎng)的父親發(fā)生了爭執(zhí)，后來由爭執(zhí)演變到激烈的爭斗而大動干戈。在伯哥與弟媳婦之間的關(guān)系中，父親完全替代了母親的角色與嬸嬸較量，嬸嬸憤怒之極把我們吃飯的鍋給砸破，又把此時身懷六甲的母親準(zhǔn)備過月子的一罐芝麻油給砸了，芝麻油的香氣彌散開去，滿院子的香引來四月的蝴蝶追逐。這時候母親應(yīng)該說句什么吧？可她什么也不說，撿起破碎的芝麻油罐坐在院子里沉思。然后她收拾好被嬸嬸捅下的亂攤子，從別人家借來了鍋煮飯。母親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她把飯端給正憤怒無比的嬸嬸，希望她能吃，吃下了好有力氣再鬧。哪有這樣的道理和這樣的母親??！我們想著真的感到不可思議，就連我的父親也感到莫名其妙。母親的用意是什么？母親不是個善于心計的人，也許……后來母親說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嬸嬸餓著不管。嬸嬸已經(jīng)與我父親對立為敵了，與母親或許水火不相容了，可是母親在自尊和人格面前竟然甘拜下風(fēng)。其實那場父親與嬸嬸的“戰(zhàn)爭”較量足持續(xù)了半個月，因為我的過失而鬧得沸沸揚揚的，村里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dāng)時嬸嬸完全失去了理智，瘋狂得大喊大叫，披頭散發(fā)地見人就喊冤。叔父無所適從，于是唯一的辦法是讓父親對嬸嬸注射了鎮(zhèn)靜劑，才暫且平息了“狼煙四起”的“戰(zhàn)火”。但是嬸嬸的鎮(zhèn)靜劑的作用一旦失去了藥效，后果不堪設(shè)想。奶奶和叔父的旨意讓父親躲為上策。

于是，父親離家出走了。

母親開始獨自承受嬸嬸對她的惡意攻擊，不管嬸嬸怎樣，母親都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臉被嬸嬸撕破了皮，衣裳被嬸嬸扯爛了，上工的時間常常被嬸嬸的無理取鬧而耽誤。母親也不惱，她雖然沒有圣人所說的淡然，但她卻有足夠的忍耐，忍得一家安寧，忍得兩家相安無事。叔父是父親的手足，嬸嬸是叔父的至愛，缺一不可，親人的隔閡只是暫時，陽光總在風(fēng)雨后，母親是這樣想的。

后來，時間沖淡了人世間的一切是非恩怨，也釋放出歲月里的恩怨升華出生活的美好。美好的景象里，嬸嬸竟然放棄了仇視，開始和母親說話了，話意里不免有被歲月磨礪的滄桑，彼此都為對方留下一個念想——和好如初。但是嬸嬸仍敵對著我的父親，敵對父親的理由似乎情在理中，但絲毫不影響她和母親的關(guān)系。母親也并沒有因此而欣然。她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淡得如杯中的白開水。

母親是懦弱嗎？村里老人們說，老實人要吃虧。

母親說，吃虧是福。因此她常常吃虧。吃虧的結(jié)果是一家人能平安。不管刮風(fēng)下雨，不管霜露云霧的日子，她沒病過。我記憶中的母親總是衣衫破爛，頭發(fā)蓬松，臉因為干燥裂開的皺紋如松樹皮。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個晚上，因為生產(chǎn)隊分柴禾，每家每戶都有，誰的誰拿，否則沒了不賠。當(dāng)時父親仍然不著家奔忙在行醫(yī)的路途上，為眾多病人解除病痛。所以，母親傍晚收了工，要我伴著她去地里挑柴禾，這時候，我看到走在前面母親的身影掩隱在夜色里，其實我的身影也一樣掩隱在夜色里，可我總覺得母親的身影是一座鐵塔巍峨在我面前，漸漸母親巍峨的身影就鑲嵌在我心里了。母親只管走路，她的目標(biāo)是生產(chǎn)隊分的那堆煙葉桿，缺柴如缺糧一樣的不可忽視，因為母親說過“有柴無米燒破鍋底，有米無柴煮熟飯來”，但柴也需要人的雙手去創(chuàng)造才能擁有，否則有米無柴仍然成空。因此，母親為了那擔(dān)能擔(dān)當(dāng)起全家人生活乃至生命的柴禾，早已把我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她身后。漸漸母親的腳步吃力了，她的視力在黑暗中慢慢模糊起來，幾十畝大的煙地里遍布著各家各戶所分的煙葉桿，需要的結(jié)果卻不是白天一眼望去盡收眼底，而是需要摸索著去尋找屬于我們的柴禾，還需要眼力在黑暗中辨別寫著人名的字條。分柴的規(guī)則是由人多少的順序排列著分。對于眼睛越來越壞的母親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了，但無論如何要找到那份柴禾。母親有了慌亂，我能想象得出她的焦慮和不安，在缺米少面、缺油少鹽的日子，她都能求爺爺告奶奶去借，老臉一抹不當(dāng)回事兒。那么柴禾的問題——母親不再希望求爺爺告奶奶了。當(dāng)她心懷希望終于落空時，我看到黑暗中的母親的臉黑乎乎地難堪。

這種難堪持續(xù)到第二天中午才真相大白，一個同樣視力弱的老漢看錯了挑回家了。解決的唯一辦法是我們把他那份柴挑回來，只是……母親猶豫了。那老漢的人少，沒我們?nèi)硕?，柴自然少。少，沒關(guān)系，母親最終咬了咬牙說。可是母親卻背著人哭了，她說沒人知道她的難處。

難處？我似乎能理解，但我說不出其中的心酸。

每當(dāng)天要下雨的時候，母親便誠恐誠惶地收拾著門前堆得少得可憐的麥稈，或包谷稈，再就是夏天割下曬干的黃蒿。母親無比珍貴的抱些進(jìn)來堆在鍋灶旁的柴倉里。遇到連陰雨天，一大家子人都眼睜睜地盯著母親，仿佛除了母親誰也沒辦法解決吃飯的問題。于是，母親再次沖進(jìn)雨霧里，去掏僅有的柴垛里面的干柴，掏空了，僅有的柴完全暴露在雨中被淋濕。做飯的時候，母親被水煙子熏得直流淚，其實母親是真哭了。

母親嘴笨，有什么事想說卻說不出來，時間久了，憋在心里難受，就想發(fā)火，可是她卻不再跟我們發(fā)火。事實上，現(xiàn)在我很是渴望她能跟我們牢騷幾句，當(dāng)我這樣的奢望表露出來，母親竟然不在意了。如果她理所當(dāng)然地對我父親發(fā)火多好，只是父親沒給她這樣的機(jī)會，匆匆回來，又匆匆離家而去。

母親終于老了。我想起一首歌里唱道：“媽媽，燭光里的媽媽/您的腰身變得不再挺拔/媽媽，燭光里的媽媽/為何您的眼睛失去了光華……”母親老了，有了兒孫，但父親卻遠(yuǎn)去了天堂，父親在去天堂的路途之前，母親曾跟他分居了。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感覺母親已經(jīng)嫌棄父親了，父親人老了嘴饞。人們都知道老愛吃，少愛穿，母親也不例外，但母親習(xí)慣了苦日子，也可以說苦日子磨難了母親的一生，使母親格外珍惜不算富裕的日子，更珍惜兒孫們的感情，懂得疼愛兒孫。所以父親的劣跡被母親恨得咬牙切齒，但有好吃的東西，母親還是讓著父親吃。只是他們不在一屋住。父親因此恨，母親卻說他們的夫妻情分已斷。

然而，父親病重的時候，母親變了。除了精心護(hù)理父親之外，她眼中無端多了許多眼淚。母親不是說她與父親的情分已斷？而這眼淚分明又是她對父親終生不變的牽掛，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生死離別的眷戀。父親終于去了天堂。母親先是泣不成聲地哭，后來不哭了，卻不吃不喝，日夜靜守在父親的棺柩旁，無聲無息地陪伴著父親，直到父親出殯。

父親走了，母親孤獨，但不孤單，因為有兒孫們，她還要繼續(xù)忙碌。

母親七十五歲的時候，人雖顯出如草的枯萎，但身體卻出奇地健康著，健康的潛意里，她還要日復(fù)一日地去地里拔草，去掰花摘豆。身上背負(fù)的駝包使她就像沙漠里一匹駱駝，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去，不管歲月如何浮躁，不管自己如何年邁，七十古來稀并沒有影響到她的勞動，相反那碩大的駝包更加成就了她的堅強(qiáng)。讓我難忘的是母親七十多歲還背著三四歲的侄兒回娘家，二十多里的路，上午背著孩子去，下午又背著孩子回，而且是徒步。

后來侄兒大，不再讓人照看了，母親陀螺的身影重新穿梭在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她可以割麥子，黃澄澄的麥粒把母親布滿皺紋的臉寫上了豐收的喜悅。她也可以薅秧，秧苗綠茵茵地把母親包圍起來，母親就在綠秧叢中。當(dāng)我看到這些景象時，震驚了，這是我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嗎？眼淚落下來，我不只是心疼，更是慚愧。兒孫滿堂了，老人家還要奔波在田里。

史鐵生說：“——有這樣的一個母親，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比欢?，我的母親并不服老，她像山一樣，想挺拔出青山依舊的巍峨，卻終于經(jīng)不住歲月的磨礪，山一樣的脊梁被歲月壓彎了。如今母親每走一步路身子都要搖晃，仿佛是天遠(yuǎn)處飄來的一枚落葉。我看著就心酸。母親，女兒該拿什么拯救您不再挺拔的脊梁？

一天，突然接到弟弟的電話，說母親再次病了。我趕到時，母親拽著我的手說，她可能活不了了，她說她要去陪我的父親，她說她牽掛著父親，不知父親一個人過得怎樣。說著她就哭著交代我她善后的事。其實母親沒病，只是又摔倒了——那頭為家付出一身力氣的老黃牛撞了她一下。只是母親經(jīng)歷了人性的較量，弟媳婦哭鬧著不同意母親做接骨手術(shù)，原因是什么？一切似乎又只能心照不宣。然當(dāng)母親知道真相，卻沒哭，只是長嘆一聲，說人總是要死的，晚死不如早死，老到不中用只會惹人嫌。但弟弟還是堅持了自己，盡了孝，由不得母親抗拒，為她做了接骨手術(shù)。

手術(shù)可以讓人的身體康復(fù)，可是人心靈的康復(fù)卻是件非常偉大的事。我的母親無法抗拒生命的康復(fù)，那她就沒理由抗拒自己的生命。治療只是個過程，關(guān)鍵是傷筋動骨得一百天才能完全康復(fù)。母親也許為了自己的生命，或許為了不再給她的兒女們增添負(fù)擔(dān)，她在我家療養(yǎng)時，開始練習(xí)走路。當(dāng)時的母親雙腿已經(jīng)失去了活動的能力，我架著她就像架著一片落葉虛浮在地上。母親并不氣餒，她用哀求的語氣讓我架著她再走，她渴望走路的心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對生命的希望。我不能再犯第二次錯誤，不能再讓母親承受親情的冷漠，于是我架著她開始慢慢地一點點地挪著軟綿綿的雙腿。她的雙手架著我借來的拐杖，沒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只好坐下歇息一會兒再走。這樣練了幾天，我?guī)缀鯇δ赣H能走路不再抱什么希望了，而母親卻對自己能走路充滿了陽光一樣的自信。我能想象出母親剛從醫(yī)院回家，腿上還纏住繃帶，大小便不能自理的時候，我們忙著麥?zhǔn)?，母親是怎樣的感受，身上的褥瘡在大熱天揮發(fā)著是怎樣的感受。母親，我能明白您想走路的決心和信心，因為您熱愛生命，因為您體貼兒女的難處，所以您以超人的毅力戰(zhàn)勝了所有人難以完成的使命。

母親今年八十三歲了，身背早已被歲月的磐石壓彎成90度的直角，性格也早已被風(fēng)雨磨礪得沒了輪廓，而唯一沒變的是她的韌性。她可以手架兩根拐杖，一步一蹣跚地走去坐在椅子上，幫弟弟撕包谷葉，掰棉花，雙手不減當(dāng)年的靈巧；也可以在她拐杖失去平衡時，手扶一把帶背的椅子慢慢地身背躬在椅背上，眼睛盯住地面，一步挪四寸地自理生活。多少年過去了，我勤勞善良的母親，依然沒有玲瓏八面，依然倔強(qiáng)而堅強(qiáng)；然而，老了，卻不得不改變自己不服命的觀點。

十月寒風(fēng)刮來，又見落葉飛去，已失去生命的落葉歸根于泥土，但來年的春天，又見春風(fēng)，千樹萬樹梨花又開，生命之樹又是蔥郁。我回家看母親，母親正如十月風(fēng)中飄起的落葉，將接近生命的盡頭，可我看得出母親曾經(jīng)有過如樹一樣蔥郁，卻不曾有過花的姹紫嫣紅與俏艷。她只能是土地上一株不起眼的茍秧花，耐寒、耐旱，沒有香氣，白色的花兒只在沒有陽光里的時候，才散發(fā)出春天少見的光亮。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