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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鎮(zhèn)故事

      2016-09-28 07:59:21王澤群
      北京文學 2016年8期
      關鍵詞:李廣花蕊姐姐

      花鎮(zhèn)為什么叫花鎮(zhèn)?因為花鎮(zhèn)人都姓花,因為花鎮(zhèn)雙胞胎多。幾十戶人家的雙胞胎中,李廣來和花榮生兩家同年同月里生了雙胞胎。李廣來家是一對龍鳳胎,花榮生家是一對玉女兒,四個“小營生”書同窗,行同路,真正是四小無猜,再有一個多月,他們也準備畢業(yè)了。突然,風云驟變,李廣來被花榮生打了,而且打殘了……為什么呢?

      1

      花鎮(zhèn)藏在仰天山山明水秀的褶皺里。

      春來了,桃花、杏花、梨花,特別是桐花開得漫山遍野、噗嚕嚕地遮天蓋地,整個小鎮(zhèn)都被花堆著,花掩著,花藏著,唯一的一條丁字街也看不見了。雖說桃、杏、梨,紅的紅,白的白,花簇紛紜,分外嬌艷,但都擋不住桐花的藍。一是這桐樹原來就高,占領了山墻高頭。二是在春天里它開出了一樹藍色的若云若霧的顏色,蔓延至鎮(zhèn)外的山山嶺嶺,甚至直上了云天;那景色,才叫要多亮有多亮,要多美有多美呢。

      所以,花鎮(zhèn)叫作花鎮(zhèn),名副其實。

      但花鎮(zhèn)叫作花鎮(zhèn)的原因,卻不是因為這些美麗的花,而是因為花鎮(zhèn)上的百姓人家絕大多數都姓花。當年,宋代楊妙貞起義失敗,手下的將領士兵四處流散,有一家花氏三兄妹并未遠走,就近在這大山的褶皺里藏甲為農,繁衍生息,就留下了這樣一個村落。因為姓花,就叫作花村。后來,人聚得多了,又有了幾間像模像樣的商號、豆腐坊、車馬店……成了三山五嶺、十村八莊里的一個“大集”?;ù?,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叫成了花鎮(zhèn)。

      花鎮(zhèn)北山的石牙崖上,有一眼泉。此泉澄澈透亮,四季不涸,涌出的水花兒冒著白色的泡泡兒,左左右右搖著、擺著,緩緩地浮到水面上才散了。且雨季不見水渾濁,冬季不見泉結冰,是天下難得的好泉?;业睦献孀诒銓⒋巳凶鳌袄婊ㄈ?。

      “梨花泉”?聽名字很美,其實是花氏人家紀念楊妙貞的“梨花槍”呢。

      通曉兵器的人都知道,梨花槍是長矛和火器的結合型兵器。采用無纓的普通長槍,在原來的槍纓部位縛一噴火筒,拼戰(zhàn)時點燃,用火藥燒灼而殺傷敵人,藥筒中噴出之藥,如梨花四射飄落而得名。藥盡,又可用槍頭刺殺。此槍是楊妙貞所創(chuàng),世間稱她“二十年來梨花槍,殺遍天下無敵手”就是這個緣由。

      所以花氏人家的真?zhèn)骱笠?,都使得一桿好槍,且會弄火藥。

      花鎮(zhèn)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雙胞胎多。一個鎮(zhèn)上生養(yǎng)了雙胞胎的,總有幾十戶人家?;胰松p胞胎也就罷了,連外姓人家來這里落了戶,竟也會生雙胞胎,這就有些奇了。傳說是只要女人有了孕,天天早上喝一大碗“梨花泉”帶著泡泡兒的水,就容易生雙胞胎。所以每天清早,總有些女人帶一只白瓷藍花的大海碗,在那“梨花泉”邊舀水喝,邊舀邊喝邊說說笑笑、你打我鬧的,好不熱鬧!偶爾有些騷情、出格的話,這時候的這些女人聽了,臉不紅,心不跳,還要嘻嘻哈哈地大笑。

      花鎮(zhèn)的丁字街一橫一豎。橫是東西,豎是南北。那道一直豎著的街正北偏東的兩戶人家,一家叫花榮生,一家叫李廣來?;沂来龆垢罴覍槎垢瘧羧思易瞿就?、木臺、木案、木勺,生意也算挺好。但那個年代,正是十年“文革”亂騰的時候,誰家的日子說好也好不到哪里,不過是“階級斗爭”間隙里的平和貧窮罷了。

      兩家鄰居在同年同月里都生了雙胞胎,這就是緣了。花榮生家是一對玉女兒;李廣來家卻是一對龍鳳胎,比花家大了整半個月?;业逆⒚脗z,姐姐叫花芯,妹妹叫花蕊;誠如后來科學家們研究出來的一樣,一卵雙胎的孩子,她們分別發(fā)育成不同的個體。這種分裂產生的孿生子具有相同的遺傳特征,因此,性別相同,性格和容貌酷似。但花家這一對玉女兒,她們雖屬于性別相同,容貌酷似,性格卻絕不相同?;ㄐ旧眢w弱,性子慢,遇事想得多,說得少;花蕊身體好,性子急,張口見心,敢說敢做。而李家的姐弟倆因為是龍鳳胎,姐姐李仁,長得像爸爸,細眉大眼,文靜清秀;弟弟李義,則是他母親的翻版,粗壯結實,說話做事都帶著一股俠氣。

      那個文革時代,連豆腐也不讓隨便做,得公社的生產部里的豆腐社才能做?;s生的手藝好,被安排在豆腐社里做豆腐,但也只能隔三岔五地去上班,平時也得參加大田里的勞動,拿的仍然是工分。他的老婆、李廣來夫婦倆,都是農田整勞力,天天上山下地鋤草揚糞割麥收豆子。但是四個“小營生”們卻不懂得這個,兩張雜面煎餅裹上野菜小豆腐,填飽了肚子就滿山滿野地瘋跑。人民公社不準個人養(yǎng)羊,他們四個就跟著老憨爺,趕著生產隊的十幾只瘦羊當“羊司令”。李義和花蕊野,敢騎著公羊賽跑;李仁和花芯靜,只能遠遠地看著她們的弟弟妹妹瘋著鬧著拍手笑……渴了喝口清泉水,餓了就不管是野果、野菜地找了塞進嘴里當糧食。那時候公社管得嚴,大人們不敢亂摘亂偷搞“小秋收”。他們卻不管,兩個姐姐放風,一弟一妹就下手偷了。青杏酸桃澀梨,進了這些“小營生”的嘴里都是王母娘娘的蟠桃,香甜得很呢。

      不知不覺間,這四個“小營生”在遠離都市、遠離“文革”的深山僻野的青山綠水里,就長到虛著九歲了。也正是九歲這年,粉碎“四人幫”的鑼鼓敲響了。他們哪懂得什么“四人幫”幾人幫的,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但花家的姊妹知道,爹媽敢做豆腐了,而且賣得不錯;李家的姐弟知道,爹常常一出門就十天半個月的,回家來也帶著些他們不曾見過的稀罕物兒,讓他們娘兒仨大開眼界。而且,爹說,現在不是光做豆腐坊里使的家什了,人家外面,都找了我去打大立柜、五斗櫥了。什么叫大立柜?什么叫五斗櫥?李義瞪大了眼問爹。爹卻只是笑了笑,摸著他的頭說,過幾天,爹買了料來,做給你們看。

      過了沒幾天,李廣來就用老牛車從山外拉來了一車木料,那是上好的水曲柳,都已開好了板、拉好了條;他在院子里搭了個雨棚,支起了木案,放好了條凳,就刨、拉、鋸、鑿地干了起來。在上個世紀70年代,僻野山鄉(xiāng)的一個木匠敢在自家院子里做城里人才能用的大立柜、五斗櫥,不啻于在花鎮(zhèn)爆了一顆原子彈,全村的人上上下下都窩在李廣來家的墻頭上,看李木匠如何做大立柜。李廣來人長得清秀,心也靈巧,他光著膀子,露著一身精瘦的腱子肉,邊刨板、修條、開榫、對縫,邊滿頭滿臉大汗地和鄉(xiāng)鄰們說笑。他畢竟是手藝人,又走鄉(xiāng)串鎮(zhèn)地見過些世面,就告訴鄉(xiāng)鄰們,這大立柜可是一改咱鄉(xiāng)下的習慣,做好后,不用涂紅漆,更不描龍畫鳳,只用清漆漆上三遍,就要的是這原木原色,特別好看,精神!冬的棉,夏的單,全都裝進里面去,取用方便。

      鄉(xiāng)親們便哄笑了:那能算個什么東西?不喜慶。太不喜慶了。

      李廣來并不解釋,只一句:做好了恁看么。

      果然,那大立柜沒有幾天便立了起來,李廣來用清漆漆了三遍,那水曲柳的花紋木色,就顯出高貴來了。李廣來手巧,那大立柜的柜檐、門角,都清麗別致;四個腿腳又直立穩(wěn)重。在院子里鋪上一張草席,將這大立柜一放,滿院子光彩,陡添了幾分亮色。

      花鎮(zhèn)人不能不服:這真是城里人才用的“家伙”了!

      于是,花鎮(zhèn)風卷殘云似的,家家買料,戶戶攢錢,都要請李廣來做大立柜、五斗櫥。

      2

      1981年,花鎮(zhèn)的人家娶媳婦、嫁閨女,最亮眼的嫁妝就是大立柜加五斗櫥,而且必須是李廣來木匠鋪的。

      一年多的時間里,李廣來就發(fā)了財。他在花鎮(zhèn)掛出了“廣來木器廠”的牌子。買了電鋸、電刨,收了三個徒弟,這日子就有模有樣地滋潤了。而花鎮(zhèn)做豆腐的人家也多了,生意更不好做。農村么,生意都在集上,花鎮(zhèn)的集走二、七,十天里只有這兩天才有些生意。丁字街大集上一溜兒十幾家豆腐攤子,你想想能有多大的收益。這花榮生也不是個吃素的,他先是推起“牛頭車”走鄉(xiāng)串村地推銷豆腐,稍稍有了積攢,便買了個帶拖斗的手扶拖拉機,拖斗里裝著老豆腐、嫩豆腐、豆腐干,還有一口缸,裝著熱豆花,天天就突突突地到處跑,到處吆喝著做生意,起五更,忙半夜,風餐露宿地打拼。真挺不容易呢。

      盡管四個“小營生”上學晚,這一年也都上六年級了,就在花鎮(zhèn)小學。李仁當班長,花芯當副班長,兩個小姐姐都是學習認真、遵守紀律、聽話向上、心氣兒很高的好學生。李義和花蕊就不同了,他們倆原來就是好玩好鬧、心浮氣躁的個性。小時候,大野青山小溪花叢里玩慣了,上學之后,讓兩個姐姐天天看著、日日教著——人家是班長、副班長么——倒也沒出什么大婁子,就是學習不好。每次考試那分兒都在最后邊站著,氣得李仁、花芯天天拿他們訓話、點卯。他們倆根本就不在乎。該玩就玩,該鬧就鬧,想瘋就瘋,想造就造。用他們班主任張老師的話說,“這真是雙胞胎的兩極分化??!”

      說是兩極分化,也不全對。李仁和李義,真是兩極分化;而花蕊不同,她稍一用心,一下子就能考個全班第一,把兩個姐姐都比下去了呢。四個“小營生”斗嘴的時候,也沒有哪個能夠說過花蕊的。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不稀罕。我要是真稀罕了,別說你們這兩個班長,就是校長,我也能當,敢當呢!”她這話一出口,四個孩子笑倒了一對半。只有她不笑,瞪著一雙丹鳳眼,咬住薄薄的紅嘴唇:

      “不信?……不信,總有一天叫你們信!”

      六年級,十三歲。女孩子長得旺,花芯、花蕊、李仁,風吹柳葉兒似的都開始出落了,只有那個李義,更剽、更傻了。一個姐姐、兩個妹妹,都長得比他高了;再加上男孩子心竅兒開得晚,他竟然就好像是這三個女孩子的小弟弟,連放了學的書包,都有人給他背著。

      日子過得好好的,四個“小營生”書同窗,行同路,真正是四小無猜,再有一個多月,他們也準備畢業(yè)了。突然,風云驟變!李廣來讓花榮生打了,而且打殘了……

      第一個知道這消息的倒不是李家姐弟,而是花芯。花芯那心上的一片藍藍的天,立時就塌了!但花芯是那種能裝下事兒的孩子。十三歲了,雖然沒人教,倒也是開了些心竅,知道這種“丑事”兒,自己是不能張揚的;但她心里悶得厲害,卻又無人訴說,無處發(fā)泄,便獨自跑到小時候他們放羊走得最遠的那梨花泉后面的大山里,默默地坐了一個下午。她把她不明白的那些事兒想了又想,仍然沒想明白。但沒想明白也得想,也得活呀。

      農歷十四,月兒已經渾圓,高高地耀在黃昏的藍天上,她看著那月亮,真想自己能飄到那輪月亮里去,不想這些紅塵人世的煩心事兒??赡窃聝阂策吡?,她仰頭看得脖梗子發(fā)酸,千呼萬喚,那月兒對她仍是不睬不顧。天也漸漸地黑了下來,大山野嶺亮歸亮,風卻在呼呼地叫,她有些怕了,便只得踩著月光朝家里走。

      但這一件沒讓花芯想明白的事兒,卻從此改變了她的命運。

      第二個知道這件事的是李仁。李仁的表現卻不同。她到家,看見母親拉著個臉,獨自坐在院子屋門外的小板凳上,眉宇間全是恨和怨,粥不熬,餅不攤,也不搭理她。她便悄悄地洗了米,架上火,熬了一大鍋粥;又支起鏊子,和了面,一個人獨自攤起了煎餅。這原來就是她駕輕就熟的活計,所以,她也就干得有板有眼。直到李義瘋完了,滿頭大汗、灰頭土臉地進了門,她的粥也好了,煎餅也成了厚厚的一摞,才從飯櫥里 [匯]出咸菜,又打了一盆水,讓弟弟洗干凈了,招呼他們吃飯。

      娘說:吃什么?光這氣我也飽了。

      李仁說:氣要真能飽了人,我還不做飯了呢。娘,咱沒吃虧。

      娘說:腿都斷了,你還說沒吃虧?

      李義正塞了滿口的煎餅,聽了一愣,問:腿斷了?誰的腿斷了?

      李仁瞪弟弟一眼,怒聲呵斥道:這么香的煎餅也堵不住你的嘴!你快吃吧,吃飽了做作業(yè)!

      李義還想問,一雙筷子已敲到了他頭上。

      別看是只差了五分鐘從娘肚子里出來的姐和弟,李義天生就聽李仁的。在學校里是她管他;在家里也從來是姐說了算。何況,他心竅開得晚,仍然混沌懵懂,見從不黑臉的姐姐今天黑了臉子這樣呵斥,還動了筷子,翻了個白眼,便不再說話,只管吃飯……

      李仁卻再加一句:從明天起,上學下學跟著我走。不準理花芯、花蕊。

      李義愣了愣,想問問,卻見姐姐一雙眼睛像兩只錐子,直直地扎過來,便沒話了。他知道,姐姐永遠“對”,便吭也沒吭聲,喝粥咬煎餅。

      原來晚炊起時,一墻之隔的兩家鄰居你吆我喝、你應我答的歡樂氣氛一下子消失了。

      兩個院落,都靜得嚇人。人的情感神經,一下子就阻斷了。這是農歷十四的一個初夏夜,幾乎渾圓了的月亮,鍍亮了花鎮(zhèn)的山山嶺嶺,也把那兩棵高大的桐樹陰影,嚴嚴實實地蓋在了山墻墻頭,蓋住了兩家的院子。

      3

      李廣來是外姓,又出了這樁“丑事”兒,知道這鄰居是不能做了。好在他的木器廠做得不錯,腿剛剛能站在了地上,就支使幾個徒弟,幫師娘把家挪到了村南的木器廠里。原來,他是天天離家去廠里上班,人一忙,家都不回;現在是家在廠里,他又被那五大三粗的老婆看得緊,便悶頭發(fā)家創(chuàng)業(yè)了。

      花榮生打斷了人家的腿,見人家沒告官,原來怯著的心也就安了。知道自己的老婆不是個“好東西”,便牛一樣地使喚她,起早摸黑都不算,只要逢集串村賣豆腐,都讓老婆跟著掌秤,但每一分錢都是自己攥著,從不讓她染指。原來晚上做的那事兒,現在也不做了。從來不做,他要靠死她,讓她再騷!

      農民,有農民的活法呢。

      一家村北,一家村南,學校在中間。

      兩對雙胞胎,四個小伙伴,因了大人的糾葛,從此絕了緣。雖然還在一個班上,李仁當班長,花芯當副班長,卻從來不說話。有什么事兒,都是直接找張老師請示匯報。張老師也算是通情達理,心知肚明這“潛規(guī)矩”,從不為難她們。小學一畢業(yè),李廣來的錢比較富裕了,就把李仁、李義送進了縣一中住了校;而花榮生始終沒有大發(fā)起來,花芯、花蕊,也就湊合著在鎮(zhèn)中學就讀。人隔兩地,又有舊恨,六年里從小玩大的伙伴,竟再也無從見面,更別說有什么聯系與消息了。

      一晃整整六年,這四個小玩伴再見面,卻是在1987年縣一中高考的考場上了。

      再見面,四個人全都一愣。誰看見誰都新鮮。

      李義早已長成一個一米八三的小漢子,膀闊腰圓,看來,他母親的基因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遺傳與發(fā)揮。李仁則隨了父親,眉眼山清水秀,一看就給人深刻印象。花芯、花蕊也都出落得要腰有腰,要腚有腚,亭亭玉立,風拂楊柳似的婀娜可人。

      時間畢竟是個淡化劑,遠去的風景里兒時的那些美麗又都浮上心頭??赡羌俺笫隆辈⒉荒芡鼌s,正是那件事讓他們從此隔膜了。李仁、花芯淡淡地似笑非笑的一笑,擦肩而過;李義和花蕊卻不同,他們一下子就站住了。李義看著花蕊,越看越不認識她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變化,只是感覺花蕊變化得忒大了,忍不住就說:

      你,花蕊嗎?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兒啦?

      花蕊聽了,卻笑了,她媚他一眼,也就回他:

      你沒看看你,你變成個什么樣兒啦?

      兩個大少年,不是少年,是青年了,心里就全都是心花怒放!

      你也來高考?在一中考?

      是呀。你呢?

      俺也是。但俺肯定考不上。俺姐行。

      我也考不上。但芯芯肯定能考上。

      那咱倆一樣。

      啊呸。誰和你一樣?你現在都成了棵青楊樹啦……

      可、可你長得……真、真是……

      他們還想說,但是,遠處,兩個姐姐都有了動靜,不知在喊著什么。他們忽然知道,六年來,他們真的沒有什么交往了;這六年,是一段空白,水遠山高;這六年,一鎮(zhèn)相居,卻是陌路人生??墒谴丝?,他和她,多想好好說說話呀!但不能,暫時不能。他們有些尷尬,卻又無奈。李義準備轉身了,突然問:

      我上哪兒找你?

      花蕊想也沒想,就說:

      考完了后一天。我在老憨爺小屋后面的青山石崖下。咱小時候玩“娶媳婦”的那地兒。起早,天亮了就到。

      當李義抿住嘴,壓抑著心頭的甜蜜走到李仁面前的時候,李仁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說:“都什么時候了,就要進考場了……”

      李義便笑了,說:“姐,我是陪姐你來考試的。你不想想,我能考上嗎?”

      李仁便真的火了,罵道:“你就一輩子這么沒出息?”

      李義一點兒也不在乎,仍笑著說:“咱爹說來,人各有命,不能強勉。有出息,沒出息,也不是姐姐你能說了算的……”

      李仁被弟弟這話給噎住了。她想了想,狠狠地說:“哼,考場上見!”

      其實她也明白,這句話不是沖著李義說的。是她心里想對花家那一對雙胞胎姊妹說的。

      她知道縣一中與花鎮(zhèn)中學相較而言有教學優(yōu)勢。何況,十二年的學習生涯里,李仁是很少掉下前三名的。對于“丑事”里花榮生打斷了父親的腿,她一直耿耿于懷,誓要拿出好成績,考上好大學,一路要和花家競爭著朝上走的。

      人要憋了氣,會執(zhí)拗著一根筋地走到底的。李仁,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一年,他們都是十九歲了。而李仁的十九歲,比李義的十九歲,成熟得多。

      4

      “丑事”在農村是傳得很快的。所以才有那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而李廣來和花榮生的老婆榮生媳婦的“丑事”卻包藏了若干年。蓋因他們兩家一是鄰居,二也是一個做豆腐,一個做做豆腐的工具,業(yè)務上總有些來往,所以,也就把這丑事兒藏得很深。這是他倆的“秘密”。

      丑事兒其實是美事兒,是這世上絕大多數飲食男女在心底深處的一種欲望,抑或是一種罪惡的欲望之花?;ɡ顑杉业倪@件丑事兒,真若是說有個緣由,那還是榮生媳婦被李廣來所吸引。

      李廣來從小就學的是木匠手藝,這是一種需要出大力的職業(yè)。出方木、破板、出條子,那是要拉大鋸,使笨力氣的;至于刨花、開榫,是既要用大力氣,還要用巧力氣的事兒。李廣來本來就長得眉眼周正,個頭也好,干了這樣一件出力氣的活兒,練出了一身的腱子肉。胳膊、胸脯,都是緊繃繃的。特別是夏天,貪涼,他基本都是只圍一個木匠圍裙,裸著上身,又是鋸,又是刨,又是鑿,又是彈墨線,又是開榫合縫的……那沁出晶晶的汗珠粒子,凹凸結實的一塊一塊的肌肉,就入了榮生媳婦的眼。她有事無事地就端個針線笸籮,踅進鄰家的院子,好似找廣來媳婦閑話針線活兒似的,有一眼無一眼地在李廣來身上瞄。

      榮生媳婦閑話似的說:“嫂子,還是你家大哥這活兒好。不用出門,就把錢掙上了?!?/p>

      廣來媳婦便把那一雙眼瞪大了:“不用出門?嘖嘖。他接了營生,十天半月地不回家。在人家主兒那里管吃管住管睡呢。家里兩個孩子,自留地,還有隊上的工分,就靠我一個人忙活!”

      榮生媳婦說:“人家李師傅這干的是個技術活兒,強似俺家的,天天賣豆腐?!?/p>

      廣來媳婦說:“賣豆腐好耶。你家的榮生可是天天回來住呢。這可好,遇上打雷打閃下暴雨,我一個人守兩個孩子,不夠那怕的?!?

      榮生媳婦便接了茬:“你不早說,再有這日子嫂子你就喊我,我過來和你就伴兒。”

      廣來媳婦便笑了:“那倒不用,沒事兒。若真有了事,我隔著墻頭一喊,你們不就來救了急嗎?”

      “那可是?!睒s生媳婦又看了李廣來一眼,對廣來媳婦說:“你看看大哥那身上的汗,真是出大力氣的。”

      廣來媳婦不屑地說:“那是頭驢。白天出了這么大的力,一點兒不耽誤他晚上折騰人。”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榮生媳婦便哈哈哈地笑了,說:“那嫂子你福氣大么?!?/p>

      廣來媳婦這一次聽懂了,她剜了榮生媳婦一眼:“什么福氣,我才不稀罕呢!”

      榮生媳婦一聽,便把話頭引了開去,聊些雞毛蒜皮的閑話……

      李廣來是什么人?他雖然忙著活計,頭不抬,眼不搭,但兩個女人的話他都聽進去了。聽進去了,他也就明白了。

      是初夏,近收麥了。豆腐生意顯然要比春上好多了。

      收麥是個出大力的活計,要吃得好才有力氣鼓著勁頭干,飯食自然要比平日里好一些,最好是多點兒肉。但這農家里誰舍得整天吃肉?自家的雞蛋和低價的豆腐最受歡迎了?;s生起早貪黑地和老婆忙活著,泡豆子,磨漿子,點鹵子,蒸盒子;一架一架的豆腐趁熱就裝了車——真要收麥他就不能出門賣豆腐了。他也要搶割他那三畝六分地里的麥子呢——所以,早上“牛頭車”一推,他就對老婆說:“趕緊,讓李義他爹過來,把這些豆腐家什拾掇拾掇。手巧還得家什妙呢,最近可是來錢的時候……”

      這正中榮生媳婦下懷,她一迭聲地應了:“你就放心吧。這么近便的鄰舍,他能不幫襯咱啊!”花榮生前腳出了門,她后腳就站在隔墻上沖廣來媳婦喊:“嫂子,芯兒他爹說了,讓俺大哥過來幫俺整整豆腐盒子。中午,俺留他在這邊吃了,你就不用忙了!”

      廣來媳婦應了。正是農活緊的時候,李廣來又是個吃百家飯的手藝人,她落得少點兒勞累呢。她笑答:“這可省下我的事兒了。孩子都上了學,我?guī)宵c兒干糧,中午就在山上吃了。他嬸子,你今天就費點兒心思伺候李義他爹吧……”

      “那是一定的。”榮生媳婦應得也痛快。

      待李廣來挎著木匠家什進了門,榮生媳婦早把一鍋綠豆湯熬好了,還特意加了點兒平時也舍不得用的冰糖。自己也重新梳洗打扮了,不但抹了友誼牌雪花膏,還換了一件粉色的對襟短衫,有意地把上面兩個紐扣兒解開了,露出了一片有山有嶺的雪白的肌膚。她是有意要在今天勾引了這個渾身腱子肉的木匠大哥。能想的招數,她都想了。

      李廣來看她這般收拾,心里一清二明。他放下家什,笑著說:“俺今天干這活兒,你得打個下手?!?/p>

      榮生媳婦便說:“大哥放心,你叫俺干什么,俺就干什么,保證聽你指揮?!?/p>

      豆腐坊在西廂房,擠擠仄仄的又是磨子又是鍋的,不好修理東西。李廣來便把一張條凳搬在院子的桐樹下,邊上鋪了一張席子,把幾個要修的豆腐盒子也全搬了出來,一一開拆。

      榮生媳婦見了,便問:“大哥,俺把院門關上?”

      李廣來說:“行。清靜,活路快?!?/p>

      于是,榮生媳婦便把那院門關上,閂了門杠,一心看他干活。她真的很欣賞李廣來的手藝,看他把一些木板、木條的三弄兩弄,就弄出了可心的家什,她甚至有些好奇。她也知道,豆腐家什,一個鐵釘都不能沾,沾了鐵器的豆腐,就有了異味,不好吃了。但她對李廣來開榫對榫,絲毫不差,插起來的家什沒見水就結實堅固非常贊嘆。其實,她也懂,木匠吃的正是這碗飯。沒這本事如何當得了木匠。但她明知故問:

      大哥,你怎么能算得這么精細,絲毫不差呢?

      這得嚴絲合縫。

      俺知道嚴絲合縫。可是,合得這么緊,這么好使,大哥你真是個本事。

      榮生媳婦正蹲在席子邊上,幫李廣來扶正一塊盒子邊框,讓他將另一塊邊框插起來。

      他高她低,李廣來便看見了她的那一片雪白的微垂的豐滿胸脯。他的身子一下子熱起來,感覺到命根處硬硬地鼓脹起來——他說:

      你把那板子先放一邊,倒出這席子來。

      她并不解,但順從地把板子放到了一邊。

      李廣來就勢把她放倒在席子上,三下兩下就把她剝了個精光,兩只長滿了硬繭的手粗糙使勁地揉搓著她的一對豐滿的胸脯,一下子就進入了她的身體。

      蓋著天,鋪著地,樹上的知了“知了,知了”唱得正歡……

      榮生媳婦魂飛魄散地感覺到一種狂喜。她想他想了很久了,卻沒想到他這樣粗暴、強悍地占有了她。他一邊干著她一邊說:這就是嚴絲合縫!這就叫嚴絲合縫!嚴絲……合縫……嚴絲……合縫!

      榮生媳婦覺得自己軟得像一片水,溶了;輕得像一片云,飛了。結婚十幾年了,孩子也有了。但她不知道……這事兒可以是這樣的。這樣地野性,這樣地狂放,這樣地繚亂……這一刻,她覺得她的心,她的身,她的命,都可以交給這個叫李廣來的木匠。如果他愿意,帶她走到天涯,走到海角,她都愿意,她心甘情愿。

      中午,榮生媳婦用盡心思給李廣來做了幾個菜,搟了長面,還給他燙了一壺酒。伺候了花榮生一輩子,她也沒這么上過心。

      炕上。矮幾。他們相對而坐。她給他斟了酒,說:“大哥,你就好好地喝點兒酒,歇一歇……”

      李廣來笑了,他舉起酒盅,敬她,說:“你也喝一盅?!?/p>

      她也就順從地自己給自己斟了,舉起酒盅,和李廣來碰了一下,輕輕一啜。

      李廣來看了,說:“第一盅,干了?!辈⒉坏人?,自己仰著脖子,一飲而盡。她也就再順著他,也一飲而盡。

      沒吃什么菜卻連干了三盅,李廣來看榮生媳婦面色緋紅,一臉春光,眼色卻迷離了,他笑了笑,什么也沒說,跨過矮幾,再一次把她放平了。這一次他沒有那么著急,借著酒的微醺和已經的輕車熟路,他好好地細細地把榮生媳婦揉搓、捋順了一遍,讓她再一次心花怒放。情濃興至時,李廣來揉著她一對豐滿的胸脯說:真是一對好鴿子。真是好鴿子。

      榮生媳婦卻羞澀了,悄聲說:大哥,俺在娘家有個小名,就叫“鴿子”?,F在這鴿子,都歸了你了……

      5

      李義起了個清早,躡手躡腳地出了門,一轉過山墻,就撂開大步朝鎮(zhèn)后面的青山上跑。

      高考考了個什么樣兒,李義一直稀里糊涂的。李仁一直在訓他,他也就一直聽著,不吭聲,不反駁。別看他現在高出李仁一個頭,正兒八經地像個大男人了,他仍然是個弟弟,且是讓大5分鐘的姐姐管得服服帖帖的小弟弟。但這高考一考完,他就覺得自己解放了,卸下了鎖手銬腳的“鎖鏈”,成了個自由的人。因為他知道,他作為“學生”的“任務”從此可以結束了。他將用另一種方式,開始他另一種人生;把握這一種人生,他自以為,他要比他的姐姐強十倍。而現在,他最想見到的,就是六年里一無來往的、曾經做游戲時當過他媳婦的花蕊。

      那真是個如夢的童話呀……

      李義戴一個草扎的花圈——那是禮帽;花蕊戴一個花編的花圈——那是鳳冠。兩個姐姐聯手搭一個花轎,花蕊坐上去,李義折一根艾蒿當馬鞭,他在前面走,“花轎”后面跟,四個小伙伴一起唱:嗚哩哇,嗚哩哇,娶個媳婦帶回家。

      兩個姐姐會把“轎”停住——

      花芯會問:李義,小義子,你娶了媳婦高興不高興?

      高興,高興,一百個高興。

      李仁會問:花蕊,蕊子,你做了新媳婦啦,愿意不愿意???

      愿意,愿意,一百個愿意。

      于是他們再搖著轎子,抬著花蕊,唱著:嗚哩哇,嗚哩哇,娶個媳婦帶回家……

      娶個媳婦帶回家……那時候,他們連小學還沒上呢,人事未省,世事懵懂,但他們把這個游戲做了有一百遍了……轉眼間,小學讀過,他們又都參加高考了……六年無來往。六年初省事。六年里竟然他都沒好好地想過花蕊呢??墒沁@一見,他才知道,這花蕊從來就沒在他心里離開過!

      轉過山彎,薄霧里,李義看見花蕊已經站在那青山石崖下。小小的一個身影,在清早的微寒里有些瑟縮似的。他心里大喜,但卻沒敢喊,只是蹽開大步走了過去,滿臉都是陽光一樣燦爛的笑。

      花蕊一見他,劈頭就問:你考得怎么樣?

      我不知道。李義笑著答,反正我知道是考不上的。我不像我姐,她行。你呢?

      我就沒好好考。我不愿意讀這勞什子的什么書的。我若是愿意讀,我姐也考不過我。

      這我信。李義說,咱四個人里頭,頂數你啦。

      頂數我什么啦?

      頂數你精唄。咱小時候一塊兒玩,什么主意還不都是你出的。

      花蕊聽了,笑得咯咯的。她說:這可是。連偷桃子,偷棒子,我都偷得比你大,比你多?,F在,你更偷不成了。

      李義沒聽懂這句話,問:現在?現在還偷什么?

      你現在成了一棵大楊樹了,你還能偷?躲貓貓你也沒處躲了呢。

      花蕊說完了,又笑得咯咯的了。李義也就跟著笑了。他發(fā)現,花蕊笑起來更好看,那秀眉俊眼就不用說了,單那已經出條了的身材,夏季小衫遮不住的胸部,因為她的笑,便顯得花枝亂顫,分外動人。十八歲的李義心上,突然就有了一種溫暖的波浪涌動……

      因這溫暖,他反而無話了。只會呆呆地看著她,眼珠兒都瓷了。

      花蕊發(fā)現了,脧了他一眼,嗔道:你還真成了塊木頭啦?

      李義聽了,有些急,便答:沒、沒……沒成……不是木頭……

      花蕊一聽他這言不及義的話,一下子就笑得彎下了腰,喘不動氣了。邊笑邊說:哎呀媽呀,哎呀媽呀!李義,李義,你不是塊木頭是什么?人長得比樹都高了,心眼還是和木頭一樣的……

      李義看花蕊笑成了一團花,心里懵懂一片。他不知道花蕊為什么會這樣笑,是笑他嗎?是,又不全是。但他看她笑得很高興,很快樂,甚至……很美。他心里一動,上去一下子把她抱了起來。花蕊一愣,就手一個耳刮子打在李義臉上:

      傻木頭,你想干什么?

      李義卻巍然不動,只一顛,就把她橫了過來,像抱個小孩子一樣地抱著她說:你打吧,一點兒也不痛。俺、俺就是想抱你。俺看見你的第一眼,俺、俺就想抱你……

      花蕊聽了,便不再說話,任由他抱著。長到十八歲,她從來沒想過有個人會這樣抱著她,抱得很結實,也抱得很溫暖。也不是她從電影、電視劇里看到的那種面對面的擁抱。他抱著她,像抱著一床被;抑或是抱著一捆莊稼棵子。她感到了他結實的手臂、結實的胸脯,和他微微有些喘息的呼吸……

      她的心上便有了一股溫柔的清清小溪流淌,還帶著叮叮咚咚的金音,美妙極了……花蕊不由得用一只手勾住了李義的脖子——那年青的雄馬一樣結實的脖子——另一只手也繞上去,也勾住了李義的脖子。

      霧,從山口子那兒沿著石崖子彌漫了過來……

      6

      李仁是第一個接到錄取通知書的。她考中了第一志愿:省財經學院金融管理系。

      消息風一樣地傳遍了花鎮(zhèn),家家戶戶都在感嘆從小就是個好孩子的李仁終于一躍登“龍門”。最高興的莫過于李廣來了,這幾年他的工廠順風順水,發(fā)展得不錯,女兒又一下子考取了她自己的第一志愿。這個三代都是掄錘使刨子、挨門挨戶干木匠活的家里終于要改換門風,要出“圣人”了,他如何能不高興。

      他看過了李仁的錄取通知書,興奮地朝桌上一拍,說:“好!大喜事兒,擺宴,請客!”

      李仁卻白他一眼,說:“請什么客?”

      李廣來說:“請大客。咱老李家在花鎮(zhèn)是‘少數民族,仁子你可給你爹爭了大氣啦。咱在‘二門樓大酒店,擺個大席,把鎮(zhèn)委鎮(zhèn)政府的張書記、花鎮(zhèn)長全請上,好好地露上他一臉!”

      李仁再白他一眼,說:“爹,你就少嘚瑟吧,考上個大學算個什么事兒。毛主席講話,萬里長征第一步,到延安還早著哪!你有擺宴的那些錢,不如包幾個紅包,給張書記、花鎮(zhèn)長他們送去。就說是喜帖子,感謝他們這些年對咱家的照顧。這樣,事也辦了,人家情也領了。你這工廠在花鎮(zhèn),也就更扎實了。”

      李廣來聽了,拍手叫好,說:“真是我的閨女。想得周到,想得遠。順便也包一個大點兒的,給你的班主任送去。沒有他,哪有你的今天啊……”

      李仁再白她爹一眼,說:“這個,就省了吧。我上了大學,他還能幫我什么?高中這三年,哪年咱也沒少孝敬他,足夠?!?/p>

      他們爺兒倆這些話,全是背著李義和她娘說的。這幾年里,李廣來早就把李仁高看了好幾眼,他覺得這閨女有智慧,能掌大事兒,他愿意聽閨女的。他再問:

      “那小義子呢?”

      李仁說:“他考不上。連個專科他也上不了?!?/p>

      “那怎么辦?”

      李仁接著說:“跟你干唄,你還能老當這個廠長?人家黨中央都興培養(yǎng)接班人呢?!?/p>

      “對對對。這小子管個人,倒是人模狗樣地很有主意。我這廠子,四十多人了呢,是得讓他幫我看著。你這想法不錯,嗯,就這么定了?!?/p>

      李仁看她的爹事事聽她的主意,心里高興;考上第一志愿,這才叫如愿以償。她想了想說:“爹,咱還是得慶祝慶祝。在咱自己家里,我給您做飯,炒幾個好菜,孝敬孝敬老爹。咱一家四口,誰也不請,吃個獨食……”

      李廣來又是連連叫好。他知道,這幾年,這女兒雖然上學住了六年校,可是回到家里,鍋碗瓢盆,樣樣在行。她炒的菜,可比她娘炒得好吃多了……

      花芯聽說李仁考上了省財經學院金融管理系,心里一驚,且又一顫。她非常詫異,李仁怎么會和她報的是一個志愿?她更心驚的是,李仁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全花鎮(zhèn)都傳遍了,李家正得意洋洋;而她,不但沒有收到省財經學院金融管理系的通知書,就連第二、第三志愿的通知也沒收到,她覺得自己考得不錯啊??稍趺磿瓦@李仁有了天差地別的高下?

      這些天里,她特別盼著郵遞員的車鈴聲,又特別害怕這郵遞員的車鈴聲。她知道,鈴聲響得越晚,說明情況越糟??墒牵鹊芥?zhèn)上的高考生,二本的、三本的、專科的都收到了錄取通知書,連花蕊也收到了未錄取的通知書的時候,她卻仍然是什么也沒有收到,好像這個世界徹底把她給遺忘了?;ㄐ臼菑氐捉^望了。這一次的絕望,比六年前她聽說了那件“丑事”時的絕望還要徹底。

      那一次,爹雖然虧了,但爹是贏了,讓李仁他爹好好地得了一次教訓。

      而這一次,她竟然無處出手?還沒等著“打”,她就敗下陣來了,而且敗得莫名其妙。

      記得花蕊收到未錄取的通知書,嘻皮笑臉地說:“好啦。我可把該讀的書,都讀完了呀!從此,和它們拜拜了!”花蕊把那未錄取通知書隨便一折,塞進信封,又很怪異地看了花芯一眼,問道:“咦?姐,你怎么沒收到第一志愿錄取通知書???……”

      就這一眼,就是這一句話,天打五雷轟!花芯覺得整個世界在她面前坍塌了!她用了六年功,妹妹六年沒用功。妹妹的結果一點兒也不比她差!就像這六年里她的爹娘,天天起五更,睡半夜,磨豆子,打漿子,做豆腐,趕大集,趕小集,沿街走,登門送,這日子也沒有多少起色一樣。而那個讓她爹打斷了腿都沒敢告狀的李仁他爹,竟然就圈了那么大的廠子,吆喝著三五十個工人,蓋起了那么排場的二層樓,居然還開起了桑塔納。這個世界,哪里有公平??!

      花芯又一次獨自跑到小時候他們放羊走得最遠的、“梨花泉”后面的大山里默默地坐了一個下午。她把她不明白的那些事兒想了又想,仍然沒想明白。但沒想明白也得想,也得活呀。她是個要強的性子,她咽不下這口氣!她看著梨花泉里的那些小氣泡泡,一個一個從泉底深處,飄飄搖搖地浮了起來,好似一樣,又不似一樣,但一到水面上,全都無聲無息地就破了,不見了。只有那漾著微漪的泉面,不聲不響地溢出一條清清小溪,漫過石圍子,向遠方流去……

      遠方。遠方?遠方!

      花芯心里激靈地一動!對呀,走!我走呀!走出這花鎮(zhèn)!離開這花鎮(zhèn)!到那遠方外面的花花綠綠的大世界里去!

      我就不信,這世界這么大,就沒有我花芯的活路!萬卷書不讓我讀了,萬里路總可以走吧?人生,也不是只有高考這一條路!上不了大學的人會都死凈了嗎?都能死凈了嗎?走!我走!我要走!

      花芯想到這兒,心情豁然開朗。她突然就覺得身輕了,心高了,沒有了一點兒羈絆。她去梨花泉里掬了一捧清亮亮的泉水,先是洗了洗臉,再掬一捧,喝了個凈。

      這梨花泉的水,那可是真叫個甜。

      7

      花芯悄然無聲地走了。

      急得她爹娘和院子里的黃狗一塊兒跳腳!

      花榮生一個勁兒催他老婆和花蕊:“再找找,再找找,看她還說了些什么?”

      花蕊卻不急,接話更干脆:“就這一張信紙,你再看看吧。俺姐不是說了么,她高考沒考好,想去外面闖世界。你們放心,俺知道俺姐,她不是尋短見的人。世界這么大,哪兒不活人?”

      花榮生的老婆拿著那一張小紙,只知道抹眼淚。

      花榮生更急了:“我去堵去,我去堵去,我得把她堵回來!”

      花蕊便笑了,說:“爹,你去哪兒堵?你說個地兒,我和你一塊兒堵?!?/p>

      花榮生一愣,卻更急了:“你這個沒心沒肺沒肝腸的東西!你姐姐走了,上哪兒也不知道,你還有心思笑?”

      “那么你叫我哭?我哭要是能把俺姐哭回來,我就和俺娘一塊兒哭。俺姐是什么人?她那個志氣你不知道?她不早說,她要早說了,俺和她一塊兒走……”

      花榮生一下子就啞了。

      若是花蕊走了,花芯留在家里,他倒是不急。他知道花蕊的鬼點子比她姐姐多多了,她到哪兒也吃不了虧??墒羌毾胂?,花芯比花蕊有主意,做事兒更穩(wěn)、更有準兒。別看只留了這么一張小條子,但她該帶的東西全都帶了,不像是要有什么意外的樣子??此掀胚€在抹眼淚,他便火了,朝她大吼一聲:“你就知道抹尿水兒!一個大閨女要從家里走,你個當媽的一點兒都不知道?”

      老婆沒說話,花蕊可不愿意了:“俺娘夠委屈的了,你就少號號吧。我和俺姐一個屋里睡覺,都不知道,俺娘天天跟著你出去賣豆腐她能知道?走吧走吧你。該上哪兒賣你的豆腐,你就上哪兒去吧。娘,你不用理他!”

      花蕊這一番話,還真把她爹娘安穩(wěn)住了。是啊,連花蕊都這么清楚,她那姐姐不會出意外,她出去走走,闖個世界,未見得有什么壞處。她是個穩(wěn)當人兒,就是出去走,也會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的呢。

      于是,花榮生發(fā)動他那帶拖斗的手扶拖拉機,繼續(xù)賣豆腐。

      不料,花芯走了不過兩天,郵遞員把錄取通知書送來了。

      全家一驚,花芯考上了!而且是第一志愿:省財經學院金融管理系!

      花榮生那個跳腳呀!這一次,比花芯悄悄走了跳得還高。不但跳腳,而且干號。因為他不知道現在如何去找他這個“高中”了的大女。何況,郵遞員千賠不是,萬賠不是,都沒有用。錄取書早就到了郵局,千差萬錯,這封信掉在檢信的桌子縫里,若不是全局大掃除,這封信在那縫兒里呆上個十年八歲的誰也難料??尚姨?,這信沒耽擱錄取生去上學。

      “什么叫沒耽誤?”花榮生更火了,“沒耽誤俺這閨女……”

      他話沒說完,花蕊推了他一把又拉了他一把,把他讓到身后,笑著對郵遞員說:“大哥,您走您的,您走。只要知道俺家高中了,其他事兒都好辦。”

      郵遞員千恩萬謝地走了?;s生卻把眼睛瞪得有牛大:“其他事兒都好辦?你怎么辦?”

      花蕊其實沒有什么具體的辦法,她只是覺得她爹責怪人家郵遞員也沒什么意思。讓花榮生一問,她愣了一下,才說:“找我姐呀。我就不信她能三天兩月地不給咱家個信?”

      “哎呀你個小祖宗哎!這上大學,是要報到的呀!她不報到,還不是白考了嗎?”

      花蕊眼睛一轉,立刻有了主意:“我替俺姐姐報到。我們倆,連你和俺娘都能認錯了呢。我報了到,等姐姐回來,一換,不就全解決了?”

      花榮生聽了,想了想,也只能這樣了。這農村,考上個大學不容易,還是省上的重點。怎么想辦法,也得把這個學上了啊。只是,怎么找花芯呢?

      “除了等,你還能有什么辦法?這么大的個中國,她自己不回來,就憑你,你能找著嗎?”

      花蕊全有理。她爹媽只能靜靜地聽。聽完了還得想想:幸虧有這閨女……

      8

      花蕊到省財經學院金融管理系報了到,才發(fā)現這事兒“壞了”“真壞了”“壞大了”。

      天大地小。她怎么也沒想到,居然和李仁一個系,還一個班。幸虧不住一個宿舍。

      雙胞胎姐妹雖然長得一個樣子,別人很難分辨,但花蕊明白,在從小一起長大、耍大的李仁面前,她是騙不過去的。

      騙不過去怎么辦?花蕊一個晚上就沒閉眼。

      人事漸省,她又是個特別靈醒的姑娘,她知道,李仁她爹的腿,是讓她的父親給打折了的;雖然那是一件“丑事”,但理在她家,李仁只能窩著這一口惡氣??墒?,她也知道,這李仁,不會一輩子都窩著這口惡氣的;這一口惡氣若是這時候出,換上她有兩個腦袋,也躲不過去。

      花蕊想得頭痛,也沒想出一個法子來。她想,實在不行,她只好回家,趕快去找花芯,反正這“到”是給她報了,晚來幾天,也沒什么。她得去找姐姐,這個上大學的機會,無論如何也不能舍棄。

      想到就做?;ㄈ镌缟掀饋?,把自己的床鋪整理好了,拿了自己的隨身小物件兒,早飯也沒去吃,就悄悄地離開了校園。

      她剛一出校門,眼前一亮,心頭一驚,又一喜——李義正站在那兒呢!

      李義見了她,滿臉都是笑?;ㄈ餂]和他說,就悄悄地進了省城,他聽說她居然考上了大學,且和他姐姐是一個學校,二話沒說,搭了最早的班車就趕了來。在校門口,他正猶豫著怎么進去找她呢,天仙一樣的,花蕊就站在了他面前。他那個喜呀!

      “你怎么來了?”花蕊問。

      “你怎么就考上了大學了?”李義反問。

      “你不用管?!?/p>

      “我不用管?我就是來找你的哎。”

      花蕊心上一動,她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她朝四面看了看,正是學校出出進進人多的時候,她朝李義使了個眼色:“這兒不好說話。你前面走,我跟著,找個僻靜的地兒……”

      李義聽了,點點頭,扭頭就走。他的步伐又大又快,身子又高,花蕊在后邊看著,不由得就笑了。她知道自己的心,她真的喜歡他。原想她給姐姐頂上名,等姐姐回來,她就再回花鎮(zhèn),約了他一起出門闖世界呢。誰知道一入校,就遇上和他姐姐同班這棘手的事兒。正萬般無奈,可他就來了。這豈不是命耶?

      一直走到護城河的大柳樹下,他倆才站住了。李義要她坐下,他摟著她。花蕊不肯,說:“你以為這是咱花鎮(zhèn)的大青山?告訴你,這是省城,到處都有眼。你給我好生站著,我有事兒要跟你說?!?/p>

      李義聽話地站住。花蕊才把這冒名頂替的事情跟他說了個一二三四五。

      李義聽了,說:“這有什么難辦的。我去跟我姐說,讓她給你保密不就行了?!?/p>

      花蕊說:“恐怕沒有那么簡單。她來了就當了班長哎。再說,她不像你,她記著俺爹打你爹的仇。你姐那個人,有心眼兒呢?!?/p>

      李義說:“再有心眼兒她又能怎么樣?上大學這么大的事兒,她能害你?”

      花蕊說:“這可不敢保呢?!?/p>

      李義說:“你不敢保,我敢保!”

      花蕊問:“你怎么保?”

      李義想了一下,愣愣地說:“就跟她實話實說,她敢砸了這個鍋?不管是你姐回來上,還是你頂著上,這都是人生大事。她若是敢砸了這個鍋,花鎮(zhèn)這地兒她也就不用呆了!”

      花蕊聽了,覺得李義這個家伙還是挺男人的,識大體,懂大理。但是她一想,說:

      “關鍵的關鍵,是得找著我姐。”

      “你上哪兒去找?”李義說,“我來找你都費了那么大的功夫呢。你來上學都不好好和我說。花芯她一高興,去了廣州、深圳的,你能找著?”

      兩個人也就啞了。

      木呆了半天,李義說:“咱倆就這么站著?”

      花蕊說:“想不出辦法,就得這么站著。我今天原本想回花鎮(zhèn)了呢,我想找我姐姐,找到她,一切都行了?!?

      “找不到呢?”

      “找不到?找不到就在這兒站著……”

      說完了,她看看他,他看看她,兩個就全都笑了……

      李義說:“我有個辦法,我姐就絕對不敢砸鍋了?!?/p>

      花蕊問:“什么辦法?”

      李義說:“我不敢說,說了我怕你罵我?!?/p>

      花蕊說:“我不罵,只要你的辦法好?!?/p>

      李義說:“我只要告訴我姐,我和你有事了,她就……”

      花蕊急了,臉也紅了,大喊:“你就沒個好點子!你這不是埋汰我嗎?誰和你有事啦?”

      李義卻笑了,說:“我說了我不敢說么,是你偏讓我說。”

      花蕊說:“你不要臉。”

      李義說:“和你不要臉我也不怕。那天,不是我讓負你……”

      花蕊真火了,說:“你再說!你這么小你就這么不要臉啦!”

      李義賴皮地說:“那天,你可說我是男子漢了呢?!?/p>

      花蕊便不說話了……

      那天,在大青山底下,李義就一直那么抱著花蕊,像抱著一個嬰孩,像抱著一捆莊稼棵子,他長得人高馬大,又發(fā)育得好,很有些男人的體力與勁道了。他這么抱著,花蕊卻不愿意了?;ㄈ锟纯此?,說:“你放我下來?!?/p>

      李義懵懂,問:“為什么?”

      花蕊說:“你放我下來么……”

      李義說:“俺不。不放?!?/p>

      花蕊卻冷了臉,問:“你聽不聽我的話?你不聽?”

      李義一聽,趕緊把花蕊放下來。花蕊一站住,卻反身抱住了李義,拱在他寬闊的懷里,緊貼著他的身子,然后仰起頭,微張著嘴……

      李義這才恍然明白了,他焦急地親吻著花蕊艷且紅的嘴唇。親著親著,他的手和身子都不肯老實了,這是兩個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的初吻,這是兩個剛剛長成的身體的親密接觸,那種陌生里的渴望,渴望里的熱烈,熱烈里的燃燒,立刻就火一樣燃燒了起來……

      李義伸進手去,捉住了花蕊小饅頭似的發(fā)育得很好的胸脯,貪婪地一把一把地揉搓起來,揉搓得花蕊哎喲哎喲地叫,她這一叫,更鼓起了李義的勇氣,他的手便去扯她的褲子?;ㄈ锟刹蛔屃耍箘诺刈o住了褲腰,不讓李義得逞。她越護住,李義越想突破,兩個人正掙扎,不知道怎么就倒在了草叢里,李義壓在花蕊身上,仍要想做他想要做的事情……花蕊似乎是被他給征服了,突然,“啪”的一聲,花蕊給了李義一個重重的耳光。這一耳光,把李義打蒙了,他愣住了。他一愣住,花蕊小狐貍一樣地鉆出他的懷抱,又給了他一個清脆的耳光,她緋紅著臉,兩只眼睛狠狠地盯住了李義:

      你想就這樣欺負我?

      我、我……你、你……

      什么我我你你的。你給我起來,你連你小時候都不如!

      我小時候?我小時候怎么啦?

      你小時候還知道娶媳婦要戴花冠、坐花轎、吹喇叭呢。

      李義就笑了:

      那不是小時候么,小時過家家唄。

      那么現在是什么時候?你還想過家家?起來,起來,你給我站起來。

      李義聽話地站起來的時候,花蕊早已經把自己的衣裳整理好了?;ㄈ锟蠢盍x傻愣愣地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撲哧就笑了……

      李義問:你笑什么?

      花蕊說:我笑你還真挺像個男子漢呢。

      李義再問:我怎么像個男子漢?

      花蕊挽住李義的胳膊,說:不懂?不懂就不懂吧,以后你就會知道啦。

      她挽著他朝花鎮(zhèn)走,真像一對小情侶一樣地邊說邊笑??斓交ㄦ?zhèn)的時候,在一大叢樹影后面,花蕊停下腳,對李義說:你得先走,你走遠了我再走。

      李義說:你得親親我再走。

      花蕊說:不行。你快走吧。

      李義說:你不親我,我不走。

      花蕊說:那行,親了你快走。她踮起腳尖,在李義嘴上“?!钡仨懥艘宦?,就推著他說:快走??熳???熳?!

      李義戀戀不舍地只好自己先走了……

      兩個人似乎都想起了大青山下的那一幕,花蕊轉了轉眼珠兒,邊想邊說:“若是真照你說的那樣告訴李仁……她……可能還真就不能給我使絆子了呢。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李義大喜,忙說:“我真的就那樣告訴她。她是我親姐耶。我告訴她,她能不信?她信了,她能不關照你?她能關照你……”

      花蕊聽了,朝他擺擺手:“行了,行了。你這么說了,我多丟人啊。你姐原來就瞧不起我,這一下子……哼!”

      李義卻不聽她的:“這一下子怎么啦?……這一下子她高興還來不及呢。我告訴你,別看俺姐在家里是老大,什么事兒都是她說了算??伤莻€閨女,早晚得出閣。她這一上大學,更不敢保證她嫁到哪兒去啦??晌沂钦嬲绽畹模@個家將來全得我說了算。她敢不好好地待我?她不敢?!?/p>

      花蕊感覺李義說得確實有道理,再說,眼下除了這一個辦法,再沒有辦法了。她便說她同意李義去找李仁,把實情都告訴她,好歹她也得幫她弟弟的忙吧。李義見花蕊同意了他的辦法,急得立刻就要去找他姐姐?;ㄈ飬s精,覺得這不是個時候,李仁當班長,上午人正忙,要找,也得趁中午飯后的那個歇晌的時間去找,而她又必須回避。便說,咱先逛逛省城吧,我還是頭一次來呢。李義巴不得和花蕊在一起呆著,他跟著父親的送貨車來過省城好幾回了,便自告奮勇要領她看看千佛山,游游大明湖,見見趵突泉?;ㄈ镉重嗨谎壅f,你說的這些地兒逛完了,天都黑了,你還辦不辦事兒?李義一聽,只能諾諾。隨了花蕊就近走了走,找了個賣饸饹面的小館子,要了兩碗面,一個蔥爆羊肉,正兒八經地請花蕊吃飯?;ㄈ锬倪M過飯館,心里很受用。一碗面她吃不了,撥了一半給李義,一邊吃一邊說著閑話,兩個人真有了一種小夫妻的感覺呢,都覺得挺快樂。

      9

      李義找了李仁,按他和花蕊制定的“方案”說服了李仁。其實,也不是說服,李仁一聽弟弟和花蕊在“梨花泉”后面的大青山里把那事兒辦了,很驚訝,也很高興。在她的想法里,爹和弟弟都是賺了花家的“便宜”了。且不說爹了,她是唯一一個知道爹就是讓花榮山打折了腿,也仍然和花榮山的老婆一直有那“事兒”的人。她不說,更不揭發(fā)。她覺得她爹在賺便宜。既然是賺了便宜,她說它作甚。她和她爹還心照不宣地就建立了“攻守同盟”,好多次,她都是想辦法讓把她娘拖住,讓他爹去辦他的事兒。想不到,她的這個弟弟更能,大學沒考上,卻已經把花蕊給“辦”了。既然弟弟已經“辦”了她,按禮數上說,花蕊就是她的弟妹了。她就該護著花蕊,不但護著,還要幫著。從此,花蕊在學校里就歡歡喜喜地一聲一遞地叫她班長,沒人的時候還叫她仁姐。那時候正頒發(fā)身份證,她以班長和老鄉(xiāng)的身份,向學校證明:花蕊的通知書寫錯了,不是花芯,而是花蕊。她有個同胞姐姐才叫花芯,沒考上大學外出打工了。何況,花蕊、花芯這兩個字兒,形、義都很近,稍一馬虎,就可能出錯。于是,花蕊終于“驗明正身”,正兒八經地成了省財經學院金融管理系的本科生。

      花蕊是個什么人?她的聰明才智一點兒也不輸花芯,不過因為貪玩、好動,不好好學習罷了。到了省城這個環(huán)境,進入學院這種氣氛,又懷著“以假亂真”的忐忑心態(tài),特別是坐到了大學課堂的課桌后面,一種肅然正氣真真地鼓勵了她,鼓動了她。她是下決心要把姐姐掙得的這個學習機會好好使用起來的。于是,一學期下來,除了英語,她門門功課都是全班第一。這讓李仁又驚訝,又嫉妒,又有點兒得意——她心里想,你再能,也是俺的“弟妹”了呢。所以,對她愈加地好……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

      花蕊、李仁讀到大四的時候,花鎮(zhèn)發(fā)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花芯回來了。

      花芯一走就是四年,四年里音信全無?;s山老兩口子,以為這個閨女是“失”了?!笆А?,在花鎮(zhèn)就是沒有了、死了的意思,卻不想,在他們根本不抱一點兒希望的時候,花芯回來了?;ㄐ静坏貋砹?,還自己開著一輛“別克”,白色的“別克”。后備廂里裝滿了花家老兩口子見也沒見過的禮品。什么高壓鍋、電飯堡、純毛毯、微波爐、電水壺的,另外還有一些東西,他們就叫不出名堂了。再看花芯的打扮,那就是城里的闊太太,頭發(fā)是大波浪,褲子是緊包腚,一件皮草短大衣,只有兩個扣子,卻大得像個小燒餅;一條紅方格子的長紗巾愛圍不圍地繞在脖子上。特別是她一張口,那就是字正腔圓的“中央電視臺”,把老兩口子驚訝得稀里嘩啦!稀罕得很??!一個光抹眼淚,一個光搓手。他們覺得,眼前這個闊女子,真的不敢認她是花芯;可再仔細看那眉,那眼,明明就是自己的閨女么。四年不見,一見驚人。花榮山和他老婆就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花芯把大大小小的東西搬下來,安置下,就拿出一個黑磚頭模樣的東西,嘀嘀嘀地撳了鍵,對著那磚頭說:“哎,還不錯,這里還有信號。嗯,我到了。嗯……嗯……都挺好的。你放心吧,放心。以后再說。”她放下黑磚頭,才問:“哎?蕊蕊呢?”

      花榮山一愣,想了想,才說:“嗨……你不知道吧?你考上了?!?/p>

      “考上?考上什么啦?”

      “大學啊。你的第一志愿,省財經……”

      花芯一聽,就急了,不等她爹說完,就打斷:“我?我考上了?哪年?”

      “就是那一年??!”花榮山這才把那年郵局送通知書送晚了的前因后果,花蕊冒名頂替,弄假成真的故事急匆匆地講了一遍……

      花芯聽著,先是陰了臉,眼圈兒也紅了,嘴唇都哆嗦,后來就天晴了,臉上見了陽光,特別是聽到花蕊居然在辦身份證的時候,把名字改回去,改成了花蕊,而且她的學習成績全系第一,還是學校里學生會的什么部長……花芯立刻來了興致,問:“什么部長?”

      花榮山一時倒想不起來了,說:“是個?是個……關、關公部長……”

      花芯說:“是公關部長吧?”

      花榮山忙應道:“對對對。就是,就是。專門管著和人家外邊聯系的……蕊蕊就這么說的?!?/p>

      花榮山的老婆卻打岔道:“什么公關、關公的,凈胡說。人家蕊蕊說,是社會調查的?!?/p>

      花芯卻不管了,問:“她什么時候放假?”

      她娘說:“放了。這不過年了么,明天就該回來了?!?/p>

      花芯聽了,說:“哦。那你們準備點好吃的,我這就去接她。”

      花榮山兩口子大驚,問:“你到家還沒歇一歇呢,就又走?”

      花芯卻說:“不是走,我是去省城接我妹妹?!?/p>

      她娘卻急了:“恁遠你還去接?你急什么?你妹妹明天不回,后天準回來?!?/p>

      花榮山卻笑話他老婆:“你知道個屁,芯芯這是外國車,她一天能跑仨來回。”

      他老婆剜他一眼,說:“就你知道!俺這不是心疼芯芯么,水都沒好好喝一口……”

      花芯已發(fā)動了車,說:“我從廣東自己開車回來,才跑了兩天半,還是邊走邊玩呢。娘,你搟長面吧,我想死咱家的長面了……”

      路是剛剛修好的高速公路,車上又有GPS,花芯朝省城趕的時候心潮澎湃……

      她慶幸當年她絕然出走。慶幸蕊蕊心機敏捷。慶幸她們是一對雙胞胎。甚至慶幸這一路歸來的特好心情。雖然不敢說是心有靈犀,但她不混出個樣兒不回花鎮(zhèn)的想法這么快就實現了,確乎出了她的意料。更出她意料的是蕊蕊居然冒名頂替成功,成了一間重點大學的學生會的部長。命運就是這樣折騰著人,折磨著人,卻又會給你許多突然的驚喜。何況,她這次回來,就是想拉著妹妹走的。在深圳,她太需要蕊蕊的那一種活力和精明了。她常常想:我都能夠這樣活,蕊蕊來了,她必定比我活得更精彩。

      一路北上,她確實感到了南方和北方的不同。廣東、山東,省名只差了一個字兒,經濟發(fā)展卻天壤之別。南方總是生猛、生動、活力四射;而北方則是土龍初醒,懵懵懂懂,慢慢騰騰。想起了當年她滿含悲催,拎一只手提旅行包,出花鎮(zhèn)、過青州、到省城,買了坐票兩天兩夜去南方,心里沒底,眼前茫茫,除了一腔志氣她什么也沒有。她怎么也沒想到,不到四年,她就開著別克回老家了。老天爺待她真是不薄??!當然,她也拼打,她也努力,但機智的“選擇”,選擇生活、選擇方向、選擇道路,卻是最重要的。憋了四年的話,四年里悟出來的道理,真想和蕊蕊說說。雖然她知道,若是真見了,肯定是蕊蕊說,她只能聽呢。但把蕊蕊拉到南方去的主意她絕不打折。這也是她急于見到蕊蕊,且要趁父母不在面前先說說她的想法的主要因素。

      可是,她到了省財經學院,甚至到了花蕊的宿舍樓下,也沒找到蕊蕊。反倒有幾個好奇的女孩子,大喊著蕊蕊的名字找了來,問她怎么打扮成這個樣子?從哪兒開來了這么好的車?傍了哪個大款?她只好笑嘻嘻地告訴她們,她不是花蕊,而是她的雙胞胎姐姐,剛剛從南方回來,是來接花蕊回家的。

      女孩子們仍大驚小怪地圍著她議論紛紛,并且打聽她為什么不上大學,卻去南方打工?打工幾年,怎么能這么闊了?一個女孩子告訴她:是放假了,但花蕊一早就回家了。她們所以沒走,是家遠,都是在等晚上或是明天早上的火車。

      花蕊一早就回家了?這倒讓花芯犯了疑。

      10

      花蕊是一早就回家了。但她回的不是花鎮(zhèn)老家,而是李義在省城為他們自己安的“小家”。

      哲人說:任何貧瘠的土壤,都能夠盛開愛情之花。何況,年輕人的愛情,原來就不需要多少營養(yǎng)——年輕和異性的吸引,已經足夠。

      自從在青山石崖下,陡然爆發(fā)的激情讓他們知道了這世上還有這么美妙的事兒,李義和花蕊,就再也難忘了。后來,又遇上了花蕊冒名上學,李義肝膽相助,他們倆去吃了一頓一輩子也難忘的饸饹面,兩個人就覺得兩顆心,近了,已經是緊緊地貼在一起了。

      李義雖然念書不行,但是做生意卻有雄圖大略。按李廣來的意思,讓他在廠里熟悉了流水行當,然后就可以做小老板了。李義卻說:“爹,您這年紀,再當二十年的老板也能行。您給我?guī)讉€錢,我要上湖南瀏陽,去學造煙火的手藝?!?/p>

      李廣來的眼睛便瞪大了:“你學那玩意兒?那是人家花家老祖宗傳下來的,滿花鎮(zhèn)人家姓花的都不做。你個外姓的你做?”

      李義便笑了,說:“人家不做,我才做哪。您就拿錢吧。”

      “那手藝怎么學?”

      “您這手藝怎么學的?”

      李廣來說不過兒子,便給了他路費,讓他出門闖去了。不到四個月,年根下,李義就押著一大卡車的“瀏陽煙花”回來了。李廣來大驚,問他哪兒來的錢,敢買這樣一車的炮仗?

      李義笑他爹:什么炮仗?這是煙花。比當年楊妙貞的梨花槍可要漂亮多了。

      李廣來不管,直問他哪來這么些錢買這玩意兒?

      李義說:我折的。李廣來聽成了賒的,大怒,開口便罵:好小子,你手藝不學,就學會賒賬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怎么收拾?嘴上說說罷了。李義已經比李廣來高出一個頭,膀闊腰圓,生生的一條漢子了,李廣來能怎么收拾?敢怎么收拾?李義卻不凜,笑著說,爹,你懂不懂經濟啊?“經濟”,就是生意;我是折的,折,就是賺。這些全是我賺下來的。

      李廣來又愣下了。你赤手空拳,憑什么能賺下來一車炮仗?

      李義三言兩語,李廣來就聽明白了:年根底下,全國到處都要炮仗。李義在那個煙花廠里呆了三個多月,他是有錢的打工仔,又有酒量,沒幾天,不但摸透了生產煙花的學問、訣竅——這東西沒有什么大學問的——而且上上下下、廠長、頭頭、工友,也都熟稔了,喝好了;大家也都覺得這個北方男人是條漢子。有了這個鋪墊,他就大包大攬要做煙花廠的山東總代理,亮出了他家里的實力,居然一分錢沒花,廠里就答應給他發(fā)了三個集裝箱的貨,簽個合同,直達濟南。他趕回省城,十天不到,把委托商、代理商、批發(fā)商,一概搞掂。把煙花廠的售貨款一次算清,款打回去,特別得了湖南人的表揚與信任,準備和他長期合作。錢收上來,付出去,再算了算,不但一路上的吃喝、省城的打點都報銷了,還整整賺這一卡車的煙花。他靈機一動,認為這是打開花鎮(zhèn)財源的一個好辦法,于是全拉回家里來,整整垛了一道三尺厚的“墻”。把李廣來老兩口子嚇了一跳。

      更讓李廣來佩服的是這個小子比他“精”。他沒急著招呼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地來看貨、來買,而是選了個晚上,搬了三個帶響的煙花,放在丁字路口上,特地招呼了那些玩尿泥的發(fā)小,先散了一圈子的煙,這才用抽得火頭紅紅的煙,去點燃了,只聽得“砰”“砰”“砰”“砰”響聲不斷,而花鎮(zhèn)的夜空里,便綻出了千紫萬紅、絢麗多彩的煙花,一朵比一朵更艷麗,一片比一片更燦爛,引得鎮(zhèn)上老老小小全推門而出,站在街口,仰頭觀望。且邊看邊贊,邊贊邊議,邊議邊號,大聲叫好!有些年紀大的,就想起了老祖宗們的故事,想起了老祖宗們說起的“古”,說起的梨花槍。

      果然,李義垛在家里的三尺“墻”,沒出三天,就讓花鎮(zhèn)和花鎮(zhèn)周邊的村子給搬完了。

      畢竟生活好了,過年,光吃得好喝得好不行了,得熱鬧熱鬧呢。而李廣來和他老婆,打心眼兒里敬佩起他們的兒子了。

      李義發(fā)了財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去省城找了花蕊,兩個人先是像小夫小妻似的找了一個正兒八經的大酒店,開了一雅座間,李義點了六個菜,兩涼四熱,又開了一瓶酒,兩人對酌。李義在湖南已經知道了自己的酒量,花蕊卻是生平第一次知道日子還可以這樣過,李義竟然掙了這多的錢?冰雪聰明的她很快就對李義折服了。也相信李義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他姐姐李仁,就是上了大學,將來他們家也得李義說了算。這不,半學期還沒上完呢,她和李仁都在苦苦“攻讀”,沒考上大學的李義已經把自己的小荷包掙得滿滿的了……

      折服的結果當然是獻身。

      借著酒興,李義直接在這間大酒店的樓上開了房間,花蕊也覺得自己從小就“嫁”給他了,他既然能夠掙大錢了,一切都順理成章。她就在這間相當講究的酒店房間里,好像沒有什么忸怩,用老作家周立波的話,和李義就做成了“呂”字。這一做,就不可收拾了,李義頻繁地來省城,花蕊頻繁地逃課。好在她用了心學習,逃了課,在班上的成績仍然是第一梯隊的。李仁是班長,當然會不斷地袒護著她心中的這位“弟妹”。所以,上大學的日子,對花蕊來說,是一段非常快樂、幸福的日子。

      學校放了假,李義早早地就進了省城,他們商議好了,在省城住上兩天,過過自己的“小家小日子”,然后再一起回花鎮(zhèn)。因為回到花鎮(zhèn),他們遠沒有在省城的這份自由。何況,兩家的老人,至今不說話,沒來往呢。

      房子是租的,兩室一廳,他們早就把鍋碗瓢盆置辦整齊,床上鋪的,地下立的,樣樣不缺。防盜門,一人一把鑰匙,只要李義抽空來了省城,他們就正兒八經地在這“家”里過起了日子。大學只剩了最后的半學期,許多同學都在遞簡歷,跑關系,找門路,準備進入人生的拼搏崗位,一展宏圖。只有花蕊不急。用李義的話說,畢了業(yè),你就做我的老板娘。我主外,你主內。咱們也活得轟轟烈烈、花花綠綠,要山得山,要水得水。花蕊知道,這是踏實的,可行的,李義不是吹。李義不但成了湖南瀏陽鞭炮廠的江北總代理,同時,也在花鎮(zhèn)建起了自己的儀禮煙花研究所。說是研究所,其實主要還是生產煙花的一個小廠子。但李義動了心思,他確實在研究煙花。他懷揣厚厚的老頭票,拜訪過在國內外都很有名的江西李渡煙花藝術燃放有限公司、瀏陽市東信煙花集團有限公司、江西省撫州市金山出口煙花制造有限公司等“煙花大家”。在花鎮(zhèn),甚至整個山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并看好“煙花”這東西可以做成大生意,甚至可以參加比賽,獲大獎,成大名。

      對于李義的這個“大計劃”,花蕊深信不疑。畢竟她是在學院里,又學的是金融管理,三年多下來,她的英語長進不少,聽了李義的計劃,她在圖書館里找到了世界煙花的發(fā)展史,也摘錄翻譯了英國人卡德爾·安東尼·愛德華,瑞典人索德伯格·博揚·貢納等國際煙花大師的著作,知道這些大師一輩子就做了這樣一件事,但只做這一件事,也做得有吃有喝,甚至成了世界級的名人。李義這么“鬼精神”的,為什么不可以做到呢?教授們常說,換位思考,逆向思維,做人做事,要“有常人未料之策,思社會潛蘊危機”。李義把老百姓放的炮仗弄成一番科技事業(yè),豈不正符合教授們的教導嗎?“夫唱婦隨”又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習慣的習慣,觀念的觀念,所以,花蕊做好了做李義的“內掌柜”的想法,也是順理成章的。

      不料,見到姐姐花芯,這一對同胞姊妹一夜傾心長談,竟顛覆了花蕊的所有想法。

      11

      花芯在省城找了個賓館住了一夜,第二天再去學院里找,仍然沒有花蕊的蹤跡,她只能怏怏地自己開車回了花鎮(zhèn)。她是有了人世歷練的人,何能不知此間的蹊蹺?所以,到家只說蕊蕊還沒放假,可能還要等幾天?;s山夫婦被花芯的回來已歡喜壞了,聽了她這話,并不起疑,只是盼著蕊蕊回來,一家人好好地歡聚。

      花蕊在省城和李義歡歡喜喜、和和美美地過了三天小日子,才坐著李義的皮卡回了花鎮(zhèn)。他們一直是“地下工作者”,所以,車近了村邊,花蕊就悄悄下了車,拎著她的包悄悄回家。暮色里她看見家門口停了一輛雪白的小轎車,心里兀地一驚:這是誰家的車呀?這么漂亮卻怎么停在了俺家門口?但雙胞胎的靈犀意識,讓她一下子就想到了花芯!她的心跳撲通撲通瞬間加速,慌不迭地推開了家門,人影還沒看清就喊了一聲:“芯芯!姐!”喊完了,她就愣住了——

      她怎么也沒想到一走三年多、音訊全無的芯芯,竟然像畫報上才見的時髦美女一樣,定定地、亭亭地站在她眼前!

      這是芯芯嗎?是。她這么高貴漂亮了呀?是。那門口的豪車也是你的啦?更是。

      花芯見了蕊蕊,沒有像妹妹那樣激動,只是一笑,說:“我前天去省城接你了。沒接著?!?/p>

      花蕊聽了,心里更撲通撲通地跳,還沒想好怎么回話呢,花芯卻話鋒一轉:“知道你們沒放假,我就先回來了?!?/p>

      花蕊聽了,只得支吾一聲,算是應付過去了。

      花榮山老兩口子聽見動靜,也趕快迎了出來,笑得滿臉都是菊花褶子,一個接了女兒的背包,一個就像讓客人似的把兩個女兒讓到屋里坐。

      花榮山怎么也沒有想到,他突然就得了一屋子的溫暖與陽光——杳無音信的芯芯,闊得讓他兩眼發(fā)澀地回來了,帶了那么多稀罕物兒,尤其是那臺彩電,他第一次見,喜得他和老婆兩個夜夜不怕費電地一直看到節(jié)目沒了才肯關;頂名上了大學的蕊蕊,不但正式地轉了正,還當了學生干部,那理論,現在是一套一套的,他再也說不過她了。

      一家人高高興興、和和美美地吃了飯,花榮山還喝了二兩酒,沒等老婆收拾了炕桌,趁著酒興就打開了電視機看中央臺的“新聞聯播”了。那心情就是一個字兒:恣!

      花芯、花蕊也早早地進了她們的閨房,關上門,說起她們自己的悄悄話了。

      將近四年,花芯不曾與家里通過任何信,更別說電話了??墒?,這樣炫人眼目地歸來,早就轟動了半個花鎮(zhèn)?;ㄈ锎髮W只剩了最后一個學期,學的是金融管理,且又悄悄地做了女人,眼界、知性,早就大大地提升、開闊了不少。姊妹兩個這么長的時間里無音無信無聯系,這會兒多少話想要說呢。

      花芯見花蕊關緊了門,才從坤包里取出了一盒包裝精美的“愛喜”女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再抽出一支遞給花蕊,說:“女煙。韓國的。你抽不抽?”見花蕊有些猶疑,便說,“不嗆,薄荷味的。你試試?!?/p>

      花蕊見姐姐叼煙的樣子,早已心癢難熬,趕快接過來,學著姐姐的樣子,俏俏地叼在嘴中?;ㄐ敬蜷_一個精致的打火機,先給妹妹點著了煙,才給自己點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花蕊趕快學了姐姐的樣子,也深深地吸了一口說:“不嗆,涼涼的,真的是薄荷味呢……”

      花芯笑了,說:“姐能騙你?”

      花蕊也笑了,說:“不能?!?/p>

      花芯才冷峻地看了妹妹一眼,緩緩地說:“坦白吧,放了假不回家,在省城干什么了?”

      花蕊一驚,旋又安穩(wěn),芯芯是她的親姐姐,何況,芯芯的嘴一向很嚴,她不會出賣她的;再看芯芯的情況,她是有了“身份”的人了,不告訴她,又能告訴誰?于是她也坦然地再抽了一口煙,吐了,看看花芯,才小聲說:“李義。”想了想,補充道:“李義能干。同學里頭,頂數他發(fā)財發(fā)得大。他有自己的煙花廠子了。”

      “他發(fā)得多大?有多大個廠子?一年能掙多少錢?”花芯單刀直入。

      花蕊卻愣了。這還真是個問題,她真的從沒好好地認真地問過李義這個問題。

      花蕊想了想,索性和盤托出:“姐,他真的很能干。我和他早好了。從他幫我把頂你的名字進了學院,讓李仁幫忙改成我的名字,我就……我就……我就把自己給了他。姐,你想想,在花鎮(zhèn),這種小地方,李義就算是個男人了。比我們那些男生強一百倍。那些男生?上大學?上了大學嘴里好像還含著他媽給他塞的奶嘴呢……”

      這一句話,把花芯逗笑了,邊笑邊說:“是。上了大學,就是不一樣。這話真上水平?!?/p>

      花蕊也笑了,笑完。她嘟起嘴:“凈問我,你怎么不告訴我,這些年姐你是怎么過的?怎么不和家里聯系?你不和他們聯系,至少你也該跟我聯系呀!”

      正這時候,花芯的那個黑磚頭模樣的東西,響起了鈴聲,花芯接了,說:“想到你這會兒會來電話。嗯、嗯……行、行……我剛剛才見到我妹妹,是啊,我們是雙胞胎么。你也不一定能分出來呢……”花芯咯咯咯地笑了,才說:“她在讀大學。金融管理。沒想到啊,緣分啊……她大四,夏天才能畢業(yè)……嗯,這當然得等。一定、一定。我也是……”

      花蕊一直在看姐姐的那個黑磚頭模樣的東西,她聽出來 了,這是個電話。但電話可以是這個樣子,讓她很吃驚。其實,她一直都在吃驚,吃驚姐姐的巨大變化,四年不見,姐姐怎么能夠混得這么“闊”?小轎車,皮外套,指上的戒指,腕上的表,脖子上的項鏈,還有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還有給爹媽帶的那些家用電器,特別是那彩色電視機,簡直就是一個“小電影”;特別是她根本就沒見過、也沒聽說過的這個黑磚頭模樣的東西……

      花芯收了線,再看花蕊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把那個黑磚頭模樣的東西遞給她:

      “這叫‘大哥大,是拿在手里,到哪兒都能掛電話的新玩意兒。”

      花蕊接了,媽呀,好沉。不過拿在手里,一看就很有派頭。她心里想:這芯芯,現在和俺可不一樣了……

      這一夜,這一對雙胞胎姊妹,幾乎就是徹夜沒睡。幾乎也把她們近四年來迥然不同的生活兜了個底兒朝天。

      花蕊的簡單,大學生活加和李義的“過家家”。

      而花芯則不同了,她孤身一人闖世界,還抖起膽子去了最改革、最開放的廣州、深圳,奔走于石獅、廣州、深圳、珠海這些她完全陌生的城市,尋找著自我發(fā)展、自我成功的機會。這其間的苦與累、思與考、拿與捏、拼與搏,哪一件說起來都是驚心動魄扯肝扯肺的。最讓花蕊驚訝的是,姐姐一直保持她的沉穩(wěn)、理智的個性,保持她的底線。她忽然覺得,她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給了李義,不僅有點兒“小兒科”,還好像哪兒不大對。可哪兒不大對她又說不出來。她知道,她可沒有姐姐芯芯的這份沉穩(wěn)和理智呢。她也才知道,姐姐已經在深圳結了婚,不是當“二奶”,而是正兒八經地結了婚。姐夫比姐姐大十六歲,今年三十九了。當然,只有三十九歲,才能把事業(yè)做得這么好,這么大,這么有錢。

      “蕊蕊我告訴你,只要你到了廣東,特別是到了珠海、深圳,我還去過香港和澳門,你立刻就明白了,這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錢是真的?!?/p>

      花蕊只能點頭,一個勁兒點頭。

      花芯繼續(xù)說:“你看看咱爹賣豆腐,賣了多少年?把那錢攥得多么緊!可是,他發(fā)財了嗎?沒發(fā)。為什么?”

      花芯問了,花蕊卻沒答。她吃不準姐姐問她的意思。

      她忽然想起了老百姓的一句諺語,脫口而出:“人掙錢,白流汗;錢掙錢,水上船?”

      花芯笑了,看著妹妹說:“大學生,沒白上了這大學。在深圳,有許多女人在用臉蛋、用身子掙錢,那還是‘人掙錢,白流汗。你用智慧掙錢,那就是‘水上船……”

      12

      花鎮(zhèn)的年過得和往年一樣。

      李義的煙花,讓花鎮(zhèn)的年三十晚上不輸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聯歡晚會。當然,那時候電視機在花鎮(zhèn)還基本不見,春節(jié)聯歡晚會和他們不搭界。人們不是喝酒吃年夜餃子,就是老老小小站在院子門口看煙花。

      那煙花一團團、一簇簇、一支支、一片片,炫目多彩,璀璨明麗,在年三十的夜空綻開?;ㄦ?zhèn)整個夜空里,東邊開一片,西邊亮一片,南面剛落了,北面又開了……

      李義的個性,合了他的這個名字,確實比較“義氣”。在做買賣上他的頭腦確實夠用,他這個江北總代理年節(jié)前已經狠狠地賺了一大筆銀子了。他讓他的儀禮煙花研究所的推銷員,一直跑到了青海的格爾木、甘肅的天水、內蒙古的鄂爾多斯、黑龍江的漠河。他知道,越是窮鄉(xiāng)僻壤,越是把過年看得鄭重;越是邊關遠山,過年越需要點兒新鮮;再窮不能窮過年,再鬧不如放炮仗。而煙花的好處是不但帶響,而且?guī)Р?。天上那么一閃一亮,點炮仗的人家就覺得幸福安康了。果然,他這個營銷戰(zhàn)略大獲全勝,據湖南廠子來的消息,他的江北年銷售額超過了江南的總銷售額,為此,廠子還給他發(fā)了五千塊錢的獎金。所以,他在給花鎮(zhèn)的鄉(xiāng)親們賣煙花炮仗時,打出了一個橫幅:過年家家樂 炮仗成本價。李義仗義,不賺花鎮(zhèn)鄉(xiāng)親們的錢。這一招果然奏效,花鎮(zhèn)家家戶戶就沒有不買李義的煙花的。年三十的晚上,花鎮(zhèn)的夜空一片花團錦簇,七彩耀眼。

      早在此前,李義研究所的小兄弟們試制在天上能寫出“福祿壽喜”的四聯炮,他認為,若這四聯炮成功了,利潤能翻三番。你想么,年節(jié)三十的晚上,放出天上的四個大字,還是帶彩的、一個跟著一個的“福、祿、壽、喜”,這多喜慶、多舒坦、多快樂、多吉祥呀!

      研究所的小兄弟們也不負李總的期望,終于把這個四聯炮試驗成功了。當然,這是絕活兒,不到十成把握他們也不能上市,況且,這是專利。李義早從花蕊給他翻譯的那些外國文章里懂得了專利的重要,若是這四聯炮果然能在天上寫出這四個煙花大字,那這專利申請成功以后,光這專利就不知道能帶來多少錢呢!所以,李義決定今天晚上“開試”。

      子時未到,年夜餃子前,李義和他的小哥們兒在花鎮(zhèn)丁字街口,一溜兒擺開十尊四聯炮,半個花鎮(zhèn)的老老少少把丁字街擠得滿滿的?,F在在花鎮(zhèn),服了李義的人可真不在個小數上,聽說他要在年三十晚上放十個“福、祿、壽、喜”在天上“開花”,都想看個熱鬧。李義拿了兩條煙,讓小哥們兒散給鄉(xiāng)親們,一個爺們兒一根,順便也就把場子打開一點兒。雖然他們早就在北青山后面做過試驗,但這大過年的,又是一放十尊,場子寬一點兒總是好。李義看看表,北京時間23:00整,他點了一根煙,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讓煙頭燒得紅紅的,他點燃了第一尊四聯炮的捻子。嘭的一聲,后面再緊接連著三聲:嘭、嘭、嘭……就見那漆黑的夜空上,先是綻開了一個帶大圓圈的紅色的“?!弊?,“?!弊诌€沒全散,就綻開了一個帶著大圓圈的金色的“祿”字,又綻開一個銀色的“壽”字,緊跟著又是一個紅色的“喜”字。全鎮(zhèn)的人一起高呼,噼里啪啦地拍起了巴掌……隨著一尊又一尊的四聯炮在天上開出美麗的“福祿壽喜”,花鎮(zhèn)人全都像是喝高了年夜酒似的狂呼亂喊,大吼大叫!讓李廣來老兩口子和李仁興奮得情不能已,他們真覺得這李義給他老李家掙足了臉了!他給這小小花鎮(zhèn)帶來了年夜里最大的歡樂和熱鬧。

      全鎮(zhèn)人都滿懷著享受了幸福的心情回家去吃年夜餃子了,李仁卻發(fā)現這個給全鎮(zhèn)帶來無比快樂的弟弟似乎并不快樂。她忽然想到,李義點捻子前的那一口煙,似乎也是越吸越狠、越吸時間也越長。他點了十尊四聯炮,竟用了兩根煙。吃餃子的時候,李廣來興奮地邀兒子喝酒,李義也是一口一盅一口一盅喝得很悶很猛。等李廣來覺得可算是喝得不少了,李義卻硬硬地跟他媽說:“過年,再開一瓶?!遍_了一瓶,他并不管他爹還喝不喝,自己斟了自己獨飲,仍然是一盅一口一盅一口。

      李仁看著歡喜的爹媽,看著獨喝悶酒的弟弟,心里一個靈醒:咋沒看見花蕊?

      是啊。這么熱鬧的大事,再加上花蕊和弟弟的私事兒,花蕊總會找個引子來看他李義放花啊。花蕊來了,肯定會和她這個班長同學打個招呼啊。雖然兩家老人不來往,但她倆一個班,又是過年,她找點兒由頭過來和她說句話,和李義眉來眼去的一下子,也算是名正言順啊。沒有,花蕊沒來??墒抢钊室猜犝f花芯在南邊發(fā)了財,開著車,穿著皮襖,燙著大波浪回來了。是她姐不讓她來?可能。也不可能。但是李仁知道,弟弟和花蕊,那不是一般般的戀愛關系了。他們在省城有“家”,他們經常在省城的“家”里過小日子。好幾次,周日,李義和花蕊都邀了她去他們的“家”里吃餃子呢?;ㄈ镒焯鹬?,姐長姐短地沒少“舔沫”她。弟弟的事兒做得不小,錢也掙了不少,弟弟也和她說過,她們畢了業(yè),他就得和花蕊結婚,讓她做他公司的內掌柜。他負責管理,她管科技。李仁也覺得這是板上釘釘、鐵定了的事兒了。難道這“內掌柜”的還能出其他的事兒?

      李仁心里有了疑慮,便不讓李義喝了,趁她爹媽不注意,問:“你看見她了?”

      李義醉眼蒙眬地看她一眼,沒應聲。

      李仁再問:“回到鎮(zhèn)里你們再沒見著?”

      李義再看看他姐姐,猛地把一盅酒又倒進了腔子里。

      李仁急了,吼他:“還喝?再喝你年三十晚上就能醉死!”

      李義猛地爆出一句:“噢?我死了你就高興了?”把李仁噎了個半死。

      李仁知道她這個同胞胎的弟弟,那是個不怕事、不把事當事的主兒,而且,這快四年的工夫里,他自己獨闖天下,把買賣做得這么大,這么順,并不容易。因為他的發(fā)展,家里的生活境況有了180度的大轉變,爹媽早就不能作主了,事事都依著李義。只有她這個姐姐,李義總有點兒怕她。她把李義半勸半推地弄回他的屋子里,一面催他上床睡覺一面問:“出什么事兒了?”

      李義大著舌頭說:“沒事兒,沒事兒。你出去吧,我醉了,得睡覺?!?/p>

      李仁反而不讓他,說:“你擱不住個心事。爹媽不知道,我還不知道?說吧,怎么回事兒?”

      李義看看李仁,想了想,才說:“她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李仁一驚:“哎,不是花芯回來了嗎?聽說混得挺闊,全花鎮(zhèn)都知道?!?/p>

      李義說:“是啊,闖深圳去了呀。要不出來了冒名頂替?”

      李仁問:“不說這。省城回來前,你們怎么約的?”

      李義答:“說是年三十放花的時候見一面?!?/p>

      李仁說:“我看了,她沒來?!?/p>

      李義說:“這我知道。但原來還說了,二十九下午在梨花泉后面的青山牙子見一見。見了好、好、好過年的……”

      李仁問:“她也沒來?”

      李義說:“來了、來、來了我能這么喝酒?不過,我也不怕。我都和她睡了一百回了,就差沒養(yǎng)個孩子了?!?/p>

      李仁笑了,說:“真不要臉。不過,你若是讓她養(yǎng)個孩子,她爹媽也得認了?!?/p>

      李義也笑了,說:“這倒是個辦法。過完年,我就讓她懷上。你們一畢業(yè),我就和她結婚。”

      李仁腦子一轉,說:“不用。我明天就去她家拜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兒?!?/p>

      李義說:“你敢去?“

      李仁說:“這有什么不敢的?都快十年了,什么冤仇也該解了、結了。再說,花芯不是回來了嗎?她不是混闊了嗎?我去看看她闊成什么樣兒了……”

      年初一早上,李仁收拾打扮好了,又化了個淡妝,對著鏡子端詳了半天,她自忖這省城大學里呆了三年多了,文化、學問、氣質,哪一條也輸不了花芯,這才空著雙手去給花榮山拜年。

      踩著一地通紅的炮仗碎屑,走近花家的門前,那碎屑明顯少了。李仁看到花家門前,也沒有停著那輛讓全花鎮(zhèn)人都驚艷的白色別克車,看看花家的院門也沒敞開,只是門扇上貼了一副新對聯:財源滾滾隨春到 喜氣洋洋伴福來。其他都顯不出什么過年的樣子。她有些遲疑,但還是拉響了門鈴……

      應聲門開處,是花芯的娘,她一見是李仁,一驚,旋即滿臉是笑地說:“哎呀,是仁兒來了呀?稀客,稀客。”緊接著便朝屋里喊:“他爹,李仁來了呀!”

      花榮山也趕快從堂屋里迎了出來,一邊雙手抱拳一邊連聲地朝屋里讓:“哎呀哎呀,是仁兒呀。義子怎么沒來?過年好,過年好。進屋里,屋里……”

      李仁進了屋,才發(fā)現花家很像個過年的樣子。不光是收拾得嶄新亮堂,而且處處都是嶄新、亮堂的家用電器,彩電、冰箱、洗衣機、微波爐、電熱水壺,琳琳瑯瑯地擺滿了四間房,連花榮山老兩口的炕上,也不是過去那種小木桌,而是一個鍍銀短腿、玻璃面兒的小茶幾,還有個她第一次見的藤編插花的小屏風。這一擺設,一下子就讓這鋪炕添了許多亮麗、雅致。

      妒火立刻就從李仁的心底里冒了出來,她知道這花芯是混闊了。但她是什么人,豈能讓他們看出來?她滿臉帶笑地說:“這么多年了,一直想來給您老拜年。這不聽說花芯妹妹回來了,我想找她說說話呢。您看看,光看您家里她帶回來的東西,就知道她在南方干得不錯……”她接著裝作吃驚的樣子問:“怎么,她不在家?蕊蕊也不在?”

      花榮山對李仁來拜年確實高興,也沒細想她怎么突然來拜年了,但知道她在大學里幫了花蕊很多忙,便告訴她說:“嗨,這姊妹兩個和芯子南方來的朋友,約好了去青島過年,二十七就開著車走了呢?!?/p>

      李仁的心一沉。果然!李義喝成了這樣,有他的道理。

      13

      三個黑磚頭似的大哥大朝餐桌上一放,拿著點菜小本等他們點菜的服務生態(tài)度立刻就恭敬了許多。他們見過世面,知道擺在桌子上的這三部大哥大,就是這些客人的身份,少說也得八九萬。

      花蕊深感姐姐說得不錯:這世界,沒有不向錢低頭的人。

      她再看看林哥和強哥那一份作派,心里就激動極了,甚至有一種腦袋和身子要飄浮了起來,搖搖的、想要飛翔的快樂感覺。是的,說到底,姐姐比她聰明、厲害。她看似百伶百俐,霸氣十足,但其實,她從小就信服姐姐的話,也比較聽她的話。何況,姐姐用自身的經歷,告訴她:人生,不用一條道兒走到黑,只要會拐彎、拐好彎,有許多好夢就可能會綻開的。此時此地,姐姐就告訴她:日子可以這樣過。

      自從花芯回來,花蕊就幾乎天天和她黏在一起。聽她講廣州的故事、深圳的故事、珠海的故事、石獅的故事……當然,也有花芯“艱難啟程,風雨滿天,拒絕情色,守住底線,找準方向,選擇命運”的人生故事。如果說大學生活,給她打開了許多許多窗,而花芯的故事,則給她打開了一扇門?!案嬖V你,高中英語,我一直都沒扔。到了廣州,我第一件事兒,就是去買了一本《英漢小辭典》和許國璋的英語教學書。我知道,哪兒搞的開放大,哪兒就一定需要英語。所以,我打了三處工,都是進門就做辦公室白領。我的英語比他們老板都棒?!?/p>

      花蕊知道,這個長相一般,個頭也不夠標準的林哥,是被姐姐徹底“降服”了的。

      林哥是溫州最早發(fā)財的企業(yè)家的第二代,用他的話講,做企業(yè)不是憑智慧,而是憑膽量。溫州人窮怕了,“窮則思變”,那時候全中國都沒人敢做個體生意的時候,溫州人就上馬出發(fā)了。三五年里,百萬元戶、千萬元戶在溫州已遍地開花,上億元戶也出了不少。林哥的老子是做眼鏡發(fā)的財,他卻不屑于做這個行當。給他老子跑了幾年腿之后,懷揣一百萬闖深圳,憑著溫州人特有的鬼怪精明,他做服裝,做醫(yī)療器械,做所有能做的進出口貿易。居然,很快就成了深圳民營企業(yè)的領軍人物。林哥是在一次商務談判中認識花芯的,對花芯的美貌和機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很快,他就對花芯進行了全方位的“進攻”,辦法很簡單:請吃飯和送禮品?!澳腥巳粯?,”花芯對妹妹說,“他們是些獵手,唯一的目的就是把他們看上的女人捕獵到手,弄到床上。同樣,我們也應該是獵手,把我們看上的男人捕獵,并且征服。”花蕊記得姐姐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淡,“你想么,世界上都能有幾件事兒?男和女,錢和權。有了權,肯定有錢;有了錢,也就會有權。在深圳,給我最大刺激的就是香港的李嘉誠。所有的人說起他來,都是那么一種尊敬的口氣。比毛主席還毛主席??墒悄阒绬??他也是一代發(fā)家,從窮人變成香港首富的。我讀過關于他的所有的書,得出了一個結論:選擇方向,把握機會,努力拼命。”后來的故事順理成章。林哥高薪把姐姐雇到他的公司里,做他的助理,也就是小秘;然后就是想盡辦法誘姐姐上床。林哥是有家室的人,而且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他當時的想法很簡單,給姐姐錢,管她的生活,做他的“二奶”。但是,他沒有成功?!斑@就是我的底線,”花芯向妹妹說,“不明媒正娶,絕不和你上床。我已經炒過好幾個老板了,都是因為這個原因。中國的男人,常常小瞧女人,特別是農村出來的女人。農村人怎么啦?農村人的英語比你們棒,農村人長得比你們漂亮。農村的人就不是人了嗎?”花蕊被姐姐的這些話震撼了,她看著花芯點了一支煙,優(yōu)雅地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煙圈,才繼續(xù)說:“我所以抽煙,就是要的這一份身份。你看,這樣夾住,這樣吸。媚人吧?”花蕊拼命地點頭。這一刻,她真是把這個同胞的姐姐欽佩死了?!八?,許多事兒,關鍵是‘度。這個‘度你掌握好了,你就是優(yōu)勢,你就不容易輸?!?/p>

      現在,在青島海天大酒店雅座間里,花蕊就真正感覺到了姐姐花芯的“度”。

      路上,在車里,姐姐就告訴她,有一個阿強,是專撲著你來的。他不是自己發(fā)家的,現在做生意,也依靠著家族的財富。但他的家族很有錢,阿林正和他聯手做鋼材生意,很需要仰仗他家族的財力呢。阿強也是一眼就看上了花芯,但畢竟是朋友妻,他不能亂來的。聽說花芯有一個雙胞胎的妹妹,還在山東老家,他就央求阿林把花芯的妹妹介紹給他,花多少銅鈿他都愿意,他愿意請她來深圳,到他的公司,幫他打理一切?;ㄐ竞桶⒘炙懔艘幌?,這是一筆合適的“買賣”,但花芯不知道這不通音信的四年間,野馬無羈的蕊蕊“混”成個什么模樣了,所以,她決定先回家看看,何況,她已經可以“衣錦還鄉(xiāng)”了。不承想,妹妹竟頂著她的名字上了大學,學的又是極有用的金融管理,她立刻就決定了,讓阿林他們飛過來,趁熱打鐵,把這“紅媒”做定。阿林和阿強當然喜出望外。

      “你記住,”花芯邊開車邊叮囑花蕊,“南方男人可比北方男人精明多了。阿強不如阿林會做生意,可不等于他對女人不開竅,可能更開竅。他會狠追你的,你可要有自己的底線?!?/p>

      “俺知道——”花蕊拉長了聲音回答花芯。

      “知道什么?你可是有前科的。”

      花芯的一句話,鬧得花蕊臉紅了。她現在知道,在這不經意間自己比起姐姐,已經是輸了一大步了。但她不后悔,甚至想起李義,想起李義那種不顧死活地愛她,親她,要她,她的心上、身子里仍有一種酥酥的快樂。但是,她也明白,一切都過去了,她必須向姐姐學習,去追求、去要一種新的生活。那才是一個女人想要有、應該有的生活。李義那邊,無論如何,必須一刀斬斷??烧嬉坏稊?,她又有些猶豫與憂傷……

      在青島第一流的海天大酒店里過年,那排場、那新奇、那樂趣、那感覺,都讓花蕊快樂極了,驕傲極了。她第一次知道可以有人這樣謙恭地伺候她,第一次知道一個人可以住這樣奢華的大房間,第一次唱了卡拉OK,第一次打了保齡球,第一次吃了螃蟹、龍蝦,第一次使用了有旋轉水流的浴盆,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在如夢如幻的舞池里和強哥跳了貼面舞,第一次聽見一個男人在她的耳廓說了那么些甜言蜜語……當強哥幾乎是全身都貼著她的身子,雙手在她的腰上、臀上撫摸著緩緩移動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就要融化了,她真的想融化。她的心思飄飛卻又繚亂……她想,若是李義在就好了;她又想,幸虧李義不在。李義若是在,她能享受到這種豪華與浪漫嗎?

      花蕊住在706,花芯和林哥住在對面的707,強哥住在708。

      幾天里的游樂與歡宴,花蕊與阿強已經走得很近。他們無法不走近,林哥對姐姐好得讓花蕊吃驚,她真不知道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可以這樣“百依百順”。原來,她覺得李義對她就夠好的了,可是,若是比起林哥對姐姐,那可就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李義對她雖然好,但這個好是要她絕對服從的。農村的習慣,哪有女人說了算的?“我管你吃,管你穿,你就得聽我的”天經地義。但林哥對姐姐——難道不也是管她吃、管她穿、管她的一切么?——可就是全由姐姐說了算。這幾天里,姐姐和林哥就像外國人說的度新婚蜜月似的,有事無事地就黏在一起、糾纏在一起。晚上,還沒等花蕊玩得盡興,姐姐和林哥就把她和強哥撂下回他們的707了;中午吃完了飯,他們也會找個引子,躲在房間里不出來?;ㄈ镉H眼看著,姐姐就像那甘露滋潤的花兒,幾天里就鮮艷得容光煥發(fā)。他們如膠似漆迷在兩個人的世界里,根本無暇管她,當然,這也就使她必須和強哥在一起。何況,她也很愿意和這個個子比林哥高,身材比林哥帥的強哥在一起,她感覺,強哥對她的那份周到、那種呵護,似乎比林哥對姐姐還要好呢。

      除夕夜,參加完海天大酒店特別為留住的貴賓舉辦的派對舞會,又去“清水座”吃了酒店除舊迎新免費的夜宵,道了一聲新年好,他們就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花蕊被這些新鮮沖擊得沒有絲毫睡意,她要徹底地享受這種現代化,她在有旋轉水流的浴盆里洗了澡,用吹風機吹了頭發(fā),穿著姐姐送她的新睡衣,用高腳杯倒了一杯雪碧,擎在手里,在落地窗前看海上的夜景。除夕,陽歷已是二月,農歷也進了猴年。沒有月亮,但青島的夜空仍然透出一種深沉的蔚藍。海上,有許多大船,很大很大,船上亮著許多的燈,燈光在波浪里粼粼閃爍,真是美極了。除了省城,花蕊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遠門,享受了她做夢也沒有想過的如夢生活,她喜歡極了這種美妙、豪華的生活。想到強哥對她的好,想到也許她就真的可以從此扭轉了命運的方向,和強哥,和姐姐、林哥他們一起,在她完全不知曉的深圳、廣州,打造一種完全不同以往的生活,她的心中溢滿了歡樂。正在這時候,房間里的電話鈴響了。她匆匆地接起,正是她想當然的強哥——

      還沒睡吧?

      沒有。剛洗了澡,睡不著。

      我也是呢。

      嗯……

      ………………

      ………………

      接著是沉默……

      你怎么不說話???

      等你說。

      哦,這樣吧,我拿一瓶“干紅”,到你的房間里咱們喝酒聊天?

      嗯……這么晚了……

      反正是睡不著么。我有許多話,許多計劃,想和你說……

      嗯,好吧。

      盡管這幾天,花蕊牢記著花芯的叮囑,要有自己的“底線”,但是,這一聲“好吧”的答應,她知道她會做些什么……

      14

      李義的憤怒已經到了他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地步。

      其實,從李仁去花蕊家拜年回來告訴他的時候,他就有了一種惶惑和不安。在省城的“家”里說得好好的,回來后,他們還要保持自己的聯系方式。他放禮花的時候,他們一定要見個面。結果,他放禮花的時候,全鎮(zhèn)的人都出來了,花蕊卻沒露面。等李仁為了他去給花家拜年,才知道,花蕊跟著她姐姐去青島過年了。他愣了一下,想不明白這事兒。農村把這個年才叫作過年呢,和元旦完全是兩碼事?;ㄐ净貋恚职l(fā)了財,正該和她爹媽過個團圓年么,怎么?她姊妹兩個把她們的爹媽撂在家里,自己跑到青島過年去了?這不合常理呢?想起來他曾要給花蕊買個BB機,花蕊卻問,你呼了我,我上哪兒找電話給你打?他便啞了。他說,你到了學校可以用啊?;ㄈ镎f,到了學校,你直接來找我就行了,還用傳呼機?花蕊說得似乎也有道理。但這會兒,他真后悔了:若是花蕊有BB機,至少,她能知道他找她了,她若知道他找她了,她就不會這樣無聲無息,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這些,因為迷惑,他還能夠忍受,可等到真正知道花蕊確實回來了,花芯也確實回了南方了,花蕊仍然不和他聯系,他就有些受不了了。可是,當他不顧一切找到花蕊家里的時候,花蕊她爹花榮生卻告訴他:蕊蕊回學校了!

      李義二話不說,開著他的皮卡車直奔省城……

      讓李義十分詫異的是,在省城他也沒找著花蕊。他先回到他們的“家”,和他們離開的時候一樣,一切都原封未動,還是花蕊臨走時收拾的那樣。他打花蕊宿舍的電話,無人接聽。也是,寒假還沒放完呢,誰會回到那沒有供暖的寒舍里呆著呢?心不甘,他直接找到了學校去,傳達和保安,根本不讓他進。說,學校沒開學,學生都沒回來,你一個外人,更不能進去找人了。何況,你找誰?一個人都沒有。

      李義真茫然了,他的心里一片空洞。

      花蕊能夠就這樣不說一句話,不留一點兒信息地消失了?他不信。但他知道:出事了。至少是花蕊和他在他們的“夫妻”感情上出事了。他不知道他能上哪兒去找她,更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么。心中的郁悶就升成了火,燒得他難忍難撂……

      所以,他的憤怒已經到了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地步。

      阿強的前戲讓花蕊驚訝且欣喜,甚至狂喜,甚至有些迫不急待。她說不出來,但她渴望著,渴望著一種被侵入、被占領的感覺。而阿強似乎并不急,他溫柔地用手揉著她的腳趾,俯下身,用牙輕輕地咬了咬她的大腳拇趾,讓她有一種鉆心的癢;然后,他就這樣一點一點地上移,從腳趾到腳背,到小腿、大腿,他越過了她最敏感的地兒,繼續(xù)向上,他吻了她的額頭、頭發(fā)、眼睛,用一個溫暖潮濕的吻,蓋住了她的嘴唇,讓花蕊渾身戰(zhàn)栗,讓她想要瘋狂。而當阿強溫柔卻強悍地進入她之后,她立刻就有了一種如癡如醉的快樂。鉆心的、魂飛魄散的感覺。這與她和李義做這事兒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男人和男人,不一樣。她陶醉在這種感覺里,迷蒙在這樣的快樂中,她覺得似夢,又不是夢,但比夢更美好。她知道了做女人的感覺與美好。她幾乎立刻就拿阿強和李義作了比較——她不可能不比較——她覺得,她和李義的“結婚”簡直是小兒科,和小時候“過家家”一樣,是那么回事兒,卻沒有那回事兒的真實感受。甚至,她感覺阿強是拿她當寶貝一樣對待的,而李義……她知道這是件好事兒,人人都喜歡,但李義讓她沒有這種感覺。

      吃早餐的時候,花芯看見花蕊一臉的鮮亮,就神秘地朝妹妹笑了笑。看到姐姐的笑,花蕊覺得自己的臉直到脖頸兒,全都紅了……

      趁搛菜的時候,花芯悄聲問花蕊:你沒守???

      花蕊應了:嗯。

      花芯說:我就知道你守不住。

      花蕊反詰了一句:你守住了?

      花芯答:當然。我是在你阿林哥答應了結婚才給他的。

      花蕊一愣。她看了看姐姐,姐姐臉上的微笑捉摸不定。是的。阿強什么都沒答應她呢……

      花芯看到了花蕊的窘相,再一笑說:別怕。你放心。

      花芯再沒和她搭話,優(yōu)雅地端了菜盤,優(yōu)雅地選了座位,招呼了花蕊,開始了讓花蕊三天來仍然不能習慣的眼花繚亂、美味典雅的早餐。

      阿強和阿林也笑嘻嘻地湊了過來,四個人,兩對情侶,在這豪華明亮的落地窗外就是碧藍的海的大廳里用餐,從容,高貴,優(yōu)雅。

      花蕊想:是的,這就是我一定要過的、想要有的生活。

      眨眼間就是五月了?;ㄦ?zhèn)所有的花都已經開過了,開敗了,開敗的花兒們開始孕育又一年的新的果實了。李仁和李義卻爆發(fā)了他們姊弟倆有生以來最激烈的爭吵。爭吵的原因就是李義要不要再去見見花蕊?

      那天晚上,李義正準備睡覺了,BB機上出現了一個陌生的號碼,他很奇怪,這么晚了,誰還會呼他呢?何況,這號碼他一點兒也不熟悉,肯定不是他的客戶。他到堂屋里,用家里的電話回了過去,話筒里傳來他死也不會忘記的聲音:

      “猜猜,我是誰?咯咯咯咯……”

      李義的血一下子就冒上了頭頂!……

      四個月來的尋找、郁悶、苦惱、怨懟、期盼、憤怒,一下子就集中在心頭,他爆出了一句粗口:“X!這還用猜,你是我老婆,我操了三年的老婆!”

      對方啞了。悄無聲息,接著就傳來了忙音。

      李義卻急了,他照著這個電話號碼一撥、二撥、三撥、四撥,卻怎么也撥不通了。他上來了牛脾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繼續(xù)撥……

      李仁已在她的房間里躺下了,被李義的粗聲粗語震驚,趕快爬了起來,到了堂屋。見李義把個電話機撥得嘎啦嘎啦地響,便問:“誰的電話?怎么啦?”

      李義并不理她,繼續(xù)撥電話——這一次,卻通了。

      對方并不待他應聲,便說:“李義,我是花蕊。我在省城,我明天回花鎮(zhèn)。上午十點半,我在老憨爺小屋后面的青山石崖下等你。我有話和你說……”

      李義不等她說完,就打岔說:“你在省城?你等著,我這就朝那兒趕?!?/p>

      花蕊卻在電話那頭說:“不用,用不著。我明天早上就到家了。你來,也找不著我……”

      李義卻不管,說:“我這就走。有你的電話,我怎么能找不著你?”

      花蕊卻笑了:“李義,我這是‘大哥大?!蟾绱?,你知道嗎?隨身帶的,說開就開,說關就關。你上哪兒找我?明天,石崖下,你等我?!?/p>

      李義還想說,那邊,花蕊已經掛機了。聽筒里只剩了忙音……

      李義怒火攻心,眼前一片黑天煞地。他舉著話筒愣了半天,才狠狠地把話筒砸在話機上。

      李仁見了,問:“是花蕊那個妖精吧?她又從哪兒鉆出來了?我和你說了多少遍了,花榮山家沒個好東西?;ㄈ锼锕匆鄣?。她勾引你??纯茨氵@六神無主的樣子吧。用得著嗎?我早讓你死了這條心,你偏不信。學校里都說,花蕊跟著她姐姐上廣東傍大款去了,連畢業(yè)證都不要了。你還在掛三掛四的,用得著嗎?你好歹也是個總經理了,手下二十幾號人,要山得山,要水得水。我們的同學都夸你呢……你犯得著為這樣一個破鞋妖精動這么大的氣……”

      李義聽到這兒,火山爆發(fā)似的怒吼一聲:“閉上你那張臭嘴!”

      李仁便啞了。

      自從李義掙錢,李仁上學,他們的姐弟關系就有了微妙的變化,再不是李仁說著李義聽著,可也不是李義說著李仁聽,李仁大多都會尊重李義的意見了。李義對李仁,可比當年姐姐對他要好上十倍。她的學費,她的衣裳,她的零花錢,全不用他爹媽管。剛興BB機,他就買了一個送給李仁,讓李仁在同學中好不得意。李仁說,我上學,用不了這個。李義卻道,找你好找了呀。一是咱爹媽,二就是你弟弟我找你唄。他和李仁說話,也總是商量的口氣,像今天這種發(fā)怒上火,還真是第一次。

      李仁想了想,換了一種口氣說:“弟,俺想過好久了,她配不上你。你現在是要事業(yè)有事業(yè),要錢有錢,要人有人。我看你這勁頭,比姐上了大學還強呢?;疫@姊妹倆,絕不是憑自己的本事掙錢的……”

      李義冷冷地說:“你打住?!?/p>

      李仁卻不管不顧地也發(fā)了怒:“我就不打??!你堂堂的五尺漢子,咱老李家發(fā)達還要靠你呢!‘好漢子不和歪女纏這道理你也不懂?有本事,你明天就不去見這個騷貨?!?/p>

      李義卻發(fā)狠道:“我就是要去見,我還要把她綁了背回咱家來呢。你知道不知道我愛她?”

      李仁氣了,大喊:“就她?也值得你愛?我真把你看高了!”

      李義卻說:“看高看低那是你李仁的事兒,愛不愛花蕊是我李義的事兒,兩不搭界。我從小就愛她,你也知道。為她我死了都心甘情愿!”

      “那你就去死!為這樣的女人死了你一錢不值!”

      “一錢不值就一錢不值。我當年沒考上大學,你不是也瞧不起我嗎?結果怎么樣?”

      “正因為有這樣的結果,我才高看你這個弟弟,我才以為你有的是路好走。天下的女人多著哪,也不是就她花家這兩個妖精。我在我的同學中給你找,哪一個都比她花妖精強!”

      “我偏不要你找的。我要我自己看上的、愛上的。”

      “你愛上的?人家愛不愛你天知道!”

      孿生的姐弟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地趕戧了起來,直惹得李廣來兩口子披了衣裳出來,好言好語地說了半天,才勸開了他們,各自安息。卻不想,這一吵,李義真拿定了主意。

      花蕊沒想到和李義把事情說明白了竟這樣順利。

      花芯開車,把妹妹送到老憨爺小屋后面的青山石崖下再無路前行的地方,已經看見高大威猛的李義早站在那里等花蕊了。她停了車,讓花蕊下車,自己去解決這個問題,心里卻有一點兒忐忑不安。其實,花芯、花蕊為要不要和李義把事情攤開說,也討論了很久?;ㄐ镜囊庖娛蔷瓦@樣糊里糊涂地不聯系了最好,若干年后再見面,也就是陌路人一樣了?;ㄈ飬s說她最了解李義了,李義是那種慷慨要面子的男人。我只要說了因為姐姐你在南方打拼站住了腳,要把父母都接過去了,我也要過去,這理由就堂堂正正。何況,晾了他四個多月了,他這人哪受得了這份氣?花芯說,他會不會打你?花蕊說,打了更好。他一打,那就不是他說了算的事兒了。她邊說邊笑,再說,他不會打我的,他挺會疼人的?;ㄐ菊f,比阿強還會疼?花蕊說,兩種。他粗,阿強細。阿強這種疼才討人喜歡?;ㄐ菊f,你真不知羞?;ㄈ镒隽藗€鬼臉說,若是知羞,就留在花鎮(zhèn)做個孝敬公婆的李家媳婦了。

      這一對孿生姊妹就哈哈大笑。是的,打開了眼界,知道了什么叫作“日子”,特別是一下子就以自己的才智相貌收獲了不錯的物質與人脈空間,讓她們再回到花鎮(zhèn)來過這種閉塞守舊的日子,那簡直是不可想象。心和欲望,都不是可以隨意放飛的東西,一旦放飛了,就只有向高處、更高處去尋找了?;ㄈ镞@一次回來與李義的“告白”,也正是這個從農村讀出書來的大學生,向她以往的告別。

      花蕊一身時尚打扮,裊裊婷婷地走過來,李義的心痛極了!這就是他從小就愛的那個女孩。這就是和他若即若離卻鐵了心地做了三年夫妻的女人。這就是說沒就沒了的、四個月里讓他找瘋了的女人。她還是那么好看,甚至,更好看了;她還是那么讓他喜歡,甚至,他更喜歡了。他看她向自己走來,一臉花一樣的笑容。一種冷,透骨徹心的冷,就從腳底下尖銳地升了起來,冷得他一直在打戰(zhàn),牙齒都碰得咯咯咯地響……但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他憋住一口氣,不讓自己打戰(zhàn),并且,他努力地擠出了一個笑,先問候花蕊:以為你沒有了呢,沒想到你倒回來了。嗯,比起先前更漂亮了呢。

      花蕊反倒愣了。她以為他見到她,不是像發(fā)瘋的公牛一樣上來就抱住她,箍得她骨頭都散了架;就一定是一臉的憤怒開口罵她。但是,什么都沒有。李義就那么站著,一動也不動,像一段木頭,不,更像一棵樹。她原來說過的像一棵挺拔茂盛的白楊樹。眼睛里有一種她從來沒見過的東西看著她,卻像望著無盡的遠處淡然的光芒,很亮,卻又很迷茫。

      花蕊這才看見,五月,花鎮(zhèn)的山上山下,該開的花都開了,那些美艷的桃花、杏花、梨花,有許多都已經開敗了、委頓了,只有那藍色的桐花,鉚足了勁,開了個滿山遍野,染藍了山,也染藍了天。

      花蕊突然感覺,她其實是很愛李義的。她的愛和他的愛,那么純真,那么簡單,那么平常,他們連想都沒想就走到一起,就愛上了。李義這男人,真的很好,很疼她。但是,沒有用,她已經知道自己了。她要的是另一種生活。她要的是豪華、富裕、堂皇、多彩、多元的一種生活。她要走遍世界,她要打開眼界,她要成為一個讓她身邊的男人、女人都欣賞她、艷羨她、喜歡她,甚至崇拜她的女人。這一點,在花鎮(zhèn),靠李義,是絕對做不到的。

      他們就這樣相對站了許久,沒有話。其實,也把他們想說的話都說了。那種隔膜,是人世間人情的隔膜,是彼此再也不會相依相愛的隔膜,是天壤之別的隔膜?;ㄈ锷踔料耄绻盍x像過去一樣,把她緊緊地攬在懷里,甚至就在這片芊芊草地上,把她要了,她也會給他的。她知道自己,太對不起他了。但是,她也知道,再對不起他,她不會再和這個男人在一起了……

      李義一直不說話。眼睛里亮著那樣的光,迷茫地透過她,看著遠處。

      花蕊想起了自己來的目的,她盡量平淡地說:

      義子,俺要走了,和俺姐、俺爹、俺媽一起走……

      我知道,我想到了。

      俺這次回來,就是跟你說這個事兒的。

      噢。

      俺想來。你和俺……俺記得你的好。

      不用記。你什么時候走?

      明天吧。俺還沒回家呢。俺是先來看看你,說說這事兒的。

      噢。

      那……俺走了。這次,俺爹媽不走。等俺安頓好了,再回來接他們。

      花蕊看見李義的眼睛亮了亮,又變得那么迷茫了。一個聲音,很遙遠地傳過來——

      你走吧。你看你姐的車等著哪。走吧,走吧。

      花蕊看看李義,驚訝他的平淡、平靜,她真的不知道再說什么了,便說:“俺走了……”她回過身,向花芯的車走去。她的淚,也就涌出了眼眶……

      她想過一百種最后見李義的景象,唯一沒想到的,就是這樣告別。這也太平淡、太平靜了吧。她想轉過身,跑向李義,緊緊地抱著他,親他一下,說聲再見。

      她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但她沒回頭。

      花家的晚飯很熱鬧。鎮(zhèn)上沾親帶故的親戚們都來了?!案F在街頭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何況人家這姊妹兩個,在南方扎住了腳跟,不但她們要在南方安家立業(yè),還準備把賣了一輩子豆腐的爹媽都接過去享福呢。

      花榮山說:俺不去。俺去了能干啥?

      花芯說:賣豆腐啊。別的不說,你們老兩口子開個豆腐腦店,忙活一早上,有吃有喝呢。

      全家人都笑了……

      她們姊妹倆向親戚們介紹著南方的發(fā)達,講述她們在南方的工作,當然,也有南方的風土人情、南方的風物典故、怪事奇葩。她們當然也沒告訴花榮山兩口子,花蕊一早,就和李義見了面,把那一段情緣徹底了清了。

      晚飯熱鬧完了,她們想第二天一早就走。卻不想親戚們這個來訪,那個來看,送雞蛋的,送掛面的,求辦事的,托付孩子也要闖深圳的,花家的老輩子人,一定要再請她們吃個送別餃子宴,三弄兩弄,又近黃昏。但阿林、阿強來了電話,他們已到北京,有一個合同要簽約,必須請她們這一對玉女造勢幫忙?;s山兩口子都做好了晚飯,花芯心急,決定不吃晚飯,連夜趕到北京去。路好,車好,用不了四個小時就能到。親情再熱,仍然是做事第一,何況,這次回花鎮(zhèn)那叫作是真的風光,李義那里又沒糾纏,讓她姐兒倆長舒一口氣。特別是花蕊,畢竟有一段真情摯愛,李義這么爽,她倒有些感念呢。車子出村口,她左顧右盼,想找找李義那高大的身影——她想,李義會默默地送她的——花芯見了,一笑說“縱有亂發(fā)三千丈,也要一刀斬”。

      花蕊斜了姐姐一眼,不屑地說:“俺知道。下次來接咱爹媽,我是不回來了?!?/p>

      “為什么?”

      “你是無牽無掛的,你來接就是了。我、我不想再傷他了……他是個好人啊。”

      花芯聽了,心里一動,也就不再說話,專心開她的車。

      路好。車好。急馳如風。她們都想趕快趕到北京,見了阿林、阿強,那是真正主事兒的男人,她們所有的心事也就都可以放安穩(wěn)了。

      正在這時候,突然,車廂里轟的一聲,爆起了巨大的煙火?;ㄐ具B剎車也沒踩,別克車就原地打了一個轉,燒起來了!

      她們姐妹倆沒有任何反應,被氣浪打在前車窗上趴下不動了。

      路上東來西往的汽車,全部急剎車,看這漂亮的白色別克自燃……

      夜色初落,這火就顯得洶洶賊亮。那白色的別克車燃燒之后,騰起一大柱火,有一朵紅的火蘑菇就那樣從炸開的車廂頂部升起來了,煞是壯觀。路人們全都驚呆了!

      有幾輛停下的小轎車里躥出來一些機靈的年輕人,取了自己車上的滅火器,準備救火。

      正在這時候,卻從這火蘑菇里噴射出一支又一支絢爛的煙花,向著四面八方,向著天宇高處,向著深湛夜色,爆開了各色各樣的美麗絢爛的煙花。一支,又一支。一串,又一串。一片,又一片。它們帶著煙花才有的嘯聲,不停地綻放。有一支,直升蒼穹,爆響之后,綻開兩顆并疊著的紅色的心,并亮出了一串英文字母——I love you ……那么紅,那么亮,如花,如血,隨后,漸漸暗淡了下去,化作一縷白煙在夜空里消散……

      路人們和準備救火、滅火的司機們全都驚呆了。他們不知道這是一場自燃的車禍,還是什么人搞的一場“行為藝術”。

      …………

      案子兩天就破了。嫌疑人當然是李義。

      李義戴著锃亮的手銬腳鏈,面色蒼白、呆板,那一張男人的臉板得不像個活人,卻像個雕塑,有棱有角的,讓人恐懼。

      他當即承認,這事故是他做的。他說:“我做了三年多的煙花了,我有自己的研究所。煙花這東西,好看是好看,但屬于是危險產品,非常容易出事故。我們這行當里出了事故有一句行話:出了事故沒死人,只是故事;出了事故死了人,才算事故。這次事故死了兩個人,兩個美女。因為我愛她們,也恨她們,我才放了這一次煙花的。是的,人死了。但死了人,這也不能算事故,應該算個故事。加上我,要死三個人呢……”

      這本來要算是一個驚動了全省甚至全國的事件。卻不想,就在李義用煙花炸死花芯、花蕊這一對孿生姊妹的第二天,發(fā)生了省城正在任上的人大主任買通殺手,把和他有兩年多婚外關系、卻對他有諸多無理要求的情婦,也是用車禍的形式炸死了。這個在任上的人大主任的名聲,可比李義大得不知道多少倍了。全國媒體的熱點聚焦,就全在這位人大主任的案件上了。而花鎮(zhèn)一個農民小企業(yè)家,因為愛情炸死了一對孿生姊妹的案子,也就只能是一個小小的“花鎮(zhèn)故事”了……

      作者簡介

      王澤群,男,山東青島人。作家,詩人,劇作家。1966年、1983年、1988年分別畢業(yè)于山東萊陽農學院、魯迅文學院、北京大學。文學學士,國家一級編劇。曾任青海海西州文聯副主席,《瀚海潮》雜志副主編,青海省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中國電視家協會會員,中央電視臺特邀作家。青島市高級專家。有長篇小說2部,中篇小說32部,短篇、微型小說100多部,電影8部、電視劇260多部(集)、舞臺戲劇12部,書10種,約計800萬字。獲各種各類國際、國家級、省、市級文學藝術獎60多項(次)。小說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青年文摘》《新民晚報》《作品與爭鳴》等50多種報刊選載。中篇小說《橋牌六君子》在《十月》刊出后,《小說選刊》以頭題轉載;中篇小說《裸奔的別墅》在《北京文學》刊出后,國內十余家選刊與報紙紛紛轉載或連載。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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