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一個也難求

沈恒娟

摘 要：孤獨感的表達一直被認(rèn)為是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中的重要思想主題。本文主要從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探求文中的孤獨主題。通過對文中四位女性人物（曹青娥、吳香香、章楚紅、龐麗娜）的命運分析，筆者認(rèn)為就孤獨感而言，女性人物承擔(dān)的精神負(fù)累，比男性更多更重；她們對精神知己的探求，也顯得更加迫切。

關(guān)鍵詞：知己 女性人物 劉震云 《一句頂一萬句》

《人民文學(xué)》在2009年刊載了劉震云的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霎時在文壇引發(fā)了一場關(guān)于孤獨的議論。眾多知名評論家的贊揚、茅盾文學(xué)獎的盛名，讓《一句頂一萬句》迅速成為評論的熱點。在諸多評論之中，孤獨的承載者始終指向書中的兩位男性主人公楊百順和牛愛國，很少有論者關(guān)注過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事實上，作為人類生存的終極困境，孤獨是誰都繞不開的話題。男性如此，女性更是如此。在幾千年封建男權(quán)意識的浸染下，女性尋覓知己從而擺脫孤獨的愿望，更難以實現(xiàn)。

一、曹青娥：尋覓后屈服

作為整部小說中分量最重的女性人物，曹青娥（巧玲）的形象較之其他女性形象都更為飽滿。在《上部：出延津記》中，巧玲還只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小丫頭。她從小失去親生父親，從未感受過家的溫暖。甚至生病時母親也只是給她喂幾顆江湖郎中的藥丸了事，導(dǎo)致她大病一場，受盡折磨，還落下膽小的毛病。家庭環(huán)境的冷漠使巧玲對來自他人的關(guān)愛珍視無比。繼父吳摩西給巧玲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父愛。作品描寫兩人相伴去白家莊拉面，一路歡聲笑語，不像父女，竟像朋友。膽小的巧玲因為害怕天黑，要求繼父把自己關(guān)在面口袋里，吳摩西不僅照做，還請求巧玲 “給你扎上口，你不能睡著，得跟我說話”，宛如一對忘年玩伴。后來母親和繼父爭吵，繼父離家出走，又是巧玲克服對天黑的恐懼，四處奔走尋找吳摩西。當(dāng)巧玲哭著說出“我想你了，明天該去白家莊拉面了”一句話時，吳摩西潸然淚下。從這一刻開始，這兩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養(yǎng)父女，似乎已經(jīng)是世上最親近的人。

十幾年后，出現(xiàn)在《下部：回延津記》的巧玲，已被人販子幾經(jīng)轉(zhuǎn)賣，最后落戶山西，改名叫曹青娥，有了新的養(yǎng)父和養(yǎng)母。漸漸長大的曹青娥和繼母水火不容，和養(yǎng)父老曹的感情卻日漸深厚。養(yǎng)父對她的寵溺，和當(dāng)年繼父吳摩西的關(guān)懷一樣溫暖。甚至當(dāng)曹青娥與養(yǎng)母拌嘴后離家出走，也是養(yǎng)父在村口守候著她。她心中藏著的不愿說給養(yǎng)母聽的話，卻愿意一點一點說給養(yǎng)父聽。養(yǎng)父老曹是曹青娥人生的第二個知己。她為了養(yǎng)父嫁給牛書道，過了一輩子不順心的日子，以至于丈夫死后，曹青娥痛哭之后說出的話竟是：“我不是哭他個龜孫，我是哭我自己。我這一輩子，算是毀到了他手里?！辈芮喽鹑松械拈W光點是和拖拉機手侯寶山的初戀。戴著白手套的戀人在半夜偷偷來接她，兩人坐著嶄新的拖拉機在暗夜的泥土中耕耘著，煞白的車燈刺破黑暗……這種浪漫比起今天的戀人們也絕不相形見絀。然而，對于侯寶山而言，一個姑娘的愛遠(yuǎn)沒有拖拉機手的身份更有吸引力，他拒絕了曹青娥提出的私奔提議，原因是：“一跑，我就開不成拖拉機了。全縣才五臺?！闭沁@句話讓曹青娥徹底死心，嫁給了牛書道。

在婚后并不如意的生活中，戀人侯寶山始終是曹青娥心中一個無法抹掉的情結(jié)。甚至在和牛書道爭吵后，她拖著懷孕的身子，想到的居然是找到侯寶山，讓他離婚。直到她在田地里看見已經(jīng)成為父親的侯寶山，開著殘破的舊拖拉機，身邊是抱著孩子的妻子，手上也不再有昔日的白手套，這時“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寶山，不是這個侯寶山；她要找的侯寶山，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死了”。所謂的人生真愛其實只不過是一段過眼云煙罷了。在生育了四個孩子并將他們拉扯成人之后，曹青娥已經(jīng)對自己的人生認(rèn)命。然而她的晚年居然有了一些慰藉：和養(yǎng)母老曹老婆有了說不完的話；孫女百慧也十分善解人意；兒子牛愛國經(jīng)歷了人生的苦痛，也試圖走進母親的內(nèi)心。但在壓抑中痛苦了一輩子的曹青娥已失去了述說自己的動力，臨死之前“拍床頭”的最后一個動作也沒有被兒子和孫女正確解讀。這個在孤獨中度過漫長人生的女性，雖然也曾有過繼父和養(yǎng)父在幼年時代給予自己的溫暖，雖然也曾幻想過和拖拉機手熾熱的愛情，但最終還是在無人可訴、無話可說的人生悖論中深陷“知己難求”的命運。

二、吳香香：為愛出走

吳香香是男主人公楊百順人生經(jīng)歷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直接導(dǎo)致了楊百順接下來的人生走向。她處處爭強好勝。可一心只知道賺錢的丈夫姜虎只會呵斥她“哪那么多廢話？會不會說點有用的？”姜虎死后，為了找一個能支撐門面的男人守護家產(chǎn)，她才招贅在縣政府為縣長種菜的楊摩西（楊百順）做上門女婿，并迫使他隨妻姓。老實憨厚的吳摩西很快丟了飯碗，懦弱孤僻的性格也難以保護全家。亡夫的粗枝大葉、現(xiàn)任丈夫的軟弱可欺，還有女兒的疏遠(yuǎn)，都讓她內(nèi)心的孤獨感與日俱增。于是她和住在隔壁的銀匠老高產(chǎn)生了私情。從客觀角度看，老高的確符合女性對理想伴侶的某種訴求：他不但眉清目秀，而且很會說話，“街上的事亂七八糟，經(jīng)老高一說，絲絲縷縷，都能碼放整齊。”就連素來不喜歡多嘴多舌之人的吳摩西也對老高另眼看待。較之簡單粗暴的亡夫姜虎，老高顯得溫柔可靠；較之憨厚窩囊的后夫吳摩西，老高更是頭腦機靈。于是吳香香義無反顧地把感情投注在老高身上。當(dāng)私情被吳摩西發(fā)覺之后，哪怕背負(fù)“奸夫淫婦”的罪名，哪怕拋下年幼的女兒，吳香香也毫不猶豫地選擇和老高私奔而逃。

小說中耐人尋味的一段描寫是，吳摩西在鄭州火車站遠(yuǎn)遠(yuǎn)望見在此處謀生的老高和吳香香，一個在出站口賣洗臉?biāo)?，一個在廣場拐角處擦皮鞋。惱怒的吳摩西本想尋機會殺死兩人，卻被老高和吳香香依偎著互相喂食白薯的畫面打動。文中寫道：“吳摩西跟吳香香在一起時，雖然……吃喝不愁，但吳香香整天在說吳摩西，在罵吳摩西；現(xiàn)在她與老高顛沛流離……吳香香既不說老高，也不罵老高；……這就不是一個把誰殺了能了結(jié)的事?！@么說，倒是吳摩西錯了?！粋€女人與人通奸之前，總有一句話打動了她。這句話到底是什么，吳摩西一輩子沒有想出來?！逼鋵嵥^能夠“打動女人”的話，正是女性千百年來為了尋覓精神知己而苦苦探尋的一種情結(jié)。作者似乎是為吳香香開脫，又似乎是讓吳摩西心安。然而作為讀者的我們不禁懷疑，要強如吳香香，奸詐如老高，這種顛沛流離的“幸?！鄙罹烤鼓芫S持多久？

三、章楚紅：失望后離去

章楚紅是小說中最散發(fā)光彩的人物，也是最受讀者喜愛的女性。她豐滿漂亮，敢愛敢恨。她為生活所迫嫁給飯店老板李昆，但內(nèi)心并不認(rèn)可這個腦滿腸肥的商人。她偶遇婚姻不幸的牛愛國，覺得他是一個可靠的人，便將自己的愛轟轟烈烈全給了他。牛愛國的確心地善良，也對章楚紅的愛滿懷感激。但在關(guān)鍵時刻，他仍然退縮了。他害怕自己對家人無法交代，害怕自己養(yǎng)活不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章楚紅，更害怕李昆報復(fù)自己，最終借母親生病之機倉促逃回山西。章楚紅是文中最不幸的女性之一。愛情所托非人，婚姻也無法忍受。她最終勇敢地離開丈夫，遠(yuǎn)走他鄉(xiāng)。女性的知己尋求之路再一次遭受打擊。最終幡然醒悟的牛愛國決定去找章楚紅。他不再害怕，寧可出人命，也要說出那句要緊的話。這種開放式結(jié)尾也算是作者對章楚紅不幸命運所保留的一點點希冀。

四、龐麗娜：迷茫中墮落

龐麗娜是小說的中心人物之一?！断虏浚夯匮咏蛴洝分兴腥宋锏娜松\幾乎都圍繞她發(fā)生改變。她也曾有一個初戀情人趙小柱，但對方考上大學(xué)之后就和她分手了。這給她的情感世界留下了無法彌補的創(chuàng)傷。后來她和牛愛國結(jié)為夫妻，生了一個女兒，卻從來沒有共同語言。和曹青娥婚后的屈服不同，龐麗娜對自己不滿意的婚姻采取了畸形的反抗。她先是和攝影城老板小蔣打得火熱，兩個人一晚上說的話，竟比跟自己伴侶一輩子說的話都多。“睡了睡了，一個人說：‘咱再說些別的。另一個說：‘說些別的就說些別的。”小蔣回歸家庭后，聲名掃地的龐麗娜居然和自己的姐夫老尚再次私奔。但這一次，牛愛國似乎能夠理解他們的心情。對比自己在面對章楚紅時表現(xiàn)出的膽怯和自私，牛愛國甚至對敢作敢為的老尚產(chǎn)生一種欽佩之情。女性在面對生命的知己時，總是敢于舍棄一切、拋開一切的。但龐麗娜這種畸形的反抗方式，究竟是解脫還是墮落，我們不得而知。

五、結(jié)語

縱觀中國文學(xué)史，從來都不缺乏孤獨主題的作品。傳統(tǒng)的中國式孤獨，往往是指一種精神、一種品行，是有知者的專利。劉震云打破了這一窠臼，他的《一句頂一萬句》向我們昭示，孤獨感不僅屬于精英，也屬于在社會底層生活的人們，更屬于千千萬萬平凡女性。雷達在評價《一句頂一萬句》時說過：“民工比知識分子更孤獨?！倍P者意在說明，就孤獨感而言，民工的妻子比民工的感受更加強烈。男性的孤獨感往往可以通過職業(yè)、友情以及社會交往中的其他活動來消解，而女性，尤其是處于社會底層的普通家庭婦女，在面對孤獨感時，會顯得更加無助。她們或者像曹青娥一樣，在無力的反抗之后無奈屈服；或者像吳香香、龐麗娜等人一樣，為了精神上的解脫踏上不歸路，從此背負(fù)著“淫婦”的罵名。女性面對“孤獨”這一精神負(fù)累時，會比男性承擔(dān)得更多、更重。

參考文獻：

[1] 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

[2] 雷達.《一句頂一萬句》到底要表達什么？http：//blog.sina.com.cn/leida2007，2009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