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追尋的自由

摘要：小說《陸犯焉識》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追尋自由的故事。主人公陸焉識終生追求自由而不可得，他在愛情中追求自由卻永失真愛，在學術(shù)上追求自由卻喪失話語權(quán)，在政治上追求自由卻被囚禁。導致這種結(jié)局的有他自身的性格局限，也有嚴苛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制約，其中蘊含著“不自由即是自由”的深刻哲學思辯。

關(guān)鍵詞：《陸犯焉識》；自由；知識分子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陸犯焉識》是華裔女作家嚴歌苓的力作，自從被張藝謀將其結(jié)尾部分拍攝為電影《歸來》后，又掀起了新一輪的閱讀高潮。小說描述了一位知識分子一生執(zhí)著追求自由，卻屢失自由的悖逆人生。他對自由的追求和現(xiàn)實的殘酷構(gòu)成了小說的主線，從中可以窺見中國知識分子對自由的向往，和永不停止地追尋精神。

一、知識分子的自由情懷

自古以來，人類對于自由的追求，從來沒有停止過，對自由的渴望，如同扎根在心中的大樹，無法拔除。這種情懷對于知識分子來說尤甚。知識分子是以自由為核心、以自由為普世價值的人，他們是以個人自由作為一切知識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是以知識目標為自己自由追求的終極目標?？鬃拥谝粋€開辦私人學校、周游列國，他的行為中滲透著深刻的自由精神，自由在孔子那里是自然的，他的生命過程就是自由的直接呈現(xiàn)。屈原“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ā堕贅洹罚薄芭e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漁父》）”，這些詩句，展現(xiàn)了屈原的自由思想和獨立意志。魯迅一生酷愛自由，他反抗高壓統(tǒng)治，寫抨擊性、抗議性文章，都是他愛自由、追求自由的表現(xiàn)。胡適被稱為“中國自由主義的先驅(qū)”，他發(fā)表了《自由主義》《自由中國》等一系列關(guān)于自由的文章，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中影響至深的人物之一。由此可見，在中國，知識分子追求自由的腳步從未停歇。然而，當自由與現(xiàn)實碰撞時，就引申出了關(guān)于自由的悖論。盧梭有句名言：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時不在枷鎖之中。這句看似自相矛盾的話卻揭示了自由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自由因此成為了歷代知識分子們終生追求、近在眼前卻取之不到的“理想”。

小說中的主人公陸焉識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知識分子，他出身于上海大戶人家，從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長大后留學美國，精通四國語言，接受了西方思想和教育，深受當時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思潮影響，當中國傳統(tǒng)的含蓄隱忍思想和西方的獨立自由思想碰撞時，他的腦海里更傾向于自由的思想。他喜歡獨立思考，深具批判意識，向往純粹的精神自由。 他一生在各種事情上追求自由，卻——毫無例外地被現(xiàn)實擊碎，他的一生就是一曲關(guān)于自由的哀歌。

二、理想與現(xiàn)實的悖謬

陸焉識的一生跌宕起伏、歷盡波折。年輕時，他向往自由戀愛，但又不得不接受“可憐”的繼母給他安排的婚姻，他因此冷落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在屢次出軌“自由戀愛”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愛的正是結(jié)發(fā)妻子，但這時命運卻跟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參加工作后，他堅持“我手寫我心”的自由意志，卻最終徹底喪失了話語權(quán)。他堅持獨立的政治信仰，不參與任何黨派，但個人意識在公共空間的發(fā)聲使他最終被囚禁了20多年。在這期間，他遭受了肉體和靈魂的雙重折磨，但卻無意間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一）愛情中追求自由卻永失真愛

在陸焉識的父親去世后，他年輕無嗣的繼母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便軟硬兼施的使他娶了自己的娘家侄女馮婉喻。他內(nèi)心可憐繼母，加之骨子里的怯懦便屈從了其對自己婚姻的安排，但是他是向往自由的愛情和婚姻的，在這種現(xiàn)實下，他選擇了“逃”。他很快出國留學，在美國毫無愧意地過了幾年花花公子的自由生活，獲得“暫且的自由”。他這期間，他與意大利女子望達相戀，但責任又使他不得不離開戀人而回到中國妻子身邊。他愛自由，但卻不能放棄責任。

抗戰(zhàn)時期，陸焉識又與重慶女子韓念痕相戀，來表達對繼母包辦婚姻的抗拒和對自由戀愛的追尋。在炮火和硝煙中，他與韓念痕一板一眼的經(jīng)營起了日子，但是每封按時寄給繼母、妻子、孩子的信又流露了他對她們的責任心，他在意她們，對她們守時，守信用，這個舉動最終使韓念痕毅然中斷了這份情愛。因為連陸焉識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到底喜歡的是念痕，還是這種自由戀愛的感覺。

建國后，陸焉識在他長達20余年的監(jiān)獄歲月中反思了自己的愛情，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多年來一直疏忽了對發(fā)妻馮婉喻的愛情。他一直在躲她，在逃，只是因為她是繼母給他的，而不是他自由戀愛的愛人。事實上，他是相當在意婉喻的，只是，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對婉喻的存在只是一種習慣，因為他知道，不管他在哪，在干什么，婉喻都會在那里，在等他。這種習慣讓他忽略了他對婉喻的深情，只以為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為了彌補自己的愛情，他在“黑屋子”里盲寫了很多情書給她，又逃跑去見她，遠遠看見她后又怕連累她轉(zhuǎn)而自首，后來為了不使她受他這個反革命的牽連，又提出了離婚。然而，等他終于被釋放，終于可以坦然回家與婉喻相見時，卻發(fā)現(xiàn)婉喻失憶了，不認識他了，他所有的愛都無處著落了。

（二）學術(shù)上追求自由卻喪失話語權(quán)

陸焉識回國后在大學任教，他認為自己在家庭婚姻中失去了自由，便將所有的熱情投入到工作中、學問中，他一有空閑就寫文章，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他沉浸在思想和言論的自由中，樂此不疲。當他在美國留學的同學大衛(wèi)·韋向他借論文時，他一口就拒絕了，因為他只剩學問里的一點自由了。由此，他遭到了瘋狂報復，被污蔑和陷害，當有好心人告訴他，“得有自己的人群”時，他沒有找任何一個人，他不愿過早失去清高和獨立。

學術(shù)圈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派別，陸焉識不想加入任何派別，他堅守著自己僅有的自由。但是，當在學術(shù)圈享有很高威望的凌博士把他拉向他的陣營時，陸焉識的溫雅和不善于拒絕別人的弱點使他陷入了被動，答應(yīng)了凌博士。而他“我手寫我心”的特點又無意間冒犯了凌博士，凌博士的對手大衛(wèi)·韋又拉陸焉識入他的陣營。最終，“他沒能抵抗住大衛(wèi).偉，“答應(yīng)給他寫一篇文章他才走的”。陸焉識成了“叛徒”，在學術(shù)圈中喪失了獨立、清高和話語權(quán)，失去了最后一點自由。

（三）政治上追求自由卻被囚禁

陸焉識在政治上始終想保持中立，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搞學問的人，他并不想?yún)⑴c任何政治紛爭。但是，由于他的不敏感和“不合時宜”，他總是陰差陽錯地屢屢獲罪。

陸焉識在政治上的“不諳世事”最早體現(xiàn)在重慶的時候，40年代，日軍侵略，陸焉識所任教的大學搬到了重慶，他教給學生自由、民主，還不遵照教案而按自己腦子里的東西給學生教，被特務(wù)舉報了。此后就在半地牢里度過了兩年的牢獄生活。

上海解放后，陸焉識在一所大學任教，大衛(wèi)·韋成了市政府教育廳的教育專員，他對陸焉識懷有深刻地成見，并且自以為是地認為焉識反感共產(chǎn)主義，為了報復陸焉識，他在報紙上公開挑釁，陸焉識抽出一晚上回了一封信，說“知識分子的生命在于接受知識、分析知識、傳播知識，甚至懷疑知識、否定知識……知識分子應(yīng)該享有精神的自由?！盵1]大衛(wèi)·韋便將這封信登在了報紙上，很快，陸焉識就被談話，讓寫“反省書”，陸焉識沒反省，他交了辭職書。

接下來，陸焉識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判刑20年。1954年當他被無故加刑至25年時，他不服，認為“想改判就改判，想加刑就加刑，沒人對他自己行使的法律權(quán)力和造成的法律后果負責，這不成了草菅人命？”[1]他由此被認為是“大鬧法庭”，結(jié)果可想而知，“過了幾個禮拜，加刑的宣布又來了：陸焉識，死刑”。[1]這個時候，陸焉識咆哮了起來，說“幾個月前他還期待舊制度被新制度替代，期待理性和法律會被新制度帶來，現(xiàn)在他徹徹底底地失望了。那是很書生腔的話”。[1]

三、自由與枷鎖的辯證

陸焉識終其一生都在孤獨地追尋自由，結(jié)果卻是一味地失去自由，導致這種結(jié)局的有其性格的局限，也有嚴苛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制約，其中蘊含著“不自由即是自由”的深刻哲學思辯。

（一）自由與性格枷鎖

陸焉識的一生之所以總是失去自由，與他矛盾猶疑、“老好人”的性格有很大關(guān)系，可以說，“見不得人為難，見不得人傷心”的“好人”心理是他性格的枷鎖。戴著這幅枷鎖，他就總是與自由擦肩而過。他第一次“心軟”是他父親去世后，祖母要將他的繼母退回娘家，當時，身為長子的陸焉識14歲，他看著“很會哭”的繼母眼淚成串的落下，又急又快，嘴里卻不出一聲，他心軟了，留下了繼母，接著，繼母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又給他帶來了娘家侄女馮婉喻。當繼母將馮婉喻推到他跟前時，他心里反感極了，但還是不忍心直截了當?shù)木芙^，他看著繼母可憐的樣子，看著馮婉喻可憐的樣子，他最終沒有硬下心來拒絕，雖然他心里對婉喻十分討厭，但還是跟婉喻育了兩女一男，過起了家庭生活。他在家庭生活中的境況預示了他在政治生活、社會生活的同樣狀況：他追求自由反而落入不自由的陷阱中，自由與不自由相互纏繞，不可分離，無法擺脫其一。他追求自由之心越急切越真誠，他的思想和行為中阻斷他自由的枷鎖和力量就越顯現(xiàn)越突出。[2]

（二）自由與社會枷鎖

人是不可能脫離社會去追求自由的。陸焉識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不識時務(wù)”讓他吃盡了苦頭，最終失去了20多年的自由。20余年后，陸焉識被特赦，重新獲得了“自由”，回到了那個久違的家庭。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劫后余生”的陸焉識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大家都不接受他，除了失憶的馮婉喻。陸焉識終于發(fā)現(xiàn)，在囚犯生活結(jié)束之后的日常生活里，肉體盡管獲得了自由，但精神自由的獲得反而更加艱難。而且，“老無期”的罪名像個無形的枷鎖囚禁著他的身心，他的一舉一動都是戴著無形的鐐銬，這使他難以忍受，更感創(chuàng)傷。

（三）不自由即是深刻的自由

拋開陸焉識矛盾猶疑、沒有原則的“老好人”的性格，他的一生也是一個自由與現(xiàn)實矛盾沖突的悲劇寫照。自由總是伴隨著不自由，他們相伴相生，不可分割。反觀陸焉識最痛苦最絕望的勞獄生活，那里有最殘忍的人際關(guān)系和最嚴苛的自然環(huán)境。他在忍受著極端地屈辱和折磨的同時，也最接近自由的邊界。每一個黑暗的夜晚，他的思想自由地馳騁，他外觀世界，內(nèi)觀心靈；他細思宇宙，反思自身。他在黑暗中飛速盲寫，踐行著“我思故我在”，鐐銬可以束縛肉體，但無論如何也不能禁錮思想；思想因“向死而生”的真實處境而獲得了空前無礙的釋放。他達到了一種生死兩忘、莽莽蒼蒼的思想的太虛玄境。[2]所以，在小說結(jié)尾，作者安排了這樣的情節(jié)：“陸焉識失蹤了，他把他的衣服帶走了，還帶走了我祖母馮婉喻的骨灰”。他意識到，在大自然中，在那廣闊無垠的荒漠草原中，那里大的隨處都是自由”。[1]這或許是他最好的歸宿，他最終獲得了徹底的自由。

參考文獻：

[1]嚴歌苓.陸犯焉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2]龔自強.“后傷痕”書寫的復雜性——論歷史與人性深度交織的《陸犯焉識》[J]. 當代作家評論，2013（2）.

作者簡介：丁麗（1981-），女，陜西眉縣人，西安歐亞學院文化傳媒學院教師，出版中級（編輯）職稱，主要從事傳播學研究。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