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周同賓

□楊希帥

周同賓是誰？

如果以前，有人這樣問我，我可能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是聽說有這個人，河南一位老作家。至于他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情況，幾乎不了解。中國的作家太多了，頂尖的作家，像賈平凹和莫言這種級別的，每一個都夠讀者讀一輩子了。周同賓，不過是身處中原內(nèi)地小城的一位作家，有何價值，值得人耗費時間和精力去閱讀呢？我雖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會心安理得。我這樣問別人，別人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還確實問過我的朋友，他們連聽都沒聽說過，我也不以為意。大家都不知道嘛，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如果現(xiàn)在，再有人這樣問我，我還這樣回答，會感到羞愧。羞愧的原因，不僅是我差一點錯失了一位好作家，而且發(fā)現(xiàn)自己對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和親人是那么陌生。

似乎在很短的時間里，我迷戀和熱愛上了周同賓。甚至，相遇周同賓，我會有一種慶幸之感。帶給我這種感覺的是周同賓的散文集《一個人的編年史》。這本書可算是周同賓的回憶錄，或者說自傳。一般來說，著名人物的回憶錄和自傳有很大的歷史價值，也比較容易暢銷。比如王蒙的自傳，邵燕祥的回憶錄，提供了人們觀察和研究共和國第一代知識分子的史料。不過，這樣的著作與大歷史之間的糾葛還是過于密切和緊張。即便它們再有私人性，還是大歷史這輛車上的齒輪，讀者想要通過它們看歷史車輪下的塵埃細末，應(yīng)該比較困難?！兑粋€人的編年史》的意義和價值就在于，這是一本邊緣地區(qū)的邊緣作家寫的回憶錄，記述的都是大歷史下無名的微末草民的日常生活。就像周同賓在本書《自序》中所說：“國家大事可能是歷史的骨架，而黎民蒼生的境遇，一個個小百姓的生與死，愛與恨，樂與憂，喜與懼，則是歷史的血肉、魂魄和底色，是歷史的表情、歌唱和呻吟。沒有這些，歷史可能失其真，可能變得冷冰冰、硬邦邦的，不好接近?！?/p>

善哉斯言！周同賓則由于自己獨特的身份和位置，有機會書寫地處邊緣地域中的草民生活。

現(xiàn)在，可以介紹一下周同賓了。他1941年出生在河南省南陽市社旗縣，父母都是農(nóng)民。1959年，入南陽師專中文系讀書。1960年，師專畢業(yè)，成為農(nóng)村中學語文教師。1966年，“文革”爆發(fā)，成為牛鬼蛇神被批斗。1980年代初，調(diào)入南陽文聯(lián)工作，成為專職作家至今。周同賓從小就酷愛寫作，1958年就開始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寫過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過戲曲。1980年代以后，主攻散文，創(chuàng)作頗豐，在國內(nèi)散文界頗有名望。

與其他河南作家不同，周同賓一生生活在南陽，沒有到省會定居，或像閻連科、劉慶邦那樣到北京發(fā)展。這使他的創(chuàng)作成績和名氣極不相符，以至于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幾乎不太了解他，也無緣閱讀他的作品。他的散文主要寫南陽農(nóng)村面貌和農(nóng)民生活，他就像古代的鄉(xiāng)賢，隱居南陽，用筆寫自己的南陽地方志。

南陽地處河南南部，在河南省內(nèi)，都是邊緣地區(qū)，更不要說是在中國了。如果不是閱讀《一個人的編年史》，我根本不會知道共和國前三十年的歷史事件，像大躍進、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災(zāi)害、“文革”等在南陽這樣一個小城的情狀，也不會了解到那個年代一些國家政策對南陽老百姓的切身影響。在我的概念里，南陽似乎距離京城太遠了，鞭長莫及。讀過周同賓這本書，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太想當然了。在《1959年的高考》中，周同賓和班級學習最優(yōu)秀的幾位同學，要么沒有考上大學，要么如周同賓只考上南陽師專這樣的學校。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是因為當年的高考成績只是參考，政治身份則是最重要的錄取標準。政治身份好，成績再差都可能上好大學；政治身份壞，成績再好也沒有大學可上。當時階級成分論在南陽農(nóng)村根深蒂固，造成了教育的不平等。

在《1958年的日記》《那些年，吃飯不要錢》《饑餓中的事情》中，周同賓用冷峻的筆調(diào)記述了南陽農(nóng)村在大躍進、人民公社和三年自然災(zāi)害中的情況。三篇文章中，《1958年的日記》系周同賓上高中時的日記摘錄，具有實錄性質(zhì)。日記記錄了大躍進時期中學的情況，學生幾乎不學習，天天搞運動。周同賓愛讀書，愛寫作，成為走白專道路的典型，不僅被批判教育，而且直接影響到自己的高考。《那些年，吃飯不要錢》寫人民公社辦食堂的事情。《饑餓中的事情》寫得沉重，讀來令人潸然淚下。周同賓似乎在壓抑著自己的情感，記述著故鄉(xiāng)親人在饑餓中做出的喪失禮義廉恥和人性的事情。對此，他并沒有做出任何道德批判。他很明白，這些是故鄉(xiāng)人的災(zāi)難和傷痕。他寫出這些慘淡的回憶，不是為了批判他們，而是為了讓后人記住。在這篇文章中，他說：“這些年，吃飽了肚子，當初挨過餓的人不少已老死。仍然活著的也不再提那檔子事。偶然說說，年輕人只當作故事聽。即便是撕心裂肺的傷痛，也能被時間抹平。時間造成淡忘。忘了也好，免得想起來傷心。”“我不能忘記那段慘淡的日子，雖然我挨餓的程度遠沒鄉(xiāng)親們重，雖然我現(xiàn)在的飯食遠比鄉(xiāng)親們好?！薄拔蚁?，歷史也不能忘記那慘淡的一頁?！?/p>

《饑餓中的事情》寫于2000年，距今已經(jīng)二十年。二十年前的年輕人把1960年的事情當作故事聽，二十年后的年輕人估計更會覺得這是“前朝舊事”了。不過還好，只要有周同賓的這篇散文在，只要有人能夠讀到這篇文章，就可能打開人們的記憶，跟著周同賓去看看1960年發(fā)生在南陽的“饑餓中的事情”。寫到這里，我想，南陽是幸運的，有周同賓這樣的作家為它做史。與南陽相比，開封、信陽、周口、商丘，還有我的故鄉(xiāng)新鄉(xiāng)，有作家為它們做史嗎？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作為一個九零后，我對我的老家和故鄉(xiāng)人事的歷史記憶幾乎一片空白。我不清楚在我出生之前的幾十年或者百年間，外面的大歷史如何侵入到我們那個小城，乃至我們那個村莊，我故鄉(xiāng)的人又是如何與這些大歷史相逢，相處的。因此，與二十年前的年輕人相比，我連故事都沒得聽。當然，似乎也聽到過幾個故事。聽父親講，他本來有一個二姐，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餓死了。還是聽父親講，也是在這一時期，鄰居家有兩個女孩沒有闖過來。父親講故事的能力不好，幾句話就結(jié)束了，幾乎沒有細節(jié)性的補充。因此，我也就無法獲知更多的故事情節(jié)。我奶奶和死去兩個女孩的鄰居奶奶至今健在，她們都年近九十，平時寡言少語。我有時候看著她們枯老的面容，想著這面容背后有多少大歷史下的心事和往事。只是她們從來不說什么。作為后輩的我們，當然也就無從知曉她們的人生，更無法透過他們的人生看到歷史與草民之間的糾葛。

正是在這樣遺憾的心情下，我被周同賓的《奶奶紀略》所震動。這篇文章開頭，周同賓說出了寫作緣由：“似乎是毫無緣由地，驀然想起奶奶。我的妻兒都沒有見過奶奶，老家仍然在世的鄉(xiāng)親，見過她的也已不多。我頓時有一種緊迫感，若不為她寫若干文字，不太久以后，他就如同沒在這個世界存在過一樣?！贝_實，普通老百姓，人生一世，如果沒有文字為其記錄，一旦去世，慢慢就會被人淡漠遺忘，如同沒有在這個世界生活過一樣。然而，每一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在某種程度上，它背負著歷史的重負前行。比如周同賓的奶奶，這位出生于晚清的老人，一生經(jīng)歷過1929年、1942年和1959年三次災(zāi)荒，忍受過無數(shù)次饑餓，最終在1959年的災(zāi)荒中而死。顯然，老人是大歷史中承受深重苦難的無名者的代表，是這些無名者中的一個。但是，就是這樣一位老人，當她的孫輩周同賓要為她和她的丈夫立碑時，周同賓遍訪鄉(xiāng)親，卻不知道爺爺和奶奶的名字?！赌棠碳o略》以這樣結(jié)尾：“1987年春，進城跟我們同住的母親說，爺奶的墳本來小，被承包那塊地的村民犁耙得更小了，必須立塊碑擋住。碑卜要刻名字，問爺爺叫啥，母親不知道，特地回老家遍詢村中高壽老人，皆無印象。墓碑上的爺爺只好以‘周公’二字代之（又過數(shù)年，我才在一本民國初年手抄族譜的最后一頁，找到爺爺?shù)拿帧芙鸩ā！薄赌棠碳o略》這個結(jié)尾震撼了我。一個有血有肉，經(jīng)歷豐富的草民就這樣最終成為一個無名者，而這樣的無名者，又不只周同賓奶奶一人。他可能也是我的爺爺，你的奶奶，我們的爺爺奶奶。

總之，無名者成為這些身處底層和邊緣的老百姓的共同名字。在某種意義上，遠離文壇中心，長年居住南陽的周同賓也是這些無名者中的一員?！兑粋€人的編年史》既是為曾經(jīng)活在他生命中的無名者發(fā)聲，也是為自己這一個無名者的人生做出歷史的編寫。如此，好讓我這樣偶然讀到他的這本書的年輕人知道，在那個并不久遠的年代里，在那個遠離歷史中心的小城和鄉(xiāng)村里，曾經(jīng)有這樣一群無名者生活在人世間。他們遠離歷史，但也承受者歷史的苦難。如此，讓我跳出歷史的中心和主流，渴望去了解和理解我身邊的無名者的人生，比如我老家的長輩，在他們的人生中也潛藏著歷史和生命的溫度。如此，讓我這樣習慣于閱讀所謂經(jīng)典作家和主流作品的讀者，多去關(guān)注一下老家河南本土的作家作品，或許在他們的作品中，我能讀到中原內(nèi)地更細微的民間日常生活。

當然，最幸運的是，通過《一個人的編年史》，我得以與周同賓相遇。上周，購得1999年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四卷本的《周同賓散文》。目前正在看其中的《皇天后土》，寫的是九十九個農(nóng)民的故事，感覺很好，語言極有特色，有很大的史料價值。在制作枯燥的論文間隙，讀之，實為一大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