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條路對視

曲子清

在遼河三角洲和滄海之間隔著一片深深淺淺的鹽堿灘，覆蓋著紅色的翅堿蓬和綠色的蘆葦蕩。春風吹拂，紅毯綠葦，那蒼涼的美超過大漠孤煙和長河落日。可往來奔波的漁雁先民無暇欣賞這絕美景色，忙碌中想扶住一棵樹，稍稍喘出一口氣來，卻發(fā)現(xiàn)滿眼的荒蕪，連一棵樹也沒有。

在遙遠的古代，陸地和大海間怎樣溝通往來？我想在鹽堿灘上肯定有一條路。那路或許只是漁雁先民上陸地棲息腳印的集聚，只能供攜家?guī)Э诘年懷銈兗绫郴蛱魮┬小：髞砺飞系哪_印漸漸多起來，有眼光活泛的商販、背著藥箱的郎中、躲避追捕的朝廷欽犯、穿著緊身衣的俠客，以及蛇蟲、野鴨、鷗鷺、丹頂鶴，還有遍地橫行的螃蟹等。

隨著滄海桑田的變幻，人們追隨著大海，潮退人進，路像線團里的線頭一樣，細弱地向海延伸。當然，踩踏出來的路，自然會隨著地形起伏的崗坡而曲曲彎彎，有時被崗坡阻斷，有時被濕地擋住，有時被藤蔓糾纏不休，有時被一場雪煩惱，有時甚至幾滴冷雨就會令它不堪重負。路不長，窄且泥濘并時斷時續(xù)，卻是陸地聯(lián)系大海的臍帶，多少代人的夢想凝聚在這斷斷續(xù)續(xù)的羊腸小路上。這路也是鹽堿灘上的民生福祉的重要歷史索引，沿著這條線，就可以直接抵達當?shù)氐拿裆F(xiàn)場了。

拖家?guī)Э陉J關東的開拓者穿過這條路時，會不時停下來休憩，或等待親人，或整理行裝，可茫茫濕地哪有下腳的地方？他們與這條路對視許久，然后繼續(xù)愁眉苦臉地跋涉在泥濘的小路上。等到小路被崗坡阻斷，他們的腳步也停下來，在這片生滿蘆葦和翅堿蓬的崗坡上繁衍生息，他們把崗坡稱為“坨子”。更多的人來到“坨子”聚集，一個村落就形成了。不停下腳步的人們繼續(xù)沿著小路行進，會發(fā)現(xiàn)下一個“坨子”，他們用如此循環(huán)往復的方式，去和那個打魚曬網(wǎng)的小村落對話。

用腳板踩踏出來的路伸展了千年以后，終于被鐵軌和沙石路所取代，從不入流躋身到有名有姓了。光緒二十四年 （1898年），由英國人主持修建的鐵路，兩條細胳膊一樣從濕地伸出來，锃亮的鐵臂逐漸伸長，蜿蜒地伸向大海，如同血脈把遼河北岸那個打魚曬網(wǎng)的小漁村與溝幫子連接在一起。各個“坨子”里的人們變成修鐵路的勞工，備受修路列強的盤剝欺壓，累累白骨埋葬在路基下面，托起沉重的路基。汽笛一鳴，咣咣當當?shù)幕疖囬_進來了，于是，東北豐富的資源在這條路上源源不斷地送上了停泊在遼河入?？诘拇蟠?，又源源不斷地被運到世界的各個角落。沿著這條鐵路沿線回眸，歷史就在這一時刻把千年連接成一條線。

隨著鐵路的縱向延展，耐堿、耐干旱瘠薄的榆、槐、柳等樹開始在路邊滋長。因抬高路基，樹的根須不至于觸到鹽堿，樹得以生存繁衍下來，饑寒交迫地活著。在彎彎曲曲的鐵路沿線，遠遠望去，或里或外，或疏或密，一些樹或直或彎地站立路的兩側(cè)，盡著自己的職責，或濃蔭蔽日，或遮擋寒潮，或防止水土流失，或掩護避難英雄等。

民國初期，為抵制日本對交通的壟斷，當時的東北王張作霖利用此鐵路，以降低客貨運價的辦法，與日營南滿鐵路抗衡。背著大包小包的乘客和貨物，通過這條細細的血脈通聯(lián)著祖國各地。“九·一八”事變后，該路段由“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經(jīng)營，改稱河北線。開拓團入侵后，增設田家、庭田（曾家）、大同（榮興）簡易站。田莊臺站南移約三公里，置于魏家溝。日寇在東北掠奪的大量木材、礦產(chǎn)、糧食源源不斷地運到營口港并由那里運到日本。

抗戰(zhàn)時期，在這段路上，盤山抗日義勇軍與日寇進行過多次浴血奮戰(zhàn)，他們炸火車、搞伏擊，頂著飛機大炮的轟鳴，用大刀和土槍與武裝到牙齒的敵人苦苦廝殺。大批的抗日義勇軍倒下了，鮮血染紅了腳下的土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本侵略者出于軍事需要，拆除營口河北到大洼段36.5公里的路軌。解放戰(zhàn)爭時期，由于國民黨軍的進犯，中共盤山縣黨政干部戰(zhàn)略轉(zhuǎn)移，將雙臺子河上的鐵路橋炸毀。東北解放后，為了恢復生產(chǎn)，支援全國解放戰(zhàn)爭，當時的政府對炸斷的鐵路橋做簡易修復，重新鋪設胡家至大洼段路軌，開通用汽車發(fā)動機改裝的“小火車”運行。1950年11月，因支援抗美援朝戰(zhàn)爭，錦州鐵路管理局奉命將小火車的線路全部拆除，從此溝營鐵路支線徹底終止運營。

后來，國家將盤山至營口河北鐵路路基改建成盤營公路，并一直延用。1982年，我乘車去營口看望在那讀書的姐姐，第一次踏上這條經(jīng)歷坎坷的路。因為第一次出遠門，心情格外興奮，對什么都感到新奇，可不一會兒，那興奮勁兒就過了，不但過了，還感到很無聊。先是好不容易擠上車，干凈的頭臉擠成灰頭土臉。上車后，車體小，人擁擠，還有一股刺鼻的怪味兒。路窄且顛簸，我沒有座位，裹挾在人群中被推來搡去的，別提多難受了?？看暗囊粋€大姐看出我是學生，就側(cè)過半個身子，讓瘦小的我站在她身側(cè)。一路上塵土飛揚，把天都刮得灰蒙蒙的，窗外陸陸續(xù)續(xù)地閃過一些耐堿的榆、槐、柳樹等，或密集或稀疏地一閃而過，顯出有生命力且倔犟的樣子，在一馬平川的退海灘地上抱路并排延伸，曲里拐彎，虬技橫斜，以寧死不屈的姿態(tài)，在風雨滄桑中晃臂招手，送迎著這片土地上出入的行人和車輛及他們的苦樂悲歡。

對于我的苦痛它們早已見怪不怪，相比于這些飽經(jīng)風霜的樹，自感渺小如塵埃。這些樹歷經(jīng)苦難而存活下來，看過先民的艱辛，各種王旗的起落，掩護過義勇軍的行跡，為拓荒者遮蔽過毒辣驕陽，它們的身下或許就埋葬著建設者和義勇軍的英魂。它們用悲憫的眼光與我對視，平和、中正、無私、無畏，令我如面對英雄，肅然起敬。

從營口回來，我就想，這條路太孬了，它狹窄、稀爛、凹凸不平，怎么適合擔當一座城市向海的索引？

盤錦建市以后，不斷改擴建這條路，1994年，建成了寬闊的雙興北路，進入新世紀，又改造了雙興北路、盤營公路，這條路的南段車輛行人漸至回升。隨著盤錦向海步伐的加快，那條又窄又顛的路已被改造成雙向八車道筆直寬闊的向海大道，把一座城市貫穿起來。盤錦人從沒離海這么近，近得幾乎觸手可及。

出家門登上30路公交車，幾十分鐘后就可以擁抱大海。從陸地走向海洋，從羊腸小路、時斷時續(xù)到寬敞明亮、遍置景觀，這一路走來凝聚多少代人的心血和汗水。從漁雁先民的躑躅艱辛、外國列強的掠奪與欺壓、民族的恥辱與苦難、抗日義勇軍英勇不屈灑下的鮮血、和平建設時期的奉獻和努力，到我輩揮斥方遒的壯志豪情，統(tǒng)統(tǒng)在一條路的前世今生中得以貫徹和體現(xiàn)。

在向海大道的修建過程中，首先得擴路，擴路得砍掉原來路邊的舊樹，不然的話這原來路邊的樹就都“上炕”（即會成為行人車輛的障礙）了。于是，這些飽經(jīng)風霜的老樹倒下了，它們完成了自己護衛(wèi)自然與生命的職責，在隆隆的鏟車聲中實現(xiàn)自己功德圓滿的最后一瞥，然后把接力棒傳到后來者手中。

后來聽說，當伐樹伐到過臺子前往紅村去的路西側(cè)時，一棵高過房頂，樹徑足有八十厘米的老柳樹，橫亙在前，砍伐此樹遇到了麻煩。伐木者一斧子下去，樹干淌出鮮血來，用鋸子鋸，也同樣流血，而且砍伐者都頭痛、眩暈，還有的暴死了。后來從營口來了兩位法師，將樹纏上了紅布；又有七位道士，在樹下叩首后離去；附近又有大仙出馬了，聲稱此樹為巨蟒所變……樹神現(xiàn)身了，還有誰個敢舉斧頭，即便出資懸賞也無人再伐。周圍的人不斷地往這樹枝杈上系了一層層的紅布條、紅絲線，樹根下擺滿了蘋果、桔子、香蕉和饅頭、酒瓶、酒盅。附近有了專賣祭祀供品的小車，十里八村來看樹的人在增多，就連大洼、興隆臺、盤山的人也專程來臺子前，南來北往停車站點擠滿了板的，爭搶下車乘客，高喊：“看樹上車，一塊一塊，上車就走?！碑敃r盤錦日報記者吳中寬親臨現(xiàn)場，對真實的場景及一些傳說，做了客觀的報道和揭示，寫了篇《老柳樹有靈了》專稿，刊登在1996年《盤錦日報·大周末》頭題位置。以黨報記者的職責擔當，明確了關于樹出血、懸賞砍伐純屬無稽之談。此后不久，大洼縣公安局派出巡警，動員和疏散聚集在柳樹周圍的群眾，并清除供品。再后來，這棵大柳樹被清除。

老樹自然不會流血，更不會是顯靈，可這樹為何會流出紅色的樹汁？我反復思量，也查閱相關資料，沒有找到科學的解釋。據(jù)猜測，可能是當年修路的鐵路工人和抗日義勇軍的尸首埋在這棵樹下，其鮮血滋潤這棵樹，讓這樹流出血液般的汁；再或許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這樹的樹皮被扒光，裸露的樹干經(jīng)風霜侵蝕，使樹汁變色；再或許是樹根系下火紅的翅堿蓬，經(jīng)霜雪浸潤，其紅色汁液為樹根系吸納，所以流出紅色的樹汁。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當年的老樹已經(jīng)隨著時代的變遷化身為一縷塵煙消失在藍天碧海間。我站在那棵樹的原址上凝望，那逝去的樹影如節(jié)操必顯的虬龍騰身而上，化作七彩祥云，守護著家鄉(xiāng)的土地。

后來的建設者深深明白，要在這條路上植活樹，非常不容易。盤錦是一座建在鹽堿地上的城市，過去被稱為“南大荒”，土壤成分兩高一低，即地下水位高、土壤鹽堿化程度高、腐殖質(zhì)含量低。鹽堿地上除了蘆葦、水稻，什么也不長。在盤錦，對植樹流傳著“一年植，二年黃，三年見閻王”的順口溜，是對綠化艱難的生動寫照。往往是辛辛苦苦把樹栽上了，成活的特別少，而且人們護綠意識差，有的把樹砍了，有的把牲口拴在樹上，牲口一會兒就把樹皮啃光了。為此，秉持前輩風范的后來者沒少傷腦筋，他們深深知道，要讓當年的老樹以嶄新面貌復活，就要發(fā)揚老樹吃苦耐勞，不計報酬的奉獻精神。他們先后赴外地學習先進經(jīng)驗，采用科學的方法，先是鋪沙子抬高地面，又從外地運客土，摻馬糞，做了很多努力，終于，樹木成活率大大提高了。樹的成活率提高了，當年的那些老樹，終于以另一種方式重生了，始終憋著一口氣的建設者們露出欣慰的笑容。

綠化取得了一定成效，起到了復活老樹的效果。但美中不足的是，樹種單一、層次不分明、色調(diào)以綠為主、樹齡偏低等等，求美、求變的建設者們又把眼光放到更遠處。從2006年起，結合現(xiàn)有綠化基礎和周邊環(huán)境，因地制宜地調(diào)整綠化布局、造型、色彩——對綠化進行改造升級。成立了科研隊伍，建設了彩葉樹種實驗基地，對鹽堿地上種植更多樣樹種進行了深入研究，先后引進了金葉榆、紫葉稠李、黃丁香、粉葉復葉槭、金葉復葉槭、金葉國槐、中華太陽李等二十余種。

營盤公路經(jīng)一再改擴建改造，于2010年正式竣工通車，命名為向海大道。全長四十七公里的向海大道綠化景觀工程也隨著道路延展一路向海。

我愿意在雙休日駕車沿向海大道去看海，一路風光一路鮮亮。陽光下的綠草坪，之上是高低錯落有致并且色彩各異的各類樹種，有國槐、五角楓、垂柳、京桃、金葉榆等，姿態(tài)各異，形貌相襯。一處處自然生態(tài)園林沿路而生，星羅棋布，一處處公園小品獨具匠心，風情萬種，為人們休閑娛樂拓展了更廣闊的空間。道路兩旁的特色農(nóng)業(yè)景觀，與道路的綠化帶有機地融合成一體。

我坐在向海大道旁公園里，與這條路對視。路看我，我也看路。我看著寬闊平坦的八車道，湍急的車流如奔騰的遼河水奔向大海。道路兩側(cè)景觀帶悠閑的行人，富足而自信地徜徉在向海的路程中。作為當年挑擔闖關東的后人，我仿佛看到那條線團般向海延展的小路，漁雁先民攜家?guī)Э?，闖關東的開拓者背包羅傘地緩緩行進的艱辛。

我與路對視，路用目光告訴我它經(jīng)歷的疾風駭浪，我用目光告訴路，它所有的經(jīng)歷，于今都是一種傳承。在對視中，時光越千年，當年細若羊腸的無名小路，已發(fā)展成支撐一座城市的硬骨頭。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