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梅
一
桂花今年三十歲,與普通農(nóng)村婦女不同,她長得有些過分蒼白瘦削,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將她刮走。她平時不愛說話,在村里也沒什么朋友。
一大清早,她就打開門要去地里干活。丈夫強子在外地打工,一年回不了幾次家,地里的活全靠桂花一個人干。
門外一條金色的小狗在嗚嗚地叫著,金色的皮毛上還有幾條整齊的白杠杠,小眼睛像黑葡萄一樣濕漉漉的,沖著桂花直搖尾巴。桂花愣了一下,關上門沒有理它,小狗嗚嗚地跟在她身后,桂花呵斥了好幾次才將它攆走。
中午回家的時候,桂花就發(fā)現(xiàn)那條小狗又蹲在了她家門口,很遠望見她就屁顛屁顛地跑過來,沖她直伸舌頭,討好地圍著她打轉兒。桂花靜靜地望著它,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狠狠地踹了它兩腳,小狗吃痛,終于嗚咽地跑了。
中午出門時,小狗竟然還在,只是怯怯地望著她,遠遠地小心翼翼地跟著她。桂花拾起石頭狠狠地砸了它兩下,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回家時,小狗可憐兮兮地蹲在門口,發(fā)出“啊嗚”的低鳴。桂花輕嘆一聲,進屋拿出一盆只剩一半的狗糧,小狗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桂花靜靜地看著,滿眼的蒼涼。只一會兒,小狗就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桂花將院中一塊新埋的土重新挖開,大狗金底白條的尸體顯露出來,她把小狗放進去,又重新埋了起來。
晚上,村長又來了,披著的軍大衣使他的身形更加臃腫不堪,半禿的頭頂在燈光下泛著油光,他嘴里不斷絮叨著:“好好的狗怎么沒了,那可是老子花了兩千塊買來的名種狗啊,還帶個狗崽子,真是剜了我的眼珠子呀!”桂花沒接茬,像往常一樣為村長脫鞋、燙酒,村長一腳將她踹倒在地,肥胖的臉上戾氣橫生,“別老給老子擺出一副喪婦樣,都是你喪的?!彼痈吲R下斜睨了她一眼,“強子年前回不來吧?要是沒有我,看你一個半寡婦在村里怎么活!還有別忘了吃藥,省的給我搞出什么不清不楚的事來?!?/p>
桂花沒有說話,只是握緊雙拳,眼睛瞟向墻角那盆還剩下一點兒的狗食。她對自己說,再等等吧,再等等吧!
二
瓢潑的大雨沖開了墻院的黃土,伴著陣陣惡臭裸露出大狗腐爛的黃白肚皮和小狗完整的尸體。桂花蹌跪在雨中,任憑村長揪住頭發(fā)、扯著皮帶往死里抽。桂花咬著嘴唇,眼中透著恨意,寬大的褂子濕漉漉地帖服在桂花單薄的身上,隱約滲出絲絲血色。村長叫囂著,滿臉橫肉嚴重扭曲:“我叫你手賤,藥死老子的兩條狗,把這臭娘們的命搭上都賠不起……”
“啊——”桂花從夢中驚起,四周一團漆黑,只有屋外傳來蛐蛐的陣陣呻吟,原來又是一場噩夢。桂花感到脊背冒起了涼意,起身拉開電燈,把溻透的背心換下來,倒了一茶缸水。她遲疑了一會兒,從床褥下翻出了一包老鼠藥——就是這種烈性藥拌到狗食里讓村長那兩只心肝一命嗚呼的。她顫栗著把藥包內(nèi)的粉末抖入茶缸,端起欲飲,卻橫不下心,打翻了缸子,趴在床上啜泣起來。
“老天爺啊,你什么時候開開眼把那個老不死的帶走啊,他在村里橫行霸道、壞事做盡,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俺過得好苦啊……強子哥,你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一個人太難了……嗚嗚……”哭著哭著,桂花突然止住了,她看看那包老鼠藥,默默地對自己說,就是死也不能便宜了村長那個老東西,邪不壓正,我就不信這個邪。
這就是農(nóng)村的女人,她們?nèi)缦佅N一般,在巨大的命運面前膽怯,逃生,膽怯,逃生,卻多善良。桂花把被子攥得更緊了,她自言自語道:“沒事,撐下去,舉報信已經(jīng)托人寄出去了,再等等,再等等……”
三
強子要回來了。一大早,桂花早早地蒸上白饃饃,簡單梳妝后來到村頭巴望。她今天穿了柜子里壓箱底的那件碎花衣裳,十年前也是一個夏末秋初的早晨,她跟著嬸嬸投奔親戚,與強子在開滿喇叭花的田埂相遇。桂花永遠忘不了那個場景,方寸頭的強子黝黑結實的脊背就像新抽穗的麥芒一樣油亮,她一眼就認定了這個勤勞肯干的小伙兒,她知道他能照顧她一輩子,護她一生周全。
一輛拖拉機從遠處顛簸而來,車斗立著的那個方寸頭的男人正是強子!他放下行李,拄著拐棍下了車?!皬娮痈纾 惫鸹〒溥M他的懷里,抬頭望著眼前這個日思夜想的男人,一臉疲憊?!澳愕耐??”桂花瞥了一眼強子干癟的褲管,千言萬語不知如何說起?!盎丶以僬f?!睆娮游⑽@了口氣。
原來,強子在工地受傷,一條腿殘廢了,拿著包工頭賠的一筆錢回了村。“其實,你跟村長的事……”強子倚著木門,使勁嘬了一口煙接著說,“我都知道?!?/p>
桂花一驚,她不安地望著強子,大氣不敢喘。
“我又不傻,去年回來我就……”強子激動地哽咽了,他憤憤地捶著自己,“我真沒用,沒用,我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我是個軟蛋,他是村長,我不敢出頭,我害怕……桂花,我對不起你啊……桂花,你不怨我?”
桂花眼中的花火滅了,像燃燒的艾草一樣癱軟下來。她摟過劇烈抽搐的強子,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男人這樣瘦削無助。她拍打著強子的背,輕輕地說:“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公社依著舉報信派下人來,查出了村長霸占集體糧食、欺壓村民的糟爛事兒,把他判進了大牢。以后,沒人欺負咱了,沒人欺負咱……強子哥,你嫌棄我不?”
“不嫌。我這次回來想開個養(yǎng)豬場,咱倆好生過日子?!睆娮幽艘话涯槪蜒鼦U兒挺直。
“不走了?”桂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不走了。”強子字字清晰。
“不走了,不走了……”桂花一遍遍重復著這句話,喜極而泣。